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文化漫议
2024-08-13陈德弟
人类进入文明社会,当词句能够表达完整意向时,从理论上讲,就有了档案文献。在我国,简策、帛书为图书之始,有了正式图书,就产生了书文化,书文化是人类一切智慧的结晶,其有广义和狭义两种,本文所论属于狭义,它是以古籍为中心,随着古籍增多、内容繁杂和形态变化,围绕古籍内外演变与流传中出现难懂、难检、难辨、造伪、亡残等情况,经过历代学者多角度探究、诠释、考辨、完善,从而演绎出关于古籍诸方面的学问,最终构成中国古代学术文化的组成部分。
我国古籍材质,经过先秦至魏晋由简策、缣帛到纸质变化,其形态由简单卷式、叠装到卷轴装,再到经折装、旋风装、蝴蝶装、包背装,最后至清代,终成线装,历经两千多年,从而形成古籍形态学。从先秦至汉代,大量图籍产生,庋藏日久,简脱帛霉,写本时代,青灯之下,鲁鱼豕亥、添减字、错行等状况,在所难免,这就需要整理校雠修补,西汉刘向、刘歆父子开创此业,从而诞生了古典目录学、校雠学、分类学和辨伪学,随着藏书事业的发展,此后历朝各代,官府私藏都进行了这项工程,并不断完善。中国古代繁文缛节、禁忌较多,反映到古籍中,便出现了用字的避讳,给读用造成了困难,历代学者寻其规律,故诞生了避讳学。唐五代、北宋前期,雕版、活字印刷术相继发明使用,古籍大量生产,产生了卷帙浩繁的类书编辑刻印,宋有一千卷《太平御览》《册府元龟》《文苑英华》,清有一万卷《古今图书集成》,类书具有检索文史事件、人物、词句、辑佚功能,是书文化的重要内容。
雕印、活字诞生,生产图书迅速,官刻、私刻和坊刻竞相采用,大量刊印书籍,然而印本书有优劣高下之分,购读皆需慎择,于是版本学产生。我国古籍浩如烟海,流传今存约有十余万种,它们是靠四大藏书系统传承的,其过程经历系列学术环节,从而形成藏书学。古籍有聚就有散,有藏就有亡,历史上我国古籍屡遭劫难,毁损达千万卷,此乃文化之厄,不可不察。对古籍救亡继绝,学人有责,于是将部分亡书,或全亡而内容被它书引用,搜求辑佚,以求恢复原书或部分内容,从而形成辑佚学。上述乃传统书文化之主要内容,我们择要漫议,如能引起读者兴趣,进而深研掌握,对阅读古籍和探究其内涵与外延,定会大有裨益。
古籍目录学
古典目录的编制从一开始,就带有学术性质,之后逐渐成为一门学问,它实践性较强,其功用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即类求书,因书就学”。目录的“目”指篇名或书名,“录”是对“目”的解释,亦称 “序录”“叙录”或“书录”,把篇名或书名与解释合在一起,就是目录。如《诗经》有《伐檀》篇,为使后人明其含义,在《伐檀》下做一简要解释:“伐檀:刺贪也。在位贪鄙,无功而受禄。”合起来就是此篇的“目录”。目录有“一书目录”和“群书目录”,“一书目录”是指一部书的篇名和解释,它比“群书目录”出现得早,《周易·十翼》中的《序卦传》为最早的一书目录,《史记》最后一篇《太史公自序》后半部分内容,是司马迁将《史记》130篇排次后,每篇下都有解释,这些篇名和解释合起来,就是《史记》的一书目录,举例说明:“秦失其道,豪杰并扰。项梁业之,子羽接之。杀庆救赵,诸侯立之。诛婴背怀,天下非之。作《项羽本纪》第七。”“《项羽本纪》第七”是“目”,前八句51092e70222316783c3407608af91cd0是“录”,对《项羽本纪》做了概括解释。群书目录是目录学研究的对象,它是由一书目录发展来的,是指将众书书名和叙录总聚一起。我国最早的群书目录是西汉刘向、刘歆所编的《别录》《七略》,此后代有所作,清编《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下简称《四库提要》)二百卷,是现存最大、体制最完备的提要目录。从汉代至清代,古典目录众多,其类别可归为三:1.官修目录,系官府组织人员为官藏所编的目录,《别录》《四库提要》是也。2.史志目录,指正史中的《艺文志》《经籍志》和有些朝代的《国史经籍志》及某些政书中的目录。3.私家目录,基本上是私人藏书家对自己藏书所编的目录,有综合和专门两类,较为复杂。以上三类目录书体制不同,最详细的是有总序、类序和小序,概括介绍全书和各类书的来龙去脉,每部书有详细解题,介绍著者生平、思想、成就、本书主旨、学术价值及借鉴作用等;其次是有总序和小序,书名下仅有简单注释;最简略的仅有总序,类目下著录书名、卷数和作者,其他一概没有,体制虽各异,但如果编制符合实际学术,对于普通人来讲,没有优劣之分。一部目录书,其基本结构有三要素:书名、解题和小序。书名直接反映图书外在特征,包括书名、作者、卷数、版本及藏者等,它难以揭示图书内容。解题也称叙录、书录或提要,它叙述作者生平行事,揭示图书主旨和用途,向读者指示学术门径和提供方便,对后世目录学及其他学术领域,皆起着重要的推动作用,凡具备这类体制内容的,被称为解题目录。小序和解题一样,它是对某一类图书分类沿革、流变和特点进行阐释。解题目录又有三种体例:1.叙录体,它是对每部书介绍作者时代、生平、该书卷数及学术源流和校雠经过,评论图书内容,指出“资治”意义,《四库提要》是圭臬,此体例为解题目录之大宗。2.传录体,“传”者“传注”之意,即简单注释,故又称“注录体”,每部书下注释三言两语,或注作者,或注内容,或注真伪,随意灵活,不拘一格,《汉书·艺文志》是也。3.辑录体,它广泛辑录与一书相关的内容资料,排于该书下面,包含揭示和评论该书作者和内容的各个方面,以《文献通考·经籍考》为代表。清代学者王鸣盛说:“目录之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必以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古典目录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学,进一步讲,它具有知晓古籍总的情况、古籍本身状况、古代学术源流和指导读书治学等功用。
古籍版本学
古今购书读书,皆需懂得版本,否则所购之书质次价高,还会日读误书。理论上讲,自从有了书就有“版本”,写本书时代,每抄一次,就出现一种“版本”,所以《史记》在汉唐间流传时会有无数种“版本”。严格地讲,雕版印刷诞生后,才有了真正意义的“版本”。清人叶德辉在《书林清话》中说:“雕版谓之版,藏本谓之本。藏本者,官私所藏未雕之善本也。”就是说,版印的书籍称作“版”,未雕的写本书称之为“本”,可见“版本”专指雕印之书,亦称印本书。《宋史·崔颐正传》中记载:“咸平初,又有学究刘可名言诸经版本多舛误,真宗命择官详正。”“诸经版本多舛误”是说雕印的儒家经书多有谬误,此处所讲版本,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版本。后来,版本范围逐渐扩大,成为一切形式编成的书籍的总称而沿用下来。西汉刘向领导校书时广搜异本,有宫中书、有太史书、有太常书、有臣向书、臣参书等,然后使“一人持本,一人读书”(《七略别录佚文》)来勘校讹谬,是指简策这种版本;1973年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帛书《老子》甲乙本,是汉初帛书的两种不同写本;魏文帝曹丕赠书孙权、张昭,“以素(帛)书所著《典论》及诗赋饷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三国志·文帝纪》注),是当时不同载体的版本。北齐颜之推的《颜氏家训·书证》中记有“河北本”“江南本”“江南古本”“俗本”等不同名称,是纸写本不同的版本。
版本之名作为印本书的专称,在宋人著作中广泛使用,如米芾《海岳题跋》中说:“唐僧怀素《自序》,杭州宋氏尝刻版本。”是说唐朝僧人怀素所写的《自序》,杭州人宋氏曾经雕印过;又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说:“尹少稷强记,日能诵麻沙版本书厚一寸。”是谓尹少稷记性好,一日能够背诵麻沙版本的书厚达一寸;再有朱熹也在《上蔡语录》跋语中说:“熹初到括苍,得吴任臣写本一篇,后得吴中版本一篇。”是讲朱熹刚到括苍,获得吴任臣的写本书一篇,后来又获得吴中地区雕印本一篇,此类记述宋人多有。印本书多了,写本书费时费力费财,便日益减少,这也是佣书业式微的原因,所以时人藏书家叶梦得说,“世既一以版本为正,而藏本日亡”(《石林燕语》),即市面上既然全都以雕印书为标准,自然写本书就日渐消亡了。自宋代起,随着版印图书以及活字印本的兴旺发达,官刻、私刻、坊刻竞相印书,三者所印自然有优劣、高下之分,所有这些,皆被著录在图书目录上,于是版本目录便诞生了。学界认为,我国第一部版本目录书是宋人尤袤的《遂初堂书目》,目中著录一书标有多个版本,有秘阁本、旧临本、江西本、杭本、越州本、川大字本、川小字本、高丽本等等,稍晚的岳珂校刻《九经》时,搜到了23种版本,“辨别版本,宋末士大夫已开其风”(叶德辉《书林清话》)。清官修《天禄琳琅书目》记录版本资料最称完备,道:“分列宋版、元版、明版、影宋等类。于刊刻时地、收藏姓名、印记,一一为之考证。”此书的后(续)编,所记版本资料更为详细,将重要的序、跋、题、识、牌记等录入,为官书言版本之始。
版本多了,定会出现彼此间在文字、印刷、装帧等方面的差别,也会出现版本源流、相互关系等复杂的现象。为了研究和鉴别上述情况,逐渐形成了“版本学”。版本学的研究对象是包括一切形式在内的各种图书——碑本、写本、刻本、印本、稿本、钞本、批校本等,研究它们发生发展的历史、各种图书的异同优劣、版刻、印刷、装帧等各方面的技术及其演变发展与成就,知流变,断时代,论优劣,明特点,寻规律,为版本鉴定提供技术条件。
版本研究始于汉代刘向、刘歆父子领导大规模的校书活动,那时书籍虽为手写的简策帛书,但他们广搜异本、去其重复、整合篇章、确定目次、校雠脱漏、写定正本,最后在叙录上加以说明,这一复杂过程,可以说是对写本书的版本学研究的开始。隋朝对图书版本也很重视,据《隋书·经籍志序》记载,隋文帝“平陈已后,经籍渐备。检其所得,多太建(陈宣帝年号)时书,纸墨不精,书亦拙恶。于是总集编次,存为古本。召天下工书之士,京兆韦霈、南阳杜頵等,于秘书内补续残缺,为正副二本,藏于宫中,其余以实秘书内、外之阁”。这是鉴定完毕陈朝官藏写本不佳后采取的措施。隋炀帝即位后,又令“秘阁之书,限写五十副本,分为三品:上品红瑠璃轴,中品绀瑠璃轴,下品漆轴”。这是炀帝重视卷轴书籍版本的装帧技术。唐朝更甚,据《旧唐书·崔行功传》记载:太宗时期御府写书,“别置雠校二十人,书手一百人”。这些书手皆为书法优秀者,所写之书皆外观靓丽,版本极佳(见《历代名画记》《齐东野语》)。在宋朝,版本名称正式出现后,版本学的研究正式开启,提要目录书也以版本资料作为一项内容加以记述,例如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卷八著录:“《元和姓纂》绝无善本,顷在莆田,以数本参校,仅得七八。后又以蜀本校,互有得失,然粗完整矣。”至清代,版本学大昌,表现在版本目录、版本学著作以及专论版本文章层出不穷,如钱曾的《也是园藏书记》和《读书敏求记》、邵懿辰的《四库全书简明目录标注》、张金吾的《爱日精庐藏书志》等;版本学人才辈出、名家迭现,如钱大昕、戴震、卢文弨、翁方纲、黄丕烈、鲍廷博等,说明版本学在清代学术领域中已成为一门专学。
懂得古籍版本,可择较好的本子阅读研究,少出谬误。何谓较好版本?较好版本也称善本,一般指刊行早、校刻精、内容完整、文字准确、装帧精美的本子。古今学人因不明版本优劣,而读引劣本导致的古代地名、人名、词语等方面的错误比比皆是,或不明其意,或遭人讥讽。明人陆深《俨山外集》中,记有一俗医,告诉病人煎药放“锡”为药引,恰好被名医戴元礼遇到,戴觉得奇怪,下问求知,以长见识,经追问,原是俗医读了误本,“锡”乃“餳”字之误。引用有误的文史书籍,不过被人讥笑,为人诟病而已,而医书有误,按书治病,则人命关天,切不可掉以轻心。
根据刻书和古籍本身形态的不同情况,古籍版本有多种称谓,有宋本、清本、官刻本、坊刻本、浙本、套印本、活字本、影印本、孤本、善本等。版本众多,质量各异,需要鉴别,鉴定古籍版本是一门高超的学问,要具备历史、书文化、文言、文风、文字等多方面的知识,同时还要熟读版本专著,更要多接触各种古籍,积累经验,才能使鉴别古籍版本的本领日趋熟练。
古籍校雠学
校雠,今人谓之校勘,是读书治学、考求善本的一门学科,校书这项活动先秦时期即已有之,西汉刘向、刘歆整理官藏,对每部书都进行了校雠,且定校雠含义是:“一人读书,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一人持本,一人读书,若冤家相对为‘雠’。”其解释正符合后人校勘工作。东汉郑玄,凭一己之力,遍校群经,整合今古文之说,为专业校勘之始。魏晋至隋唐时期,官私校书频繁,一准刘向遗规,至宋代随着目录学、版本学的发展,校勘古书大盛,并在前人实践基础上,制定校书条例,提出方法,设置专职校手,校勘遂成独立专学。宋朝掌书机构制定校书条例,道:“诸字有误者,以雌黄涂讫别书;或多字,以雌黄圈之;少者于字侧添入,或字侧不容注者,即用朱圈,仍于本行上下空纸上标写;倒置于两字间书‘乙’字。”(《南宋馆阁录》卷三)就是说,遇到错字,用雌黄(一种颜料)涂去另写;多出的字,用雌黄圈起;少字,在旁边添加,若旁边空间小,写不下,先用红色标记,再写于天头地脚;若两字次序颠倒,就在中间写上一个“乙”字。这项条例,详细规定了改正讹、衍、夺、倒字的格式,反映了校勘到宋代已有较高水平。宋代校勘家众多,他们既有实践经验,又有校勘方法,如藏书家兼目录学家晁公武自称“躬自朱黄,雠校舛误”,金石家赵明诚、李清照夫妇每获一书,即共同勘校,在校勘名家中,当以岳珂为最,他是版本家、校勘家和藏书家,所撰《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于书本、字画、注文、音释、句读、脱简、考异皆多列条目,详审精确,总结了一整套校勘方法。明人校书恶劣,乱改文字,弄乱许多古书,清人纠其风,校勘学获得极大发展,梁启超说,清儒则博征善本以校雠之,校勘遂成一门专学。清代著名校勘家有戴震、段玉裁、卢文弨、顾千里、陈鳣、钱泰吉等,他们都是博学者,有人终生从事校书职业。校勘古籍并非易事,须有文字、音韵、目录、版本、通假、避讳、历史等许多知识才行;校勘古籍甚苦,逐字逐句,频繁检书核对,非有以苦为乐、惠泽世人精神不可,历史上的校勘家在改正前人谬误、校成善本、为读书治学提供便利,贡献巨大。现代历史学家陈垣先生将古人校勘实践和自己校书经验,归纳校勘方法有四:1.对校法,即用同书祖本或别本对读,不同处加注其旁,此法最简单稳妥,主旨是校异同,不校是非。2.本校法,即用本书前后文互证,了解其中抵牾,此法是未得它本时最宜用,它能发现问题,不能决定正误。3.他校法,即用他书校本书,凡有采自他书或为他书所引用,或史料为他书所并载,均可以他书校之。4.理校法,无古本可据,或数本互异,只能用此法,此法最难,要据知识定是非,通人方可。遍览古今校勘古籍之法,不外乎有此四种。
古籍辑佚学
辑佚是搜集、编辑散见于古籍的亡佚书和文章,最大限度恢复原貌的一种学术工作。搜集亡佚书、亡佚诗文,要经过检索、考辨、校勘、编辑、复原等一系列复杂过程,其过程有方法、有思路、有学术,逐渐成系统而终成学问。辑佚有辑佚书、辑佚文、辑佚诗等,我们这里只讲辑佚书。古籍浩如烟海,流传过程中或经历水火兵燹,或日久霉烂鼠啃,亡佚极多,于是,有学者对有价值的古籍开始辑佚,为治学提供更丰富的资料。辑佚的前提有三:1.原来确有其书。2.现在亡佚了,或存有缺陷。3.客观存在可辑材料。
学界一般认为,辑佚始自宋代,宋人陈景元从《文选》李善注等书中辑出《相鹤经》一书,为辑佚书之鼻祖,同时代的欧阳修、曾巩、高似孙、王应麟等这些士大夫,都有过辑佚书活动,他们搜亡辑佚的实践,有力推动了辑佚理论的探索,南宋文献家郑樵在所撰《通志·校雠略》中首提“书有名亡而实不亡论”,对辑佚活动有很强的指导意义。明代中、后期,辑佚之风颇为盛行,到了清代,统治者推行“稽古右文”的文教政策,加之考据学人才辈出,官私藏书非常丰富,致使学者博辑历代古佚书,硕果累累(喻春龙《清代辑佚研究》)。辑佚资料取材于:1.类书,在《概说》中我们有简介,我国类书始于三国曹魏所编的《皇览》,以后代有所作,南梁有《类苑》《华林遍略》,唐有《初学记》《艺文类聚》《白孔六帖》,现存最早的类书是隋朝虞世南的《北堂书钞》。类书大多都卷帙浩繁,所收材料极其丰富,明修《永乐大典》为最大的类书,汇集图籍七八千种,它将自古至明初图书中有关资料,整段或整篇,甚至整部书,置于类目之下,清四库馆臣从中辑出佚书520种(司马朝军《四库全书总目研究》),今天常用的“二十四史”中《旧五代史》,就是从《永乐大典》中辑出的。2.古籍的注释,我国古籍注释历史悠久,汉人明经取士,故广泛研究、注释经书,影响深远,清人从汉人经注中,辑录先秦和汉人经说,从唐人义疏中辑录魏晋人经说,汇成辑本,卓有成就。我国古籍有“四大注”,即裴松之的《三国志注》、郦道元的《水经注》、刘孝标的《世说新语注》和李善的《文选注》,其注释文字多出原书数十万,“四大注”共征引古书2600多种,今天大多亡佚,这些珍贵注文均标明出处,为辑佚、复原佚书提供了丰富的资料。3.子史群书,先秦诸子、汉代子书都保存有上古子家说,梁启超说,可以从《孟子》《墨子》中辑出“告子”学说,从《庄子》中辑“惠子”“公孙龙子”学说。史部群书,门类甚广,其中多有亡佚之书被征引的内容,是辑佚的渊薮。此外,还有杂纂杂钞、地方志、金石类书籍、出土佚书、海外流散的佚书等,其中注释、书证多有可辑佚处。一部好的辑佚书标准,首先是得有价值,其次要辑录完备,佚文可靠,考订精审,注明出处,体例完备。
古籍分类学
中国藏书文化始于上古,政府藏书积多,为便于检索和利用,必须要编制图书目录。现在我们所知西汉刘向、刘歆父子撰有《别录》《七略》,为最早的有分类和解题的官藏目录,《七略》乃《别录》的简编本,其省略了《别录》中的解题(即提要)部分,故而称作“略”,《七略》书名虽标为“七”,以表明其有七大类内容,实际它将图籍分成六大类,即“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术数略”和“方技略”,第一类称作“辑略”,它不是一类图书,而是该书的“总序”。六大类下辖38种,即小类,种下有家,就是目,家下列书。《七略》为东汉班固撰《汉书》时收入书中,压缩成一卷,名曰《艺文志》(下简称《汉志》),开“史志目录”之端,《汉志》是今存最早的分类目录,其分类全都沿袭《七略》。
之后的官私目录在分类上,大类变化最巨,小类随着时代的发展,视图书种类的多寡而增减,类目名称上也有变化,如“史部”《隋书·经籍志》(下简称《隋志》)分成十三小类,而《四库全书总目》增为十五小类。至魏晋时,有曹魏郑默和西晋荀勖先后撰有国家分类目录,名为《中经》和《新簿》,《新簿》又称《中经新簿》,它是在《中经》基础上编制的,改班固六分为四部,二书早亡,但《隋志》有记载,说魏郑默始制《中经》,西晋荀勖又因《中经》更著《新簿》,分为四部,一曰甲部,记经学六艺等书;二曰乙部,记诸子等书;三曰丙部,记史籍等书;四曰丁部,记诗赋等书。四部以“甲乙丙丁”作标示,分别代表着“经子史集”,由此可见四部分类法于此时已经成型。在《七略》和《汉志》编制时,因为当时学者认为史籍过少而未单独立类,所以将司马迁《史记》编入“六艺略”《春秋》类之后。经过二百年的学术发展变化,到了魏晋时期史书剧增,所以专立一类,但时人认为史籍不如子书重要,故将其置于子书之后。又过了半个世纪,东晋人李充编制国家藏书目录《晋元帝四部书目》,仍以甲乙丙丁作标示,但将史书调到了子书的前面,顺序为经史子集,这一调换说明当时的社会精英认为史鉴更为重要,《晋书》本传评李充所编此目是“以类相从,分作四部,甚有条贯,秘阁以为永制”,“秘阁”即魏晋至唐宋时期国家藏书处的统称。之后《隋志》亦用四分法,编者根据政府藏书库所标“经库”“史库”“子库”“集库”而改“甲乙丙丁”为“经史子集”,《隋志》是保存至今的第一部明确用“经史子集”标示四分的史志目录,此后官私藏书目录基本采用此法。从魏晋至清代官修《四库全书》以至现代,编辑古籍目录皆用“四分”。“四分”并非科学合理,乃是两千多年来,封建时代社会科学没有根本变化和习惯使然,比如后来将类书、丛书也纳入子部,就极不合理。类书是辑录众书中的资料,按门类或字韵等编排,以备查检的资料书,如《太平御览》;丛书是将多种图书汇编成一套书,如《四库全书》——这两类图书从内容上无法纳入四分,后来不得不将丛书单独立类,为“经、史、子、集、丛”五部,如《书目问答》《中国古籍总目》便是,而类书仍入子部。
古人亦有打破“四分法”者,如萧齐学者王俭编《七志》四十卷,将图书类分为七:一为《经典志》,记六艺等书;二为《诸子志》,记古今诸子;三为《文翰志》,记诗赋;四为《军书志》,记兵书;五为《阴阳志》,记阴阳图纬;六为《术艺志》,记医方、占卜;七为《图谱志》,记地域、地图等,附录道、佛,实为九大类。不久,又有萧梁目录学家阮孝绪编成《七录》目录书,将六千余种古籍亦分为七,一曰《经典录》,记六经等书;二曰《记传录》,记史书;三曰《子兵录》,记诸子;四曰《文集录》,记别集和总集;五曰《术技录》,记天文、医药;六曰《佛法录》,记佛经;七曰《仙道录》,记道书,是真正的七分;同时还有祖冲之之子祖暅所编的《五部目录》,为经史子集加术数五分。至隋朝,又有藏书家许善心仿《七录》之体又制《七林》,据《隋书》本传记载:善心家有藏书万余卷,皆遍涉猎,“(开皇)十七年,除秘书丞。于时秘藏(即秘阁藏书)图籍尚多淆乱,善心放(仿)阮孝绪《七录》更制《七林》,各为总叙,冠于篇首。”不过,“七分”“五部”皆未成势,“四分”一直为古籍分类编目之首选。
通晓古籍目录的分类,包括大类和小类,从小类的类目中,即知某时期某项学术之兴衰,亦便查找、利用古籍。
古籍考据学
考据或称考证,就是考察和求证,通过相关证据的搜集和考辨,来证实并弄清文献或历史事实的真相。可以说,客观事实一经文字记录,就会部分失真,后人参考前人的著述,由于年代久远,时空语文典制隔阂,理解不同,抄刻流传致误,再因文献浩繁,难以遍览,加之个人偏见,或迫于政治压力,或出于某种目的作伪,等等等等,写成的书籍和文章,因主客观因素,就会有很多不真实、不准确。郭沫若在《十批判书》中说过,搞文史研究,材料真伪或时代不清,比缺乏材料更危险,缺乏材料顶多得不出结论,而不正确会得出错误结论,这样的结论,比没有更有害。古今相同,做研究之前,一定要对参考文献进行分析和考证,求真求实,惟其如此,才能写出比较接近历史真相的论著,于是考据就产生了。
考据滥觞于质疑文献记录,孔子弟子子贡怀疑对商纣王的罪恶记载,说纣王不善,不像世人所说的那么严重,因为君子恶居下流,所以才将天下坏事尽归之(《论语·子张》)。孟子直截了当地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武王伐纣,血流漂杵,是夸大其词(《孟子·尽心下》),此语带有初步的考据理证法性质。汉代司马迁著《史记》,在选材时亦有所考证,“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略考其行事”,刘向父子整理官藏,凡疑伪托之书,均于《七略》中一一注明,王充《论衡》中的《书虚》《儒增》《艺增》等篇,多有古书不信实之论,郑玄遍校今古文经,考证是非,“删裁繁诬,刊改漏失”(《后汉书·郑玄传》),树起了“汉学”的大旗。魏晋之后的裴松之《三国志注》和郦道元《水经注》,对古书不乏精湛考证。唐人考证经书,由以前“正文字对错”为主,转为以“正立说是非”为主,此为一大进步。宋人排斥唐人的“义疏之学”,解经直抒胸臆的“理学”成主流,树起了“宋学”旗帜,“汉学”考实,“宋学”阐发,对立极其尖锐,但仍有不少学者从事考据,如晁公武、陈振孙考订图籍,欧阳修、赵明诚考录金石,郑樵、王应麟征考文献等,考据并未废除。明代承宋遗风,提倡“理学”,考据活动见衰,但也还有部分学者考证古籍,如胡应麟撰《四部正讹》,是考证伪书之作。考据能成独立知识体系,并形成学科,至清代才完善,且达到了极致。
考据活动成“学”,必有系统,需有对象、方法、原则、理论等,清人考据文献时皆已具备。清初,学者不满意“理学”空疏,接受“汉学”朴素学风,故“汉学”又称“朴学”,通过考订文字、解释词语、训读字音等重新解释经书和其他文献,主张“考经致用”,多考实涉国计民生文献,反对为考证而考证,顾炎武和黄宗羲是代表,顾、黄考据甚广,《清史稿》本传载炎武“凡国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仪象、河漕兵农之属,莫不穷原究委,考正得失”,载宗羲“上下古今,穿穴(即钻研考证)群言,自天官、地志、九流百家之教,无不精研”,炎武还提出了“本证”“旁证”和“理证”的考据方法(顾炎武《音论》),在他二人倡导下,追古求是、读唐前古书蔚然成风,出现一大批考据文献学家,至乾隆、嘉庆时期,考据学达到鼎盛。乾嘉学者考经考史考百家,几乎无所不考,取得了令后世敬仰的丰硕成果,他们分为吴、皖两大学派,吴派以惠栋为代表,皖派代表是戴震,吴派考据特色是 “尊汉”,“凡古必真,凡汉皆好”(梁启超语),其传人王鸣盛迷信汉儒胜过惠栋。皖派考据特点不迷信古人,有致疑精神,实事求是,不主一家之言,是其对考据学的最大贡献,戴震的考据学主张,为段玉裁和王念孙、王引之父子所继承,段氏《说文解字注》乃文字学上不刊之作,为考据学发展树立了界碑;王氏父子的《经义述闻》和《经传释词》,以其绝学解释周汉古书,冰解壤分,超越前人,段、王考据成就巨大,根本在于不墨守成规。乾嘉考据学最大弊病,是过于烦琐,走向绝对化,顾小而弃大。进入近代,乾嘉考据学逐渐衰落,道光、咸丰时期考据学随着时局变化,重新恢复清初“考经致用”传统,证古论今,以图改革某些制度,研究对象超出了乾嘉考据学范畴。
考据学研究对象范围很广,概括有三,一是对文献的考证,包括文献本身的真伪、作者、时代、篇卷数、版本等。二是对流传文本的考证,包括文本文字的异同、音韵、正误、训释等。三是对文献内容的考证,包括所记史实的有无、不实、不全、曲讳等,小之于个人生卒经历,大之于典章制度、政治事件、战事规模等。总之,于文献不明则考,有疑则考,矛盾则考,但所考必有价值。从事考证,要有多方面坚实的知识。考据前提必须要有“致疑”精神,考证贵能疑,疑而后能思,思而得其理。考证的基本方法主要有三:1.本证,就是利用图书本身资料发现矛盾,寻求证据,来考定问题。2.旁证,就是利用图书以外的有关资料进行考定。旁证所用资料,一般是书证和物证。3.理证,在缺乏证据下,根据个人学识,以推理判断是非,称为“理证”,这一方法水平高而危险大。
官藏之浩劫
书籍乃人类智慧的结晶,于启迪人生智慧、传播知识文化作用甚大,人类的智慧、才能、成就、名望、教育、风俗等,哪一项不是通过读书受教获得的?我们的先人创造了大量的典籍,才使华夏文明赓续递传,然而,由于天灾人祸,这些精神食粮曾遭过巨大损失。本文仅就历史上战乱兵燹、政权更迭、毁改书籍以掩盖历史和外族入侵等人祸,致图书浩劫,阐明鉴往知来,以飨读者。
我国隋朝牛弘(546—610)是历史上第一位阐述古籍遭人祸浩劫者,他所职秘书监,是主管国家藏书的最高长官,学识渊博,在文帝开皇三年(583),上表《请开献书之路》,建议征天下之书,充实官藏,大弘文教,以文治国。在奏表中,他首提自秦始皇至六朝, 书籍人祸致浩劫“五厄”之说:秦皇驭宇,任用威力,下焚书之令,以愚黔首,“先王坟籍,扫地皆尽……此则书之一厄也”。西汉二百年搜聚,官藏充盈,至王莽时,绿林、赤眉攻入长安(今西安),“宫室图书,并从焚烬,此则书之二厄也”。东汉二百年重振官藏,“其兰台、石室、鸿都、东观,秘牒填委,更倍于前”,然董卓迫汉帝由洛阳迁都长安,“吏民扰乱,图书缣帛,皆取为帷囊。所收而西,载七十余乘,属西京大乱,一时燔荡,此则书之三厄也”。魏文代汉,又集经典,藏于秘书内外三阁,西晋承之,文籍尤广,新章后录,鸠集已多,官藏稍得恢复,不久,“八王之乱”“五胡乱华”接踵而至,“京华覆灭,朝章国典,从而失坠,此则书之四厄也”。之后衣冠南渡,“图画记注,播迁之余,皆归江左(即江南)。晋、宋之际,学艺(指学术)为多,齐、梁之间,经史弥盛”,梁元帝萧绎定都江陵(今湖北荆州),“破平侯景,收文德之书,及公私典籍,重本七万余卷,悉送荆州”,然好景不长,“周师入郢(即江陵),(萧)绎悉焚之于外城(《资治通鉴》记焚十四万卷),所收十才一二,此则书之五厄也”。
牛弘之后,明代学者胡应麟又有“十厄”之论,他在《经籍会通》说:“自六朝之后,复有‘五厄’:大业一也,天宝二也,广明三也,靖康四也,绍定五也,通前为十厄矣。”“大业”(605—618)是隋炀帝年号,炀帝虽名声不佳,但是个好书人,据《隋书·经籍志》记载:
炀帝即位,秘阁之书,限写五十副本,分为三品:上品红瑠璃轴,中品绀瑠璃轴,下品漆轴,于东都(洛阳)观文殿东西厢构屋以贮之,东屋藏甲乙(即经史),西屋藏丙丁(即子集)。又聚魏已来古迹名画,于殿后起二台,东曰妙楷台,藏古迹,西曰宝蹟台,藏古画。又于内道场集道、佛经。
这些书画,后来他带很大部分到广陵(今江苏扬州),其末年,天下大乱,属将宇文化及叛乱,弑炀帝而焚广陵,唐人杜宝《大业幸江都记》载称:“炀帝聚书至三十七万卷,皆焚于广陵,其目(录)中盖无一帙传于后代。”隋之藏书,几乎烧尽。“天宝”(742—756)为唐玄宗年号,此前是玄宗开元(713—741)年间,史有“开元盛世”之称,玄宗好藏书,“开元时,甲乙丙丁四部书各为一库,置知书官八人分掌之。凡四部库书,两京各一本,共一十二万五千九百六十卷,皆以益州麻纸写。其集贤院御书:经库皆钿白牙轴,黄缥带,红牙签;史书库钿青牙轴,缥带,绿牙签;子库皆雕紫檀轴,紫带,碧牙签;集库皆绿牙轴,朱带,白牙签,以分别之”(《旧唐书·经籍志》),柳宗元在《龙城录》中说:“有唐惟开元最备文籍,集贤院所藏至七万卷。”天宝十四年(755),爆发“安史之乱”,安、史攻陷长安、洛阳后,“两都覆没,乾元旧籍,亡散殆尽”(《旧唐书·经籍志》)。“安史之乱”过后,唐政府重整山河,几代帝王聚书以复官藏,到唐文宗时,官藏有五万六千多卷。“广明”(880—881)系唐僖宗年号,这期间,黄巢起义席卷半壁河山,“再陷两京,宫庙寺署,焚荡殆尽,曩时遗籍,尺简无存”(同前)。唐经历这两次二都陷落,官藏损失极其惨重。“靖康”(1126—1127)乃北宋钦宗年号,也是北宋被金所灭前,最后一个年号。宋祖黄袍加身后,惧武人篡权,定国策文人治国,他特别关注官藏建设,加之雕版、活字印刷日益成熟,印本书量大印速,据《宋史·艺文志》记载:“最其当时之目,为部六千七百有五,为卷七万三千八百七十有七焉。”靖康之难,金人灭北宋,烧杀掳掠,“宣和、馆阁之储(书),荡然靡遗”。“绍定”(1228—1233)是南宋理宗年号。南宋建立后,国策一如北宋,重建官藏,搜访遗缺,屡优献书之赏,于是馆阁藏书,日益丰富,至宁宗时,有书六万卷。从“绍定”元年开始,蒙古铁骑入侵中原,所到之处,皆成废墟,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陷落后,城内图书,尽皆散亡。牛、胡所云书籍“十厄”皆为人祸,宝贵古籍损失巨大,诚可痛心。
牛、胡二人不可能知道,后来还有更大、更烈人为“书厄”事件。明朝崇祯末,李自成攻克北京,一番烧杀,兵败撤离时,纵火发炮,击毁宫殿,“历朝图书宝器,悉为灰烬”(《屈大均全集》),明末清初藏书家钱谦益在其《牧斋有学集》中说:“自有丧乱以来,载籍之厄,未之有也。”清朝乃封建王朝之殿,积累书籍最多,乾隆帝好大喜功,敕编《四库全书》为最大丛书,收书3461种共79309卷,其间为掩盖历史,篡改、抽毁之书大于所收,据专家考证,被毁之书不少于十万部(郭伯恭《四库全书纂修考》)。再有近现代“八国联军”攻陷北京,焚烧圆明园,园中所藏《四库全书》和《四库全书荟要》尽被烧毁,《永乐大典》亦惨遭洗劫;日寇侵华战争期间,轰炸我城市、学校,抢劫中国书籍,毁损图书“在1500万册以上,内中含有不少稀珍古籍”(韩启桐《中国对日战争损失之估计(1937—1943)》)。
综上仅是人祸,所毁之书不可胜记,如果加上水火、霉腐、虫蛀、鼠噬等不可抗拒之自然毁损,更是无法估量。只有国强民富、国泰民安,留存至今的珍贵古籍,才能安然无恙,服务国家、社会、学者及学术。
私藏之劫难
前面讲的古书“十厄”,都是官府藏书的浩劫,本文再从战乱和禁书方面,略述人祸致私藏的劫难。
私藏和官藏是传承书文化的两大主流,私藏优势是人数多、分布广、发展快等,而最大劣势是缺乏保护能力,私藏遭劫难常常伴随国家政权更迭、大动乱和禁书政策。先秦时期,私藏寥寥,虽兼并战事不断,但未见毁私藏记载,倒是有禁私藏之议(《商君书·农战》)。秦一统天下后,颁禁止私藏的法律《挟书律》,此后历代政府仿效,凡民间藏禁书皆违法,致许多书籍亡佚。秦向全国发布“焚书令”和《挟书律》后,私藏遭到毁灭性打击,汉初社会上“唯有《易》卜,未有他书”(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孔子后裔孔鲋、济南伏生藏禁书于夹墙中,后发掘出多有散亡。汉武帝独尊儒术,明经取士,藏经书者日多,王莽时天下大乱,学士携书遁逃林薮,或壁藏仓匿,以避动乱,陈咸壁藏律书(《后汉书·陈宠传》),曹曾筑石仓而藏(王嘉《拾遗记》),后皆有散佚。东汉末年,天下又乱,先有董卓烧洛阳,后有李傕、郭汜祸长安,南匈奴乘机劫掠中原,两京(长安和洛阳)乃政治、文化中心,私藏多有,时洛阳已有售书书肆(《后汉书·王充传》),经董、李、郭、匈奴数年暴殄天物,官私藏书损失极其严重,蔡邕藏书万卷,赠女儿蔡文姬数千卷,结果文姬被匈奴所掳,藏书全部散失(《后汉书·董祀传》)。东汉时期,预示吉凶隐语和迷信附会儒经的谶纬之书日增,一些人士藏有,政府“科禁内学(即谶纬书籍)及兵书”,敢有藏者治罪(《三国志·常林传》注),此后南北朝至隋唐,政府皆禁谶纬、兵书、占卜、相术之类的图籍,隋朝尤烈,据《隋书·经籍志》记载:“炀帝即位,乃发使四出,搜天下书籍与谶纬相涉者,皆焚之,为吏所纠者至死,自是无复其学。”从此谶纬及一些科技书籍散亡。西晋末年“五胡乱华”,簪缨世族携书南渡,途中抛弃藏书者很多,藏书家张嶷可为代表(张湛《列子序》),甚至有的藏家连几纸书法名家题字都丢弃了(《晋书·王羲之传》),可知此次私藏毁损之巨。随着纸书盛行,科举取士的激励,藏书者越来越多,藏量也越来越大,仅隋唐两朝藏书上万卷就有五十余人,然而隋末、安史、黄巢之乱,于两京的私藏毁损惨重,以唐代韦述私藏为例,“家聚书二万卷,皆自校定铅椠,虽御府不逮也,兼古今朝臣图,历代知名人画,魏、晋已来草隶真迹数百卷,古碑、古器、药方、格式、钱谱、玺谱之类,当代名公尺题,无不毕备。及禄山之乱,两京陷贼,玄宗幸蜀,(韦)述抱《国史》藏于南山,经籍资产,焚剽殆尽”(《旧唐书·韦述传》),以斑窥豹,其他私藏遭劫可想而知。
雕版和活字印刷术发明后,印本书量大印速,两宋藏书万卷有二百余人(范凤书《中国私家藏书史》),其中叶梦得和魏了翁竟达十万卷。“靖康之难”,亲历者孙觌记道,“中秘图书之府与夫私家所藏、鬻书之肆,焚灭为炭,竟无遗者”(《鸿庆居士集》),另一亲历者张邦基也记:“藏书之富,如宋宣献、毕文简、王原叔、钱穆父、王仲至家及荆南田氏、历阳沈氏各有书目。谯郡祁氏多书,号‘外府太清老氏之藏室’,后皆散亡。田、沈二家不肖子尽鬻之。京都盛时,贵人及贤宗室往往聚书,至多者万卷,兵火之后,焚毁迨尽,间有一二留落人间,亦书史一时之厄也。”(张邦基《墨庄漫录》)此记颇能说明金灭北宋时,私藏所遭劫难程度。蒙元亡南宋,人死屋墟,官私藏书,扫地几尽,其治下百年,才有所恢复,逮其末年,腐败不堪,每败于朱元璋军,皆有私藏被毁发生,王士纲是山西人,蓄书数千卷,元末兵乱而散失;夏庭芝上海人,寓居南京,藏书极富,朱元璋攻下金陵,其仅存残书数百卷;沐英乃朱元璋战将,攻克云南,官私藏书,皆付之一炬。两宋政府多次下禁书令,禁书种类多于前朝(李玉安《中国图书散佚史》),私藏人为灾难连连。
明清时期,积累典籍登峰造极,私藏众多,藏书万卷近千人(《中国私家藏书史》),千卷者不可胜计。江浙一带经济最为发达,藏书家众多,藏书楼林立,藏书量巨大,且多宋元珍本。明代藩王聚书、刻书成一大亮点,清人稍有文化便藏书,名家辈出,成就卓著,众多的私人藏书,或毁于“靖难之役”,或厄于明末起义军,或祸于清兵入主;近代以来,毁于太平军和捻军也不少,焚于“八国联军”,害于军阀混战,毁于侵华日军(见《清代私家藏书的毁散》,载《中国私家藏书史》),外侵内战,损失特别巨大,四大私人藏书楼所藏皆数十万卷,稀世珍本很多,“皕宋楼”藏书卖给了日本,“八千卷楼”毁于清军和太平军,“海源阁”毁于捻军和军阀、土匪,令人痛心疾首,只有“铁琴铜剑楼”损失较少。明清禁书和焚书也是空前的,尤其清代康、雍、乾三朝,达到了顶峰,禁毁书籍和文字狱极端又疯狂(王彬《清代禁书总述》),有些藏书家被杀,一些遭抄家流放,时有发生,治国之本先被削弱,清政府的衰亡也就开始了。
新中国成立以来,特别是改革开放之后,我国大规模整理、出版各类图书,为官私藏书厚植传统文化,赓续华夏文明提供了丰富的文献资源,时下繁荣昌盛,文脉绵延。
(作者系南开大学历史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