毕飞宇《推拿》中残疾叙事探析

[摘" 要] 在中国当代小说的残疾叙事谱系中，《推拿》是一部具有典型意义的作品。小说以沙宗琪推拿中心的盲人推拿师为描写对象，以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悲喜故事为叙事主体，通过对沙复明、都红、王大夫、金嫣、小马等盲人形象的塑造，反映出这一群体的生存现状与精神困境，表达了他们对平等尊严的诉求，以及毕飞宇对传统文化中同情观的审视与批判。

[关键词] 《推拿》" 残疾叙事" 毕飞宇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7-0079-04

在社会学层面，“残疾人是指在心理、生理、人体结构上，某种组织、功能丧失或者不正常，全部或者部分丧失以正常方式从事某种活动能力的人。残疾人包括视力残疾、听力残疾、言语残疾、肢体残疾、智力残疾、精神残疾、多重残疾和其他残疾的人。”[1]调查显示，现实社会中的残疾人以视力残疾、肢体残疾者居多。在文学作品中，这两类残疾者的形象也是作家关注最多的。“残疾叙事就是对与残疾事件有关的故事加以文学化的讲述。”[2]通过讲述，作者表达对人类自身残缺和障碍的解读，传达对苦难的悲悯情怀，以实现精神的救赎。

毕飞宇的长篇小说《推拿》以视力残疾者（即盲人）为题材，围绕沙宗琪推拿中心，以独特的叙述手法将这些处于黑暗世界的盲人生活常态展现出来。“《推拿》不把盲人当作可鉴赏的风景，它不满足于健全人的‘窥私欲’和‘怜悯癖’。它把他们的日常生活作为健全人的日常来写，这是一种有尊严的书写，不是一种自上而下的怜悯。”[3]小说中，作为社会边缘人的盲人推拿师有健全人无法想象的痛苦经历，处于尴尬境地，不被他人理解，但在以健全人为主体的世界里，他们也同样拥有尊严以及对美好生活的追求。

一、《推拿》中的残疾叙事

《推拿》中塑造了众多盲人形象，如沙复明、都红、王大夫、金嫣、小马等。这些盲人推拿师同健全人一样有情有义、有爱有恨。

1.创业者沙复明

沙复明是沙宗琪推拿中心的老板之一，他先天失明、性格外向、能说会道，既热衷跳舞也爱吟诵诗歌，还是少数懂外语的盲人推拿师。沙复明是个非常善于学习的人。和其他推拿师不同，他学习推拿时，先学习解剖，了解人体结构，因为解剖学更实用、效果更快。他没日没夜地读书，坚信只要书读得够多就能把内心的眼睛打开，他渴望了解这个世界。他想在四十岁之前做老板，在工作之余学习日语和英语，用外语与顾客交流、做生意，接待别人不敢接待的外国客人，为事业腾飞攒了第一桶金。凭着技术和头脑，沙复明最终成为推拿中心的合伙人，但他得了颈椎病和胃下垂；为了提前实现长远计划，面对日渐严重的病情与无法控制的病痛，他选择了忍。“盲人的自尊心是雄浑的”[4]，沙复明认为倾诉和要饭没什么两样，他不愿把自己的不舒服告诉别人。沙复明有自强不息的可贵品质，还有作为残疾人的坚忍及其对个体尊严的维护。

在得知都红有惊为天人的美貌后，沙复明对美有了近乎偏执的执着。他急切地想验证并认识那个叫作“美”的东西，他恳求都红永远留下。为了都红，他放弃了自己的信仰，不再渴望正常的眼睛，不再留恋他一直都想融入的主流社会，他愿意和都红一起过本分日子，他开始追都红。可直到都红的大拇指因意外一分为二，默默离开推拿中心，他都未得到回应。最后，沙复明如期为都红举办夜宴，席间胃病突发，被送到医院救治。在某种程度上，沙复明的“眼盲”造成了他的“心盲”，最终在渴求美、探寻美的路上遭到挫败，酿成悲剧。

2.捍卫者都红

尊严是《推拿》的中心主题，先天盲人都红一直在谋求尊严。在特殊教育学校，有着极高歌唱天赋的都红被老师要求学习弹钢琴，因为盲人唱歌是没有出息的，但一个盲人若能把钢琴弹好，就会感动无数人。一个残疾人只有通过千辛万苦，做好“他不方便、不能做的事情，才具备直指人心、感动时代、震撼社会的力量”[4]。都红接受了老师的建议，弹起了钢琴，并且进步很快。但“盲人生来就是供健全人宽容和同情的”[5]，在一次慈善晚会表演中，都红演奏得并不好，观众却给了她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主持人用溢美之词夸赞都红的自食其力，但这种过度表演与消费，使都红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伤害，她不想要健全人对她的宽容与同情，想找回作为人的尊严，于是她彻底放弃了音乐去学习推拿。推拿这一行并不容易，沙复明不认可她的技术，都红并未放弃，她提出要用一个月的时间去证明自己。健全人对她容貌的赞美，并没有给都红带来尊严，他们只为都红可惜，年轻人点她的钟，也不能给她带来职业的成就感，都红很清楚自己的先天优势是弹琴，不是做推拿。作为一名盲人推拿师，美丽的外表是没有用处的。都红的自尊与健全人不懂尊严为何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世上只有人类的尊严，从来就没有盲人的尊严。”[4]都红对自己的尊严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与戒备心理，一旦被冒犯，就会激发出强烈的捍卫意识。都红断指后拒收同事的捐款，身边盲人朋友的同情令她彻底跌入谷底，她认为自己的尊严在拇指断裂的那一刻就已经没有了，最终她选择了逃避。都红是一位渴望得到他人尊重、不向生活低头的盲人，她理应获得健全人的尊重。

3.感恩者王大夫

王大夫先天失明，因自己是盲人，王大夫对父母感到亏欠，弟弟的出生弥补了父母想要一个健全孩子的缺憾。“因为有了弟弟的存在，父母脸上有了笑容，他是高兴的，是那种彻底的解脱；同时，却也是辛酸的。王大夫嫉妒弟弟，甚至有过歹毒的念头，为了这一闪而过的歹念，长大之后的他对自己的弟弟有一种不能自拔的疼爱，替他死都情愿。”[4]王大夫从中学起就住校读书，听从父母的安排学习推拿，学成之后到深圳赚钱。得知弟弟要结婚，王大夫很想回南京参加他的婚礼，可又担心自己的盲人身份给弟弟丢人，家人也不希望他回去，他去邮局给弟弟汇了两万元钱，这些钱包含了他对弟弟的爱，也掩盖了王大夫的复杂心理。

王大夫是长子，弟弟没有工作，整日游手好闲，父母年纪大了，家庭经济重担都落在他身上。“他一直要求自己做个体面人，只有这样王大夫才能对得起父母的恩情。”[4]他努力工作挣钱，想和恋人小孔开一家自己的推拿店，但“活老鬼”弟弟欠了赌债，无力偿还，父母又向他求助，几经挣扎后，王大夫决定替弟弟还了这笔债，他说：“这笔债由我来还，也是命中注定的。”[4]到底是明眼人弟弟欠的债，王大夫心里憋屈，可他认为既然已经告知讨债人由他还，就得信守诺言。最后关头，王大夫镇定自若地拿起家中的菜刀，用自残的方式逼退了讨债者，保住了自己的血汗钱，取得了理智和情感上的双重胜利。这些所作所为表明，王大夫是个有担当、有责任感的男子汉。

4.寻爱者金嫣

金嫣不远千里来到推拿中心不是为了谋生，而是为了追寻心中的爱情。盲人圈子里广为流传的泰来和小梅的爱情故事打动了她，她不顾一切地从上海赶到大连，再辗转来到南京。即使五个月没有泰来的消息，她依旧选择等待。金嫣对爱情很执着，为追求泰来，她放弃原有的工作，离开家人留在南京。她不在乎泰来的长相、收入、家庭等世俗层面的东西，她喜欢他的痴情，想和他在一起。金嫣的举动告诉我们：“盲人一样会勇敢爱，遇到属于自己的缘分也会奋不顾身。”[3]金嫣一直主动表现出对泰来的爱意，却并未等到泰来先开口说爱她，在将要放弃之时，她才知道缘由——泰来怕金嫣跟了自己受委屈，这是金嫣从未想过的。在爱情里，金嫣与泰来的这种卑微很动人，金嫣的爱单纯、炽热又小心翼翼，她寻爱、求爱的过程跟健全人没什么区别，盲人也渴望拥有自己的爱情，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去追求自己想要的幸福，他们比很多明眼人有毅力和耐心，为了自己想要的，他们更愿意去付出。令人惊叹的是，金嫣的脑袋里想的最多的是婚礼，她的博学为她的遐想提供了无限开阔的空间，从这个意义上说，金嫣不是“谈恋爱”，而是“想婚礼”。她向往西式婚礼，却最终选择了中式婚礼。对金嫣而言，婚礼是一个魔术，它使世界变成了家庭，从而使人生更加完整与圆满。总之，金嫣是个天使型女性形象，她对泰来的爱充满了唯美与浪漫，她身上带着圣洁的光环。对泰来而言，金嫣意味着拯救，她肩负着修复他灵魂和精神创伤的神圣使命。

5.堕落者小马

小马九岁时因车祸失明，他的抗争之路令人动容：无数次求医问药，辗转于各大医院之间，寻找复明的希望，但每每带来的都是失望。小马闹过自杀，最后认命地接受自己成为盲人的现实。小马性格沉静，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但触觉非常敏锐，喜欢通过触碰别人的身体来感知他们的情感和状态。小马最擅长的是在黑暗中摆弄他的玩具——时间，“对他来说，时间有它的物质性，具体、具象，有它的周长，有它的面积，有它的体积，还有它的质地和重量”[4]。他听着闹钟的咔嚓、咔嚓声，想象时间的形状与软硬，时间成了他排遣孤独、拥有尊严的一种工具。来到推拿中心后，盲人推拿师的身份使小马有了自尊的资本，但他的尊严也因此面临危机。小孔因与王大夫恋爱而常来男宿舍，在大家的嬉闹声中，小马被小孔的气味所吸引，偶然的碰触 “唤醒”了小马。小马对小孔产生了非分之想，这种甜蜜而又痛苦的情感体验，让他很困惑。自从九岁失去母亲，小马就没有和女性有过肢体接触，潜意识里对温存的渴望，使其把嫂子小孔当成了母亲，他对小孔难以启齿的情愫里掺杂了恋母情结，他陷入了日益加重的单恋。这种单恋先后被小孔、王大夫和张一光感知，尴尬之余，小马深感痛苦。已经结婚生子的张一光是因矿难事故失明的，他有盲人推拿师和嫖客两个身份，他以过来人的身份将涉世未深的小马连哄带骗地带进了洗头房。在洗头房，小马耽于与小蛮的肉欲之欢，青春的欲望得到释放，与此同时，他也被这种危险的堕落游戏毁灭了。在“扫黄打非”行动中，小马被抓，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推拿中心。小马本想寻找自我的精神救赎，却走上了畸形的成长之路，在他身上体现的是欲望之罪与人生的迷茫。

《推拿》中，无论是沙复明、都红、王大夫、金嫣，还是小马，他们的身上都有自尊自爱、自立自强、不屈不挠的精神底色，他们曾苦苦挣扎在生存线上，曾努力寻求光明，甚至在现实中受到健全人的非难，比如小马乘坐公交车时的遭遇；他们即使在推拿中心凭双手劳动挣钱，依然面临各种各样的现实困境和精神危机。“眼盲”使他们终生生活在黑暗之中，“心盲”使他们无法对抗人性的阴暗面。在沙复明、都红、王大夫、金嫣的身上，有顶天立地的尊严，有慷慨悲歌的壮烈，更有昂扬向上的精神气质；而小马与张一光所选择的自我救赎之路是有悖于道德的。总之，《推拿》中，毕飞宇将盲人置于健全人的序列之中进行刻画，打破了世俗的成见与偏见，形成了独特的人文景观。

二、《推拿》残疾叙事的意义

面对视盲者这一弱势群体，《推拿》展现的诚恳细腻、生命平等与悲悯情怀令人称道。《推拿》中的盲人能够养活自己，也能获得幸福。那些自以为是的健全人，却打着爱心的幌子做伤害他们尊严的事。“娱乐残疾人是一种现状，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取笑和模仿，大家不再关注尊严这一问题，就成了社会问题。”[6]《推拿》中的盲人有正当职业，面对世俗偏见，勇于向世人证明：一个人的残缺不是由肢体的完整度决定的，道德品质方面有缺失才是真正的残疾。“尊严感无论对社会还是个人都是重要的，人在‘苦难’面前因尊严而充满力量”[3]，《推拿》凸显的就是尊严的力量。

毕飞宇是个温情的关怀者，《推拿》既表达了残疾人对平等尊严的精神诉求，也审视与批判了传统文化中的同情观。毕飞宇年轻时曾有在南京特殊教育学校任教的经历，这给了他接触盲人的机会，让他走进盲人的日常生活和心灵世界，并结识了许多盲人朋友。在交流过程中，他看到了盲人的自嘲和不幸，也看到了盲人的信念与追求。他说：“如果说盲人对我有什么冲击，他们的尊严感最令我动容。写这本书，一是想把盲人的黑暗生活拉到光明地带来；二是让人们看看，什么叫有尊严。尊严感是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东西。”[7]毕飞宇认为个体尊严十分重要，他的书写呈现出一种平等的叙述姿态，“《推拿》最伟大之处就在于，作者毕飞宇将盲人作为正常人来写。他改变了千年来几乎固定不变的成见”[8]。盲人推拿师在毕飞宇的笔下，和健全人一样可以做老板、雇人做事，可以追寻爱情、组建家庭，他们不需要被同情、被悲悯，他们作为人的尊严不容侵犯，这正是文化现代性特征的个性化显现，也体现了文化伦理的现代性。《推拿》中的盲人在苦难面前表现出的强大信念是悲悯的一种隐性传达。毕飞宇完成小说后接受采访时说：“这是一部写人的小说，只是小说里的人看不见。我最不能接受的看法就是：残疾人是人之外的人。而我之前所看过的一些影视作品，基本是三种我不能接受的模式：一是把残疾人当成工具、陪衬，用来塑造健全人的形象；二是把残疾人作为一种象征，用来反映社会问题；最糟的就是励志和煽情，为了表明社会多有爱心，把人弄得眼泪汪汪的，其实严重伤害了残疾人的自尊。”[7]正是毕飞宇对尊严的独特理解，使《推拿》这部小说兼具人性的温度与深度。

三、结语

无论是题材还是主题，《推拿》都是毕飞宇里程碑式的作品。一方面，它在题材上一改以往的乡村书写或城市书写，聚集残疾人群体，通过他们触摸时代的脉搏；另一方面它在主题上呈现出亮色，在烦琐的日常叙事中彰显人性，凸显了中国当代小说人物叙事的多元化。《推拿》“将人们引向都市生活的偏僻角落，一群盲人在摸索世界，勘探自我。毕飞宇直面这个时代复杂丰盛的经验，举重若轻地克服认识和表现的难度，在日常人伦的基本状态中呈现人心风俗的经络，诚恳而珍重地照亮人心中的隐疾与善好”[9]。《推拿》在展现作家毕飞宇精神走向的同时，其残疾叙事也为当代文坛如何书写残疾人形象起到了重要的示范作用。

参考文献

[1] 法律出版社法规中心.中华人民共和国残疾人保障法注释本[M].北京：法律出版社，2021.

[2] 付用现.中国当代小说残疾叙事的主题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15.

[3] 张莉，毕飞宇.理解力比想象力更重要——对话《推拿》[J].当代作家评论，2009（2）.

[4] 毕飞宇.推拿[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5] 王彬彬.论《推拿》[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2）.

[6] 毕飞宇.《推拿》的一点题外话[J].当代作家评论，2009（2）.

[7] 邢虹.盲人题材长篇小说《推拿》面世——毕飞宇：尊严感是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东西[N].南京日报，2008-11-06.

[8] 贺绍俊.盲人形象的正常性及其意义——读毕飞宇的《推拿》[J].文艺争鸣，2008（12）.

[9] 第八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授奖词[N].文艺报，2011-09-19．

（特约编辑 刘梦瑶）

作者简介：王科州，伊犁师范大学边疆中华文史研究中心，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