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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金庸作品思想变化趋势中的老庄思想与道家特色

2024-08-20张皓然

今古文创 2024年31期

【摘要】金庸先生作为新派武侠小说的代表人物,其创作在保留了中国传统武侠小说的侠义精神的同时,也独具匠心地加入了老庄道家哲学的优秀传统精华。本文分为两个部分从武侠世界中的整体江湖到个体侠客们的变化,对作品中包含的老庄思想、道家文化加以分析。

【关键词】武侠;老庄思想;道家文化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1-0029-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1.009

一、前言

作为新派武侠小说的代表人物,金庸先生在武侠小说的创作之中,融入了相当多的中华传统文化因素在内。作为辉映古今两千余年的优秀思想,以老庄为代表的道家思想尤其受到金庸的重视。无论是纵览金庸的各部作品之间的内涵变化,还是横观书中的人物选择都蕴含着深刻的道家哲学智慧。“道”文化与“侠”的精神交相辉映,二者共同建构起金庸庞大而又精彩纷呈的武侠帝国。

二、江湖的“异化”

在道家学说里,庄子曾经创设了一种比较有道家特色的有关于“江湖”的概念。《庄子·逍遥游》有“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落无所容”;《内篇·大宗师》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外篇·至乐》有“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这里的“江湖”,从文义来看,是指惠子乘“五石之瓠”“鱼”“鸟”所游之处所,从象征义来看,“江湖”是个人的心灵得到自由、解放与超越的所在。而武侠世界里的“江湖”所实现的自由与超越,其实是对于帝王、官府与社会政权的超越。就像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所写的那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里的“江湖”与武侠世界的“江湖”一样,是与“庙堂”相对的。侠客们有自己的一套自认为有别于“官府法令”的规范体系。这种规范体系的中心,就是“江湖道义”。在理想主义的江湖世界里,“江湖道义”的存在能够和平解决很多的问题,平息江湖斗争与仇杀。

金庸前期创造的江湖世界里,就明显地带有这种纯粹的江湖色彩:江湖人士大多数是正义的、通情达理并且讲“义气”的。而且在人物性格的塑造上“正”与“邪”也表现得十分分明。脱离江湖为官府或者是异族卖命,如张召重、玉真子或者是罔顾江湖道义、恩将仇报的人如受到洪七公救命之恩却反放毒蛇伤人的欧阳锋、重伤时受杨过援手疗伤反而在绝情谷中挑拨陷害的金轮法王、被胡青牛三天三夜心力解开致命剧毒、病好后与胡青牛义结金兰,反过来杀害与自己相恋的胡青牛的妹妹的鲜于通。这些人都是“武林败类”“无耻之尤”。这些人最后之所以没有什么好下场,都是违反了武林“道义”下公理与正义对他们进行审判的必然结果。作者在塑造这些人物的时候,也寄予了非常明显的贬义在内。但是到了后期创作的时候,“道义”的作用就被明显弱化了。从《倚天屠龙记》开始,金庸开始逐渐地思考“正”与“邪”之间的相对辩证关系,不再运用简单的二分法去塑造人物形象,而是在其中加入了更多的复杂因素,使人物的性格变得更加立体可感,同时也更加真实。而那些所作所为心狠手辣、阴鸷险刻的、有悖于“江湖道义”的“反派人物”,最后他们落得凄惨下场并不是出于公义的裁决,而是命运的审判或者是自我得不到救赎的沉沦。像万震山、言达平、戚长发三个师兄弟的死,是出于他们自身对财富的贪婪;杀死左冷禅、岳不群、任我行的,是权力的牵绊;逼疯慕容复的,是命运套在他身上的枷锁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造成这一系列种种现象背后的,是金庸笔下江湖的“异化”以及他对一系列“异化”过程中人的存在形式的思考。他的创作趋势是有一种摆脱了浪漫色彩,逐渐走向苍凉凝重的方向在的。前期的作品如《书剑恩仇录》中虽然陈家洛最后落得了爱人惨死、自己和红花会会众远隐回疆的下场,但这只能令人感受到英雄用尽手段,最终反抗“暴政”不成直至牺牲的侠义精神的熠熠光辉。《碧血剑》和《射雕英雄传》里袁承志和郭靖闯荡江湖虽然也会遇到一些风险,但“江湖”的整体色彩还是浪漫、健康而又积极的。所以袁承志在和师兄一家结仇后能够很快地释愆解仇,郭靖也会在很多关键时刻得到旁人的助力从而化险为夷。

一直到了《神雕侠侣》,虽然有金轮法王、李莫愁、公孙止、裘千尺等江湖中的敌人,但真正钳制杨过,一直与杨过为敌的,是与“社会正统规范”相联系在一起的师徒关系观念,从这里开始,“江湖”已经开始逐渐不称其为“江湖”,与社会、庙堂上的那一套相交杂,是江湖“异化”的开始;在《倚天屠龙记》里,对“屠龙刀”所代表的“武林至尊”地位的追求使得一部分人的人性变得扭曲,像张无忌这种处处与人为善,代表着“侠义”精神的大侠已经开始失去了“双雕”时期郭靖和杨过一般的绝对的话语权和统治力;这种扭曲和异化在《连城诀》描写武林人士对于梁元帝“大宝藏”的追求过程中达到了顶峰。到了《天龙八部》,异化的江湖世界,人性的卑劣与肮脏带给存在于这个江湖之中的每一个人以命运的悲剧色彩,像萧峰、虚竹、段誉这些人物虽然在不断地与命运作抗争,却一次又一次地地滑向了不幸的漩涡——于是在《笑傲江湖》里,金庸开始思考如何才能拯救异化的江湖,最后得到的结论却只有“离开江湖”。甚至于像刘正风这样并没有站在江湖斗争风口浪尖的人物,想要远离江湖斗争竟然都只有投身于江湖中人所不齿的官府里为官。然而即使这样,刘正风还是没能逃脱被灭门的惨剧——这是何等的荒谬与可笑。令狐冲与任盈盈是幸运的,他们在搅入了江湖政治斗争的漩涡之后仍然能全身而退,“笑傲江湖”。然而在他们两个的背后,更多的是因为上层的异化了的江湖人士为了争权夺利而牺牲掉的林震南夫妇、刘正风、曲洋祖孙、“江南四友”、岳灵珊、宁中则这些本没有存在于或者想要脱离政治斗争的漩涡的人,他们应该反抗,但是江湖世界在对权力的追逐下的异化使他们根本无从反抗。所以他们努力挣扎,但最后却只能沦为政治斗争中的棋子。可见江湖“异化”的本质,是金钱、名誉和地位勾引出了社会中普遍存在的贪婪与丑恶,这种时候人们善良纯真的自然本性就会被社会性所吞噬,于是他们往往不择手段,想尽一切办法来得到他们所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也就是《道德经》里所提到的“有为”之害。不仅是老子,庄子也非常反对这种将人浸染于社会大染缸中的“异化”。李泽厚先生曾在《中国思想史论》中提道:“他(庄子)抗议‘人为物役’,他要求有‘不物于物’,要求回到人的本性,这很可能是世界思想史上最早的‘反异化’的呼声。” ①

三、侠客们的“归隐”

与金庸笔下的江湖逐渐走向“异化”所相关联的,是以“入世”为主要特点的儒家“侠”人格的没落和以“出世”为主的道家“侠”人格的崛起。金庸而立之年后开始创作武侠小说,塑造的男主角众多,性格与经历皆纷繁复杂。他曾对自己塑造的男性角色有过总结,认为这些男主角的最终归宿往往不外乎两种:要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要么飘然远去,归隐山林。这或许是因为金庸自幼便对范蠡、张良等高人充满敬仰,加之少年时期历经坎坷,内心始终向往着安宁祥和的生活。因此,在他笔下,郭靖、乔峰、康熙这类角色相对较少,而更多男主角则走向了另一种人生结局。从《书剑恩仇录》中的陈家洛,到《碧血剑》的袁承志,《射雕英雄传》的王重阳,《倚天屠龙记》的张无忌,《神雕侠侣》的杨过,《笑傲江湖》的令狐冲,《天龙八部》的虚竹、段誉(尽管他曾成为大理国的皇帝,但最终仍选择出家),直至最后一部作品《鹿鼎记》中的韦小宝,尽管身为公爵,深受皇帝宠爱,却仍选择了避世隐居。

在创作的早期,金庸是非常向往隐逸的生活的,他笔下塑造了许许多多的隐士形象如黄药师、林朝英以及亲人被杀,心灰意懒乃至离群索居的谢逊,还为他们创设了诸如“桃花岛”“古墓”以及“冰火岛”这类具有“世外桃源”性质的人间仙境。而陈家洛和袁承志的归隐,则都是为挽救现实政治的一切努力归于泡影之后的心灰意懒,驱使他们走向归隐的是政治上的失败而不是江湖本身——郭靖的侠义精神是建立在这两个人所做出的努力的基础上进一步的深化和发展,在《倚天屠龙记》里,金庸借灭绝师太之口表达了对于郭靖这种倾尽所有来挽救现实政治的光辉人格的赞美:“……郭大侠的夫人黄蓉黄女侠最是聪明机智,她眼见元兵势大,襄阳终不可守,他夫妇二人决意以死报国,那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赤心精忠。”(《倚天屠龙记》第27章 百尺高塔任回翔)可见在金庸的前期创作中,遁世隐居的隐士形象终究不是他所歌颂、赞美的对象。他们只是作为洪七公、郭靖、王重阳这种天南海北行侠仗义、为国为民尽心尽力的“大英雄”的某种衬托而存在的。他所肯定的,是对现实世界积极进取的儒家“入世”精神。但随着《神雕侠侣》结尾,杨过在完成了对礼教规束的抗争之后,携小龙女归隐古墓起,侠客们面对江湖世界带给他们的悲观、厌倦,开始倾向于把归老林泉作为自己完成使命后的最终选择——这是与江湖世界异化的整体过程相呼应的。杨过是幸运的,因为他凭借自己的努力成功战胜了世俗对他的偏见,但世俗本身偏见并没有被消除,他的灵魂超脱于这个禁锢的世界之外,所以他选择了远离这个与自己的灵魂不相容的世界;张无忌也是幸运的,虽然他处在近乎异化的江湖世界里,但是他和他背后的明教集团通过恩威并施的手段,基本也取得了在江湖上的绝对话语权:

张无忌拿着那柄屠龙刀,微一沉吟,向空闻道:“方丈,此刀是我义父得来,现下我义父皈依三宝,身属少林,此刀该当由少林派执掌。” ……只听得群雄纷纷说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

—— 《倚天屠龙记》第39章 秘籍兵书此中藏

在这里,具有“武林至尊”象征义,数十年来因之使武林中人相互仇杀、争斗不休的屠龙刀,最终归由张无忌执掌,也证明了张无忌所处地位的合理合法性。但这种地位是建立在“光复汉家河山”的政治基础上的,从这种意义上讲,异化的江湖内部矛盾并没有消除,只是在一致对外抗击蒙元的时候,政治矛盾掩盖了江湖内部的矛盾,以及出于张无忌与明教不可抗拒的巨大道德与武力的双重力量,才造就了张无忌“武林至尊”的地位。但是张无忌本人是非常抗拒拥有这种地位的,尤其是将江湖和政治纠葛到一起。他的退隐和杨过的退隐一样,并不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功成身退,而是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实现了对现实世界的解脱与超越。而狄云是不幸的,他所处的,是一个完全异化了的江湖世界,是一个把道德与侠义放在地下践踏的世界。所以尽管狄云身负绝世武功,却只能实现自我的复仇,而无法对这个世界进行改造。他和水笙之间的感情是纯粹的,美好的,却并不能为这个充满了傲慢与偏见的江湖相容,于是最终两个人还是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隐居在藏边雪谷,来逃离这个扭曲变形的世界。但是金庸不甘于这种进取型侠义精神的消退,他试图为他笔下的大侠们寻找到一条新的出路,于是就诞生了萧峰——这个“儒家之侠”最后的绝唱,萧峰的死是英雄永恒的悲歌。他儒家式的兼济天下、悲天悯人的情怀在命运的捉弄、时代的纷乱以及人性的畸化下显得是那么微不足道。但他还是以一己的牺牲,换来了宋辽双方数十年的和平,拯救了亿万生民免遭涂炭。这种济世胸怀,是超越了种族、国别的普世的大爱。可是,在《天龙八部》这样一个充满了对立与斗争的世界里,即便是这样一个普罗米修斯式英雄的落幕,所引起的也只不过是人们一闪而过的思考。注定无法使人们固化了的思想超越本身的政治立场,也无法消融国家与国家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的偏见与隔阂:

中原群豪一个个围拢,许多人低声论议:“乔帮主果真是契丹人吗?那么他为甚么反而来帮助大宋?看来契丹人中也有英雄豪杰。”

“他自幼在咱们汉人中间长大,学到了汉人大仁大义。”

……

耶律洪基见萧峰自尽,心下一片茫然,寻思:“他到底与我大辽是有功还是有过?他苦苦劝我不可伐宋,到底是为了宋人还是为了契丹?他和我结义为兄弟,始终对我忠心耿耿,今日自尽于雁门关前,自然决不是贪图南朝的功名富贵,那……那却又为了甚么?”

—— 《天龙八部》第50章 教单于折箭,六军辟易,奋英雄怒

《天龙八部》里的江湖,始终是作为国家斗争之间的附庸而存在的,与政治休戚相关,生活在这样一个“江湖”里,人根本无法实现对政治的超越。在这种情况下,侠客们的生命个体想要在江湖里实现精神的自由显然是根本不可能的。于是段誉和虚竹选择了退出江湖,实现归隐。而《笑傲江湖》虽然架空了时代背景,但是门派与门派之间的斗争也是作为现实世界政治斗争的影射而存在的。所以令狐冲与任盈盈的归隐与虚竹、段誉一样,也是为了实现个体对于现实世界的超越而做出的选择。

而到了《鹿鼎记》里,“江湖”已经完全变成了政治和无端的民族仇恨的附庸。无论是天地会还是沐王府、神龙教,整个江湖大多数都想着要去推翻清朝当权者的统治。“江湖”失去了原有的和“庙堂”相对而获得存在的合法性。转而向现实政治去寻求存在的必要——这也是韦小宝能够自由地游离于康熙和天地会之间的原因。《鹿鼎记》里的“江湖”连同这个江湖里所存在的所有江湖人士为了“反清复明”所做出的一系列努力,无论是从哪些视角来看,都不免有些荒谬和可笑:天地会一群成名英雄好汉所想要除之后快的鳌拜,最终还是要靠康熙和韦小宝两个十多岁的孩子出手降服;不分是非曲直,为了平息青木堂内部的纷争,拿出韦小宝这个小市井无赖顶上青木堂香主的位置;天地会和沐王府同属反清复明的组织,却为了“拥唐”“拥桂”的问题相持不下,甚至大打出手,闹出人命;甚至到了最后,江湖人士们为了重扶“汉家正统”,竟然以汉高祖刘邦为比,劝说韦小宝去举义旗做皇帝(事实上他们连韦小宝到底是不是汉人也不清楚)。韦小宝虽然在朝堂之上与江湖之间双方都取得了极高的尊位与殊荣——这也是他原来一直想要得到的,但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欢愉。

“东想西想,甚感烦恼。又觉以前进宫,和康熙说说笑笑,两个儿都开心得很,现下大家年纪长大了,皇上威严日甚,自己许多胡说八道的话,吓得再也说不出口,这个抚远大将军、一等鹿鼎公的大官,做来也没甚么趣味,倒不如小时候在丽春院做小厮来得逍遥快活。”

心道:“天地会众兄弟逼我行刺皇上,皇上逼我去剿灭天地会。皇上说道:‘小桂子,你一生一世,就始终这样脚踏两头船么?’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什么都不干了!”心中一出现“老子不干了”这五个字。突然之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 《鹿鼎记》第五十回 鹗立云端原矫矫,鸿飞天外又冥冥

可以看出,就算韦小宝罔视社会上的伦理道德规范,在投身于政治以及与政治势力犬牙交错的江湖之中时,他也做不到远离政治、实现自我人格的解放。韦小宝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侠客,但他的隐逸和金庸笔下其他的侠客的隐逸一样,本质上都是道家式的对生命个体与自我精神自由的追求。

注释:

①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

参考文献:

[1]崔雪茹.金庸先生道家思想管窥——基于武侠小说《神雕侠侣》的考察[J].汕头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1,37(09):49-54+95.

[2]聂珊.论金庸小说的道家文化精神[D].吉林大学,2013.

[3]周仲强.穿越道家文化的武功——金庸小说的武学散论[J].小说评论,2010,(03):134-138.

[4]弋朝乐,王燕.从郭靖杨过形象看金庸对儒道思想的扬弃[J].安庆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36(01):27-32.

[5]刘波.“且自逍遥无人管”——析金庸武侠小说中的隐逸情结[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7,(04):62-64.

[6]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作者简介:

张皓然,男,辽宁盘锦人,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