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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笑狂夫老更狂

2024-08-20雷子豪

今古文创 2024年31期

【摘要】“狂”是魏晋竹林士人的独特人格形态,亦是玄学的现实基调。竹林七贤倾盖论交、契若金兰,此所谓得遇挚友知音,而此七人又皆为旷达不羁、言狂意妄之辈,其共性为“狂”,其个性仍为“狂”,但差异之处则需密切结合其人其事而作抽丝剥茧。七贤之出身、见识、喜好、处世之道各有不同,进而所形成的心态性情亦是卓尔独行,本文将七贤分为“佯狂” “睿狂”与“至狂”三类,并联系史料对其人格剖析毫厘、抉微扼要以深悟其理。

【关键词】狂;矛盾;救赎;玄思

【中图分类号】I2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1-0053-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1.016

“相逢有酒当同斟,自笑狂夫老更狂”,此为竹林七贤的生命描摹与精神剪影。“狂傲”“愤世嫉俗”“离经叛道”,这些掺杂着桀骜色彩与反叛精神的词汇,均是后世给予此七人的特性标签与情致烙印。刘强教授评道:“他们的举手投足,音容笑貌,无不尽显名士的超然高蹈、潇洒风流”[1]3;余敦康先生认为竹林士人是在“极力探索一种安身立命之道恢复内心的宁静”[2]301 ; 罗宗强先生亦言道七贤所创设的庄子式的逍遥游境域,可以“作为解脱现实苦闷的精神慰藉”[3]310。无论是以理性思辨角度还是以艺术感性角度而言,竹林七贤泛泛柏舟、微啸清风的诗性界域与生命玄思可谓花攒绮簇、蔚为大观,故而其“狂”之形迹、行事及性情,实有木本水源可细研深究。

“人格”理论以美国心理学家奥尔波特与卡特尔的“人格特质理论”为典型代表,“人的自觉成为魏晋思想的独特精神,而对人格作本体建构,正是魏晋玄学的主要成就。”[4]193本文即以西方人格理论学与竹林七贤现存作品为立足点,探析与品鉴圭璋特达的竹林“狂”文化与人格光晕。

一、佯狂——函矢相攻式人格:阮籍、山涛

唐代诗人王勃有“阮籍猖狂”之语家弦户诵,因而昭昭俗人俱衔尾相随,皆以狂悖、骄矜甚至诡道邪魔视之。而阮籍其人当真如此吗?刘强教授直赞其与嵇康为“绝代双骄”,“这两个人都是当时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的人物”[1]49;暴庆刚赞其“得庄学处世智慧之神髓”“真正促成具有独特魅力和富于美感的魏晋风度”[5]84;康中乾将七贤分为三类:嵇康、阮籍为超越派,山涛、王戎为世俗派,余下向秀、刘伶、阮咸则为烘云托月之角色,他明确表示阮籍与嵇康乃是“以自己的灵与肉的搏斗来回应时代的政治与名教间的冲突”[6]156。可见,坊间传言与学术研究大相径庭,而非百喙如一,学术界多认为阮籍之“狂”实为“佯狂”,其精神内核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函矢相攻式人格,即矛盾人格。关于阮籍矛盾人格之形成缘由与外显风貌,于其现存作品中可见一斑。

阮籍出身于儒业世家,其父阮瑀位列“建安七子”之一,其族与曹氏渊源颇深,因而阮籍便也皴染了几分建安风骨的雅逸霓彩。“容貌瑰杰,志气宏放”[7]1359“昔年十四五,志尚好书诗”[8]265,此时此际,济世安民之志正深根固柢于这位缓带轻裘的少年心中,倚天剑外,挂弓扶桑,鸿业远图之心昭然义见。《乐论》是阮籍的早期作品之一,该作除论述音乐的本质、功能属性以及养生之术外,其思想基石乃是儒家礼乐观,精神内核亦是孔孟之忧患思危意识。“礼踰其制则尊卑乖,乐失其序则亲疏乱” “礼定其象,乐平其心;礼治其外,乐化其内;礼乐正而天下平”[8]89,即强调礼乐可令阴阳合德、万物合生,进而上达于君圣臣贤的休明盛世,如此种种论说均不离儒家修齐治平的方圆圜土。“岂若雄杰士,功名从此大”[8]319“英风截云霓,超世发奇声”[8]365,银鞍照白马的少年英侠亦是六艺俱全的风雅之士,此处《咏怀诗》所呈现的仍是儒家风范。

且说早期的阮籍实是一位高冠博带的燕颔书郎,为何世人皆道其猖獗恣睢、离经叛道?阮籍之父阮瑀与曹操为僚属关系,与曹丕亦是腹心相照。阮瑀离世时,曹丕伤情而作《寡妇诗》,哀怜丧夫寡妻与幺幼阮籍,曹阮之渊源即此可见。正始十年,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托孤权臣曹爽被夷三族,司马氏彼时秉旄仗钺、权倾天下。正是此时,素来亲近曹魏政权的阮籍顿感大势已去,日暮途穷,转而隐逸竹林,愿作子夏悬鹑,余生遁世幽居。

“清静寂寞,空豁以俟”[8]151“随波纷纶客,泛泛若浮凫”[8]326,庄周逍遥游式的精神境域是阮籍安魂定魄之居所;“禽兽知母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不若。”[7]1360“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7]1361可知阮籍视名教为何物?余腥者,残秽也。由此观之,“阮籍猖狂”之语实乃有案可稽。《大人先生传》与《达庄论》均为阮籍于正始十年之后所作,“保身修性,不违其纪”“坐制礼法,束缚下民”[8]170,“天地合其德,日月顺其光”[8]139,此时的阮籍是否已驰腾于老庄逍遥无为之圣域?当然。那阮籍又是否已彻底罢黜儒家思想?并没有。

从以上文献可知,阮籍所构想与神往之美好社会乃是“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8]170的太古鸿蒙之世,何处有名教?何处需要名教?故而名教之有无于江山社稷而言实为尘垢秕糠,无关宏旨。然而这种摒弃名教的态度所要肯定和追求的理想社会蓝图却又正是儒家“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9]287的天下大同盛世,由此令阮籍深陷儒道矛盾之丛荆囹圄,内外夹攻,故有《咏怀诗》忧生之嗟。

山涛之“狂”相较于阮籍则窅冥敛迹甚多,其才华比之嵇、阮之龙章凤姿可谓相形见绌,但《世说新语》有载:“山公与嵇、阮一面,契若金兰。”[10]664足见山涛与此二人情谊深厚。山涛与嵇阮“为竹林之交,著忘言之契”[7]1223,常结伴而游,斗酒恣欢谑;隐居时与其妻妄言“我后当作三公,但不知卿堪公夫人不耳”[7]1228;为官时却又骤然“投传而去”。种种形迹之“狂”虽逊色于阮嗣宗,却也令世人目眩神摇。山涛与司马懿发妻,即晋宣穆皇后张氏有中表之亲,其未逾弱冠之时便被司马懿所赞:“卿小族,那得此快人邪?”[10]144但此处疑点颇多,史载山涛直到四十岁才步入仕途,既少年时便已被司马懿赏识,加之又与宣穆皇后为表亲,为何其中途数十年始终如樗栎庸材一般百无所成?

魏晋曹马之争波谲云诡,兵戈扰攘,山涛前期选择隐居竹林,确可避祸就福。而从山涛与其妻的谈话“我后当作三公”可见,东山之志实非他所愿,但彼时托孤大臣曹爽与司马懿呈一栖两雄、双足鼎立之势,一面是曹魏正统,一面是表亲之情,山涛于此中举棋不定,左右为难。因而他的抉择同余下竹林六贤相似,便是三缄其口,中立不倚。思欲入仕又不敢入仕,身心若临深履薄,其函矢相攻式人格显而易见。山涛于不惑之年入仕之缘由即此冰释理顺,至于其任职时为何又“投传而去” ?其实这恰恰体现出山涛与其余竹林士人的不同之处,即洞察秋毫,有先见之明。正始八年,司马懿称病不朝,时任河南从事的山涛察觉政局诡异,征兆不祥,司马氏此举必有篡逆不轨之心,果不其然,在山涛罢官后不到两年,高平陵政变爆发。

相传司马懿狠戾阴鸷,有狼顾之相,而山涛慧眼如炬,应有鹰睃之容。在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中,除阐述与山涛割袍断义外,亦隐约显露名教与自然之势如水火之现状,“非汤、武而薄周、孔”[11]198是嵇康对名教的尖锐抨击,“然使长才广度,无所不淹,而不能营,乃可贵耳”[11]199“外不殊俗,而内不失正,与一世同其波流”[11]196是嵇康对山涛的总体评判。然而嵇康与山涛初见之时便莫逆相交,数十年情谊当真要付之一炬?绝非如此。嵇康离世前,有两句话辞微旨远,其一为“《广陵散》于今绝矣”[10]315,其二便是对其子嵇绍所言“巨源在,汝不孤矣”[7]1223,可通俗译为“有你山伯伯在,你不会再孤单了”,可见,嵇康并非真的想与山涛绝交。身为嵇康挚友,山涛也并未食言,嵇绍之仕途一路青云直上,皆有山涛举贤荐能之功,“在竹林七贤中,像山涛这样恪尽职守者实属罕见”[12]25。山涛之“狂”,比之阮籍不可同日而语,但其“佯狂”之立身行事,实是远在阮嗣宗之上。“肥瘠荣悴之不同,有如此者”[13]103,膝行而蒲伏,厚积而薄发,试问佯狂者,孰实甚之?山巨源也。

二、睿狂——明哲保身式人格:向秀、王戎

向秀年少时便清悟而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7]1374“与嵇康偶锻于洛邑,与吕安灌园于山阳,不虑家人有无,外物不足怫其心”[10]64,足见此人清狂不羁;后期又抛弃箕山之志,直言“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10]64,可谓讶异无常。而其“睿”之处何以见得?在《难嵇叔夜养生论》中,向秀了表达自己的养生观:“有生则有情,称情则自然”[11]284,七情六欲固然是人之本性,未可厚非,但他又道“求之以道,不苟非义”“持满而损敛不溢”[11]284,最后总结“节之以礼”,即以礼节情,以法制欲,要将人之情欲宣达、服飨五谷、娱心悦志以及养生延年之术一律都纳入社会礼法,即“名教”的轨道内,因而与嵇、阮“越名教而任自然”的主张扦格难通。而彼时的向秀正位列七贤之一,他并未将内心真言和盘托出,换言之,向秀乃是温和的“任自然”之士,他所倡言既非“名教即自然”,亦非“越名教而任自然”,而是“顺名教而任自然”[14]51,名教为表,自然为里,两者相成相济,共育共生。

景元三年,在嵇康被诛后,向秀即刻觐见司马昭,以示自身骑鹤上扬之志,故其直言:“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7]1375学术界有“向子期以儒道为一”的说法,亦非空穴来风。向秀注《庄子》时曾言道:“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也。”[6]178《老子·四十一章》:“大象无形”“道隐无名”,王弼论其“无”本论时道:“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不温不凉,不宫不商。”[6]178老子所言的无形无相、无迹无我之“道”,在向秀看来,此“本”既可居于形上之境域,又可处于形下之尘俗现世。

然而这便是向秀与嵇、阮之最为独到与相异之处。嵇、阮之“越名教而任自然”乃是要建构一种“自然”,即类似形上之境界的本体论,亦即超现实主义的“自然”本体,对“名教”则是超阶越次、束之高阁,因而此“任自然”如萍踪浪影、浮泛无根,充斥着矛盾色彩与分裂意识,在实践意义上无法真正确立。而向秀的“顺名教而任自然”与“生化之本”说则为激流勇进的竹林玄学提供了一处栖息之所,为愁肠百结、吊形吊影的玄门名士予以了一方疗养净土。当嵇康与阮籍对“名教”持极端否定时,“历史的辩证法和思想的辩证法正在否定着否定”[6]181,向秀将这种极端的“越名教”又重置于温和的“顺名教”的基本路径内,因而向秀认为,巢父、许由之隐士并非圣人,真正的圣人不是飘飘乎如遗世独立,而是积极入世而不累于世。

竹林七贤之高风亮节素来为世人所赞,而七贤之一的王戎却腥闻在上,其既无丰功硕德,又无论著撰述,然其卖李钻核、二王当国之事,更为后世说长道短、议论纷错。王戎之行迹既如此华而不实,为何还徒拥“七贤”之虚名?

王戎的思想历程可分为三期:曹魏晚期,即正始年间,王戎其人有清廉正直之节,颖悟睿智之风,“浑(王戎父)薨,所历九郡义故,怀其德惠,相率致赙数百万,戎悉不受”[10]18“神彩秀彻,视日不眩”[7]1231;西晋建立前期,即高平陵政变爆发后,王戎与嵇、阮、山、刘在竹林酣饮,成为竹林玄士,但彼时阮籍直言:“俗物已来败人意”[7]1232,“未能超俗也”[6]149,可见王戎在老庄造诣与人格修养上比之嵇、阮、向、刘尚有不及,此处亦隐现王戎与余下六贤若即若离、龃龉潜滋之情状;西晋初年,王戎策名就列,沉沦宦海,其竹林名士之逍遥人格已被彻底颠覆,世谓之心猿意马、土龙刍狗,此阶段亦即其饱受诟病之最甚也。

而王晓毅教授道:“如果说向秀通过《庄子注》,从哲学上反映了早期玄学名士的思想变化,王戎则以活生生的人格,诠释着向秀《庄子注》的人生哲学。”[15]57换言之,向秀的“以儒道为一”之说未能被玄门名士所真切实践,但王戎却做到必躬必亲而知己饥己溺。何以见得?史载王戎任职状况:“历吏部、黄门郎、散骑常侍、河东太守……加建威将军,受诏伐吴。”[7]1232其仕进若蛟龙得水、跨凤乘鸾,与嵇、阮、向可谓有坠茵落溷之殊别,但王戎在立身处世方面却并未与嵇、阮等人割席分坐。王戎谓山巨源“如璞玉浑金,人皆钦其宝,莫知名其器”[10]385,足见此二人心照情交;太康二年,山涛举荐嵇康遗子嵇绍为秘书丞,“绍入洛,或谓王戎曰:‘昨于稠人中始见嵇绍,昂昂然如野鹤之在鸡群。’戎曰:‘君复未见其父耳。’”[7]2298可见王戎对嵇康之容止风骨实是青睐有加;在嵇、阮相继离世后,王戎重游旧地,怆然道:“吾昔与嵇叔夜、阮嗣宗共酣饮于此,竹林之游,亦预其末。自嵇生夭、阮公亡以来,便为时所羁泄。今日视此虽近,邈若山河。”[10]621昔人已乘黄鹤去,弦断谁来把音续?濬冲无言,怨曲重招,断魂在否?笔者评王戎:为官,他殚精竭虑,谨言慎行,以求丰功厚利;为人,他不弃故旧,意惹情牵,拒却初衷释然。身逢乱世,王濬冲能懂得攀龙附凤,偶变投隙,以保全自身,致富家族,实无大错,何以背负千古骂名?这才是真实的王戎,一个集清流、悭吝、分裂、邀名射利而又块垒郁结的竹林名士。

三、至狂——自我救赎式人格:嵇康、刘伶、阮咸

游龙骋麟潜山海,

翔鸾翥凤遁九霄。

紫鞭青袍凌苍梧,

亦狂亦侠亦文韬。

此为笔者评嵇康之拙诗一首,旨在彰显嵇叔夜秋水之神,皓玉之骨,令八荒四海之百媚尤物顾景惭形。阮籍素与嵇康齐名并价,莫可轩轾,然观其容止风度、人格践履、诗文数目、哲学深度以及玄术操略等诸多方面,嵇康比之阮籍实是技高一筹。

《养生论》:“形恃神以立,神须形以存。呼吸吐纳,服食养身,使形神相亲,表里俱济”[11]253,意在祛病延年,与日月同光。形与神是一对骨肉相连的哲学范畴,一方面,人的内在精神意志与灵魂实有,对人的容止风度之发显具有主导作用;另一方面,精神意志因有抽象性而不得不寄宿于具体的外貌形态才能实际存在[16]70,两者比目连枝,远近兼顾方可得养生焉。在《声无哀乐论》中,嵇康以一种类似纯粹物理机械论的角度,将音乐看作是一种客观存在,“声音自当以善恶为主,则无关于哀乐。哀乐自当以情感,则无系于声音”[11]347。然而这种观点与嵇康在《琴赋》中所言“情舒放而远览,接轩辕之遗音”[11]141首尾乖互,那嵇康为何会在《声无哀乐论》中对“音乐”之物言不由衷?需要指出的是,不论是以儒家还是道家的角度而言,音乐绝不可视为一种与人类主体的主观情感无关、顽如岩石槁木的客观实体,《老子·四十二章》:“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岂可为有阳而生阴,可无阳耶?虽相须以合德,要自异气也”[11]430,先秦道家阴阳说与汉代自然元气论是嵇康声乐观的理论根基,故而音乐必然也是天地合德、阴阳和生之物,“和”正是音乐的元神与精微所在。

“导养神气,宣和情志”[11]140,“昔伯牙理琴,而钟子知其所志;隶人击磬,而子期识其心哀”[11]347,结合《琴赋》中的音乐思想,以及竹林七贤放棹投竿的生命哲学而言,嵇康的《声无哀乐论》不仅在理论思路上无法自圆其说,且现实层面上亦无实践意义,此观点乃是魏晋易代之际,于裂缝维谷之中喘息未定的竹林士人反叛名教政治、带有畸形扭曲色彩的异端意识形态。这种意识形态在嵇康心中一路潜滋暗长,在《释私论》中便发展成著名的“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学论点,“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11]402。

“《与山巨源绝交书》,其针对的不是山涛而是所有的政治势力,包括司马氏与曹氏。”[18]75嵇康拒仕与阮籍拒仕迥然相异,阮籍可说是因曹氏没落而遁身竹林,倘若曹魏集团始终大权独揽,阮嗣宗“大人先生”式的理想人格未必会在其心中衔华佩实,其八十二首《咏怀诗》亦未必会有如此凄恻的忧怵生死之嗟叹。反观嵇康,他拒仕的缘由虽有政治因素,但更多的应是其自身表里相符、毫不加掩的反叛精神,即在政治局势中所呈现的极端叛逆性格。这种叛逆性格的自然发显,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被叙述为“七不堪二不可”,这便是嵇康对司马氏与曹氏的鄙夷不屑,对魏晋时代大环境的总体政治形势与生态的偏执控诉。

纵而观之,竹林之游、避地河东、与曹氏联姻、与山涛绝交以及毌丘俭兵变等诸多事件,嵇康在其中的种种行迹并非恣意任心而为,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在“自我救赎”。世道风雨如晦,长夜难明,多入世一刻,便会多一分被毒泷恶雾吞噬的危险,若不出世,若不救赎,如何能如鲲鹏翻腾北冥,龙凤搏击穹苍?当然,也正是这种“自我救赎”式的人格精神,让嵇康视死如归,折首不悔,“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7]1374,足见嵇叔夜之傲骨正气已冠绝当世,呈众星拱辰、万佛朝宗之势。世人面对死亡皆胆裂魂飞,而嵇康却“顾视日影,索琴弹之”[7]1374,泰然道:“《广陵散》于今绝矣!”如此视死如归而其犹未悔的至情、至性、至狂之人,绝世超伦,为之一振!

刘伶与阮咸在处世上的圆滑老练虽不如山、王、向,在老庄造诣上亦不及嵇、阮,但关于竹林士人之狂傲不羁与逍遥人格的践行和落实方面,刘伶与阮咸可谓名下无虚。相传嵇康有宋才潘面之容止,而刘伶却与之截然相反,“悠悠忽忽,土木形骸”[10]593,可见其灰容土貌,奇丑不堪。诚然,刘伶之容在美男云集的魏晋时代实是无地自厝,但在庄周齐万物与逍遥游式的精神境域上,刘伶却与嵇康傀俄若玉山之将崩的玉质金相有着水乳之契。史载嵇康待其容“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10]588,而刘伶则是“肆意放荡,悠焉独畅,自得一时,常以宇宙为狭”[10]593,竹林士人的容止风流乃是其人格修养与本然之性的无意外显,这便是庄子所提“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之美学论点的具体实践,他们均是由一己之心出发走向身心修炼与社会行为的积极方式[19]125,因而无关乎皮相之俊美或丑恶。刘伶的心境既已近达于庄周齐同万物的逍遥圣域,那么其在处世行事上自然也有所发显:“死便埋我”[7]1376“脱衣裸形在屋中”“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祥衣”[10]720,足见刘伶人格之诙谐生动。值得一提的是,刘伶的种种荒诞行为并非其自然流露,他只有在醉酒状态时才会如此放浪形骸,换言之,刘伶乃是以“酒”为手段进而达到齐同万物之极境的目的,其作品《酒德颂》曰:“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6]146,此所谓刘伯伦之人格描摹。阮咸的人格魅力尤胜于刘伶:“仲容以竿挂大布犊鼻挥于中庭”[10]722“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自追之,累骑而返”[10]725“时有群猪来饮,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10]724,这是违俗,更是抗俗,刘伶、阮咸当然也与嵇康一样,他们要抗拒是一般意义上的整个政治生态与政治社会,要救赎的乃是在兵荒马乱之中命若悬丝、气息奄奄的孑然苦魂。

狂客归舟、乘流远逝的处世方式不仅仅是竹林士人畅谈玄风、抨击名教的异端生命哲学形态,同时也是隐士与皇权、出世与入世这两个既对立排斥而又共生共济的社会范畴内在永恒之政治蕴涵与历史矛盾,这种亘古千年的出处矛盾成了竹林风流、魏晋风度的独特基调,从而锻造出拔新领异的竹林“狂”文化。竹林七贤的狂傲人格精神所呈现的历史意义并不在于后世骚人墨客矜功伐善、照本宣科,亦不在于当权者与卫道者的尖锐批判,而在于它为传统士人阶级编织了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玄妙入神的人格范例,创设了一个素履勇往、一苇以航的乌托邦世界,故而令万千翰林子墨对竹林七贤杖履相从、终生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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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雷子豪,男,湖南益阳人,上海师范大学2023级中国哲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道家哲学、魏晋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