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霍默·巴伦的替罪羊形象研究

2024-08-20孙佳文

今古文创 2024年31期

【摘要】《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被认为是威廉·福克纳最著名的短篇之一。小说刻画的南方传统的化身——主角艾米丽谋杀其情夫霍默·巴伦并将尸体置于阁楼数十年之久,而小说中的叙述者“我们”亦是这场谋杀的同谋。“我们”和艾米丽将巴伦作为美国南方传统对人性禁锢和压抑之罪恶的替罪羊进行暴力迫害,从而获得短暂的和平与安宁。本文以吉拉尔的替罪羊理论以及其对“迫害文本”的概念解析小说文本中霍默·巴伦的替罪羊形象,从中分析福克纳对美国南方传统的批判心理。

【关键词】《献给艾米丽的玫瑰》;霍默·巴伦;替罪羊;迫害文本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1-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1.002

一、引言

《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一向被认为是福克纳著名的短篇之一,作者塑造了美国南部社会里一位具有性变态心理,被传统习俗毁了一生的老处女形象。艾米丽杀死自己的情夫,之后将尸体置于阁楼之上。小说深刻抨击了呆滞、腐朽、落后的南方旧制度。美国文学批评家特里林评论说,这部小说表现的恐怖毫无新意,让人感到单调乏味。[1]然而数十年来,该小说在许多的美国批评家眼中早已成为一个值得给予重视的经典作品。批评家们多从叙事学、后现代主义、精神分析、接受美学和女权主义理论来阐释这部小说。对于这部小说的研究角度真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但是针对小说中谋杀案的受害者霍默·巴伦的替罪羊形象的研究相比起来数量较少。国内运用替罪羊理论研究小说文本的论文,笔者仅在知网上找到两篇,却都是针对小说主人公艾米丽的替罪羊形象研究。刘玉宇指出,小说中的叙述者从来不是天真无知的“旁观者”或是“社区代言人”,真相是叙述者正是艾米丽谋杀霍默的同谋。[2]本文拟结合吉拉尔的替罪羊理论以及其对“迫害文本”的概念,解析小说文本中霍默·巴伦的替罪羊形象,从中分析福克纳对南方传统的批判心理。

二、霍默·巴伦:南方传统伦理的替罪羊

替罪羊英文是scapegoat,作为外来语源于15世纪威廉·特恩戴尔的《圣经》。《圣经》中讲述了通过清除替罪羊以消除罪孽的故事。杀死替罪羊的集体行为成功地安定了人心和稳定了秩序。

在文学研究中,替罪羊理论指的是将社会或个人的焦虑、恐惧、愤怒等负面情绪转嫁到特定的对象上,从而达到排解这些负面情绪的目的。替罪羊理论认为,文学作品中的某些角色或元素往往被赋予替罪羊的角色,成为社会或个人情绪的投射对象。吉拉尔主张从文学的深层次叙事模式中挖掘事件的真相,进而引出“迫害文本”,即文学中包含替罪羊机制的文本,并且进一步归纳延伸出了迫害文本的四类范式。[2]

吉拉尔认为,“迫害文本”是一种既包含幻想元素又包含现实元素的文本,只要仔细阅读,就能从中看出一定的修辞和公式,并能识别出真实迫害的迹象,如神话、宗教裁判卷和政治审判报告等。他梳理归纳了迫害文本的程式,将其分为四种,为了方便理解,吉拉尔将迫害文本的四种范式通过一则小故事展演出来。

“作物歉收,母牛流产,人群不和,好像不幸降临在村庄里。这是个跛脚人,事情很明朗,他在作恶。那是一个晴天,谁也不知道他来自何方,就住在他家里,甚至,他竟敢娶了村上最富有的女继承人,并生下两个孩子。他们家里似乎很平静,但大家怀疑这个外地人谋害了他妻子的前夫,后者是当地的首领,不明不白的失踪,新来者有点太快地取代了他的种种职位。一个晴天,树上的小伙子忍不住了,他们举起长杈,迫使这位令人不安的人离开村庄。”[3]这则小故事完整地展演了“迫害文本”。然而,真正的“迫害文本”经过作者大量的诗化处理之后迫害的真相模糊不清。下面笔者将基于吉拉尔“迫害文本”的四种范式对《献给艾米丽的玫瑰》小说文本进行具体分析。

范式一:危机范式。即“社会和文化危机的描述,即一种普遍的混乱的表征”[4]。危机范式指的是文学作品中呈现出的危机情境,例如社会动荡、政治压迫、自然灾害等,这种情境常常成为迫害的根源。吉拉尔认为,文学作品中的危机范式反映了社会的不稳定因素,揭示了迫害的深层原因。在《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中,以霍默·巴伦为代表的北方黑人工人阶级来到小镇修路,现代文化价值观的涌入冲击小镇传统,小镇居民陷入文化冲击。“行政当局已订好合同,要铺设人行道,就在她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开始动工。”[5]小说中并未细致描写小镇居民对于修路之事的明确态度,但是读者可想而知小说中的叙述者群体如此固守美国南方传统,对于修路这么一件意味着打破小镇安宁,与外部世界联通之事绝不会是乐见其成。其次,“我们”虽然起初对于艾米丽与霍默的相处津津乐道,而这其中又很难说不包含了某些幸灾乐祸的心理,毕竟叙述者对于艾米丽的态度事实上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对于象征着南方传统神话的艾米丽敬而远之,另一方面却对于其高傲冷漠的态度敬谢不敏,而看到这样一位属没落贵族阶级的女子竟与一位黑人工人男子关系亲密,就难免不会心中窃喜。而当事情真的发展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叙述者却是绝对不会任事情自然发展听之任之,对于艾米丽这个人物只能放之高台,接受众人瞩目,即使心中暗生嫉妒与嘲讽,却绝不允许心中的幻想崩塌。“南方女性神话一旦被打破,绅士的骑士风度也就荡然无存。”[6]因此霍默的出现给小镇居民带来的绝对是一场猛烈的精神冲击。

范式二:罪状指控。文学作品中存在对特定角色或群体进行的指控和污名化,从而使其成为社会迫害的对象。在《玫瑰》中就存在对于霍默的道德指控。首先文中暗示霍默欺骗艾米丽的感情,称自己是同性恋,却与艾米丽交往甚密使其对之情根深种。“因为霍默自己说他喜欢和男人来往,大家知道他和年轻人在麋鹿俱乐部一道喝酒,他本人说过,它是无意于成家的人。”[7]而这无意于成家的男子却在离开之后再次回来,甚至小镇上开始传出二人即将结婚的传言,有人看到艾米丽订购了一套银质男人盥洗用具。“这是全镇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坏榜样。”[8]这种道德缺陷一方面伤害了艾米丽的自尊心,最终让艾米丽决定下毒谋杀进行报复,另一方面更触及了小说中叙述者“我们”的认知观念,身为南方传统的化身的艾米丽怎么可以被一个北方黑人工人愚弄感情?因此“我们”对于艾米丽的种种诡异行为进行无视,主动放弃了解救霍默的机会。而跳出叙述者的角度,事情难道真如“我们”所说,霍默真的在玩弄艾米丽的感情?或许霍默当真是同性恋,而是艾米丽误解了二人之间的感情,将朋友之情误认为男女之情?毕竟霍默性格开朗,时刻能给小镇上的孩子们带来欢笑。他当真如“我们”所说是个虚伪狡诈,用情不专的人吗?这显然不能仅听一面之词。更何况,即使霍默当真是个以玩弄他人感情为乐,有道德缺陷的男子,下场也不至于要遭情人秘密谋杀甚至囚禁尸体数十年。

范式三:“异常”标记。吉拉尔指出,社会常常通过将某些群体或个体标记为“异常”,来进行排斥和迫害,这种标记成为迫害的一种形式。在小说中,霍默作为外来者,并且行为超出小镇传统对于黑人的认知,即与艾米丽交往亲密,使得艾米丽试图跨越阶级与其结婚,很明显是个绝佳的替罪羊人选。而当然小说文本中同样暗示了另一位替罪羊形象,她既是施暴者,同时又是受害者——艾米丽。艾米丽是小镇上唯一一位南方贵族阶级的人,甚至被看做南方传统的化身,她的一举一动都受小镇人关注,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们”对于艾米丽与霍默感情发展如此了解的原因,同时更暗示了“我们”对于艾米丽可能谋杀了霍默之事并非毫无猜测。艾米丽长时间受到美国南方传统枷锁的束缚,父亲生前推拒掉了很多前来求亲的男子致使艾米丽已过了结婚的年龄却仍是单身,甚至父亲死后都只能仅仅抓着父亲的尸首不愿放弃,因为这是她唯一的依靠。而父亲死后小镇上的人们时刻监视她的一举一动,规训着她时刻要符合南方淑女形象,在艾米丽好不容易即将和霍默成婚拥有男女之情之后,仍要想办法破坏他们,从而维持艾米丽的南方神话化身,而对于其身为人的情感置之不理,束之高阁。艾米丽毒杀霍默之举何尝不是长时间受到压迫而不得不采取的反抗之举?一方面她勇于抵抗父权的压迫和落后的美国南方传统,另一方面她仍深陷泥潭无法挣脱环境的束缚。“在所有这些冲突中,她造就了自己的疯狂。”[9]而真正谋杀霍默的推手却隐匿于艾米丽身后,甚至隐匿于读者的视角之后,逍遥自在,对于艾米丽的疯狂举动唏嘘不已。

范式四:暴力本身。施暴者通常表现为以下类型:“首先有宗教头子,然后是政治显要,特别还有人群。所有那些人都参加行动,首先是以分散的形式,然后以集会的形式。”[10]吉拉尔特别强调了人群在暴力事件中表现出的代表性地位,当危机事件爆发之时,在社会中占据多数的人群往往会成为决定力量。在小说中对于霍默的暴力迫害已经十分明显,一方面来源于艾米丽的谋杀,另一方面更是叙述者的袖手旁观,从而造成了霍默死于非命的惨剧。霍默的死因据小说描写应是因服用“毒鼠用药”而死。艾米丽与霍默相处一年多之后的一天突然前往药店向药剂师购买毒药,药剂师一开始以为她要购买的是毒鼠用药,而之后她明确表示自己要买的是“最有效的毒药”,甚至提出想要砒霜。药剂师明白了艾米丽购买毒药的用途绝不只是用来消灭老鼠,不过这时药剂师以及之后了解到消息的“我们”都以为艾米丽是想要自杀。而霍默离开之后又回来,“一位邻居亲眼看见那个黑人在一天黄昏时分打开厨房门让他进去了”[11]。而从那以后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艾米丽却仍活得好好的,这时“我们”很难说没有觉察出苗头,即艾米丽购买毒药的动机并不是自杀,而是要对霍默进行残忍的谋杀。叙述者深知艾米丽受压迫之深,更了解艾米丽潜在的疯狂心理(她曾在父亲死后迟迟不愿让父亲下葬并深信父亲没有死),得知艾米丽购买毒药的举动,了解到霍默自进入艾米丽家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甚至之后艾米丽家里开始冒出臭味,却对于艾米丽的诡异行为仍视若无睹,对于霍默的生命安危置之不理。霍默之死一方面可以说是由于艾米丽采取的毒杀行动,另一方面更是叙述者对于艾米丽行为的纵容和对于黑人生命的冷漠。

最后,文学作品中存在对暴力行为进行艺术加工,从而淡化甚至美化针对受害者的暴力迫害的手法。在俄狄浦斯神话中,作者将人群对俄狄浦斯的暴力巧妙地处理为“神谕”,使迫害事实隐匿于神话的外观下。在真实的暴力事件中,人们基于各方面考虑在叙述中存在美化自我,或者美化神灵的倾向。这一环节被称为“诗化处理”。在小说结局的描述中,小镇人们终于得以进入艾米丽的阁楼,看到了霍默的尸体。“那尸体躺在那里,显出一度是拥抱的姿势,但那比爱情更能持久,那战胜了爱情的熬煎的永恒的长眠已经使他驯服了。”[12]在阁楼里发现一具死去多年的尸体本应是一个恐怖画面,却被作者诗意的描写蒙上了浪漫爱情的面纱。让读者虽然明知艾米丽犯了谋杀罪,却仍能将其想象为为爱情疯狂的受压迫女性,最终将针对霍默的暴力本身美化为一场浪漫爱情的悲剧。对恐怖骇人的暴力场景进行艺术性的润色加工,仿佛真实存在的暴力和迫害已经消失,画面反而充满了诡异的美感。吉拉尔认为,这些“美学和诗学的处理调和了迫害范式,美化和掩饰一切可能显示神话文本生产的原始机制——替罪羊机制”[13]。这种艺术性的“诗化”手法让迫害的真相遭到掩盖,为其覆上艺术修辞的面纱,最后展现在读者眼前的似乎只是一点小小的过错和一些无关紧要的荒唐事。

三、结语

艾米丽对于霍默的谋杀一方面是由于被玩弄情感自尊心受损,另一方面更是为了反抗传统束缚,可她在努力挣脱传统之于人类情感设置的枷锁之时,却不由自主被传统伦理驯化,正因为父亲葬礼上无法守住父亲尸体,对于霍默就不顾一切要留下甚至不惜下手谋杀。文中叙述者群体对于艾米丽长时间监视,规训其一举一动,对于艾米丽的行为虽然看出种种诡异,甚至之后可能早已了解霍默死亡真相,却仍将其作为替罪羊献祭给艾米丽,从而获得小镇短暂的安静祥和。小说结局设置的哥特式爱情悲剧画面不免让人觉得讽刺。福克纳运用复杂的时间线以及不可靠叙述的手法塑造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谋杀案,小说叙述者“我们”与艾米丽同谋暴力杀害了黑人男子霍默,而在这整个谋杀事件背后却隐喻着福克纳对于南方传统之于人性压迫与情感扭曲的深层批判。福克纳不反对读者把时间看作一条路,甚至沿着时间回溯追寻过往传统的荣耀与光辉,进而发展一个线性连贯的生命记忆,但最终的结果或许只是混乱与无序,即使采取疯狂的举动试图维持传统的光辉形象,试图寻回片刻的内心安宁,而最终带来的只会是忧惧与恐怖。

参考文献:

[1]王腊宝.文学经典的跨学科阐释——以《献给艾米丽的玫瑰》为例[J].复旦外国语言文学论丛,2021,(02):26-32.

[2]孙博.吉拉尔替罪羊理论视角下的中国经典文学文本研究[D].西南大学,2020.

[3](法)勒内·吉拉尔.替罪羊[M].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36.

[4]冯寿农.“模仿欲望诠释探源求真解读——勒内·吉拉尔对文学的人类学批评” [J].外国文学研究,2004,(4).

[5]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短篇小说集[M].李文俊,陶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50.

[6]钟京伟,郭继德.福克纳小说中南方女性神话的破灭[J].当代外国文学,2011,32(03):22-28.

[7]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短篇小说集[M].李文俊,陶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52.

[8]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短篇小说集[M].李文俊,陶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53.

[9]刘玉宇.爱米丽的“同谋” [J].外国文学评论,2007,

(04):69-75.

[10](法)勒内·吉拉尔.替罪羊[M].冯寿农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2:133.

[11]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短篇小说集[M].李文俊,陶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54.

[12]威廉·福克纳.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短篇小说集[M].李文俊,陶洁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56.

[13]冯寿农.“勒内·吉拉尔神话观评析——兼论《西游记》的替罪羊机制” [J].厦门大学学报,2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