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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体论研究到跨学科研究

2024-08-14金柄珉

艺术广角 2024年4期

摘 要 金柄珉的学术研究大致经历了从文学史本体论研究到比较文学的研究、从跨界叙事研究到中韩文学交流史的研究、从文献资料的发掘与整理到构建国际创新科研团队三个阶段。本体论研究坚持中国的学术视角和价值观,从中发现了比较文学的新课题,要做到本体论研究与比较文学研究互动、互证,以及互补。跨界叙事的研究是中韩文学交流史研究的基础,由此发现东亚文学的现代转型与价值重建,发现中韩共同话语与相互认知为基础的中韩合作的现代东亚的精神价值。大型文献资料的发掘、整理与研究,需要建立国际创新科研团队,协同创新是产出重大学术成果的基本保证。坚守知识人的良心与良知是实现人格独立、学术自律的根本前提;不断更新知识结构,实现西方理论的本土化和方法论的创新;非通用语文学的研究,要耐得住寂寞和孤独,主动与主流学界对话,还需要小题大做、宏观细作,追求独特价值和普遍价值的统一。

关键词 本体论研究;比较文学研究;跨界叙事研究;国际科研团队;学术自律

学术研究是大学教师的神圣使命,大学教师通过学术研究,不仅向学生传授人类的知识和文明,还为人类社会生产新知识和发展新文明。蓦然回首,我在大学任教已经46年,在这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学术研究始终是我无悔的选择和永恒的追求。然而,我并不认为,我的学术研究对人类的知识生产和文明的传承带来了有意义、有价值的探索。若把人类的学术研究比作一座“金字塔”,有无数的天才学者是这座“金字塔”的设计者和构筑者,他们在学术研究上一路探索并取得了辉煌的成就,而我不敢说我的学术研究能够成为建构这座“金字塔”的一块小小的基石。在此,我仅仅是把我的学术研究经历和心得记录下来,并汇报给诸位学术同行,以期增进学术前后辈之间的思想与情感的交流。我的学术研究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从朝鲜—韩国文学史本体论研究到中韩比较文学研究;二是从中韩跨界叙事研究到中朝/韩乃至东亚文学交流史研究;三是从文学史基本文献整理到组建国际创新科研团队。

一、从朝鲜—韩国文学史本体论研究到中韩比较文学研究

1978年,我从延边大学朝文系毕业并留校,任中国现代文学史教员。过了半年,我便到中山大学中文系进修了一年半的时间。在此期间,我在著名学者吴宏聪先生的指导下,通过各门课程学习和参加各种学术活动,开拓学术视野,也系统阅读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品和基础文献,打下了良好的中国现代文学专业基础。不过这仅仅是我学术研究的准备阶段,并未正式进入学术研究阶段。1982年9月,我作为教育部公派研究生赴朝鲜金日成综合大学博士院攻读副博士学位,并于1985年4月获得文学副博士学位,随即于当年7月回国。回国后,国务院科技干部局把我安排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但由于学校要求我回到母校,我便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回到延边大学工作。因为在当时,国家把朝鲜的副博士学位当作我国的博士学位来看待,所以由国务院科干局负责我的工作安排。朝鲜没有博士研究生学位课程,获得副博士学位后从事相关工作,一旦在教学科研工作中有了创新性学术著作时,可以申请博士学位,实际上获得博士学位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当时,驻平壤中国大使馆同意我回国后撰写学术专著,再去朝鲜申请博士学位。延边大学朝鲜语言文学学科于1986年获批博士点,所以从1987年9月起,我师从郑判龙先生在延边大学攻读文学博士学位,并于1990年6月获得文学博士学位。从攻读副博士学位起,我才正式开启了朝鲜—韩国文学史学术研究生涯,到了攻读博士学位时,我才算是走上了自己特有的学术道路。在这段时间,我研读了大量与朝鲜文学史有关的作品和基础文献,以及相关学术成果。在朝鲜李东源教授的指导下,完成副博士学位论文《对朝鲜近代小说的历史考察》(1984),在中国郑判龙教授的指导下,完成博士学位论文《朝鲜中世纪北学派文学研究——兼论与清代文学的关联》(1990)。接下来,先后出版《申采浩文学研究》(1988)、《韩国近代过渡期文学研究》(1992)、《朝鲜文学史(近现代)》(1994)、《朝鲜·韩国当代文学史》(2001)、《朝韩现代文学史》(2021)等著作。在上述本体论研究成果中,我始终坚持以下两点学术追求:

一是坚持中国学者的学术视角与价值观。朝鲜—韩国语言文学学科建设的目的在于通过人才培养、科学研究、社会服务等,增进中国与朝鲜半岛之间的人文交流。然而中国的朝鲜—韩国文学的教学与研究,不能照搬朝鲜或韩国出版的文学史的基本内容、叙述体系以及价值观,必须坚持中国的学术视角和价值判断标准。当然,我们所追求的学术视角和价值观是以世界性视角和普世性价值观为前提的。为了建构中国的学术视角和价值观,我努力探索和发现朝鲜—韩国文学史的基本特征,并在此基础上扬长补短,注意规避其研究局限性。朝鲜的文学史著作一般由多人共同撰写,其优点在于较为全面地集合了各种研究成果,但学者个体的独创性却被忽视或削弱。而韩国的文学史著作大多由个人撰写,这虽然突出了作者个体的学术视角,但并没有很好地吸收各种研究成果的优长。尤有要者,朝鲜和韩国的文学史著作中,由于意识形态的影响,往往出现文学史的历史语境和场域被忽视的现象。比如,朝鲜的文学史著作把抗日革命文学视为文学发展的主流,而把无产阶级文学作为其支流,且把资产阶级民族主义文学视为反动文学进行否定,甚至将其排除在文学史体系之外。韩国的文学史著作也有明显的意识形态的影响,曾出现过批判和否定无产阶级文学的错误做法。于是,我在撰写近现代朝鲜—韩国文学史著作时,努力克服朝鲜—韩国文学史意识形态影响的局限性,尊重文学史实,以客观的态度还原文学史的历史现场,整合左右翼文学资源,并率先将文学批评作为主要章节进行系统阐述,构建全新的朝鲜—韩国近现代文学史体系,同时坚持在朝鲜—韩国文学与世界近代文学的对话和比较的视野中,呈现文学思潮和文学流派的生成流变轨迹,揭示文学团体及作家作品的地位和价值。因而,《朝鲜文学史(近现代)》不仅深入论析了朝鲜—韩国近现代文学的历史发展阶段及其特征,而且彰显了中国学者独立的学术判断力。该书出版后广受好评,30年来在国内外先后5次再版,并一直被国内外大学指定为教材或参考书。

二是发挥中国学者的特色和优势。从国内朝鲜—韩国文学史领域的著作来看,有不少是对朝鲜—韩国文学史的体系略加改写,或者对内容进行删减而出版的。严格意义上讲,这不能说是原创性的学术著作,而是对国外文学史著作的“翻译”,或说不好听的话就是“抄袭”。我想只要充分发挥自己的特色和优势,中国学者完全有能力在这些领域写出具有原创性和特色的学术著作。我1988年就出版了《申采浩文学研究》专著,并于1990年出版了《朝鲜中世纪北学派文学研究——兼论与清代文学之关联》一书,它们在国内外朝鲜—韩国学界引起积极的反响,学界普遍认为这两部著作体现了中国学者的特色和优势。回顾起来,从《申采浩文学研究》的写作历程来看,我在选题之初就明确意识到自己的研究具有得天独厚的特色和优势。尽管申采浩是韩国近代著名历史学者和爱国作家,但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当时在朝鲜并不提倡对他进行全面深入的研究,而在韩国还看不到他的文学遗稿(其遗稿收藏在朝鲜人民大学习堂,即国家图书馆)。申采浩是日本帝国主义殖民时期在华的韩国独立斗士,也是著名学者和作家,他在流亡中国期间,创作了近30万字的文学作品。我在朝鲜留学期间,在朝鲜人民大学习堂和中国驻平壤大使馆文化处的帮助下,对申采浩文学遗稿进行全面整理与研究。在这一过程中,我聚焦于揭示他的中国体验与文学创作的关系,着力分析他的文学思想、文学创作与中国语境、中国体验的关联,还有诗歌、小说文本的中国时空叙事和思想艺术特征。经过多年的努力,我在1988年推出了《申采浩文学研究》一书。此书一问世,在国内外引起较大的反响。国内外有不少学者认为我是申采浩文学研究的开拓者或是权威人士,这虽是谬赞之词,但也算是对我这项研究的肯定和鼓励。而我之所以能够在国内外成为首次研究申采浩文学遗稿的学者,这固然受益于身为中国留学生的独特身份,为我后续的深入研究提供了保障,并成就了我的研究特色和优势。此后我在《申采浩文学研究》的基础上,陆续发掘出申采浩在北京创办《天鼓》杂志、在华参与中国无政府主义活动等重要史料,并发表论文多篇,进一步阐述了申采浩在东亚认知、中韩合作、近代想象等方面的文学和思想贡献,使得这一研究更加完善。不仅如此,我还是国内外第一个将朝鲜18世纪后期的北学派视为文学流派进行系统研究的学者。对我来说,把北学派视为文学流派进行研究,这与我作为中国学者的问题意识有着密切的关联。通过研究我阐释了北学派所提出的“北学”的历史文化意义,即北学是指学习中国清代先进文化(包括传播于中国的西方文化)而言的本质特征,进而通过研究阐明了其作为文学流派的事实论据,即对北学派文人的中国体验与清代社会认知、北学派文人与中国文人的对话与交流、北学派文学与中国清代文学关系等议题展开了深入的论证。由于把北学派视为与中国关联的文学流派进行研究,本立而道生,这使我能够在北学派文学研究中提出新的学术性见解,对北学派的形成与发展以及北学派文学的思想、形式、性质、地位、价值等作出新的符合历史事实的学术判断。这些研究成果赢得了朝鲜—韩国学界的高度认可。我的《申采浩文学研究》和《朝鲜中世纪北学派文学研究》先后在国内外出版,并作为具有高度创新性的学术成果,荣获韩国学术界的两大重要奖项——“庸斋学术奖”和“人文学术奖”。特别是《朝鲜中世纪北学派文学研究——兼论与清代文学之关联》一书,被首尔大学选为“海外韩国学研究百年成果展览”的主要成果之一,彼时中国共有两项学术成果入选,另一项是吉林大学著名的考古学专家王健群教授的《好太王碑研究》(1984)。此外,我还主持编撰了《朝鲜·韩国当代文学史》一书,作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的研究成果,该书也获得了学界的高度肯定,论者认为这是世界首部把朝鲜半岛的南北文学整合在一起撰写的“南北统一文学史”。

我在深入开展文学史本体论研究时,经常发现朝鲜韩国文学与中国文学的内在联系,由此,我便发挥中国学者的优势,努力开拓中韩比较文学新的学术领域。我的比较文学研究思路可以说是从我撰写博士学位论文过程中得到的启发。正如前述,我若未对北学派文学与清代文学的关联问题进行深入的比较研究,则根本无法界定北学派文学的性质。我开展中韩文学比较研究时的主要学术关注点是借此发现中国文学在东亚文明形成中的巨大辐射力和张力,以及在东亚文明多样性建构中朝鲜—韩国文学的作用。更具体地说,是重新审视中国文学在东亚文明圈的地位和价值,以及发现朝鲜文学在东亚文明圈的文化多样性发展中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具有的价值。在这一研究领域,我先后出版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的成果《朝鲜文学的发展与中国文学》和国际合作课题的成果《韩国实学派文学的发展与中国关联研究》(上、下),以及《朝鲜—韩国文学的近代转型与比较文学》等著作。这些著作用比较文学的理论与方法,系统地研究了从古典到现代的中韩文学关系,阐明了其历史发展规律和特点。我在中韩比较文学研究过程中,根据研究对象的不同,运用不同的比较文学理论与方法,从而呈现了鲜明的问题意识,并实现了问题发现到理论重构的研究目标。

首先,重视跨学科比较文学研究。我是通过《论洪大容的哲学思想和文化意识——以〈医山问答〉为中心》《申采浩的主体性哲学与人生实践》等论文,努力推进朝鲜—韩国文学与哲学的跨学科比较研究。前者是以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宇宙时空观为基础,重新审视洪大容对话体小说《医山问答》中所展现的自然科学思想,指出了其地动说理论和文化意识对摆脱文化中心主义、树立“华夷一也”世界观的作用,进而揭示了洪大容的哲学思想在18世纪后期东亚思想史上所具有的历史地位和价值。后者是阐明申采浩的主体性哲学与文学的关系,指出其早在朝鲜亡国之前就批判日本“大亚细亚主义”的思想先驱地位。

其次,重视比较文学的类比学研究。通过中韩文学的类比学研究,探讨属于汉文化圈的中韩文学的潜在文化对话,阐述东亚知识话语的谱系与建构过程。这方面的主要论文有《朴趾源小说与鲁迅小说的比较研究》《互文与张力:中朝文人题画诗文的跨文本价值——以黄云鹄所辑〈完贞伏虎图集〉为中心》等。前者是把18世纪后半期韩国著名作家朴趾源的小说《虎叱》《广文传》《朴氏夫人传》与鲁迅小说《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进行比较研究。通过两位作家笔下的人物形象比较,揭示了朴趾源和鲁迅在儒家文化批判和塑造性格分裂的下层人物形象上的共同点与差异性,指出了相隔百年多的中韩作家之间潜在的文化对话和深层的思想共振。后者是以互文性的理论,通过讨论中韩诗人对晚清黄云鹄的《完贞伏虎图集》的题画诗文,分析了中韩诗人的社会批判意识与伦理意识的相互认同及其特征。

再次,通过中韩比较文学影响研究,深入探讨中国文学对朝韩文学的发展产生的影响,着力发现中国文学在传播中的变异与朝鲜文学在接受中的创新。主要论文有《朝鲜北学派文学与清代诗人王士禛》《梁启超与朝鲜近代小说》等。前一篇论文阐明了王士禛的“神韵说”对朝鲜北学派文学形成的决定性作用及对诗歌创新的影响。在论文中力避王士禛诗歌与北学派诗歌单独作一对一的比较,着力揭示北学派诗人对王士禛及其“神韵说”的接受过程中的整体特色,并分析各自在接受过程中所表现出的个性特点,以及北学派在中国文学接受中所表现出的本土化特征和创造力。在后一篇论文中,提出了梁启超的小说理论和政治小说对韩国近代小说发展的巨大影响,以及韩国文学在接受过程中所发挥的创造力。

概言之,我开展中韩比较文学的研究,主要是以本体论的深入研究为基本前提,在本体论研究中无法解释的部分就在比较文学研究中得到新的解释,以此实现文学史本体论研究与比较文学研究的互补、互动、互证。我做中韩比较文学研究,从未忽视或放弃对文学史本体论的研究。我的申采浩文学研究、北学派文学研究持续了40余年,通过比较文学的研究并对其不断作出新的解释,固本强基,步步为营,注意从这个学术根基出发,逐渐延展出新的学术议题。

二、从跨界叙事研究到中韩文学交流史的研究

大学教授应该有自己明确的学术研究方向,更要不断拓展自己的学术研究领域。从某种意义上说,学术研究领域的拓展就是对主体生命空间的拓展。同时,拓展新的学术研究领域对负责培养研究生的教授们来说是不可推卸的学术使命,因为导师的使命是在自己的学术研究领域内进行研究生的培养,只有这样,才能保证研究生的培养质量。我的研究生绝大多数是在朝鲜中世纪实学派—北学派文学和近代移民—流亡文学领域中完成学位论文,如今他们在国内外韩国学乃至中韩比较学界都展示出独特的研究风格和影响力,国内有不少学者称他们为“金门弟子”,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他们有着相近的研究方向并就其展开深入发掘与研究。因此,朝鲜文学史的本体论研究和中韩比较文学的研究使我逐步关注到近现代中韩跨界叙事研究,而对中韩跨界叙事的研究又使我自然而然地关注中韩近现代文学交流史研究。1910年,韩国沦为日本帝国主义殖民地。由此,对于韩国文学的发展来说,中国是一个特殊的空间,即中国是韩国人的政治空间、生存空间、文化空间,这又延展出文学创作的“场所”之意义。韩国文人的中国体验叙事—跨界叙事是韩国解放前爱国主义文学的主流。从1910年开始,流亡到中国的韩国文人积极与中国的革命先驱进行交流与对话,随着时代的发展,中韩文人通过文学交流与创作,积极建构交互主体与共同主体性,进而构建起文学艺术的共同体。我在研究过程中逐步认识到,中韩文人的跨界叙事研究对于探讨现代东亚的精神价值具有重要意义。于是,我专心研究近现代在华韩国文人的跨界叙事,即在华韩人流亡文学。我通过七八年坚持不懈地研究,于2021年出版了《近代韩国流亡文人的文学研究》,重点研究流亡中国的韩国代表性文人申采浩、申圭植、赵素昂、柳子明、李斗山等的文学活动与文学创作,以及在华韩国人抗日武装队伍——朝鲜义勇队、韩国战地工作队以及东北抗日联军朝鲜人的文学艺术创作。对韩国流亡文学研究主要是探讨其文本所表现出的中国认识和东亚想象,可以从三个方面谈其研究成果和特点:首先是对韩国流亡文人文学中的中国体验、中韩合作,以及东亚认识的探讨。首次通过对韩国流亡文学的研究阐述了韩国流亡文人东亚认识的历史价值,也阐述了在华韩国文人申采浩、申圭植等人在东亚思想史上的地位与价值,在东亚现代史上他们两位是批判日本“大亚细亚主义”的欺骗性、侵略性本质的思想先驱,这与他们在中国获得的政治体验、生活体验和文化体验是分不开的。其次是对韩国流亡文学中所表现出的主体性和身份认同的探讨。我通过研究提出了韩国流亡文人主体性的多重性、身份认同的复合性特点。与此同时,也阐明了中韩文人的交互主体性、共同主体性特点,指出了韩国流亡文学在中韩命运共同体构建中的历史价值。最后是指出了韩国流亡文学在韩国文学史、中韩文学交流史上的地位和价值。到了20世纪30年代后期,由于日本帝国主义的血腥镇压,韩国文学在韩国国内几乎没有得到发展的空间,韩国由此迎来了文学发展的黑暗期。然而,在华韩国文人的文学创作延续了韩国民族文学的命脉,由此看来,中国对韩国文学的发展具有决定性意义。朝鲜和韩国学者对我和我们的学术团队给予了高度的评价。他们说道:“在华韩国流亡文学的研究,本应是我们不可推卸的科研任务。如今,本由我们来做但未做到的研究被中国学者们给完成了,对此,我们需要反思,也需要认真学习中国学者们的学术视角和研究方法。”这种评价肯定了我们身为中国学者在学术研究过程中发挥出的优势和特色,这一点我们应该持续发扬。

我在研究韩国文人的中国体验叙事过程中感受到研究近现代中韩文学交流史乃至东亚文学交流史的紧迫性。因为韩国近现代跨界叙事的研究离不开在中国近现代文学中的韩国叙事研究的支撑。因此,我便结合了我的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启动了中韩文学交流史研究,完成了《近现代中韩文学交流史》(3卷)。其中《近现代中韩文学交流史纲要》是国内外第一部全面系统地研究1840年至1949年中韩文学交流发展的学术著作。这部著作的价值可以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一是以历史的视角概括了中韩文学交流的发展阶段及其特点,将近代文学交流的特点概括为“历史过渡性与近代指向性”,将现代中韩文学交流史的特点概括为“多元交叉互动与现代性建构”。二是从跨文化的视角对近现代文人的人际交往和知识传播及其特点进行了系统地阐释,特别是对中国的张謇、严复、董文焕、梁启超、陈其美、黄介民、柳亚子、鲁迅、胡适、巴金、周作人、穆木天等文人,与韩国金永爵、朴珪寿、李尚迪、金允植、申圭植、朴殷植、赵素昂、柳子明、吴相顺、申彦俊、李陆史、郑来东、李斗山等文人的交流和思想对话,及共同话语与相互认知进行了阐述。三是从比较文学视角对近现代中韩文学的跨界叙事进行阐释,指出这些文学文本对构建中韩命运共同体所起的作用。尤其是对郭沫若、无名氏、巴金等数十名文人反映韩国题材文学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乃至中韩现代交流史上所具有的历史地位与价值作出客观评价。四是从文学传播学的视角考察了中韩近现代文学交流史中文学作品的互译与批评,阐明了翻译与批评在中韩文学发展中对文学资源的共享、文学思想的相互影响等特点,特别是中国近现代文学作家作品在韩国的传播及影响等。

如前所述,近现代中韩文学交流史研究是东亚文学交流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迄今为止,国内外学界尚无较完整的有关近现代东亚文学史乃至近现代东亚文学交流史的研究著述。

近些年,我一边做中韩文学交流史研究,一边做东亚文学交流史研究的准备工作。已经先后发表了《东亚文学的互动与生成》《东亚文学的跨文化研究》《东亚跨文化研究的历史及其展望》《文明对话:东亚人文交流的历史与展望——以中国与韩国的人文交流为例》《浅谈东亚人文学的研究方法》等诸多学术论文,探讨了东亚文学交流中作家的相互接触与对话、跨界体验与叙事特征、文学作品的译介与传播、文学思潮的流动和相互影响等东亚文学交流的基本规律与特点。尤其是总结了近现代东亚人文交流的基本经验,展望了21世纪东亚文化共同体的构建。上述论文的主要特点在于确立了东亚视角,指出了中国文学在东亚文学乃至东亚文明的形成发展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和价值。同时,探讨了东亚文学交流史研究的理论和方法,即对东亚视角、东亚精神价值、东亚文明多样性、中心和周边等问题进行了理论阐释。正是通过建立在大量一手史料基础上的学术研究,我逐渐对东亚人文学的基本特征和本质规律有了一定把握,并在《文明对话:东亚人文交流的历史与展望——以中国与韩国的人文交流为例》一文中,对中韩人文交流发展进行了初步的系统阐述。我认为中世纪中韩人文交流的实质是“天朝礼治下中心与周边的交流”,其交流特点有三点:一是遵循中心与周边的相互认知和共同发展原则;二是坚守官方交流与民间交流并行的发展路径;三是构建文献整理与文化资源的共享机制。而现代中韩人文交流的实质是“主体性的确立与平等对话原则”,其交流有两个特点:一是多元交叉与多样性交流;二是全面合作与共同发展。这些观点的提出,相信将有助于促进21世纪中韩乃至东亚人文交流。

三、生命的选择、永恒的追求

大学教授要想做好学术研究,应该拥有坚定的志业意识与学科认同感。每个人做学问的动机和目的并不一致,有的人也许是为了自己的职称评定而做,有的人是为了个人利益和名誉而做,但真正的学者应该是为了自己的使命感和精神追求而做。做学术研究要有人格和使命感,通过学术研究不仅要实现自身存在的价值,还要为社会发展作出有意义的思想探索和道德设计。我有以下三点体会:

首先,大学教授的良心和良知是做好学术研究的根本前提。有了良心才能真心实意地搞学术研究,有了良知才能通过科学研究创新知识,并为社会发展和文明建构做贡献。我大学毕业时,曾面临各种选择,但出于对继续学习的强烈愿望,还是选择了大学教师这个职业。我大学毕业留校后获得了很多继续深造的机会,如到名校进修、出国留学、攻读博士研究生等等,但我原本只是初中毕业,后又相继回乡当农民和入伍当兵十年,基础知识薄弱,加之双语写作的能力有限和工农兵学员身份的先天不足,要想成为一名学者还是困难重重。为了实现目标,我一方面努力提高汉语阅读能力和写作水平,一方面尽量弥补在上大学期间没学过的课程。我于1987年9月开始攻读博士学位,开学那天导师郑判龙先生赠送我们三位博士生每人一本汉英辞典,他要求我们一定要学好英语,要达到能够阅读英语文献的水平,同时还要求我们加强中文写作能力,将来的博士论文一定要用中文撰写才能提出答辩申请。

我是从小在朝鲜族学校接受基础教育,小学三年级开始学汉语,所以初中毕业后的汉语水平还不如汉族学校的小学三年级学生水平。我在黑龙江省宁安县的农村长大,我们村的老户是康熙年代从云南迁移来的九户汉族。20世纪30年代始100多户朝鲜族移民来到村里扎根,20世纪60年代闯关东的20多户山东人来村里落户。我们村有四个生产队,汉族是第一生产队,其他三个是朝鲜族生产队。我们小时候常与汉族孩子们一块玩游戏、游泳,有的时候还一起到河里捕鱼,但是我们村的汉族人从小学习朝鲜语,有不少汉族村民与朝鲜族村民交际时使用朝鲜语,甚至有的汉族人可以用朝鲜语讲中国故事。当然,有时汉族人和朝鲜族人之间也用汉语开玩笑,互相叫外号,如“嘎鸭子”“二牤子”“二流子”“老八路”等,但从来不说互相伤感情的话语,如“高丽棒子”“山东棒子”之类。汉族和朝鲜族村民的关系非常融洽,在彼此交往中绝无民族隔阂,甚至彼此都不会意识到民族身份的差别。比如,朝鲜族村民过节时吃打糕,就送到汉族邻居家分着吃,汉族村民过节时吃饺子,也请朝鲜族邻居一起分享。当时无论朝鲜族还是汉族村民都会杀狗,邻居们则一起吃狗肉汤,过节杀猪、杀牛也都是平均分配。在这种和谐的环境下,我的小学、中学时候反而没有更多学习汉语的机会,因为汉族邻居基本都会并且愿意说朝鲜语。后来我参军到部队,天天看报学习汉语,那时,我随身携带新华字典和四角号码辞典,不懂就查,查到就记。因为我汉语不好,指导员苗志才为了让我能尽快提高汉语水平,要求我天天写日记,并且每周都要交“作业”给他,他便认真给我批改。指导员是我的汉语启蒙老师。经过两年的刻苦学习,我的汉语水平有了显著提高,组织上任命我当连队文书。当时连队里只有文化程度最高的优秀士兵才有资格被提拔为文书,让我担任这一职务,这是组织上对我最高的认可和鼓励,我从内心深处感到了解放军这所“大学校”的无比温暖。我在部队四年间把新华字典上的字几乎全部查找一遍,有的生僻字查找好几遍。我在连队当文书期间,写过总结报告,也办过黑板报,写过批林批孔文章和先进人物通讯,汉语水平不断得到锻炼和提高。但我从部队复员后来到延边大学朝文系学习,老师们用朝鲜语授课,故难以提升汉语水平。后去中山大学进修,我的汉语水平有所提高,但是远远没达到用中文写作长篇学术论文的程度。我的母语是朝鲜语,像我这样的双语使用者,用汉语写作就得置换语言的逻辑思维。即便现在,一般来说,用朝鲜文只需半个月的时间就能写完的论文,用汉文就要花费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在博士研究生阶段,为了提高汉语水平,我下决心专门学习千字文、四书五经等经典,并且逼着自己硬着头皮开始用中文写论文。当时我把成语辞典、修辞学辞典、描写辞典、虚词辞典、古代汉语辞典放在枕边,不懂或想不起来就查辞典。经过艰苦的努力,在攻读博士期间我发表三篇学术论文,全部是用中文撰写,这就为此后用中文撰写博士论文增添了信心。与此同时,我是一名工农兵学员,大学毕业后还要补上很多大学时候没学过的课程,如中国文学批评史、古代汉语、美学等等。庆幸的是,我在中山大学进修期间有机会补上了这些课程。综上,我做学术研究尽管有很多先天不足,但是经过多年的艰辛努力,最终做到了能用中文发表论著的程度。这些进步与我对学术研究的坚定信念、执着追求和坚强的毅力是分不开的。

我一直在想,学术研究对于我意味着生命的选择和永恒的追求,更意味着我人生价值的核心。我从1990年博士毕业后,一直兼任行政工作,历任系主任、教务处长、师范学院院长、副校长、校长等职务,在行政岗位上服务二十余载。尽管如此,我始终坚持学术研究,并且著书立说,笔耕不辍。很多人问我,在处理繁杂的行政事务的忙碌中,继续做学术研究的秘诀是什么?其实我的秘诀很简单,那就是我从来没有把行政工作当作第一职业,而是把教学与学术研究当作我的第一职业。我始终坚信在大学里作为教授的本职工作是教学与学术研究,而行政工作则算是兼职。有了这种明确的学术理念,我就可以摆正行政工作与学术研究的主次关系。与此同时,我还认为大学里的行政管理者——处长、院长、校长,应该作为教授的代表,不仅要维护教授的权益,还要以正确的学术理念与学术实践引领大学教授的学术研究。

正是因为坚守这样的理念和信念,我才能够在学术研究方面,锲而不舍,持之以恒。我在担任校长之后,尽管工作繁忙,还是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坚持学术研究,一心想成为学者型校长,用我的实际行动来影响学校的学术研究。我为学术研究不断地寻找空间和时间,我一直坚信,做学术研究是我生命中最有价值和意义的一部分,是我与历史、学问对话的生命时空。对我来说,每周六、周日和节假日就是属于学术研究的时间。我还有一项长期雷打不动的学习计划,那就是要求自己每周至少保证三天晚上的时间用作学术研究,如今我还坚持着这项计划。我常常想到“出仕途为官,文人本色”和“昼了公事,夜接词人”等古训并以此自励。我当校长的时候,经常要去北京、长春和国外各地,去拜访领导干部和中外有识之士,为大学争取办学资金和资源。我每次出差都带着电脑和相关著述资料,这样一来,出差时抽出的时间缝隙给了我写作的机会。担任校长期间,我还主持兴建了总投资为15亿元、总建筑面积38万平方米(包括41栋单体建筑物)的校园扩建工程。这是延边大学历史上的第二次创业,也是一项天字号工程。在此期间,我在筹措资金、土地置换、工程招标、严防偷工减料和腐败等诸多方面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因而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到了晚上,我依然坚持读书,撰写论文。我深切地感受到,苦闷和痛苦不仅可以通过学术研究来消解,还能提升我对生存的欲望、学术的执着和想象力。我在任校长期间坚持学术研究,但也没有影响学校的改革与发展,相反学校的教学与科研事业有了跨越式发展,在吉林省省属高校中遥遥领先。说实话,这不是我的自夸,而是客观事实。这一成绩的取得,应该与我作为校长率先垂范,大力提倡开展学术研究密切相关。当然,后来卸任校长之后,我便可以更加专心致志地从事学术研究,参加国内外学术活动。我现在已经年过古稀,精力依旧非常旺盛,这应该与我多年来养成的学术研究习惯有很大关系。回顾起来,我卸任校长后的这12年所做的学术工作的确不少,值得总结一番。

其次,知识结构的更新和研究方法论的创新是做好学术研究的关键。我在攻读副博士学位期间才对学术逐渐开始入门。或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我坚信学术研究的过程就是不断更新知识结构的过程。对于优秀的人文学者来说,大约在40岁左右就能够取得创新性的学术成果,但仅仅因此而满足于自身已有的学术水平和能力,就会开始走上学术生涯的下坡路。如果想要守住学术盛年的创新能力和水平,就必须不断更新知识结构,创新研究方法。对于研究朝鲜—韩国文学的学者来说,一不小心就会在狭小的学术圈子里成为井底之蛙,也很难与国内主流学术界对话和交流。所以理应主动通过阅读和参加会议,与理论和方法的生产国——美国、英国、俄罗斯、法国、德国等国的优秀研究者进行学术对话的同时,还要与优秀的中国文学研究者进行学术对话,积极地去了解中国学术发展的需求和规律,努力推进中国学术话语的建构。此外,做好学术研究不仅要建立宽广的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的知识背景,还应积极探索新的学术理论和研究方法。我是研究朝鲜—韩国文学的学者,但早年曾经讲授过4年中国现代文学,又曾在中山大学系统学习中国现代文学,随后一直阅读中国文学史方面的著作,这种经历使我建立了较为全面的中国文学知识背景。我不仅时常关注朝鲜—韩国文学的前沿研究动态,还会密切关注外国文学研究和中国文学研究的前沿成果。我在研究朝鲜—韩国文学史的过程中,主要从世界文学史的发展脉络中去阐述朝鲜文学的发展脉络和特点,从朝鲜文学与中国文学的关联中去考察中国文学的影响,以及韩国文学的接受力和创造力。在撰写《朝鲜北学派文学与清代诗人王士禛》和《鲁迅与燕岩的小说比较研究》等几十篇中韩比较文学论文的过程中,我对中国文学知识、中国文学研究动态与成果的掌握起到了很大作用。

为了完成北学派与清代文学比较研究的系列论文,我对中国清代文学史进行了系统的学习,梳理了王士禛“神韵说”、袁枚的“性灵说”的发展脉络及其在文学史上的评价。因而我能进一步深入地阐明朝鲜北学派文学与清代文学的关系及其特点。另外,我在中山大学学习期间,认真学习鲁迅作品,还阅读了钱谷融、陈则光、林兴宅等教授的鲁迅研究成果,这些促使我有了将朴趾源小说与鲁迅小说进行比较的想法。例如,朴趾源的小说《虎叱》借老虎形象批判了儒家文化的腐朽与堕落,认为人吃人是自古就有的。这与鲁迅《狂人日记》中借助狂人形象对儒家文化的批判有着深刻的联系。我通过两部作品的比较指出,东亚对儒家文化的反思始于18世纪后半期,而从老虎到狂人形象的演变,体现了东亚现代性文化发展的进程。朴趾源的小说《广文传》中的主人公广文是一个无名无家的乞丐,在精神上不时地自我陶醉,常说长安的10万户都是自己的家,还和孩子吵架时画一个圆圈,自己进了圆圈还不让其他孩子进圆圈。不仅如此,广文看到妓女时还会得意洋洋,飘飘然。这与鲁迅小说中的阿Q非常相似。由于我掌握了鲁迅《阿Q正传》的新研究成果,才能够将广文与阿Q的人物性格进行深层次比较。通过比较研究,得到新的发现,我认为“老虎”与“狂人”、“广文”与“阿Q”的出现,意味着汉文化圈中两国代表性作家面向近代的“潜在文化对话”,并提出鲁迅才是“反思东亚精神史的集大成者”的观点。

人文学者对文学理论和方法论的创造性运用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在中韩文学比较研究中,我不仅吸纳西方比较文学学者的理论和方法,还注意到中国学者的研究方法的本土化特色及创新性。无论是在本体论研究还是在比较文学研究中,抑或是在跨界叙事研究和中韩交流史研究中,我都根据文本的特点选择和运用文学理论和方法论,且努力做到为我所用,为主体的批评实践服务,而不是通过我自己的研究来论证某一种理论和方法论的正确性。这无疑是实现西方理论与方法的本土化和创新中国学术话语的基本前提。我觉得在东亚文学研究中不能原封不动地运用比较文学的形象学理论。若对此不加批判地使用,韩国的中国游记研究难免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例如,朝鲜北学派作家们在“燕行录”(游记)中肯定清代市民文化,从而塑造出乌托邦化的中国形象,但他们对清朝皇帝的专制统治和文字狱则颇为不满,由此刻画出具有意识形态化的中国形象。因此,韩国的中国游记呈现出乌托邦化的形象和意识形态化的形象共存的样态,这也可以看作是汉文化圈中游记的普遍特征。我在韩国的跨界叙事研究方面,即在华韩国文人的流亡文学研究方面,借鉴了德里达、福柯等的后现代主义理论和赛义德、霍米·巴巴、斯皮格瓦的后殖民主义理论,并为理论和方法的本土化做出不断地探索。在华韩国人的流亡文学是以殖民地、半殖民地国家的政治文化现实为背景,以被压迫民族的反帝反殖民斗争为素材,以民族解放和独立为目标的文学。我在在华韩国流亡文学研究中,借鉴了后现代主义理论,阐释韩国流亡文学中的阶级话语、民众话语、抗日话语的内涵与本质,及其在解构帝国话语中的作用。借鉴后殖民理论,但结合中韩文学交流的历史场域,分析了韩国流亡文学的主体性的双重性和身份认同的复合性,指出其在建构中韩共同主体性和命运共同体中的作用,并且深入分析了流亡文学的文化混种性特质,即在华韩国流亡文学中的中韩文化的融合并不是对帝国话语的复述,而是以实现中韩合作抗日为目标。我在实现西方学术理论本土化的同时,努力建构中国的学术话语。尤其在近现代中韩文学交流史研究中,努力建构具有中国特色的概念与范畴,比如东亚视域的三种要素、共同话语与相互认知、同一主题与共同叙事、历史口述与合作叙事,还有政治共同体与文艺共同体的关联等等,以此深入分析中韩文学交流史的历史场域与文学现象。对文学史的研究学者来说,最忌讳的是对新理论和方法的盲目追随。如果不加分析地运用,难免被假象遮蔽历史的真相,并造成药不对症、自相矛盾等乱象。

最后,文献资料的挖掘和整理是文学史研究学者推出新的研究成果、组建创新科研团队的根本保证。从事文学史研究伊始,我就重视文献资料的挖掘和整理,并以此不断开拓出学术研究的新领域。20世纪80年代初,我在朝鲜留学期间,通过我的导师得知朝鲜人民大学习堂收藏着在华韩国流亡文人申采浩在北京时撰写的文学遗稿,导师还建议由我负责整理与研究申采浩遗稿。为此,1984年下半年完成学位论文之后,我每天到平壤人民大学习堂外国人阅览室查阅申采浩遗稿,并抄写下来。用钢笔抄写30多万字遗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大拇指和食指长出老茧,需要每周去金日成大学卫生所做一次简单处置。还有一次,为了拍遗稿照片留作原始资料,把遗稿放在人民大学习堂阳台上拍照,结果照相机和胶卷全部被没收。幸亏驻平壤中国大使馆文化处李老师出面与朝鲜国家教委交涉,取回了照相机和胶卷,得以继续查阅和抄写。我用三个多月的时间,把所有的遗稿都抄下来,在抄写遗稿的过程中,获得了非常重要的信息。比如,有一遗稿的扉页上写了这样一段文字:“没有读者的著作,没有购买者的美术品,没有崇拜者的人物。”这是作为流亡文人的申采浩在北京的一间又冷又黑的小房间里抚慰孤独和伤痛的记录,也是文学创作时最真实的告白。若不是我亲自抄写材料就无法得到这种极其重要的信息。通过对申采浩当时使用的稿纸、字体形状、语言文字表达等的分析,我写出遗稿作品的解说,既考证了创作年代,又进行了对作品的文献学考辨。当时,我在抄写遗稿与撰写解说的基础上,撰写了《申采浩文学研究》一书。回国后,于1988年和1990年,分别在中国和韩国出版,1994年又出版了《申采浩文学遗稿选集》。这样,我首次把我撰写的《申采浩文学研究》介绍给国内外学界,此后,我所钻研的申采浩研究在国内外学界引起了强烈反响。我于2005年率领延边大学代表团访问朝鲜金日成综合大学时,也抽空去看了人民大学习堂外国人阅览室。在此,我意外地发现当年我使用过的桌面上摆放着我的名签。这让我激动万分,不禁想起留学时期那些伏案疾书的日子。可喜的是,当年那位女图书管理员还在,故人重逢,她不无激动地对我说:“21年前金老师那么认真地查找与抄写资料,看到您手都破出血还在抄写,我们都非常感动,所以摆上名签作为永久的纪念。”又如,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我收集整理收藏在延边大学图书馆的朝鲜文学史的重要文献,即收集刊登在《朝鲜语文》和《文学报》上的朝鲜现代文学批评资料,于是在1994年出版了《现代文学批评资料集》(8卷,400万字)。基于对朝鲜现代文学基本文献资料的挖掘和整理,我给研究生开设了一门新课——“朝鲜—韩国现代文学批评史”,并于1994年撰写《朝鲜文学史(近现代)》,我深深感到,一种文学史新体系的建构、一门新课程的开设,离不开基本文献的发掘和研究,否则,所谓新观点的提出就是无稽之谈。

我卸任校长之后,学校为我的学术研究成立了东亚跨文化研究中心。从此,我有充足的条件为拓展新的研究领域做准备,即对近现代中韩文学交流史乃至东亚三国文学交流史的研究。为了有效推进新领域的研究,我与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李存光教授携手,2014年出版了《中国现代文学与韩国资料丛书》(10卷)。以此为基础,2016年成功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近现代中韩文学交流史文献整理与研究”,并以重大项目为平台,组建由20多名中青年学者组成的国际科研团队,团队成员大部分是我的博士生,大家同心协力,着力于分工收集整理相关文献资料与协同研究。经过几年的努力,作为阶段性成果,2021年出版了《“韩国近代文学与中国”资料丛书》(16卷),在此基础上完成重大项目的标志性成果《中韩近现代文学交流史资料丛书》(16卷),以及《近现代中韩文学交流史》(3卷)。我们的科研团队成员以收集和整理文献资料为基础,成功申报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0多项;作为重大项目的阶段性研究成果,在国内和学术刊物上发表100多篇学术论文。目前,我为了推进东亚文学交流史的研究,启动收集文献资料工作,作为准备阶段的成果,出版《东亚文论丛书》(5卷)。收集和整理文学史基本文献资料是文学史研究的必要工作,重要的是大型文献资料的收集整理工作,离不开建立国际创新科研团队。通过团队的协同创新、优势互补、资源共享、共同发展,来提升学科在国内外的学术地位和影响力。

长期的学术研究实践告诉我们:在文学史研究的学术殿堂里,没有“大国文学”与“小国文学”、“优秀文学”与“落后文学”之分。我也坚信“非通用语文学”的“通天”不是不可能,关键在于能否瞄准前沿、勇于探索、锲而不舍、砥砺前行。我们要主动汇入中国学术主流,积极与研究中国文学、外国文学的学者进行有成效的对话,努力从边缘走向中心。与此同时,做好小语种文学的学术研究,必须要“预流”学术,坚持在扎实的语言和历史研究基础上做精深的探索,学会小题大做、宏观细作;要战胜“小语种文学研究”的委屈、孤独和苦闷。我们应当坚信做学问不仅是历史与现实的对话,更是发现自我、超越自我的过程。当发现自我的时候,就是新的学术研究之始;当超越自我的时候,就是取得重要创新成果之时。

【作者简介】

金柄珉:延边大学特聘资深教授。

(责任编辑 任 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