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氓》和《雷雨》中男权话语下女性的突围
2024-08-20颜文新舒叶
【摘要】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中,一直是男性为主导,在男权话语体系下,女性习惯性地依附。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女性开始走出家庭,在社会中劳动、工作,逐渐迈向独立、自由的道路。《诗经·氓》和《雷雨》中的女性形象,如同历史的镜子,映照出婚姻悲剧、自觉自省以及雷雨式的反抗。她们的故事是对封建礼教的质疑,是对男权社会束缚的反叛,更是女性自我意识觉醒的写照。
【关键词】男权话语;自觉自省;“雷雨”式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1-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1.011
封建制度的崩塌,男权话语体系随之瓦解,男尊女卑的社会认知开始转向男女平等,女性自由独立意识开始浮现,逐渐从对男性的依附、顺从走向独立、自由。同时,社会也逐渐呼吁女性走出家庭,在劳动中创造自己的价值。此时,女性从身体到心理都开始解放,这是社会的进步。特别是处于“五四”时期,自由独立的思想开始冲击着传统封建意识,作家们开始着眼于思想、性别、家庭、教育、婚姻等问题。这个时期,女性解放的文学作品开始涌现,如鲁迅的《伤逝》中的子君,接受新时期个性解放的思想,勇敢走出家庭。又如卢隐《海滨故人》中的露莎、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中的莎菲女士等。《雷雨》中的繁漪作为受到新思潮影响的女性,长期生活在周朴园封建家族式压迫下,可想而知,繁漪会用自己的行为去反抗周朴园、反抗这个充满压抑的婚姻。其实,不仅在“五四”时期可以找到女性对男性反抗,在西周时期,同样能看到女性对婚姻的自主,如《诗经·氓》中的女主人公,自己已然面临失败的婚姻,她却没有忍气吞声,而是勇敢地对氓,对失败的婚姻说“不”。虽然这两位女性处于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但都敢于突破阻碍,追求自由,寻找生命意义,展现令人动容的女性意识。因此,通过对这两位女性的重新认识,重新解读,有利于挖掘女性意识的思想意蕴,探求不同时代的女性追求自我意识的表现。
一、男权下的悲剧婚姻
《诗经·氓》中的女主人公和《雷雨》的繁漪有很多相似之处。一是都有过一段不幸的婚姻。一位是因年老色衰而被抛弃的女性,一位是被专制男权控制下精神扭曲的女性;二是她们在婚姻中处于从属、依附男性的角色。《诗经·氓》中的女主人公,一开始在面对“氓”刚变心的时候,没有及时认清“氓”的本性,继续在这段破碎的婚姻关系中沉沦;繁漪接受过新时期女性思想的影响,但她作为一个大家闺秀,依旧受着传统男尊女卑的思想的浸染,才会对周朴园的话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的违背。纵观她们的悲剧婚姻,既是自身的悲剧,同时也是时代的悲剧。
(一)变心:无情地抛弃
《诗经·氓》历来被归入“弃妇诗”行列,叙述了一位卖布女被“氓”抛弃的悲剧。朱熹更是批评其女为“淫妇”: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悔恨之意。[1]朱熹此言无非是站在封建男权制高点对女性的指责。如果从真正理性的、男女平等的角度看待这段“悲剧”的婚姻,可以看出,这段“悲剧”婚姻并不是卖布女造成的,而是负德变心的“氓”。
诗歌一开始写道:“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氓”在《战国策·秦策》有云:“不忧民氓。”高注:“野民曰氓。”“蚩蚩”,《文赋》云:“妍蚩好恶可得而言。”[2]即丑恶,说明“氓”一开始通过贸丝这种行为获得卖布女好感的行为本身就是丑陋的。况且在西周,一个十分注重礼数的朝代,婚嫁礼数更为繁杂,讲究“六礼”: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但诗中写道:“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说明“氓”一开始礼数就没有做足,连“纳彩”“问名”都没有。诗还写道:“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后面“氓”更是用生气骗取女主人公的同情从而他进行挽留。还从“氓”后面的表现可以看出,“氓”只是善于伪装,骗得女子倾心之后,就露出丑陋的嘴脸。更是在女子进入婚姻之后,“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把自己完全奉献于家庭,起早贪黑,不辞辛劳。可是,自己变得苍老,容颜不再,遭受了“氓”的“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的暴力对待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的无情抛弃。
“氓”的变心与抛弃,从更深层次上看,在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中,男性仅仅是把女性当作依附自己的物件,认为她们是没有思想意识,不会反抗,抛弃这个,还有下一个。《诗经·氓》中女主人公的命运是如此,在男权话语权强盛社会下女性的命运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二)专制:精神的摧残
繁漪的悲剧婚姻湮没于周朴园专制式的精神摧残之中。文章伊始,对繁漪的介绍是:“明慧”“对诗文的爱好”“水晶”,同时,“一个中国旧式女性”经过了新时期的自由、独立思想的洗礼,具有了“胆量和狂热的思想”。可见,曹禺对繁漪这个角色有着极大的赞赏,可这样一个美好的女性却嫁进了一个充满着封建大家长式的家庭,不仅没有自我的尊严,而且遭受丈夫的专制精神的压迫与摧残,让这位聪慧、拥有独立思想的美好女性变得“果敢阴鸷”“脸色苍白”“可怕”以及“痛苦和怨恨”。除了性格的描写,曹禺对繁漪的穿着有一个专门的描写,“她通身黑色”。这里的“黑色”不是指衣服颜色黑,而是指繁漪阴鸷的性格以及繁漪身处在黑暗、沉寂、压抑的环境中。可见,繁漪前后性格发生极大的转变,无疑是在这场婚姻中饱受周朴园的情感冷漠和精神折磨。
从情感冷漠来看,周朴园仅仅把繁漪当作笼中的一只金丝雀,对繁漪没有任何的关爱和呵护,只想把她囚禁着。如繁漪在发烧的时候,周朴园也不会来看上一眼;家里要搬家,繁漪也不知道;换家具也是挑周朴园自己喜欢的。在简单平常的生活中,周朴园对繁漪连简单夫妻之间的情感抚慰都没有,繁漪在男女情感上是多么的寂寞,为后面喜欢周萍埋下伏笔。周朴园情感上对繁漪的冷漠,让繁漪无论是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都遭受着折磨,甚至,繁漪的家庭地位一度边缘化。
从精神摧残来看,周朴园对繁漪说得最多的就是“待在楼上”,繁漪多次表示自己不想待在楼上,等来的只有强制性的命令。当一个人表达欲望的权利都没有的话,精神在一定程度上会变得异常。周朴园专制压迫体现在最高潮的时候,就是逼迫繁漪喝药。这一幕可谓是周朴园对繁漪精神摧残最猛烈的时候,不仅让周冲下跪劝说繁漪喝药,还命令周萍下跪劝说。繁漪面对自己喜欢的人以儿子的身份下跪劝说的时候,精神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只好说:“我喝,我现在喝!”随即带着愤恨跑上楼去。甚至在最后的时候,周朴园强制性称繁漪有“精神病”,不仅私下这么说,还在医生的面前说,此刻繁漪作为人的尊严都已经不复存在。杨立民称这不仅是对繁漪冷酷地压制和暴力地摧残,更是对繁漪的“粗暴的人格侮辱和极端的人性践踏”[3]。
繁漪是可悲的,作为中国旧式女性的她,没有属于自己的经济来源,对周朴园一直是附庸,是顺服,没有“娜拉出走”的勇气。加之她又受到新潮思想的影响,倔强的个性和自由的意识让她深陷矛盾之中,在两者的挤压之下,最后把希望放在周萍身上,希望周萍可以把她带走,逃出这个家。但是,周萍拒绝了,繁漪在面对周萍的拒绝,反复哀求,甚至愿意接受四凤,周萍却依旧没有答应,因此,她“雷雨式”的反抗开始了。
二、自觉自省的决绝
《诗经》中有很多弃妇诗,无非是描写女子被抛弃后的哀怨与悲伤。在《氓》中,女主人公虽是弃妇,有过悲伤无奈,但多了份对这段悲剧婚姻的自觉与自省。字里行间折射出这位女子对婚姻失败的自我观照,以审视的眼光看待男女在婚姻中不同的态度,并由此扩大到整个社会,希冀用自己的经历告诉其他女性,不要沉溺于婚姻中无法自拔。
自觉意识从何开始?诗中有用“桑叶”进行比喻,“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从这里开始,女主人公开始意识到男性相比于女性是“犹可脱也”,不会沉溺于婚姻,而女性就不一样,当女性陷入一段婚姻中,是很难从中脱离的。这是女主人公对爱情、男性和女性性格的客观陈述,自觉意识到婚姻的失败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男性的“二三其德”。然而,这场婚姻因为女主人公的自作主张而造成的。有学者研究,在春秋时期,农业、小手工业都有所发展,经济领域发生变化,原来以宗族为中心的制度开始一定程度的瓦解,新思潮开始突破地域的局限。《诗经·氓》中的女主人公就是卖布女,处于商业领域,也是最先受到新思潮的影响。因此,她在考虑自己的婚姻问题时,思想有开放的一面。[4]面临“子无良媒”的时候,女主人公用“以我贿迁”快速地嫁给了自以为幸福的婚姻,以为会过着幸福的婚姻,却遭到了“氓”的暴力对待以及“兄弟不知,咥其笑矣”的家庭嘲讽。女主人公在伤心之后,开始对这场婚姻进行了理性的思考和自我反省—— “静言思之,躬自悼矣”,思考到导致这场婚姻失败的真正原因是“氓”的“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违背诺言。无疑,这场失败的婚姻激发了这位女性的自觉意识,在男权话语盛行的社会,用自觉自省的意识和依靠自己的道德准则对自己的人格尊严进行维护,展现她的道德向善力。在“哀而不伤”的自叙语言中,足以见到她的坚强、冷静与理智。[5]
因此,在最后用“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结束,这是多么决绝,多么坚定。虽然后文没有写女主人公到底做出怎样的行为,给读者留下来想象的空间。可以坚信的一点,这位有着自省自觉意识的女性,最终是会离开“氓”,离开这个家。破碎的婚姻让她失去自我尊严,她决定不再迁就,毅然决然地从这场婚姻中脱身而出,就像当初她不顾世俗的束缚,进行自由恋爱一样,勇往直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是她维护尊严的方式,是斩断对男性依附的利剑,以一种傲然的姿态展现自立自强的人格魅力。
三、“雷雨”式的反抗
钱谷融先生将繁漪的形象高度概括为“雷雨性格”,而且强调是独特性的雷雨性格,她本人就是“雷雨”的化身[6]。而事实的确如此,繁漪经过长时间周朴园专制式压迫后,获取自我尊重,追求内心真正情感欲望不得后,做出了“雷雨”式的反抗——畸形的性爱和变态的心理。
繁漪对周萍的爱,是畸形的。这种情爱是超出现代色彩血缘伦理纲常,一个后母爱上了继子。繁漪在周朴园专制式的压制下、无爱命令下,不断压抑对爱的渴望。反之,如果一个人对情爱的欲望越压制,其实,对情爱的需求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疯狂。恰逢这时,周萍向繁漪示爱了,繁漪也不再压制内心真正去情感的欲望,将伦理、道德、身份、地位都弃之不顾,义无反顾地投向周萍。甚至到最后,完全把周萍当作生命灵魂的“解救者”,摆脱苦海的“上帝”。充满原始野性情爱的繁漪,以卑微身份跪求周萍时、一次次退让时,周萍却拒绝了。这仿佛是一道惊天之雷,将繁漪最后获取片刻爱情的机会击碎,随后引发了繁漪一系列的变态心理和变态行为。这些变态心理和行为是理性的,又是非理性的,即是创造性的,又具有破坏性,就这样,繁漪几乎以一种精神分裂式的状态摧毁周遭的一切,造成了全剧的悲剧。李建吾说:“这样一个站在常规道德之外的反叛,旧礼教绝不容纳的淫妇,主宰着全剧的进行。”[7]如《雷雨》中写道:“小心,小心!你不要把一个失望的女人逼得太狠了,她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个时候,繁漪此时的心理发生了极度的扭曲,甚至到达了极尽疯狂的状态。既然自己得不到,那就毁了它,繁漪在这种心态的驱使下,用各种方法阻碍周萍出走、再利用鲁侍萍斩断四凤和周萍的恋情、告知周萍四凤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等真相。四凤接受不了与周萍是兄妹的事实,在雷雨天发疯跑出去,最终四凤、周冲触电而亡,周萍也自杀身亡。此刻,繁漪化作疯狂的雷雨,肆掠般毁灭一切,也毁灭了自己。戏剧以悲剧结尾,许多人认为繁漪才是这悲剧的“始作俑者”,归根究底,繁漪也是这场悲剧的“牺牲品”。
在作品开头,“她的性格中有一股不可抑制的‘蛮劲’,使她能够做出不顾一切的决定。她爱起人来像一团火那么热烈,恨起人来也会像一团火,把人烧毁”[8]。可以说“这团火”在周朴园暴力压制下,在周萍狠心抛弃下,以一种极其极端的方式,彻底地燃烧。此刻,繁漪不再是周朴园的玩偶与附庸,不再对周萍委曲求全,转身向这个阴暗冷漠的家庭,玩弄压抑女性的男权社会做出反抗。繁漪内心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当无法展现创造性时,潜在的破坏性就在不断积累直至爆发。可以说,繁漪的压抑——抗争——再压抑——在抗争的过程,是繁漪向男权社会发出的“雷雨式”的呐喊,也展现作为受到“五四”新思想影响的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更是被压抑情感的原始生命力的绽放。
四、结语
这两位女性,一位通过自觉自省摆脱对男性的依附,维护自己的尊严;一位是用“雷雨式”反抗,在专制压制下展现自我生命意识。无论以怎样的方式,无论结果如何,她们都在男权话语下做着属于自己的斗争。独立人格有三种:精神自由、意志自由、良心自觉。《诗经·氓》中的女主人公不再依附男性,自觉自省,追求着自身的精神自由。繁漪不再忍受周家两代人的人格践踏,遵循自我意识,展现了女性的意志自由。她们虽是两个时代的女性,但依旧可以看出——女性追求独立自由的意识永不止步。
参考文献:
[1]朱熹.诗集传:卷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7.
[2]邹廷福.从《氓》诗中的婚变看社会的进步[J].贵阳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02).
[3]杨立民.叛逆女性的性格悲剧—— 《雷雨》中繁漪形象的深度阐释[J].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6).
[4]邹延福.从《氓》诗中的婚变看社会的进步[J].贵阳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2001,(02).
[5]熊宪光,王亚琴.自立·自觉·自省·自立—— 《诗经·卫风·氓》意蕴新探[J].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5).
[6]钱谷融,殷国民.令人憧憬和痴迷的艺术境界——关于《雷雨》欣赏答问录[J].文艺理论研究,2001,(5).
[7]李建吾.李建吾戏剧评论选[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
[8]杨立民.叛逆女性的性格悲剧—— 《雷雨》中繁漪形象的深度阐释[J].江汉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