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孩到“老小孩”，一个幼师的选择

根据教育部近期公布的数据，2023年，全国幼儿园数量为27.44万所，比2022年减少了1.48万所。这就意味着，过去一年，平均每天有40家幼儿园关停。在幼儿园“关停潮”之下，幼儿教师的出路在何方？在小红书上，很多幼师晒出了自己的转行职业：行政文员、育儿嫂、妇幼保健员、美甲师……这些就业选择五花八门，其中，“养老行业”令人觉得意外——从蹒跚学步到白发苍苍，中间跨越的岁月漫长，转行的匹配度如何？转行的幼师现状如何？这背后对学前教育的发展有哪些启发价值？我们深入追踪了两位跨界转型教师的心路轨迹。身处时代的洪流中，未来的方向或许晦暗不明，但当变革席卷而来，对生活的热情与坚韧总能够让他们试图在逆境中寻求突破。

在关停间摇摆

2013年，小袁与儿子同时进入河北的一所民办幼儿园，孩子在幼儿园上小班，小袁则从保育员开始做起。一路走来，并非科班出身的小袁，从助教、配班教师一直做到班主任，每一步都凝聚着汗水与坚持。

每到开学季，都是幼儿园最忙碌的时候，需要做环创、搞教研、写教学计划、打扫卫生等，此时的小袁总是“累并快乐着”。小袁的同事基本上是90后和00后，年龄的接近拉近了相处的距离。然而，疫情之后，大量的幼儿园关停，加之生育率下降，幼儿园的招生越来越困难，小袁对这个行业产生了危机感，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

直到一次养老院之行，小袁坚定了转行的想法。那次，小袁陪朋友去养老院看望一位长辈。到了养老院之后，她看到这里的老人坐在活动室的椅子上，而内部的设计她十分熟悉：可爱的贴纸粘在告示栏上，甚至还有彩色气球拼成的拱门，这让她有一种身在幼儿园的感觉，“太亲切了”。社工邀请她们与老人一起参与手指操活动。看到失能老人被护理员照顾得无微不至，小袁很受感动。通过与护理员深入交流，她了解到这个行业需要青年力量，以便给老人的晚年生活注入活力。从他们身上，小袁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希望为老人提供帮助和服务，让老人老有所乐。

“养老行业是朝阳产业，随着人口老龄化加剧，进入养老行业是可行的。这对我来说既是一个挑战，又是一次实现理想价值的机会。”幼教行业的处境越发艰难，危机之中，小袁直言必须“自救”。

而在山东省济宁市，于波管理的小金牛教育集团从去年开始关闭了3家幼儿园，目前还在运营的幼儿园也大多缩减了班额。

回想幼儿园的高速发展期，一个园内就有200多个孩子，每个园都是满的，招生的问题根本不用愁。2013年之后，随着园所规模的扩大，管理更加系统化，办学也越来越规范化。据于波介绍，生源最好的时候，甚至有人刚怀孕就前来咨询，担心孩子到了入园年龄可能就没有学位了。园所最多的时候，于波和妻子一共需要管理11所，包括普惠性幼儿园、中端幼儿园和高端幼儿园，事业风生水起，人生也是春风得意，如今却在经历行业“阵痛”。

今年暑期过后，大班的孩子一毕业，旗下的幼儿园又有大约40名教师面临失业的风险。从“一园难求”到“一孩难求”，教师的处境十分尴尬，于波的言语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在办学最火热的时候，在园教师加在一起能有370多名，如今留下的就还有309名，未来可能还会减少”。

以关停的山东省济宁市小金牛新爱婴婴幼园为例，疫情期间一直断断续续停课闭园。这对于波的打击巨大。“当时我的压力特别大，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开学，但是房租、教师的工资还有一些基本的开销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等到疫情过后再招生，于波发现入园的孩子急剧减少，即使继续坚持下去，意义也不大，就作出了关停的决定。

慢下来，步入新阶段

关停之后，如何带领教师谋一条新路？幼儿园的现有场地如何有效利用起来？转型到哪个行业，能更持久？于波不断思考和探索。他们考虑过零售、餐饮、校外辅导、学业规划等，从各个层面收集数据和信息，经过多次碰撞与研讨，最终将目光锁定在养老行业。

实际上，转型并非一时兴起。2023年，于波看到一篇报道，里面提到1949年以后我国的第一波“婴儿潮”出现在1963年，当年出生人口近3000万，如今，这批60后正好进入了老年人行列。此外，我国近年来形成了“9073”养老模式，即90%左右的老人居家养老，7%左右的老人社区养老，3%的老人机构养老。也就是说，我国老人大多数是居家和社区养老。而且预计到2035年左右，60岁及以上老年人口将突破4亿。“这些老人需要专门的机构服务，我们根据自己的特点，最后选择做居家养老，把门店开在社区里。”结合对家庭结构和消费特点的了解，于波意识到，为了追求更加契合自身兴趣与长远规划的领域，转行养老行业成了一个挑战与机遇兼具的选择，也为集团幼师提供了全新的成长空间和实现个人价值的舞台。另外，考虑到教育行业日益激烈的竞争与个人“最近发展区”的探索，幼师转行养老既是对职业发展规划的深思熟虑，又能在人生的新阶段继续发光发热，为老人带去温暖。在多种因素的叠加之下，于波得出自己的判断：养老行业有很大的发展潜力，是创业蓝海。他给养老服务中心定位为：服务对象是60-75岁之间的“活力老人”，主要提供日间康养和休闲服务，“很多老人不愿意去养老院，子女又不在身边，他们的身体基础还不错，只是需要一些额外的服务，为他们提供一些保障。所以我们会根据实际情况，组织唱歌、打乒乓球等娱乐活动，帮助老人提升生活品质”。此外，幼儿园后勤人员转型家政人员，还可以为老人提供上门服务。

转型初期，为了帮助关停幼儿园的教师找到合适的岗位，给他们增添信心，于波特意组织了一场动员会，给教师分析目前幼儿园的现状以及养老行业的前景，然后让教师自愿选择。于波观察到，一些年长的教师不愿意投身新的领域，希望能留在其他幼儿园发挥价值，反而一些毕业不久的年轻教师更容易接受转行，“对于年轻的幼师而言，照顾老人比在幼儿园的工作更轻松，老人的体力和精力尚可，思路清晰，而且他们只是白天过来，晚上子女下班就会回家；在幼儿园工作，则需要备课、做环创等，孩子的吃喝拉撒全部都要事无巨细”。

和于波管理的转型幼师的工作内容不同，2021年，小袁步入养老行业是从内勤开始做起。每天与老人在一起，小袁说自己好像变成了小朋友，“有一种提前进入退休生活的感觉”，很是享受。

她从幼儿园走出，进入年迈的世界，从陪孩子蹦蹦跳跳地做早操，变成了陪老人做八段锦和五禽戏。老人见到小袁，会和蔼地和她打招呼。她从每天像陀螺一样不停地工作，到慢下来，哄老人吃饭，陪他们娱乐，“虽然是不同的职业，但对我来说，都是在提供情绪价值，最重要的是找到自己所热爱的”。

目前，小袁早已度过了适应期，主要工作是针对入住长者的身体进行阶段性评估，并根据结果协助护理人员为老人制定护理计划，检查督导护理质量，对他们的日常生活状况进行跟踪记录，并做出分析和调整建议，“工作强度要比幼儿园大一些，尤其涉及夜班，这是在幼儿园工作中没有的，可也是养老院中不可或缺的，毕竟睡眠照料是老人所需照料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经过几年的熏陶与浸润，小袁直言：和充满活力的孩子不同，老人思维慢、表达迟缓，话语重复是常见的，在交流中往往需要护理者付出成倍的耐心。这种对于生命不同阶段的理解，也打开了小袁的视域。此外，老人的各项身体功能在逐步退化，在保证情绪愉悦的同时，也要保障老人的人身安全，合理安排活动的方式和做好安全保障。值得注意的是，从业人员要熟知老人的衣食住行，与家属密切沟通老人的情况，广泛交换意见，以达到更好的照护。

对待生命的尊重和关怀

办幼儿园多年，于波已经得心应手，而且每个分园都有园长，作为举办者的他主要负责把控大方向的工作以及协调处理外围事务。

如今，从幼儿园的管理者到养老机构的领导者，投入新的领域，于波非常忙碌。他想从一线了解老人的真正需求，于是从零开始，和妻子一起发传单、做讲解、去社区做地推，还到各地参加老年博览会，和大学对接一些研发的工作，比如生命体征监测等，以便更好地服务老人群体。“以往办幼儿园很简单，属于我的‘舒适圈’，不需要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在幼儿园，只要完成招生工作，把孩子教育好、把教师队伍管理好、和家长搞好关系，再配合完成教育部门的要求，比如食品安全、消防等问题，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其他事务。可是目前我们做的这些事情没有多少同行转型的成功经验可以参考，只能摸着石头过河。起初很多人也不了解我们是干什么的，会带着质疑的眼光，这让我很担忧。”在转型的赛道上摸爬滚打到第三个月的时候，于波陷入了自我怀疑，一度想要放弃，“突然感觉没有了目标，也不知道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可是静下心，于波想到很多教师跟着他干了10多年，最长的到了20多年，这些教师把最好的青春都投入在这里，不能不管他们。于是大家一起互相鼓励、重拾信心，形势也慢慢好转。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每个家庭都有孩子，每个家庭也都有老人，一老一小是家庭中重要的“两头”，也是割舍不下的牵挂。在于波眼中，不管是做幼教，还是转行到养老行业，从本质上来讲都是服务，一个是为了照顾和教育孩子，一个是为了照护和陪伴老人。如今，幼儿园已经到了转型的关键节点，养老行业有其场地、人员等优势。“为什么很多人不愿意去养老院？是因为去了养老院，很久见不到自己的家人。”于波认为，幼儿园大多开在社区内，能够解决距离的问题，幼师的加入，也为养老行业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养老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基本上是之前幼儿园团队的人，这些人是一个学习型团队，每个学期都会组织游戏、做教案等，一直没有脱离学习的轨道。陪伴老人基本上就是教老人学非洲鼓、插花等，也都是教师相对擅长的，教师的很多技能都能用上，可以继续发挥所长。”

“幼教与养老既有差别，又有很多地方是相通的。”小袁有着自己的考量：维护个体的价值观是基本相同的，尤其是老年人，经历了一生的劳碌，对尊重的需求更显珍贵。从业人员与家属需要相互配合，共同实现对老人的尊重，让“老有所依、老有所乐”不再是一句简单的口号，而是一项长期的探索与实践。

幼儿教师的亲和力、敏锐的观察力以及弹唱画跳等才艺，都是养老院非常需要的。如同照护和教育3-6岁幼儿，需要教师具有爱心、耐心和创造力，养老行业同样离不开这些。或许，正是“对待生命的尊重和关怀”的共性，为幼师转行养老行业增添了一种可能和特别的机遇。

对养老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的小袁深知，要读懂老人的心理、实现他们的价值需求，这就要求想转行的教师勤于学习、勇于实践、敢于探索、乐于创新。做到了这几点，无论将来去往何处，都能活出生命的厚度与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