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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泥河湾走出的考古学者

2024-08-13黄开发

博览群书 2024年7期

今年清明,我们一行三人去了位于河北阳原县的泥河湾旧石器时代遗址。

第一次知道目的地的名字是在2019年初,那时要去一趟坦桑尼亚,日程里有举世闻名的古人类遗址奥杜威。去之前,我想蒐集一些相关的中文资料。在知网上输入篇名“奥杜威”,结果寥若晨星,只见三篇文章。其中有一篇《奥杜威峡谷考察记》,作者是河北省文物所旧石器考古专家谢飞。文章第二节开头有一句话:“自上世纪80年代初进入泥河湾从事旧石器考古工作以来,奥杜威的名字就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这句话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引起了孤陋寡闻的我对泥河湾的好奇。

查找资料,对泥河湾略知一二。遗址分布从旧石器时代早期一直延续到新石器时代。1923年,时任燕京大学地质学教授的英国人巴尔博在张家口收集地质资料,次年,他在《中国地质学会会刊》上发表地质勘查报告,正式用泥河湾村的名字命名以阳原桑干河沿岸的晚新生代湖相沉积——“泥河湾层”。泥河湾村坐落的泥河湾盆地从大约二三百万年前一直到数百年前,是一个面积达9000多平方公里的超级湖泊,水域几乎覆盖今阳原全部、蔚县大部和山西省雁北地区一部分……那久远、壮阔的景象令人神往。

2021年五一假期去山西,拟顺便一游泥河湾遗址,却得知没有开放。

/壹/

清明节上午,我们从宣大高速化稍营出口下,天气由阴转晴。过了一会,车子进山,在一座座黄色的山峰间行驶,不久就到了呈旧石器“尖状刮削器” 形状的南大门。园内的游客不多,停车场里只有十来辆车。

走进游客服务中心的展厅,展柜里陈列着象、犀牛、披毛犀、羚羊、野马、狼等动物化石;展架上有砍砸器、刮削器、石核、石片等石器和石制品。从展厅北门走出,眼前是长方形的广场,沿着一级级台阶,穿过十根代表地质年代的景观柱,从白色主题雕塑“祖猿印象”边绕过,就到了观看著名的小长梁遗址的观景台。

围栏里面有一条通往山梁北端的小径,旁边有剖面保护的白色标志碑。小长梁东西北三面山谷环绕。眼前沟壑纵横,黄土裸露,偶尔可见一处紫红或灰绿的泥岩。山坡上,黄草白草,弥望皆是。来时经京藏高速八达岭段,两边山坡上的杏花盛开,有如粉色的轻云薄雾。泥河湾的杏花节一个星期后就要开幕了,而山谷里的草木,与公园西南边黑乎乎的万亩杏林一样,春意尚未被东风唤醒。目光越过山梁北端峡谷对面的山梁,那边是平阔的桑干河谷地,薄雾中依稀可见几个村庄。1978年,小长梁遗址被发现,遗址埋藏于属于早更新世的“泥河湾层”中,除了发掘出土大量的石器和石制品,还发现了数量可观的动物化石,其中就有标志华北早更新世的三趾马和三门马动物群。小长梁遗址的发现,证明了泥河湾盆地早更新世古人类的存在。灰绿的泥岩是在长时间的饱和水势下形成的,意味着这里曾经历过沧海桑田般的巨变。看着想着,我的脑海里不禁闪现出几幅画面:湖泊烟波浩渺,湖畔树木葱郁,水草丰茂,食草动物和食肉动物在湖边奔走,腰围动物皮毛的远古人类或乘小舟在湖上捕鱼,或在岸边劳作……

泥河湾遗址于2022年底入选第四批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名单,现在尚在建设中,展品还不够丰富,可看的东西不多。游客远离考古挖掘场,不见路线指南等信息,看不到地质剖面、文化层等,难以产生身临其境之感。

/贰/

出园区后往东一公里左右,我们到了东谷坨村。东谷坨村的西北有东谷坨遗址,遗址分布东西长达1千米,文化层厚3.1米,遗物丰富,出土有石制品,还有大量动物骨骼化石。不过,我们到这个村里,是想访问村里的“泥河湾猿人观察站”。我看过的多篇文章和报道里都提到这个观察站。据考古学者刘扬在《大众考古》上发表的《泥河湾的魅力》一文介绍,2000年,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退休的考古学家卫奇,筹建考察站,把站设在当地农民贾全珠、白瑞花夫妇的家里。所谓观察站,其实就是两间专供考古工作者住宿、工作的房间,房东家还为他们提供饮食。宿舍整洁,被子每客一换。不少考古学者都曾在他们家吃住过。2007年白瑞花和丈夫贾全珠一起,参加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组织的考古调查,夫妇俩在阳原县化稍营镇的一个村子,发现了一具早更新世草原猛犸象头骨化石。刘扬说贾家人由于聪明好学,由一般的民工变成了考古技工。白瑞花从1981年就跟随父兄和考古队一起进行野外调查,成家后和丈夫、儿子、女儿一起参与考古调查和发掘,成为一名出色的农民考古技工。这是一个稀见又是名副其实的考古之家。我想过去看看观察站,了解更多关于泥河湾的信息。

车子开进排列着整齐红瓦顶房子的村庄。向一个70来岁的老者问白瑞花家在哪,他的方言很重,沟通效果欠佳,他干脆叫我开车跟着他,自己在前面引路。

推开贾家还贴着红春联的大门,满院阳光。面前是一座长型带大玻璃窗的房子。院子入户通道两旁各有一块园子,右边小园子里有一棵黢黑的大梨树,虬曲的长枝伸到了左边的大园子。敲房门,出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她说自己是白瑞花的孙女,大人都不在家,她在做作业。我们说明来意,小姑娘让我们进屋参观。观察站室内靠北墙有一张大写字台,上有电脑、打印机和多种工具。墙上挂了两张地图,地图上方有两个横幅:一幅是“虎头梁人”画(虎头梁是阳原县的考古遗址)和草书“室雅人美”。墙壁上还挂着许多曾踏足泥河湾的中外考古学者和其他重要人士的照片镜框,以及与泥河湾有关的简报等。

不一会,小姑娘进来报告,她奶奶回来了。白瑞花60多岁了,看起来还是中年妇女的样子,穿着得体,很有气质。接着她在中科院青藏高原研究所从事考古工作的女儿也进屋了,她是回老家度假的。她是1989年生人,看起来还是女研究生的样子。身穿牛仔裤、黑色薄羽绒服,戴着眼镜。她的名字叫贾真秀,我是知道的,没想到有幸遇见。我们说明来意,母女俩都十分热情,白瑞花让女儿陪我们。

与娘俩在观察站的房间里拍合影后,我们在到东头的一个房间里,与真秀交谈,听她讲述她和她家与泥河湾考古的故事。

/叁/

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真秀都在青藏高原所工作,夏天上高原。每年进藏两三个月,去年驻了70天。

1991年、1992年,中美合作考古队来泥河湾作业,住在乡里。真秀妈妈加入了他们的挖掘工作。真秀刚会走路,就跟在大人屁股后头,在考古工地玩。1998年以后,考古人员就在他们家常住了。她姥爷早在1972年就开始接待考古工作者,那时还不是长期的,可能只是招待饮食什么的。她舅舅跟随河北省文物所的专家一起调查、发掘。他们的发掘工作就在东谷梁村东北边的沟底下。

从1998年开始,每年都有人来她家住宿。真秀在读研究生的时候,研究所的一个老师跟她说:“秀秀,你很小时候,我们都抱过你!”引起了一阵哄笑。她读硕士和博士研究生的导师是裴树文研究员,最早认识他是在上小学的时候,到他的门下求学则是10多年之后的事了。

东谷坨的开掘是与美国学者合作的。1998年,河北省文物所考古队到小长梁发掘,然后加拿大、复旦大学考古队也来了。之后,河北省还有与美方的合作,她经常在工地那边跟他们玩。正是由于和考古工作者近距离的接触,触发了她对考古的兴趣,幼小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与本地人不同的人生形式。上初中的时候,她就把考古定为自己的奋斗目标。

真秀在博士论文后面有一篇很长的《致谢》,谈到泥河湾考古对自己的影响。她有一段深情的回顾:

博士论文的完成,五年学习阶段的结束,以及二十多年与旧石器时代考古的结缘、追梦、相伴,我应感谢的人和物真的是太多太多了。追溯源头,首先要感谢我的家乡、我的父母。如果我不是生在泥河湾盆地——这个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的圣地,如果不是生在东谷坨——这个周围遍布古人类活动遗存的村子,我的父母如果没有热情接待过无数的中外考古学家,我想我一定不会受到观看遗址现场发掘、聆听学术问题讨论等如此“特殊"的影响,更不会走上学习旧石器时代考古道路。

真秀本科是在唐山师范学院上的。原想本科就学考古,只是她的分数不高,没能去国内有考古专业的大学。一般很好的学校才会有考古专业,所以她的高考分数与理想的专业差距很大,结果只能退而求其次。她在私立高中的时候学习成绩是不错的,然而当地的教育质量普遍落后。唐山师院没有考古专业,所以她报了历史系。历史是冷门专业,只要报这个专业,就很容易被招收。其实地理科学与考古更相关。

从读本科到博士毕业,真秀始终是一个表现出色的学生。读本科时就在《河北北方学院学报》上发表了第一篇学术论文《泥河湾远古文化探研》。大学毕业,她考上了中国科学院大学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古生物学与地层学专业的硕士生,研究方向为旧石器时代考古。由于表现优秀,她得以硕博连读,没有写硕士论文,直接写了博士论文。在整个硕士、博士阶段,她做的都是老家周边遗址的研究。攻读硕博学位期间发表学术论文16篇(含合作论文)。她在2018年通过博士论文答辩,题目是《泥河湾盆地早更新世古人类遗址成因与石器技术比较研究——以东谷坨,麻地沟和飞梁遗址为例》,论文选取泥河湾盆地东北端的东谷坨、麻地沟和飞梁三处相距较近的遗址,对不同遗址出土的石制品和相关遗物进行遗址成因及石器技术的比较研究。作者发现,多数遗址后期受干扰程度相对较小,是古人类行为分析的较理想材料。各遗址点的石器技术差异较小。东谷坨遗址研究依据的是2000-2001年发掘的材料;麻地沟是她读硕士期间开挖的,她参加了麻地沟旧石器考古的野外作业;飞梁是1996年发掘的,那时候她还小,天天在那边玩儿。真秀是在泥河湾土生土长的第一个科班出身的考古学者。

真秀博士毕业去了青藏高原研究所。毕业找工作时,正好有这个机会,于是就去那儿了。刚开始去青藏高原所的时候,那边还没有考古工作,因为高原上遗址点很少。单位领导说现在做西藏地区的考古调查,感觉也没有什么234cd0c90c81056e3fd4b3eb0d96537a希望,她也没有觉得可以调查那么多年。去了之后很幸运,发现了两个不错的地点,有两个文化层。去年他们才开始正式发掘,之前一直在进行调查。

在到泥河湾前,我做了一些功课,查阅了一些文献资料。几个研究泥河湾旧石器时代的知名学者硕果累累,然而都有一个遗憾,就是迄今尚未发现早期“泥河湾人”的化石。中新社2015年6月的一篇通讯《“东方人类故乡”的考古学家》报道,河北师范大学泥河湾考古研究院的旧石器时代考古专家谢飞说:

虽然已经有旧石器能证明200万年前泥河湾有了人类活动,但没有早期人类头盖骨化石,就无法证明是什么样的人生活在这里,处在什么阶段。

已经从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退休的考古学家卫奇依旧前往泥河湾考古,他不禁感慨:“泥河湾研究就像一座永远爬不到顶的大山,奈何学无涯而吾生有涯。”在我看来,他所命名的“泥河湾猿人观察站”其实不甚妥帖,刻意强调“猿人”二字凸显出他殷切的期待。当时尚在读硕士研究生的贾真秀亦云:“像非洲奥杜威峡谷一样发掘出早期人类化石是我们的共同奋斗目标。”发现早更新世“泥河湾人”的化石,这是几代泥河湾考古学者的共同梦想。

早在上世纪20年代,几个西方学者开始对泥河湾盆地进行地质和动物化石考察,迄今已有百年;泥河湾的旧石器时代考古是从1963年开始的,也过了一个甲子。真秀说,自从开始在这里进行考古以来,成就斐然,就差人本身的化石了。猿人的工具什么的都已经很多了,而且没有什么可以质疑的。去年湖北十堰又发现了“郧县人”的第三个头骨,而泥河湾这儿连个牙齿都没找到,比较遗憾。至于原因,真的不好说。湖北的考古人员发现,往往找到人化石的地方石器却很少。真秀他们在那边挖掘到2022年。真秀说,一般情况下,猿人参加活动,活动结束人就走了。洞穴是一个人比较好的保存化石之处,有时化石、工具都在。有一种说法我觉得不无道理:这个头骨在那里,并不能说这个人是在那里死的。因为只有头骨,可能是人或者是动物带进去的,也有可能是被水冲进去的。你发现这个工具的地方,往往是他活着的时候活动留下了,然后他又走了,所以他的工具与人的化石往往不是重合的。

我曾去过坦桑尼亚奥杜威峡谷北岸的奥杜威博物馆。这里是世界上最重要的考古遗址之一。从1931年起,英国人类学家路易斯·利基来这里进行考察、发掘,不久,他的妻子玛丽也加入他的团队。在博物馆,我们看到了玛丽·利基的团队发现的一个180万年前类人猿的头骨和360万年前猿人脚印的浇铸复制品。还去了当年发现猿人头骨的考古遗址。那天,路易斯卧病在床,玛丽出门去寻找化石。一小块头骨吸引了她的视线,她惊喜万分,忙叫道:“我终于发现他了!”

我和谢飞、卫奇、真秀等人一样,期待有一日一个泥河湾考古学者像当年的玛丽一样喊道:“我终于发现他了!”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