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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裂与共生:毕飞宇作为新生代作家的非典型性

2024-08-14纪秀明李涵宇

艺术广角 2024年4期

摘 要 20世纪90年代中期,新生代作家备受关注。作为代表成员,毕飞宇具有新生代作家鲜明的群体身份烙印,其作品呈现出新生代作家的典型特征,诸如对现代性话语下城市题材的关注、对性别政治与身体政治叙述的消解、书写对象个体体验的自我迁移等。同时,作为具有鲜明文化自省与批判意识的作家,他又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与新生代相断裂的非典型性:比如对城乡二元结构的批判立场、消解身体后的意义重构、对特殊群体命运的关怀等。探究这些“非典型性”,不仅可以深入挖掘其作品的内蕴,也有助于为新生代作家研究提供另一种视角。

关键词 毕飞宇;新生代作家;非典型性;文化自省

新生代作家,当代评论界也称之为“晚生代作家”“60年代出生作家”等。他们作为一个小说创作群落,何时产生、由谁的第一部作品产生,始终没有明确的说法。这是一个风格相对含混的作家群体,是对80年代先锋小说落潮后的主题内容的反拨和审美形式的发展。和同时期出现的新写实小说不同,新生代作家不热衷于采用零度写作,而是充分调动自我的感官,从自身出发去描写异变的城市与社会,其创作可谓是异彩纷呈。一方面,新生代作家好似游离于宏大的叙事话语之外,也不会将自己和某个文学潮流捆绑在一起,其笔下的人物不再刻意承担诸如“文学与社会”等道德的重担。他们站在当代视角书写市场经济转型下、被世纪末躁动不安的情绪包裹的一个个摇摆不定的新世纪面孔。另一方面,新生代作家也面临他们自己的问题,欲望的张扬与精神的茫然若失是作家想要表现的主题。在物欲取得了对人精神的统治后,人落入物欲化的陷阱,新生代小说作品中充满了大量的欲望化符号,这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新生代作家,给文坛和读者带去了前所未有的冲击。然而,当性、暴力与血腥的内容充斥文本,欲望化书写已然落入了商业化陷阱,他们逐渐偏离了最初的文学创作理想,放弃了文学的诗性品格。

毕飞宇的创作具有新生代作家的典型特征:题材的城市化、表达的欲望化、对象的个体化。然而,他的某些作品又在一定程度上指向新生代的反面。当我们用新生代作家的典型特征去定义毕飞宇时,往往会发现,这些特征与其作品真正表现出的东西存在着某种断裂。

一、站在城乡的界碑处

李洁非认为,随着20世纪90年代中国现代化与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新生代作家的诞生让城市题材头一次超过了乡村题材,成为小说创作中最广泛的题材。城市的细胞一下子被激活,城市感受被深刻的表达出来,城市的面貌走入人们的视野,“一个城市文学的时代或许已经来临”。[1]城市化成为新生代作家的首要关键词,而这个关键词的背后,意味着题材选择上的转变、视野的转移。政治运动的更迭、上山下乡的考验、特殊时期的灾难对新生代作家而言不是“贴身肉搏”带来的精神重创,而更多意味着偶尔闪回的几帧童年时期的电影镜头,更让他们刻骨铭心的是一个价值观、世界观发生巨变的现代化时代。80年代作家所面临的一系列问题,从政治、社会层面还原特殊年代的荒谬本质并追溯从前的历史,从揭示社会的谬误上升到历史经验教训的总结等,不再是这群90年代作家讨论的重点。新生代作家不再执着于关注社会与文学的关系、现实主义与非现实主义等一系列重大命题。时代要求他们去思考当下自我存在的问题,而他们生存的场域几乎都是城市。

20世纪90年代中国进入现代化高速发展阶段,传统城市转型为所谓现代城市。传统城市里相对单调的市井生活、胡同生活迅速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市场化巨大变革所带来的完全陌生的、光怪陆离的现代都市面孔。被金钱及新的世界秩序所刷新的城市,让生活其中的人对于熟悉的场所越来越失去把握,他们欢呼又迷离。而新生代作家恰恰成长于这样一个传统价值观与道德观处于崩裂边缘、亟需被重新选择和检验的时间节点,畸变的城市像打开了的潘多拉魔盒,将多重鬼魅的欲望推向了他们。对于新生代作家而言,他们的既有认知、感受力,以及对于城市建构的想象无疑受到巨大的冲击。这群散逸出“共名”状态的“无名”作家游走在一座座陌生的城市,渴望以自己的方式给城市“命名”。可以说,题材选择的城市化是历史巨变与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于是,徐坤以知识分子视角解码世纪末城市的喧嚣与狂欢;姜斗的《赞美》通过书写种种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去表现随时可能幻灭的幸福瞬间,充满了戏剧性的都市气息;邱华栋的《沙盘城市》刻画生活在机遇与欲望之中、却永远与城市隔膜的流浪艺术家的愤恨。城市既是这群作家寻找自我的所在,也是他们肉体与精神搏杀的战场。

毕飞宇无疑也是“进城”的一员,而他并未止于“进城”,或者说他时而“进城”,时而“出城”,他站在城乡界碑处两相眺望,于是有了更为开阔的视野与文化思辨力。在1995年、1996年发表的作品中,毕飞宇的乡村叙述占据很大比重;而1997、1998、1999三年间,有关都市题材的创作则占有更大的份额;2000年至今,以《玉米》《玉秀》《玉秧》三个中篇小说为代表的农村题材创作,标志着毕飞宇重新把关注的焦点放在乡土。他说:“乡村永远是城市人的一种假想的心灵归宿,而对于乡村人来讲,城市则是一种世俗的寄托。”[2]他也直接书写城市,比如《架纸飞机飞行》《生活边缘》《遥控》《林红的假日》等等,他的作品直接而尖锐地触及到了市场经济冲击下城市人精神的摇摆无力、行为上的猥琐与丑恶、生命力的孱弱,以及整体生存环境的畸形与病态,人的异化几乎成为了不可逃离的结果。可毕飞宇并没有囿于新生代主题选择上的单一,他也书写了乡村。毕飞宇的乡村书写极具特点。一方面,以王家庄为代表的十年特殊时期的乡村成为他关注的重点,传统的乡村伦理处于崩坏的边缘,新的伦理及新道德还处于建立的前夕,造成了农民群体性的精神失衡与价值迷茫,书写乡村伦理道德成为毕飞宇审视乡村潜在问题与特殊时期人性错位的窗口。另一方面,毕飞宇的乡村书写亦成为城市化进程的佐证,譬如《哥俩好》中图北从城市出走,企图从迷乱而充满物欲的城市逃离,乡村断桥镇是他渴望重新获得自我的精神归宿。然而,90年代的乡村早已不再是牧歌田园,原始愚昧落后的乡村与金钱资本相媾和,昔日里诗意的故土变成了让人绝望的精神地狱。

正如毕飞宇在访谈中所说:“我是个地道的乡下人,但乡亲们却不认我,他们认为我是‘城里人’,我又长期生活在农村,对城市也没有什么感觉。所以,我一只脚踩在农村,一只脚踩在想象中的‘城市’。”[1]成长经历让他带着隔膜的眼睛看待城市,复杂的乡村环境及无根的家族历史又使他有距离地观望乡村。因此,相较于其他新生代作家,毕飞宇冲破了城市的围墙。在他看来,城市化的突然而至没有给世纪之交的人们充分适应的时间,当这群城市旅居者反应过来时,已然是身处勾心斗角的名利场中央。相比于其他新生代作家,毕飞宇敢于将乡土民间拉下神坛,他解构了乡土大地宗教崇拜式的崇高感,既揭露了因袭的宗法观念、男尊女卑等固有的弊病,又带着前瞻性的眼光预言了现代城市文明的因子已经开始渗透到乡村世界。在财富、时尚、虚荣等诱惑下,乡村成为一个畸变的产物,精神上的解放滞后于物质丰富。他通过表现玉女等一系列农村妇女自我意识的初醒与自我解放能力的匮乏,反映了世纪之交中的普通人尤其是女性实现个体解放的现实复杂性与历史局限性。

二、游走于欲望的两边

20世纪90年代的新生代小说以前所未有的姿态去书写欲望。韩东直言:“我写性就是写那种心理上的下流、性心理过程的曲折、卑劣、折磨、负荷以及无意识的状态。”[2]如果说中国现代文学、20世纪80年代文学更多地把性作为一种社会道德和审美的对象,以严肃的态度去将性与生命、文化、伦理等宏大的命题相连接,去思考文学的启蒙与道德指引功用,比如《绿化树》《红高粱》《白鹿原》等新历史主义小说,那么在90年代的新生代作家笔下,性更多作为纯粹叙事情节出现,性不再充当审视自我与社会的批判性目光,而是对这个乏味、空洞的世纪末生活的消解。新生代作家以性爱、肉欲狂欢的方式描述着沉沦都市与饮食男女。市场经济对个体欲望的刺激、后现代主义文化思潮对欲望的肯定,决定了新生代作家大张旗鼓地展现个体的欲望。同时,正如戴锦华对于90年代女性书写的评价:“商业包装和男性为满足自己性心理、文化心理所作出的对女性写作的规范和界定,便成为一种有效的暗示,乃至明示传递给女作家……女作家写作的繁荣,女性个人化写作的繁荣,就可能相反成为女性重新失陷于男权文化的陷阱。”[3]这道出了另一个端倪:新生代作家笔下的性娱乐与商业化背后,隐匿着男性话语的幽暗陷阱。

毕飞宇的性书写意味深厚。他笔下不乏性的描写、欲望的描述。比如《哥俩好》《林红的假日》《雨天的棉花糖》等作品。性的无意味、无意义表达是毕飞宇与新生代作家的共通之处。然而,对性的消解并不是毕飞宇的主要目的,更多时候性是解构他笔下人物生存状态、揭开他们精神伤痛的代码。《青衣》中性的近似狂欢又极为病态的呈现,成为筱燕秋酣畅淋漓的情绪出口,一切的困顿、迷茫、对前路的忧惧,仿佛都在这样一场场狂欢的“仪式”之中消失殆尽,这使得性具有了自虐与自戕的意味。性成为政治强权、经济强力双重压迫之下女性精神痛苦的一种隐喻。

毕飞宇经常书写同性之间极为私密的身体抚摸。《青衣》中筱燕秋在教春来唱戏时突然开始抚摸春来的身体,直到后来春来开口制止;《推拿》中两个盲人女推拿师都红和季婷婷睡觉时彼此拥抱,甚至彼此抚摸。诸如此类的同性接触有性的介入,却没有肉欲的放纵。或许这种相对克制的抚摸正是自身价值和意义处于不断被剥夺边缘的个体,以一种“镜像对照”的方式,渴望在他者的身上找到自身存在的确证。筱燕秋眼中的嫦娥是“欣长、婀娜、聘婷无双”的,那个嫦娥活在十年前自己的身上,而十年后渴望重新登台的筱燕秋哪怕大把大把地吃减肥药、疯狂地节食,也回不到当年纤细而风月无边的身材。当她抚摸春来的身体时,她也在拥抱十年前的自己,那是一道难以担荷的痛苦的记忆之影。而《推拿》中都红与季婷婷的彼此抚摸却有不同的意义。盲人,尤其是先天性的盲人,无法通过照镜子的方式确认自己的存在,他们始终活在他人的描述中,通过交往、沟通的方式确立自我存在的意义,可他们对自己的认知又始终是模糊的、不完整的。他们与健全人之间的色彩世界的隔阂使他们始终与健全人之间隔了一层空气墙,身处于两个世界。当他们通过抚摸的方式确认他人的存在时,也在间接地确证自我的存在。

与其他新生代作家不同,毕飞宇没有陷于欲望宣泄与肉体纠葛的语言旋涡,他以自己的方式切入对生命存在的追问。如《玉秀》中,通过书写玉秀委身给郭左当晚的身体感受表达强暴这一灾难性经历对女性造成的难以抚平的、持久性的精神重创。作为“最会写女性的男作家”,毕飞宇直接或间接地采用隐喻的方式表述女性细腻的身体感受以传达仿佛可以触摸到的岁月或命运施加给个体的创伤与疼痛。

三、“我”的,还是“我们”的

正如前文所说,新生代作家身处价值观裂变的时代,固若金汤的传统价值将重新接受时代的检验。新生代作家“本能地将主流文化视为末路,既不认同也不关心,他们自觉地把自己定位在远离政治生活中心的文化边缘,表现他们自私自恋的生活方式和心理欲望”[1]。他们不再追问创作的史诗意义,而着意于在碎片化的叙述中铺陈世俗人生。身处不同城市的新生代作家发出“我”的声音,这种声音并非某种和弦,而是构成了一个众声喧哗的世界。陈思和提到,“他们的叙事特点是极端个人化的,表现了社会体制以外的现代流浪汉的自由观念和反叛行为”,“他们为了抗拒时代的‘共名’,宁可采取极端的态度,强调用自己的生命来‘直接面临’写作”。[2]他们直接用自己的生命体验书写。邱华栋说:“我们各自的写作是不围绕着某些共同的话题的,因此显得发散,说一句题外话,也许我们有一些共同的常识,但却不是荣辱与共的群体。反思‘新生代’,也就显得有些各自为政的意思。”[3]每个作家都聚焦自身感兴趣的现象、话题,但无论怎样的体验和感受,都是单一个体发出的“我”的声音。比如徐坤《狗日的足球》中,一位女性“伪球迷”在球场冷眼旁观男球迷的种种行为,表现了男性中心主义及女性地位的尴尬。韩东《新版黄山游记》以游记式的纪实手法细致描写主人公“我”与朋友一起游黄山找不到旅馆时的无奈与疲惫,以及忍痛花240元住进宾馆时的感受,表现了都市人物的卑微处境。

从《哥俩好》《遥控》《林红的假日》《元旦之夜》《青衣》《玉米》《玉秀》《玉秧》等作品来看,毕飞宇的小说频频传达“我”的声音。如果说王家庄这一符号间接地串联起了毕飞宇对于中国乡村伦理道德的整体性反思与忧患意识,那么毕飞宇第一次借《推拿》直接地传递出“我们”——残疾人群体集体的声音,表现了群体性的生存经验。他也写这群推拿师各自的人生经历与生命体验,比如盲人们失明的不同原因及失明使他们形成的偏执:小马因为小孔身上散发的味道触发了自己对爱欲和幸福的渴念、张宗琪对食物的小心敏感、沙复明对“美”这个概念的迷恋痴想、都红不容自己接受一点施舍的自尊心。如同《推拿》的各章题目以人物的姓名命名一样,王大夫、沙复明、小马、都红、小孔、金嫣和泰来等,毕飞宇以第三人称聚焦的方式展开每个人物不同阶段的人生故事。更为巧妙的是,当所有的个体故事合于一体,不同的声音开始变得和谐,不同的声部开始错落有致地排列,最终使得《推拿》成为了盲人推拿师这一特殊群体共同发出的属于“我们”的声音。毕飞宇在众多的“小我”叙述中,寻求一种融合贯通与意义提升。于是尊严,盲人的尊严,或者说残疾人的尊严成为了这部小说真正想要叩问的主题。尤其小说最后一章“夜宴”,王大夫与小孔、金嫣与泰来两对情侣流着泪拥抱与剖白心迹,让读者看到了一个隔绝于冰冷的现代城市之外的残疾人之间彼此尊重、彼此温暖的小世界。毕飞宇没有被个体书写这个典型特征给束缚住,他去探求了突破的可能,从“我”到“我们”绝非回到了对宏大叙事的单曲循环,而意味着毕飞宇透过价值多元的时代、嘈杂的喧嚣的现代生活,听到了某些渺茫的哭声与哀怨,书写了社会转型时期小人物的切肤之感与集体暖意,这是对新生代小说的突破。

四、结语

身处20世纪90年代文化转型节点,毕飞宇一方面同新生代作家群体风格共生,以相对自由的个人化叙事于看似芜杂、琐屑的生活故事中抒发内心的焦虑、空虚与躁动。另一方面,毕飞宇又以“非典型性”深入思考“中国未完成的前期现代性与快速发展的后期城市化、现代化”[1]。置身现代化的语境下,毕飞宇敏锐地觉察出社会的时代症结,他以独特的文化批判与自省视角审视现代化转型下平凡人的拥有与失去、欣欢与悲痛,将民间个体的隐秘体验和欲求同鲜活的生活之流紧密地交织在一起,通过对个体生活境况的关注与表达,走出一己的经验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毕飞宇沉寂十年后的新作,《欢迎来到人间》关注的依然是当代中国社会热点,作家通过一起医患冲突牵连起的连锁反应,从不同视角出发质疑极具荒诞感的“现代文明”幻象。毕飞宇剖开被功利主义浸染与玩世主义裹挟的“沉重的肉身”,将人物空洞皮囊下的精神荒原暴露无遗。从特殊年代生存与尊严的两难,到20世纪90年代世纪末的躁动狂欢,再到当下都市文明的症候,创作视野的转变不仅没有限制毕飞宇,反而使其新生代“非典型性”的一面得以不断深化。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作家毕飞宇能够创作出更多兼具个人特色与时代关怀的好作品。

〔本文系2024年大连外国语大学研究生创新立项“毕飞宇小说叙事伦理研究”(YJSCX2024-103)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纪秀明:大连外国语大学学术期刊管理中心教授。

李涵宇:大连外国语大学汉学院硕士生。

(责任编辑 牛寒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