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反思百年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中国影响

2024-08-14郝二涛

艺术广角 2024年4期

摘 要 马克思主义文论与20世纪中国文论的关系是当前文论研究中的一个前沿问题。《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变迁》以范畴为问题生发点,从传播史、文论史等层面动态勾勒了马克思主义文论融入20世纪中国文论的过程,并相对客观地总结了马克思主义文论中国化的经验及不足,为进一步研究奠定了基础。尽管存在一些瑕疵,但该书因为呈现出相对清晰的理论思辨力、多维的历史意识、深沉的现实情怀而值得每位文论专业读者阅读,尤其是其呈现出的聚焦学理的探索精神与努力创新的勇气值得学习。

关键词 《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变迁》;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中国影响

在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演变的过程中,如何看待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中国的传播?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变迁过程中发挥了什么作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变迁》(以下简称“《变迁》”)对这些问题做出了回答。该书努力理清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动态关系,承担着梳理“中国文学理论界无法回避的重大理论课题”[1]的研究任务,试图在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变迁中勾勒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发挥作用的独特学术轨迹。

一、从范畴层面进行反思

当代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大多从马克思主义与文学观念、马克思主义与文学命题、马克思主义与文学思潮、马克思主义与文学运动、马克思主义与文学家等方面入手,比如刘勇和杨志等人的《马克思主义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旷新年的《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第2卷下),韩毓海的《20世纪中国文学与社会(文学卷)》,黄曼君的《中国20世纪文学理论批评史》,冯宪光的《马克思主义文艺学》,童庆炳的《中国20世纪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宋健林与陈飞龙的《中国马克思主义艺术理论发展史》等。而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演变之间的关系史却极少被系统研究,马克思主义为何及如何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产生影响,如何客观评价这种影响,也没有得到系统阐释。

《变迁》以鲜明的学术史与影响史的建构意识,提炼并重新阐发了现实主义、意识形态、民族形式、文学批评、艺术生产等范畴,对当代中国文学理论中迫切需要解决的文学与生活、文学与政治、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等关键问题做了独特的探索,勾勒出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动态影响史。相应地,该书在文学理论书写体例方面主要采取了以影响史为主、学术史为辅的方式展开研究,尝试既研究中国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独特性,又避开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的窠臼。

“讨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中国的传播与影响,现实主义是一个无法回避也不能回避的问题。”[1]鉴于现实主义这一概念既是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最重要的概念之一,也是贯穿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核心范畴之一,还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影响的首要概念。《变迁》首先从概念史、文学批评史与文学理论史层面细致地描述了马克思主义到来之前的中国文学理论中形形色色的现实主义观念:写实主义、自然主义与新写实主义,进而探究了中国文学理论为何不用“现实主义”概念表述的原因,也探究了中国文学理论中的现实主义观念对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现实主义概念传入所产生的奠基意义。然后,归纳总结了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文学理论为20世纪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理论所提供的主要范畴及由此引发的系列论争,比如典型与类型的论争、典型环境的论争、现实主义的论争等。其中既有文学理论史的定位,也有文学批评史的回顾,还有对中国文学理论家胡风、周扬、冯雪峰等人关于典型问题的批评。在此基础上,从时间、内容、争论的特点及意义层面梳理了20世纪30至90年代发生在中国社会文化语境中的三次马克思主义现实主义的论争。

《变迁》从论争史的视角重新剖析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意识形态理论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影响:朱光潜与吴元迈关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论争是20世纪50年代至改革开放时期中国文学理论中的一个强大的隐性存在,而且其中的艺术和艺术观点之间的关系为以后的审美意识形态的论争奠定了基础。毛星、栾昌大、董学文、陆梅林、吴元迈等关于文艺意识形态属性的论争使文艺的非意识形态性维度得到重视,并尝试从意识形态与非意识形态之间平衡的角度理解文艺。针对钱中文、童庆炳、王元骧、董学文等学者的文学审美意识形态论争背后的形式与内容、美学与社会学的关系难题,《变迁》指出了兼顾两方面的解决途径,同时针对杜卫提出的“文学作为审美话语”的替代方案,指出了其理论方法和忽略非审美话语之不足,并将其进一步完善为“文学在根本上是一种审美的话语(行动)”。[2]如此,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中的意识形态概念对中国文学理论的影响经历了一个以文学意识形态性为主、质疑文学的意识形态性、文学的审美性与意识形态性调和的过程。这也是该书对20世纪文学与政治复杂关系的总体态势的一个动态总结。

正因为政治意识形态的复杂变迁,文学与意识形态之间的关系才需要重新审视。《变迁》通过三次论争描述了经典马克思主义关于文艺意识形态观念对中国文学理论文学观念的动态影响史。“文艺‘民族形式’范畴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变迁的重要环节”,“堪称中国现当代文学理论中影响巨大、争议广泛的范畴之一”。[3]通过吸收经典马克思主义民族整体思想与列宁、斯大林的民族文化观念,《变迁》有力地指出了毛泽东的文艺民族形式范畴的主要指向,提出民族形式范畴形成的最重要原因,并概括出民族形式的内涵,指出民族形式在文艺民族形式论争中有不断丰富拓展的趋势。

文学批评范畴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推动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变迁的重要节点和突出领域,在历史纵向发展和横向关联交叉的坐标体系中占据重要位置”[1]。它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影响是,使中国文学理论研究范式由审美论转向审美意识形态论,促进中国文学理论的历史分析与美学探讨的研究方法的自觉,并在价值与政治层面引领20世纪中国文学与文学理论的发展。

《变迁》关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影响主要是批评精神层面的影响: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历史精神纠正文学批评远离历史的倾向,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审美精神克服当下中国文学批评疏离审美的不足,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批判精神拨开当前中国文学批评偏离批判功能之迷雾。

此外,通过对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中的传播史、接受史的重新描述,《变迁》成功地运用了一种独特的提问、思考与描述的方式来观察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历程。这种方式不仅呈现了与众不同的文学理论问题域与问题意识,而且演奏了一曲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演变的影响的协奏曲。显然,《变迁》努力以问题为中心,尝试在史论结合中还原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影响史的动态过程。

二、从传播层面进行反思

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如何、为何进入中国和中国文学理论之中?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中国的传播存在哪些问题?《变迁》从西学东渐的视角,将马克思主义视为新文化派选择的一种文化类型,并将新文化派最终选择马克思主义的部分原因归结为“西方思想在五四时代占统治地位以及儒学衰落的结果”。[2]在“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几乎与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同步”[3]的基本判断的基础上,《变迁》从传播学与接受学视角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中国的传播与接受概括为一个从自发到自觉、从部分到整体、从封闭到开放的动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作者着重从精神与现实层面深入挖掘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中国文化精神、民族主义、中国社会现实需要之间的契合,相对令人信服地解释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进入中国文学理论的深层原因。

同时,《变迁》注重提炼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中国传播中的问题,肯定了各个类型的主体尤其是国民党人对马克思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传播的贡献,比如,将朱执信称为“中国传播马克思主义第一人”,将胡汉民称为“最早在中国介绍唯物主义的学者之一”,[4]并根据田子渝等学者的研究成果将戴季陶称为“马克思主义初期传播队伍中的明星”[5]。对马克思主义者在传播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思想过程中所作的贡献,《变迁》也没有局限于没有争议的理论家们的贡献,而是注意到了曾经颇有争议的胡风的贡献,比如《变迁》将胡风称为“20世纪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史上最早翻译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经典著作的人之一”,并认为他“侧重于从创作主体方面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6]

另外,《变迁》也看到了各个传播主体偏向于译介马克思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中的阶级斗争、唯物史观等内容,甚至将马克思主义等同于阶级斗争、唯物史观之类的观点的偏颇。《变迁》虽然对其抱以同情之理解,但却认为“这些问题和偏颇,在后来的中国文学理论中不但没有被克服和纠正,反而被进一步放大和发展,成为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中的问题和偏颇”[1]。

值得注意的是,《变迁》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20世纪的中国传播过程中存在问题的探究又不止于此。比如,在谈到“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传播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早期形态”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中国文学理论的当下指导意义”时,《变迁》指出了其中存在的思想的肤浅性、认识的模糊性与态度的情绪性[2]问题,中国文学理论存在的远离历史、疏离审美、偏离批判[3]问题。比如,《变迁》在吸收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指出了毛泽东的民族形式范畴的不足:“相对重视内容,轻视形式,强调文学对政治主张、社会矛盾的反映,注重发挥文学的实际功用,相对忽视文学的艺术审美性、自足自立性,强化了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政治化’色彩”,“形式与内容之间的关系问题根本没有得到深入探讨”等。[4]

此外,《变迁》还指出了文学批评范畴研究的不足:着重关注那些直接反应现实的文学,相对忽略并非反映现实的文学;着重关注文学的外在规律,相对忽略文学的心理、情感体悟;着重关注文学的政治意识形态价值,相对忽视文学的文化、美学价值等。

难能可贵的是,《变迁》不仅描述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新世纪开放拓展出来的全球化、现代性、批判性、非物质生产等新范畴,而且在剖析艺术生产论在欧美和中国的新发展的基础上,勾勒了20世纪50年代以来中国学者艺术生产论的研究及其多维新变,并从当代中国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的不平衡关系中发现了影响艺术生产的多重因素。

这种看待问题的批判姿态与实事求是的态度使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20世纪中国传播史的梳理有了影响史的厚度,并使《变迁》有了学术史的底蕴,显示了作者追求真理的学术勇气、宽容的学术气度和辩证的学术智慧。

三、从方法层面进行反思

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影响史其实也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中国化、逐渐融入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历史。这不仅呈现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在20世纪中国的传播史、接受史,而且也呈现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融合史。现实主义所指向的文学批评的现实指向、意识形态所指向的文学批评的政治认同、民族形式所指向的文学批评的民族化、艺术生产所指向的文学生产作为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的有机联系,都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共同关心的问题。相比欧美、日本或其他地区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这些问题是在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互动中逐步产生、发展起来的。因此,该书切入这些问题的方法可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史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史的研究提供一定的借鉴。比如,以现实主义为例,《变迁》所提倡的“现实-世界”维度,即基于现实主义对文学的世界的极力强调,从世界视角阐释“作为文艺思想来源的生活现实”及反映现实、批判现实的文学批评标准,并对无产阶级文学创作中公式化、概念化倾向及中国现代小说中的游戏消闲、不忠实写实的弊病进行批判,丰富了当代中国文学理论中的世界要素。比如,以民族形式为例,《变迁》阐释了文学理论的内容民族性与形式大众化的立场,将民族性与大众化、内容与形式视为看似对立但又相互联系的富有理论张力的话语共同体,进而将民族形式范畴视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民族思想影响与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民族思想中国化的结果,独特地探索了当代文学理论中的内容与形式的关系。

《变迁》在继承经典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范畴的基础上超越了对社会生活现实、意识形态、民族形式、艺术生产重视不够的马克思主义诞生之前的文学理论,并深入挖掘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思想影响、方法启示。《变迁》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艺术生产论的深度阐释,对艺术生产、物质生产复杂关系的解释,对当代中国文化产业与艺术生产中的审美追求与商业价值、社会效益与经济效益的独特理解,宣告了艺术模仿论与艺术表现论的终结。在一定意义上,《变迁》突破了西方文学研究的反映论、认识论模式,促进了当代中国文学理论对当代中国文艺实践阐释有效性的加强与研究方法的变革。

面对文学理论死亡论、文学理论过时论、文学理论无用论等当代中国文学理论共同面临的一些疑难问题,《变迁》迎难而上,从历史的层面激活、充实、介入文学理论,努力回应这些疑难问题。比如,面对互联网、数字媒介、市场经济等对文学理论的挑战,《变迁》指出文学理论会随着社会生活的变化而在形式上发生变化、在内容上有所丰富,并暗示文学理论不会死亡。比如,《变迁》在批判性审视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范畴的基础上,为了引导和解释当代文学实践,将全球化、现代性、批判性、非物质生产作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新范畴,并指出,20世纪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由于“深刻总结了欧洲19世纪以前的文学经验,准确把握了文学的艺术规律,科学地预测了文学的发展趋势”[1]而仍然有用。

《变迁》并不是单纯地回顾与总结20世纪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中国文学理论,而是立足当下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中国文学理论面临的独特话语与理论形态建构,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思想资源与方法论的一次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中国文学理论未来走向的一次前瞻。比如,《变迁》阐释了生活需要文学、文学更需要生活的全新的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并指出现实主义不仅是对中国文学中的现实主义精神的延续、对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与现实主义理论研究经验的总结,也是具有未来指向的理论。比如,《变迁》以意识形态在文本与现实中呈现的复杂面貌为依据,提出了许多问题:在马克思、恩格斯的文本中,到底是“意识形态”还是“意识形式”?文学作为审美意识形态是否成立?审美与意识形态的合理中介是什么?如何令人信服地界定文学?这些问题都呈现出马克思、恩格斯的意识形态范畴及现代哲学家的意识形态概念与现实社会中的意识形态之间存在某种程度的错位或变异,这种错位或变异隐含着意识形态范畴研究的潜能。由此可见,《变迁》既是为了回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对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影响史,或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中国化历程、中国文学理论百年学术史,也是为了解决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中国文学理论共同面临的中国形态创构问题而做的研究准备。

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与20世纪中国文学理论的关系仍然是一个需要不断回顾与持续建构的问题,这恰恰是它吸引众多学者研究的主要原因之一。我相信,在此基础上,《变迁》的作者及对此问题感兴趣的学者会在此问题上有更深的耕耘,推出更多更丰厚的著作。

综上,《变迁》从宏观主题与微观范畴两个层面,以问题为经,以史为纬,以论证来编织自己对上述问题的解答,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动态的史论图景。该书鲜明的问题意识、清晰的理论和历史逻辑、扎实的文献基础、简明的叙述风格,都使自身熠熠闪光。虽然《变迁》关于一些范畴的界定、论证、观点还有诸多可商榷之处,在经典马克思主义文献引用上有的未用同一版本或最新版本,参考文献中的外文文献大多引自二手文献,各个章节的书写风格并未统一、水平参差不齐,但总体上看,《变迁》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可贵的探索精神和努力创新的勇气,值得每一位中国文学理论研究者,尤其是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研究者,以及对中国文学理论、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感兴趣的读者仔细品读。

〔本文系湘潭大学教改课题“文学理论课程美育教学的困境与出路”(湘大教发[2022]22号)、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改革开放40年文学理论学术史研究与文献整理”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郝二涛:湘潭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 牛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