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传统与现实回归
2024-08-20王美歌
【摘要】20世纪80年代,在先锋文学的浪潮中,作家格非以叙述空缺和迷宫叙事为主要策略,创作了许多带有“先锋”色彩的作品。进入20世纪90年代,格非写作的先锋性逐渐减弱,开始进入创作的转型期。进入21世纪,格非陆续发表了一个小说系列,名为“江南三部曲”,在这系列历时十年才接续完成的作品中,作家不再致力于对外部世界的虚构与摹写,而是以叙事视角的转变,转向了对于人物心灵世界的探索与发现,以历史的眼光描绘了个体的生存困境与精神追求,实现了由先锋向传统与现实的回归。
【关键词】格非;小说;“江南三部曲”;叙事视角;转变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1-003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1.012
20世纪80年代,在作家格非的先锋作品中,极少出现清晰的故事走向,这主要取决于其客观化、固定性的限知视角的使用,与传统文学通常使用的全知视角不同,叙述者有选择性地将故事内容呈现给读者,使叙事出现了断裂与空白,读者由此获得了陌生而刺激的阅读体验。但令人遗憾的是,这种先锋性的艺术实验没有考虑到中国所特有的时代氛围和文化土壤,使得文学失去了其深刻意义,显得空洞而单薄。在这种情况下,进入新世纪的格非在研读中国古典小说的过程中,逐渐发现中国传统叙事的特点及优势所在,他开始向传统与现实回归,运用多元性、主观化的全知视角打破了局限性的表现范围,讲述了几代人前赴后继追寻“乌托邦”的悲凉故事,也体现了自己身处现代环境下的深沉哲思。
一、由限知转向全知
格非在谈到创作时说:“每个作家都有着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内心世界,他观察和记录世界的方式,而现实生活中的一切信息也只能通过他的内心而产生意义。” ①正是由于这种观念的支撑,格非按照自己内心的感觉来构造故事,他对于现实生活日常经验的排斥,促使其在早期创作中使用限知视角来安排故事内容,从前为读者百般信赖的叙述者,变得不再可靠,故事本身似是被覆上了一层轻轻的薄雾,令人难以触及。格非于20世纪80年代写下的《青黄》《迷舟》《褐色鸟群》《追忆乌攸先生》等作品,无一不是如此,读者在这种似真似假的叙述中迷惑而茫然,做出无谓的摸索与挣扎。
进入21世纪,构建史诗性长篇作品的想法,使格非疏远了脱离现实经验的限知视角,向古典世情小说取法,选择了最接近日常生活形态的全知视角进行叙事。在传统世情小说中,这种视角的运用,使得“叙述者或人物可以从所有的角度观察被叙述的故事”“它可以时而俯瞰纷繁复杂的群体生活,时而窥视各类人物隐秘的意识活动。” ②例如《红楼梦》第八回中对玉石的描写,先是借宝钗的视角,描绘了宝玉之玉的华丽外表,随后叙述人就直截了当地表明此玉便是前文所提及的青埂峰下那块顽石的幻相,视角从局内人宝钗转到了叙述者身上,既描绘了石头的形态,又再度强调了石头的来历,把握了故事的节奏与发展。
在吸取了中国古典长篇小说的创作经验后,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以下简称《江南》)的第二部《山河入梦》中运用了全知全能的叙事视角,以多种方式探察人物的性格特点、心理变化、真实感受,将人物隐秘的内心世界徐徐展开,处处可以体现作家在创作上的巧思与细致的情节安排。
首先,小说使用了大量字体不同、引人注目的加黑小字,将人物的内心独白表露出来。“苦楝树与紫云英的阴影”的深深叹息,道尽了姚佩佩内心的脆弱与渴求,这个困扰她一生的未知秘密在文中反复出现,加强了故事的悬念,读者因此走进了人物的内心,得以推知故事的发展脉络。
其次,小说中包含了大量以不同字体展示的字条和书信,其中看似简单的几行文字,实则蕴含深意,它们好似是宿命的指引,将人物未知的前途命运隐晦地表现出来。寄给谭功达的匿名信中“一意孤行,胡作妄为”以及“荒诞不经,痴人说梦”的指责,看似是无关紧要的发泄之语,却真实地点出了谭功达理想的虚幻无实,与后文他的时乖运舛相互呼应。
此外,不同人写在字条上的诗词亦充当了推动故事进展的重要因素。谭功达偶然瞥见的一句“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的闺怨诗词,让他与姚佩佩的人生轨迹由此交叠。赵焕章所誊录的超脱凡俗、意在归隐的临江仙词,只为姚佩佩所留意,预示着她不忍污浊,杀死金玉的最终命运。这种对书信、日记传统叙事功能的继承,既是一种自我情感的抒发,也是减缓小说叙事节奏,增强抒情气氛的写作策略。同时,这种写法也让读者更加接近故事的真相,随着情节的发展,一切不为人知的秘密终将水落石出。
如同《红楼梦》中曹雪芹以宝玉的视角为依托,亲自表述的“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一般,作品的诗词、书信、描写心理的小字等等,与人物自身的性格与命运紧密关联,其在作品中明显的标志与位置也体现出格非对于人物的极大关怀。放弃了限知视角的隐秘与朦胧,作品以全知视角的叙述方式,讲述着人物的性格史和心灵史,深刻把握了人物所处的时代背景,将时代变幻与个人命运联系在一起,达到了宏大叙事和个人叙事的深度结合。超越了表面化、简单化的人物塑造,作家将笔触深入到人物丰富且复杂的内心世界,在全知视角的基础上,运用多种方式展开了主人公的人生历程,命运的无常,爱情的消逝,宿命的指引,连同谭功达的山河理想,演变成了一场虚无缥缈的人生幻梦,显示出个人在时代洪流里浓重的悲剧性,令人唏嘘不已。
二、由固定转向变换
格非曾言:“现实来自群体经验的抽象,为群体经验所最终认可,而存在则是个人体验的产物,它几乎一直游离于群体经验之外。” ③以个人经验为依托,格非创作出众多内容晦涩难懂、故事意义走向虚无、形式探索意味浓厚的作品。这种形式上的实验在1987年格非发表的《迷舟》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作品中,固定式的内聚焦型叙事视角的运用,使得情节与场景的转换始终来自“萧”这一个人物,除了“萧”的所思所见所感,此视角外的事件与人物关系,读者一概无从知晓。叙事“空缺”由此而产生,使得读者只能从某个人物的单一视角观察事件的发展,造成了文本的歧义与不确定性,但读者身处“空缺”之中,难免会产生阅读上的混乱与迷惑。
在对传统文学的追溯过程中,格非意识到单一固定视角的局限性,开始重视叙事视角的变换与独特,以期达到理想的叙述目的。这种叙事技巧在《江南》的第一部《人面桃花》中运用得尤为纯熟,作者采用“从个体心灵介入历史的途径”,他“试图揭示中国现代革命之所以发生的心理与文化动源,同时也触及革命历史中个体的悲剧处境与命运” ④。《江南》中多重视角的运用明显具有对古典名著《红楼梦》的借鉴痕迹。在《林黛玉进贾府》一节中,林黛玉的外貌神态在多重视角下得到了全面且细致的描写与展现。在叙述者的眼中,初进贾府的黛玉谨小慎微,处处留意。在众人眼中,黛玉气质超群,身娇体弱。在略带痴态的宝玉眼中,黛玉聪颖秀丽,袅袅婷婷,美貌非凡。短短一节之中,几种视角的转换,便将林黛玉的外貌神态、性格气质初步展现在读者面前,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与《红楼梦》中多重、变换的叙事视角一脉相承,《人面桃花》中对于秀米的描写丰富而灵动,随着视角的不断变换,作者深刻摹写了在时代洪流中个体复杂的生命体验,从人物的语言、目光、情感和梦境等诸多方面展开叙述,运用不同的感情色彩来探寻一个柔弱却坚韧的女子在时代感染下的艰辛革命史。第一、二章采用了少女陆秀米的视角,她感觉整个普济同其以外的广漠世界有着众多不为她所知的事情,一切事物对她来说都是神秘莫测的,同时,父亲的离去与张季元的死亡,为秀米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层薄纱般的阴影。跟随着秀米的眼光,花家舍表面上的风平浪静和内地里的暗潮汹涌就这样呈现在读者眼前。在种种事件的感召下,秀米的思想发生了蜕变,建构“真正的人间天国”的念头虽一闪而过,但这种志愿就这样在秀米的内心悄悄埋下,随之生根发芽。第三章,叙事转换到了少年老虎的视角,在老虎的眼中,成为“校长”的秀米是神秘、冷血且令人敬畏的,直到老虎来到伽蓝殿,了解到秀米对于革命的困惑不解,才发现了她内心柔弱的一面,她好似沉睡在一个没有止境、无法醒来的梦里,难以脱身却仍不想逃离,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使得桃源梦境最终走向了覆灭,秀米也被关在狱中,不见天日。第四章转到了喜鹊的视角,秀米出狱,以“禁语”来惩罚自己,只用文字与喜鹊交流。在此种视角下,一个饱经风霜、身心俱疲、意在归隐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重返故乡后,秀米不问世事,致力于农桑,在喜鹊的照顾与安抚下,她内心的坚冰得以悄然化开,困扰其一生的难题在其临死之际显露出真实的面貌,这个经历过无数动荡波折的女子,终于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安然闭上了双眼。
在多重变换的视角下,主人公秀米的故事以不同的口吻被亲历者、旁观者阐述出来,在保证情节发展的流畅性的同时,作者设置了众多带有神秘色彩且照应人物命运走向的故事线索,为人物不可避免的失败命运埋下了伏笔,给予了读者丰富的想象空间。整本书呈现的,是一个革命者曲折离奇、动荡波折的一生,她的转变与追寻,在多重视角下显现出来,使得读者能够从不同角度探察主人公的人生轨迹,体会到人物不同时期的心理变化,引起读者的强烈共鸣。
三、由客观转向主观
在先锋作家的创作中,纯客观叙事视角的使用,使得故事最大限度地保持了作家所要表现的现实生活的本来面貌,叙述者主观性评价的消失,引起众多读者自发性的思索与联想。格非于1988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大年》,以“我想描述一个过程”作为题记,作家以冷静、漠然的叙述语调,对故事进行客观化的展示与书写,但缺少了作者的主观性视角与感情投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同样不得而知,作品中混乱的时间安排,错杂的人物关系,交叉式的线索与场景,使得读者在思考时充满疑惑,不知所云,感到无计可施。
向传统逐渐迈进的作家格非,深感中国古典世情小说恒久的艺术魅力,他曾言:“中国的传统叙事文学描述的大多是世俗经验与人间情怀。” ⑤在近代学者王国维看来,即便如《红楼梦》这等皇皇巨著,曹雪芹的本意只是描写日常生活的种种琐事,至于大厦将倾之悲,人事变迁之痛,朝代更迭之感,则都是属于作者的言外之意了。格非曾多次在访谈中提及《红楼梦》对其文学创作的深远影响,同样地,与以往长篇小说所追求的宏大历史叙事相疏离,在《江南》中,格非承接了中国古典世情小说的传统,他的创作初衷只在于表现小人物的历史,在作品中,他选用了主观化的叙事视角,从人物的内心出发,将中国故事与世间冷暖细细诉说,娓娓道来。诚然,在雄浑厚重的历史面前,每个人都是渺小的,但是如果将人物的生命画卷逐渐摊开,其中的波澜壮阔,跌宕起伏,同样足以震撼人心。
纵观格非新世纪以来的创作,主观化的叙事视角的巧妙运用,使得格非笔下的故事开始从人物自身以及内视角叙述人的角度出发,展现出个体生命在具体的历史境遇中的生存体验史,这些鲜活的个体内心的苦痛、快乐与挣扎,也成为历史故事中最生动、最隐秘、最真实的细节。第一部《人面桃花》,向读者展示了秀米辗转奔波的一生,在锒铛入狱后,秀米才体会到自己多年以来追寻桃源梦境的可笑与可悲。孩童们稚嫩的歌谣,乞丐的几分善意,喜鹊的一枝荷花,以及金蝉、瓦釜、连锁船等事物,都能够轻易融化秀米冰封的记忆,令她泪水涟涟。在秀米及喜鹊的视角下,一个历经风雨、坚韧且脆弱、充满悔恨与悲哀情感的女子形象跃然纸上,兜兜转转后,秀米终于重返故乡的怀抱,乌托邦理想在生命的本真中得到了终结。第二部《山河入梦》,讲述了县长谭功达理想的破碎史。作品第四章“阳光下的紫云英”描绘了谭功达与姚佩佩二人天涯两隔,生死别离的爱情悲剧,姚佩佩在逃亡路途中寄给谭功达的信件,以第一人称的视角道出了她父母双亡的悲惨身世与漂泊无依的凄苦命运,作者用加粗小字标出了谭功达对信件内容做出的直接反应,细腻地刻画出两人惆怅、无助、绝望的复杂情感,这种有情之人共赴黄泉的悲剧式结局,令人唏嘘不已。第三部《春尽江南》叙述了现代处境下谭端午的精神困境及家庭悲剧。诗人谭端午与律师秀蓉的爱情在时代剧变与相悖的人生观念之中,走向了末路。直至秀蓉被命运宣判出局,远走他乡之时,她和端午才以发消息的形式,道出了两人多年以来未曾认真倾诉的刻骨的牵挂与深沉的爱恋。在秀蓉以第一人称写下的信件中,她终于得以敞开心扉,放下现实社会的污浊,以淡然的心境离开人间。
《江南》中,主观化叙事视角的使用,使得人物能够以特有的方式独立阐述自身的感受与思想,发出自己的声音,打破了人物与读者之间难以沟通交流的障碍与隔膜,从人物的心灵出发,作品呈现出几代人对于“乌托邦”的追寻史,展现了“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倔强与坚持,以几段江南旧梦,打动人心,同时,在这种视角下,叙述者与人物的声音真正地融合在一起,提高了故事的可信度,增加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四、结语
在系列小说《江南》中,作家格非采取了主观化的、不断变换的全知视角,以此来跟随个体的脚步,还原真正的历史,在不同身份的人物眼中去看待这个已经逝去了的时代。小说中对叙事视角的转换与运用相当纯熟,既体现出格非深厚的文学造诣与艺术功底,也体现出作家对人性的深刻体察,对构思长篇故事的耐心实践,对读者阅读感受的深度了解。向经典与传统的致敬,使得格非的作品深深扎根于中国叙事传统的厚重土壤,不拘泥于历史记录,展现了历史的动荡与变换,彰显出作家对于历史的整体性思考。
注释:
①格非:《作家的局限与自由》,《作家》1997年第7期,第10页。
②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5页。
③格非:《小说叙事研究》,清华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5页。
④张清华:《〈山河入梦〉与格非的近年创作》,《文艺争鸣》2008年第3期,第123页。
⑤格非:《文学的邀约》,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3页。
参考文献:
[1]格非,张英.文学的功能是理解人的生命状态——格非访谈录[J].青年作家,20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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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陈晓明.表意的焦虑——历史祛魅与当代文学变革[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
[4]王德威.抒情传统与中国现代性:在北大的八堂课[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
[5]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作者简介:
王美歌,辽宁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