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折叠的理想主义
2024-08-20樊玉
【摘要】肖江虹的短篇小说《九三年》延续《棋王》王一生的“天问”:读了这么多书,归根结底,解决了什么呢?卢开智与许觉民作为知识分子的两类代表,成为探讨王一生“天问”的典型。小说通过“我”的视角呈现灰浆工人与知识分子双重身份缠绕的卢开智之死,并以此完成了对“天问”的回应。
【关键词】卢开智;被折叠的理想主义;知识分子;《九三年》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31-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1.001
如果说《九三年》有《棋王》的影子,也就是卢开智结合了倪斌与王一生的特点。《棋王》的背景是知青上山下乡,如果没有这个大环境,《棋王》讨论的王一生关于吃的执着,倪斌空有知识却连基本生活都无法保障等问题的阐发空间就被压缩了。肖江虹的《九三年》关于卢开智的身份交代甚少,来自四川何处,来建筑队谋生的原因等都留有空白。《九三年》延续王一生的“天问”:读了这么多书,归根结底,解决了什么呢?比《棋王》晚将近40年发表的《九三年》,几乎没有提及卢开智的出身,也没有将卢开智置于特殊环境,这样一个生活在常态环境下的卢开智,他掌握的知识无法支撑他的生活。如果知道卢开智三年前从何处因何事到建筑队谋生,可能要探讨的问题就有了一个大的背景。
与卢开智同样遭遇的小说人物比比皆是。《孤独者》里魏连殳面对失业的无助与自戕,充满心酸。鲁迅在这里为读者呈现了启蒙知识分子的生存问题:启蒙知识分子有的如《故乡》里的“我”,面对祥林嫂的灵魂之问支支吾吾,无法给出明确的答案,这是启蒙无力的一面;启蒙知识分子也必须面对自我的生存问题,这是启蒙者的现实境遇。当启蒙理想与现实生存抵牾时,如何选择?魏连殳体现的是知识分子清醒的自戕,近乎自杀似的行为表明了一代启蒙知识分子不愿为生存放弃理想的选择。而孔乙己呢?作为旧式知识分子既没有被旧有的秩序接纳,又不为新秩序所容,他的生存方式是什么?到了阿城的《棋王》,倪斌怎么选择呢?他选择用家传的珍贵象棋、字画换取干净的生活环境;再到杨遥的《把自己折叠起来》,舒文选择并不喜爱的事务性工作,在此岗位停滞多年,才获得去偏远省份干本职工作的机会……文学史上这样的人物数不胜数,他们一般都有一定的文化修养,然而一旦生活偏离用知识换取生存的轨道,他们则如风中摇摆的苇草清醒而又无力。在建筑队挑灰浆的卢开智,瘦弱的身体支撑不起沉重的灰浆,虽然“我”不知道这样一个满腹诗书的人为何要在建筑队,但是“我”眼里的卢开智是有智慧、有理想的;他是建筑队的弱者,但是他在教授《狂人日记》的高光时刻依然说:“为了获得真实的人民性,唯有平视,不能带有偏见。”他的离奇死亡也引出:即便没有死在无双镇,前路又何在呢?继续挑灰浆吗?因而,被生活折叠的理想主义未尝只发生在卢开智、许觉民身上。
一、“我”的视角:知识分子与灰浆工人的身份缠绕
“我”是一个初二的学生,有关卢开智是通过“我”的视角呈现的。“在肖江虹的大部分作品中总会出现孩童的形象,有时甚至这个孩童还会像《皇帝的新衣》中的孩子一样道出真相。”[1]《九三年》①通过儿童视角叙述卢开智、许觉民被生活折叠的故事,卢开智的故事作为主线由“我”的几次看构成,许觉民的故事作为暗线穿插其中。“儿童视角指的是小说借助于儿童的眼光或口吻来讲述故事,故事的呈现过程具有鲜明的儿童思维的特征,小说的叙述调子、姿态、结构及心理意识因素都受制于作者所选定的儿童的叙事角度。”[2]“我”的视角下,戴着眼镜却是断腿的、精瘦却只会挑灰浆的卢开智被发现、被认同。
首先,“我”看到的是建筑工人卢开智断腿的眼镜。建筑队刚到无双中学“我”就看到了“戴副眼镜,眼镜右边的架子骨折过,用黑色的棉线实施了包扎”[3]的卢开智。断腿眼镜成为卢开智的标志,在“我”观察建筑队工人整理住宿地时,有一个特写镜头——卢开智的包裹只有“铺盖卷、一个包子、两套换洗衣服和几本书”。他是唯一个带着书来建筑队的工人。这些细节在表达“我”的疑问:明显不属于建筑队的卢开智为什么在这里?
其次,“我”发现卢开智的精瘦以及在建筑队干不了有技术的活儿。关于卢开智的精瘦与挑灰浆之间的关系,小说有精彩的描写:“他抹不了灰,修不了石,拉不了线,砌不了砖。他唯一能干的就是挑灰浆,一担灰浆在他肩上摇摇欲坠。他的瘦弱比父亲更甚:父亲瘦而矮,底盘低,风要撩起来得抄底;他瘦而高,肩膀以上基本都在风中,所以他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如何抵御北风上了。一担灰浆从挑起到落下短短一百米距离,他能给你走出西天取经的九死一生来。”“我”看到卢开智与其他建筑工人不一样的,除了能给出一道初中数学题五种解法之外,还有下雪天卢开智裹着无法遮盖住身体的西装在赏雪,而且他在雪地上用脚走出了一朵玫瑰花。“我”发现卢开智知识渊博还体现在:父亲的书他几乎都看过,只有一本十分冷门的绘图版《贵州草药》他没有看过。
卢开智的高光时刻,“我”又是亲历者。卢开智代替父亲(许觉民)上了一节《狂人日记》的语文课,在课堂上他阐述了自己的看法:“要反映人民的思想、感情、意志和愿望,就必须抛弃偏见,努力走进他们的精神世界,这里的他们,就是你们无双镇上的每一个人,也包括在座的你们。体验你们的生活和感情,只有平视,也只能平视,才能表达出你们真正的情感,而这种表达如果带有哪怕一丁点认知上的优越感,都是不真实的。”“不要相信眼睛和耳朵,要相信脑髓,脑髓才是人最后的篱笆。”“我”最后一次看到卢开智的脸是他离奇死亡时。“我抬起头,看见了那张脸,有些胡茬,眼镜片磨损得很严重,脸色乌黑,嘴唇都是黑的,还有那件西装,实在太小了,完全裹不住他的身体。”至此,卢开智离开“我”的视线。
卢开智拥有知识,而知识“必须通过转化或者统治者的权力支持才能成为‘硬资本’”,知识分子对个人的终极价值具有自觉的伦理担当,然而“与实存的规范伦理体制存在距离,具有理想色彩,却又不得不在现实的平庸中生存”[4]。以“我”的视角呈现卢开智的灰浆工人身份与渊博知识之间的缠绕,并且安排“我”与卢开智互动:“我”用跑腿钱给卢开智买了一颗棒棒糖。即便卢开智现实的灰浆工人身份使其处于弱者地位,他的渊博知识在建筑队也不被认可,然而在“我”这里,卢开智是被认同的;在父亲许觉民那里,卢开智也是被认同的。“我”的视角,既规避了一无所知的幼童所呈现的纯粹理想化想象,又保留“我”视角中的纯真。“我”作为初中生,既发现了卢开智灰浆工人的事实,也在接触中发现其知识分子身份的一面。
二、神秘死亡:卢开智理想主义的“终结”
肖江虹小说的死亡叙事,对于小说情节及人物塑造发挥着重要作用。从《悬棺》到《美学原理》到《苔藓》再到近年来的《九三年》,人物的死亡是集中抒情表意的途径。而《九三年》卢开智之死更离奇,更意难平。“父亲一直都不明白,那个夜晚,来自四川的灰浆工为啥会出现在镇西松林的湖泊边上。”这不仅是父亲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更是读者的疑问。它指向的是对卢开智之死的怀疑:卢开智为什么会死?从尸检结果看“近距离射杀”似有自杀的倾向,但是小说并没有任何细节证明卢开智有自杀的想法。再是杀卢开智的那把枪到底是谁偷的,如果不是卢开智偷的,为什么自卢开智死后,那把枪再没有出现过?卢开智身上有太多的谜团待解开,他从四川哪儿来?为什么一个知识渊博的人会在建筑队里……这些未解之谜随着卢开智的死亡似乎不再引发思考,然而,卢开智的死亡,又有其合理性,通过卢开智的死亡小说回答了最初的疑问:读了这么多书,归根结底,解决了什么呢?卢开智的死状再次表明了他的衣不蔽体,他很高而衣服很短,最终“那件又短又窄的西装盖在他的脸上”,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模样。他的死似乎也说明了他读的书没解决什么问题,依然在不属于自己轨道的建筑队谋生,依然横死异乡……通过卢开智的离奇死亡,小说《九三年》集中回答了读书与生存之间的关系问题,更映射理想主义的“终结”。
虽然没有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但是被卢开智辅导过的“我”延续了他的理想。“我”看到道士夹着书页念经文,并且听出其中的错误,进而提醒道士死者是识字的,其实是卢开智的知识在“我”身上的延续。小说番外似的补记,加强了卢开智的理想主义在“我”身上的延续。然而番外似的处理手段也说明卢开智知识在“我”身上延续的复杂性,在补记里卢开智已经进入“我”记忆的深处,“我”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另外,用番外补记也可以理解为对卢开智之死属于补偿性质的说明,补记不属于小说正文,是附属的,没有也不影响小说全文。所以小说对于“读了这么多书,归根结底,解决了什么呢”的态度,依然是复杂的、矛盾的。
既然卢开智的死亡并没有解决现实问题,如果他活着,他的前路会是什么样?肖江虹说:“无论文学作品还是影视作品,(中略)创作都应该是有温度的。”[5]对卢开智的塑造肖江虹满含深情,他以离奇死亡为卢开智“寻了一条生路”。卢开智死后所在的建筑队甚至都没有时间为他下葬,就要去往下一个干活地点,是否也说明像卢开智这样生活在底层的人连死亡都是一种奢侈?他的死并不会影响什么,就如同他的生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他们生如蝼蚁,死如草芥。如果卢开智活着,他的前路或许是跟随建筑队辗转下一个地方继续挑灰浆。卢开智的死亡完成了“我”对知识分子生存问题的思考:无论读了多少书,最基本的还是要解决生存问题,而父亲许觉民为卢开智选择墓地风水时,在后世“金榜题名,科举高中”与“衣能暖其身,食可果其腹”之间,选择了后者,又进一步回应了上述思考。
三、卢开智、许觉民:被折叠的两类知识分子
卢开智与许觉民同为被折叠的两类知识分子,面对生存的困境,前者被动求生,后者在理想主义与生存困境之间艰难选择,因而他们的走向也不同。从理想主义的角度理解卢开智,会看到卢开智的知识储备量与在建筑队的地位是不匹配的。一方面,建筑队需要的是会抹灰、修石、拉线的工人,而卢开智除了并不占优势的体力,什么都不会,卢开智的知识储备与建筑队所需显然是专业不对口的,所以卢开智在建筑队“英雄无用武之地”是合理的;另一方面,卢开智也可以成为观察知识分子命运的切入点,知识分子除了满脑子的知识一无所有,一旦知识的作用被阻碍,知识分子依靠体力生存的本领是低下的,而且由于过往的知识储备并未从知识分子脑中清除,理想主义的世界观依然还在,而理想主义与体力劳动的境遇又是充满矛盾的,因此,以卢开智为代表的一类知识分子的理想只能被生活折叠。
因而在建筑队没有一技之长的卢开智就连看电视都显出其弱者地位。“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卢开智基本都在靠门的最后一排,脖子不伸长,连包青天和展大侠都分不清楚。”弱者地位的改变是卢开智的知识储备被发现:卢开智教“我”初中的数学题是其弱者地位改变的契机。“从大门口挪到电视机前排,卢开智花了一个月时间,坐在第一排的灰浆工人显然还不太适应,看一集《包青天》要调整五六次坐姿,总觉得如何摆放都不合适。只要我一打开里屋的门,他就一下绷直身子,满脸期待问:哪道题不会?”
理想是被异化的,如同有理想的卢开智清醒地意识到自我被折叠。如果卢开智的知识储备没有被发现、被认同,那么他的腰是永远直不起来的。即便他被同为知识分子的校长许觉民赏识、认可,在建筑队众工人眼里他依然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者。尽管如此,卢开智还是坚持自己的理想,虽然小说没有透露他的理想是什么,但是他问“我”:“有啥理想不得?”从“我”的回答也可以看出,“理想”二字要么是当官,要么是挣大钱,而不是卢开智心中所想的:“更高远点的想法。”卢开智认为的更高远的想法是考一个不敢说是最好的大学——清华大学或者北京大学,到这里卢开智就没有再追问“我”更远大的理想了,也即他认为的“更高远点的想法”到考上北大或者清华就为止了。然而,卢开智认为的理想是不是一个轮回呢?从小说为数不多的细节来看,卢开智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而且外文水平不错。假设在卢开智引导下有高远理想的“我”一帆风顺,不受不可抗外力的干扰,考上北大或清华,考上之后呢?毕业之后呢?李洱的《应物兄》已经把“我”的前路描绘得很清楚了。所以,读书人的理想应该是什么呢?什么样的人用理想能够抵御生活的侵蚀呢?是卢开智还是许觉民?
小说写了卢开智,也写了无双中学的校长——许觉民。许觉民为了无双中学能够修建新的教学楼,“他弯着腰腆着脸②跑了半年,教学楼建设项目总算获批”。但是他也深知,即便他把腰弯得再低,“要不是县教育局基建科科长是他同班同学,腿跑断了都未必有结果”。而且许觉民还送了礼,“去见科长那天,父亲把母亲养了三年的两只老母鸡和厨房里最后一块腊肉一并装进蛇皮口袋带走了”。弯下的腰、同学的帮忙、养了三年的两只老母鸡和最后一块腊肉是许觉民为了新建教学楼的理想付出的代价。所以,当认识同为读书人却在建筑队挑灰浆的卢开智,许觉民便与他惺惺相惜。他俩一个是被迫转变生存轨道的知识分子,一个是已经依靠知识获得生存的知识分子,作为知识分子的两类代表,具有典型意义。如果说卢开智在建筑队处于弱者地位是因为无一技之长,那么已经是无双中学校长的许觉民又为什么仍然要弯着腰乞求一栋新的教学楼呢?
四、结语
觉民也好,开智也罢,带有启蒙意味的名字,正如他们一生的坚持。这些都通过“我”的视角被发现,无论是卢开智又高又瘦的躯体无法被又窄又短的衣服裹住,还是挑灰浆走出的九九八十一难的模样,又或者是他蜷缩在门边看电视的弱者地位;无论是许觉民发现卢开智知识储备后的认同,还是与卢开智对弈败北,又或者是卢开智死后选择墓地等等,卢开智与许觉民各自的细节或者两人交流的细节都是以“我”的角度呈现的。在“我”的眼里,卢开智与许觉民是惺惺相惜的同路人,“我”没有评价卢开智或者许觉民的遭遇,但在“我”的陈述与行为上,“我”是知道的。直到卢开智神秘死亡,肖江虹试图以生命的终结思考的读书与生存的问题得到集中展现,因而《九三年》是一部写知识分子理想主义与生存问题的小说。
注释:
①本文所涉及《九三年》原文如不特殊说明,均引自2023年第1期《天涯》杂志。
②原文错误,“腆着脸”应为“觍着脸”。
参考文献:
[1]彭芳蓉,农武笑.肖江虹作品是作家精神世界的投射[N].贵州日报,2023-07-28(007).
[2]吴晓东,倪文尖,罗岗.现代小说研究的诗学视域[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9,(01):67-80.
[3]肖江虹.九三年[J].天涯,2023,(1).
[4]张军府.现代中国知识分子题材小说叙事伦理研究[D].山东师范大学,2011.
[5]王远柏.肖江虹:《百鸟朝凤》的贵州故事[J].当代贵州,2016,(43):60-61.
作者简介:
樊玉,海南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代诗歌、当代文学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