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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式、文本与叙事:鲁迅小说《祝福》的民俗书写与再造

2024-08-07周荃韩雷

民俗研究 2024年4期
关键词:祝福鲁迅

关键词:鲁迅;《祝福》;民俗书写;民间叙事

《祝福》系鲁迅短篇小说集《彷徨》中的首篇,写于1924年2月7日,最初发表于1924年3月25日上海《东方杂志》半月刊第21卷第6号。①田野研究发现,承载小说叙事主线的“祝福”活动实有其事,广泛流行于以浙江绍兴为核心的江南地区。按照小说所描绘的景象,“祝福”实际上是具有地方特质的年节祭祖活动。②至今,浙江绍兴地区乡民仍多以“请大菩萨”“作福”等俗语称之。鲁迅小说发表后时隔百年,俗称“请大菩萨”“作福”的民俗仪式经历了从乡土气息浓厚的地方语汇转变为文学经典的形象塑造,并进一步以文学创作的“祝福”概念,再造为地方认同的民俗语汇,从而重塑为城乡社会新兴民间叙事的过程。本文尝试从乡土中国到“乡愁中国”百年变局的维度,梳理从乡土语汇到“祝福”概念的形成,并再造为地方社会全新概念的过程。

一、从“作福”到“祝福”:仪式与地方俗语的转捩

人类在关键节点都会举行隆重仪式祭祀祖先或各种神祇,其中年节最为重要。中华民族的神圣感、仪式感并非只在年节期间才有体现,但却在这段时间有着特别集中而突出的呈现,并以多样化的民间生活叙事作为支撑。浙江绍兴地区的年终祭祀即是如此,在腊月廿四至除夕之间的某一天,绍兴人以家族或家庭为单位举行祭神祀祖仪式,所祭之神为大菩萨,整个仪式过程被称为“请大菩萨”或“作福”。

20世纪20年代以来,凭借鲁迅小说《祝福》的巨大影响力,“祝福”这一被发明的概念悄然成为绍兴地区年终祭神祀祖仪式的专有名称。然而,通过田野调查可以发现,绍兴本地民众特别是50岁以上的中老年群体,普遍称该祭祀仪式为“请大菩萨”,也有少数人将其称为“作福”。不同年龄群体之间对待仪式称谓的差异,不仅映射出鲁迅与民间叙事之间多重且复杂的互动,而且凸显了20世纪现代中国经典文学、地方风俗与国家政治三者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以地方志为代表的史乘文献从文本意义上呈现了从仪式活动“作福”向文学语汇“祝福”转捩的历史脉络。浙江省绍兴市图书馆现存最早的绍兴地方志为宋代的《嘉泰会稽志》和《宝庆会稽续志》,但在这两部方志的岁时、风俗部中均未出现“腊月终旬祭神祖”之类的风俗。直至明代,这一风俗才初现端倪。明万历《会稽县志》记载:“腊月终旬,盛用物品赛天神亦祀其先,曰年纸。”①此条所记为腊月终旬祭神祀先之俗,且将仪式活动表述为名词性的“年纸”。康熙《会稽县志》风俗部分多承前志,即宋代《嘉泰会稽志》《宝庆会稽续志》之岁时部分,将立春的节俗称为“作春福”:“立春,先一日,官毕出,迎春东郊,闾里无贵贱少长,集观相饮乐,征逐至期,用巫祷祭,曰作春福。”②这一则记于正旦之后、元宵之前,所以此“作春福”举行的时间应在新年之后,而“祝福”即“请大菩萨”或“作福”,系腊月终旬的祭祀活动,必在年前进行,在时间上与“作春福”有较大出入。但从字面上看,这与民间所统称的“作福”已有些许关联。同时,“腊月”之俗则直录万历《会稽县志》内容,仍名为“年纸”。明万历《绍兴府志》对绍兴年节习俗记载较为详细,从元旦到除夕都一一描画,却未再提及腊月年终祭神祀祖习俗。③

清代康熙《会稽县志》对立春、腊月二十四、除夕等年节风俗的记载大体承袭明代方志,唯将腊月“盛用品物赛天神亦祀其祖先”之俗称为“作年福”④。这与万历《会稽县志》中的“年纸”名称虽有所不同,但名异实同,且“作年福”的表述已趋近“作福”。乾隆《绍兴府志》仍沿用康熙《会稽县志》“作年福”之说。清嘉庆《山阴县志》亦多承康熙《会稽县志》之说,将立春先一日官府迎春、少长观游、巫祝祷祭等习俗称为“作春福”。注曰:“案,今俗作福有以立春前为重者,曰作冬福,其大概以岁底为率,春福之说已不行。”⑤该条记载说明,此时的“作福”是一个统称,以立春为时间点,可划分为“作冬福”和“作春福”两类。前者在岁底进行,后者在立春后进行。且此时民间已不流行作春福,而以立春之前的作冬福为重。

清道光《会稽县志》引用万历《会稽县志》,将“腊月终旬,盛用品物赛天神亦祀其先”之俗称作“年纸”,后注曰“又称作年福”。⑥清代除官修方志之外,绍兴籍文人亦在其著述中提及该祭祀仪式。如范寅的《越谚》中亦有“作福”这一词条,范氏对之解释道:“岁暮谢年祭神祖名此,开春致祭曰作春福。”⑦这里也是以时间为限,把岁暮举行的祭神祀祖称为“作福”,开春举行的则称为“作春福”。而在张岱的《夜航船》中,也有不少描写绍兴“四时八节”的祭祀活动:“五祀春祀户,夏祀灶,秋祀门,冬祀行,季夏祀中霤。”⑧其中对腊月终旬的祭神祖仪式仅简略提及,并未明确标识出该仪式的具体名称。

民国《天乐志》记载:“谢年:即请年菩萨,乡人择日,具牲醴糕果之属,以祭百神祖先……冬至后三戌为腊,腊祭百神。”①可知,民国时期腊月的祭神祭祖仪式名为“谢年”,即“请年菩萨”。

通过对明清、民国时期绍兴地方志和绍兴籍文人相关著述的梳理,我们可以大致看出,历代对绍兴腊月祭神祀祖这一仪式的称呼主要有“年纸”“作年福”“做冬福”“作福”“谢年”或“请年菩萨”等。由此可见,如今绍兴民众将腊月祭神祀祖仪式称为“作福”或“请大菩萨”,确是渊源有自。截止到民国,用“祝福”一词特指绍兴腊月祭神祀祖仪式的现象仅见于鲁迅1924年2月7日创作的短篇小说《祝福》。

从仪式节点、仪式流程和供奉祭品等角度看,鲁迅笔下的“祝福”与绍兴历代方志中所说的“年纸”“作福”等显然是同类活动。但直至民国二十六年(1937)《绍兴县志资料》出版之时,正式出版的各类著述都未采用“祝福”这个概念。迨至20世纪50年代末,仍只有鲁迅之弟周作人及其堂叔周冠五在相关著述中用“祝福”一词,来指称绍兴年终祭神祀祖之仪式。②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祝福”一词开始频繁出现在浙江本地各类书面文献中:如1986年版《浙江风俗简志》、1996年版《绍兴市志》等书中,均出现了对该仪式的介绍或描述。③其中,虽也提到“作福”“作年福”“作冬福”“请大菩萨”等名称,但仅是作为“祝福”的注脚。1999年出版的《绍兴县志》第三册第三十九编“风俗篇”提到腊月祭神祀祖仪式时,称该仪式为“祭祀祝福菩萨”④。

此后,“祝福”这一经由鲁迅创作发明的语汇,随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鲁迅文学作品地位的不断提赓,赫然反客为主乃至后来居上。“祝福”因此成为绍兴年终祭神祀祖仪式的代称,书面上取代了相沿成习的地方俗语“作福”“请大菩萨”等名称。

概言之,用“祝福”一词指称绍兴腊月的祭神祀祖仪式确是鲁迅的首创。他为何要用“祝福”来命名?周作人曾试图给出如下解释:

(绍兴)乡下读祝字如竹,但这里(范寅《越谚》中“作福”词条)特别读如作,不过这还是祝而不是作字,因为旧时婚礼于新夫妇拜堂时请老年人说几句吉语,如多福多寿多男子之类,亦称曰作寿,可以为证,至于为什么不称祝福而称祝寿,原因不明,或者由于与祭名重复,又或者那老人是代表南极仙翁的,所以着重在寿,也未可知。⑤

范寅《越谚》对“祝寿”词条是这样解释的:“拜堂时,请年老双全夫妻执杖祝妇;《茅亭客话》乞年寿同洞房,置酒果聚食也。”⑥按周作人的理解,“作福”本应为“祝福”,与“祝寿”同,只是民间误把“祝”读成了“作”,鲁迅只是将其拨乱反正而已。事实并非如此。诚如周作人所说,在绍兴方言中“祝”字与“竹”发音同,与“作”字音相近;若让两者分别与“寿”组合在一起,其内涵上的差异还是很大的,如“祝寿”与“作寿”并非同一个概念。绍兴民间,“祝寿”有两种含义:一如《越谚》所说是新婚时年老双全的老人对新人说吉语;二是晚辈给长辈拜寿时说吉语。而“作寿”则表示晚辈为长辈过生日(通常是为长辈过60岁以上的生日才叫作寿),也就是说,“作寿”包含“祝寿”在内,“祝寿”是“作寿”中的仪式性、实践性环节。“作寿”和“作福”如果仅是对“祝寿”和“祝福”的误读,我们就无法解释为什么《越谚》中不将“作福”也写作“祝福”。周作人将“祝寿”与“作寿”混为一谈,已欠妥帖;再将此归结为绍兴民间对“祝”字的误读,进而将“作福”视为对“祝福”的误读,则愈发牵强。

在某种意义上,鲁迅选用“祝福”一词大概是受到两方面因素的影响。

首先,从文学创作方面来说,绍兴方言中“祝”与“作”读音接近。毕竟“作福”“请大菩萨”等词稍显生僻或过于口语化,而选用读音与“作”字相近的“祝”字,在读音上“祝福”就不会显得生疏和突兀。同时,作为小说篇名,“祝福”一词具有比“作福”更为深广的内涵;作为小说篇名的“祝福”,不仅是一项重要仪式,还是含蕴小说主旨的关键词。

其次,从文字学角度分析,对“祝”字的字形演变及其涵义溯源可以发现,“祝”之本义为“敬神祈福”。无论是本义还是引申义,“祝”字始终不离人神关系这一核心义涵,且强调的是人这一方主动与神沟通,以期之降福或降祸。“福”字本义则为奉尊于神前,并向神灵献酒,后引申为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富足,亦指祭祀时所用的酒肉。由是可知,“福”与“祝”一样,所表示的都是神与人之间的神圣关联。如果说“祝”强调的是祈福的一方,那么“福”强调的则是赐福的一方,也即鬼神,侧重的是人事鬼神之后,神对人的回报,也即赐福、祐助。“祝”“福”二字犹如“酬”“酢”,体现出两者之间礼尚往来的关系;只是前者关涉人与鬼神,后者在人与人之间演绎。

早在汉代,《焦氏易林》就有“王母祝福,祸不成灾,突然自来”①的表述。《辞源》将此处“祝福”释为“祝告祈福”②。鲁迅熟悉古史,嗜抄碑铭,著有《中国小说史略》,显然对“祝福”一词的本义熟悉。他或许觉得“作福”其实就是“祝福”,抑或就应该是“祝福”,故在其同名小说中用“祝福”一词替代了民俗意味浓厚但联想空间狭小的“作福”。

另外,绍兴腊月祭神祀祖仪式的乳名是“年纸”,后来演变为“作年福”“作冬福”“作福”“谢年”“请年菩萨”等,在鲁迅小说发表之前从未出现过“祝福”的命名。鲁迅《祝福》公开发表之后,虽然影响巨大,但这种影响主要发生在以精英文化为主流的大传统之中,“祝福”命名并未就此在民间文化的小传统里传播和流行开来,识文断字的社会阶层和乡土社会的普罗大众之间并没有同步完成地方性知识的体认、更新与再造。

二、历史真实与文学叙事:《祝福》对“作福”的再现

文学作品与生活世界存在着复杂深厚的渊源关系,二者之间存在着学术研究的巨大张力。赵世瑜认为:“在历史学看来,任何存在于世的材料都能反映和传递一定的历史信息,因此任何文本同时都可以被视为历史文本。”③据此,本文注意到:一方面,学界围绕鲁迅、周作人兄弟有关民俗书写及相关问题已有不少讨论;另一方面,从鲁迅作品和田野调查出发,深挖其民俗书写背后的地方性知识并且置于现代中国文化变迁的视角予以阐发的讨论却亟待拓展。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尽管许多学者都感受到了鲁迅在这些篇目中对民间风俗人情倾注的深情,但鲁迅到底在什么样的情境和历史条件下触发了回忆与写作的阀门,还是一个没有得到充分清理的问题”④。

纵观鲁迅作品及其精神世界的主体构成,因乎勃然的民族国家建构和国民精神革命的思想动机,鲁迅与五四运动涵育的诸多激进的知识分子一样,终生抱持着强烈的反传统立场。但作为一位植根并浸染于中国传统文化深处的转型时期的知识分子,鲁迅又无法从根本上斩断自己与传统之间复杂深厚的血脉关系。因此,鲁迅的文学作品常常以一种“出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的姿态展现出对民俗生活的认知与再现。

鲁迅小说《祝福》并非徒有形式意义,而是一种饱含着矛盾情感的民俗书写。鲁迅于1912年2月应教育总长蔡元培邀请,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的教育部任职。5月,因教育部北迁,鲁迅单身前往北京,住进宣武门外的绍兴会馆。从1912年到写《祝福》的1924年,鲁迅仅回过一次绍兴老家,1919年12月1日离京赴绍,12月29日携母亲、朱安及周建人全家抵返北京。此次回绍兴虽逗留不到七日,但激活了鲁迅对故乡的记忆,先后写出《风波》(1920)、《故乡》(1921)、《社戏》(1922)、《祝福》(1924)等短篇小说。

鲁迅对故乡的描写游走在如梦似幻的个体记忆与现实真相之间:“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①故乡还是老样子,没有什么大的改变,这在《祝福》里也多次提过。《祝福》的故事主要在祝福期间展开,即从送灶的腊月廿四到廿七这四天,“我”廿八就离开了鲁镇;中间追忆“我”所见所闻的祥林嫂的“半生事迹的断片”,大概占有小说三分之二的篇幅。

小说是这样开始的:“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②其中“毕竟最像年底”,看似没话找话,年底就是年底,怎么还“最像年底”呢;最像也就罢了,怎么又是“毕竟最像”呢。年年岁岁“年”相似,由此可以推想这里岁岁年年人亦同。“我”在外多年,这次在旧历年底回到曾经非常熟悉的鲁镇,自然希望能看到新的变化。但作家这样开头似在暗示,“我”可能注定要失望。“最像年底”的就是家家户户要燃放的爆竹了。鲁镇送灶的爆竹闪亮“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发出震耳的“钝响”,从色彩到声音都让人感到异常压抑。更让人郁闷的是“我”回到了已没有家的故乡,只能暂寓在本家鲁四老爷的宅子里。鲁四老爷是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未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③。面对这样的长辈,“我”很难不感到压抑,只好止于礼节性的寒暄了。“我”毕竟见过世面,读过书,敏于捕捉新变化或新事物,对没有变化的东西也非常敏感。我们回到暌违已久的故乡,最想看到的是熟悉的场景和朋友,因为这些跟我们曾经的生活和生命时光黏附在一起,自然也喜欢看到新的变化,这恰好证明时光的流逝,或者说我们已渐渐变老。《祝福》里的鲁镇确实没有大的改变,改变的是“我”的心理预期和眼光。“我”用被城市生活浸润过的眼光凝视着没有太大改变的故乡鲁镇,难免会失望和压抑。

鲁迅从小说开头的“毕竟最像”到后文的“没有什么大改变”“照样”“一律”“年年如此,家家如此”④等措辞或表达,都在告诉我们生活在鲁镇的人们,在思想和情感层面并没有因新年祝福仪式而发生新的变化。与之相映照的恰是“我”和祥林嫂的变化却很大,尤其是祥林嫂由内到外发生着巨变,“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⑤从这个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我”和祥林嫂都是鲁镇这小世界的多余者,与现实格格不入,前者虽留恋记忆里的鲁镇却冷眼旁观现实的故乡,后者竭尽全力想融入其中,融入通道却被一一堵死。

作家先是通过“我”的眼光重新审视鲁镇上的人们,“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①。上文已经强调过鲁四老爷没有太大的改变,现在发现其他本家和朋友亦是如此。其实“祝福”也没有改变什么:“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②作家在回忆结束之后特别强调这样的祝福仪式“年年如此,家家如此”,还由此推测今年自然也如此,买不起福礼和爆竹的人家除外。

由此不难看出,小说对祝福仪式的再现是概述性的,虽有细部描画,比如对鸡鹅猪肉等“细细的洗”,以致女人的臂膊被水浸得通红,以及女人手上戴的绞丝银镯子等,但鲁迅在小说里又始终对“祝福”保持着一种出人意外的旁观或隔岸观火的态度。隔着时空的烟波浩渺,作家用一段简明而不乏细节的文字再现了其童年经历过的祝福仪式过程,这是一种牵引童年目光的祝福,储蓄了太多的生活内容和情感。但一俟踏上鲁镇的土地,这样的情感悄然发生了位移,由依恋变成冷眼乃至不可思议的批判眼光。小说开始,“我”就感到有点不合时宜,与本家四叔话不投机,“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作家用了一个“剩”字尤其值得回味,剩者即多余也。多余之感就是尴尬,尴尬之后就想逃离。于是,“我”第二天看几个本家和朋友就蜕变成礼节性的负担,而不是情感融洽的自然拜访。拜完亲朋再回到四叔家依然感到无聊:“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③

鲁镇上的祝福是在廿七晚上五更将尽的时候举行,而毕毕剥剥的鞭炮声即宣告祝福仪式马上就要结束。按说自祝福仪式开始至结束后燃放爆竹,整个过程充满神圣的仪式感,应该是小说着力再现的内容,但作家并没有这样做。鲁迅是这样结束小说叙事的:“我在这繁响的拥抱中,也懒散而且舒适,从白天以至初夜的疑虑,全给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了,只觉得天地圣众歆享了牲醴和香烟,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蹒跚,豫备给鲁镇的人们以无限的幸福。”④“我”在隆重的年终祭祀高潮中显得懒散且舒适,“懒散”是因为这里的“祝福”跟自己关系不大,没有了家的鲁镇算不上真正的故乡,同时跟故乡的人们也已隔膜甚至陌生,一如祥林嫂所遭遇到的陌生;“舒适”是因为“我”终于摆脱了自己隐约的担心,即祥林嫂的死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至少跟鲁镇上的人们如鲁四老爷、四婶、柳妈等人相比,“我”还是好的,没有做无聊的看客。鲁迅实际上是在为小说中的叙事者“我”开脱。我们进而可以感受到,鲁迅对此时此景的祝福采取了一种疏离乃至逃离的消极态度。祝福是别人的祝福,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小说对绍兴年终祭神祀祖仪式的再现受制于其“祝福”之命名,“祝福”名称本身已经弱化了“请大菩萨”所具有的地域特色,因此小说对祝福仪式的呈现采取概述与细节相结合的策略,凸显祝福仪式的关键节点,以对应小说主人公命运的陡转直下。对小说叙事者“我”而言,原本令其朝思暮想的故乡实则深度关联着那里的年终祝福。换句话说,“祝福”本应该诱惑着“我”,只因鲁镇隆重举行祝福仪式之际,一个熟悉的生命却凋零了;诱惑变成了诱祸,还跟“我”或多或少有点瓜葛。小说对“祝福”再现的同时,也在暗推“我”的逃离。

三、再造乡愁:鲁迅的民俗书写与地方叙事

作为中国人的时空坐标,春节是中国文化在自然时间上标记的原点,家庭则是中国人感受人文空间的原点。萧放认为,中国人的年节实质上是一种通过仪式并表现出以下三方面的特质:“(1)人与自然共同经历的通过仪式,认为在年节中人与万物一道经历时间的新旧更替过程;(2)家族集体经历通过仪式,中国人在时间过渡仪式中重视家族家庭集体的力量,体现了中国人特有的家庭伦理意识;(3)世俗与神圣交融的仪式情境,在年节通过仪式中人们没有进入所谓纯粹的神圣境界,人们将世俗生活与神圣仪式融合为一。”①鲁迅以《祝福》为代表的系列作品,在托物言志的背后,实则浸润着自身对故乡的思念,是潜意识中一种对家乡风俗、生活的记忆、怀念与向往,并通过民俗书写达成的一种乡愁叙事和情感表达。

如何理解鲁迅与民俗生活之间的复杂关联,怎样评断鲁迅民俗书写与价值判断之间的对立关系,在学界始终是聚讼不休的话题。一个容易达成的结论是,相对于周作人对中国民俗学、民间文学的拓荒式贡献,鲁迅在中国民间文学、民俗学的建设上同样具有重要贡献。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民间文艺、民俗学者对鲁迅民俗书写的诠释、重叙与借重,更多是源于鲁迅不断提高的文学和政治地位。袁先欣敏锐地指出,理解鲁迅与民俗学、民间文学的关系问题相对复杂,“尽管许多学者都感受到了鲁迅在这些篇目中对民间风俗人情倾注的深情,但鲁迅到底在什么样的情境和历史条件下触发了回忆与写作的阀门,还是一个没有得到充分清理的问题”③。

小说《祝福》以“作福”仪式活动为核心,通过再嫁、捐门槛、祭祖等一系列民俗活动的再现铺垫了祥林嫂的命运悲剧。其中,年节“作福”仪式所勾勒的民俗意象和节日情境是主人公通向死亡之旅的关键所在。例如,“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④。不仅如此,“作福”原本是迎神纳福的神圣环节,天地众神歆享了人间烟火和牲醴,但祥林嫂却不应景地死去了。在这里,“福礼”作为年节仪式的重要象征物,不仅为小说人物的悲剧命运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而且从批判性与反思性相结合的维度为民俗书写背后的乡愁叙事做了精神注脚。

当然,鲁迅对于故乡民俗风物的表达并不限于自然主义的再现。虽然他本人并没有专门开展民俗研究,但那种站在民众立场,从故乡的生活世界出发,化俗为文、因俗成礼的文学实践却在客观上起到了意想不到的作用。如何点铁成金让民俗生活的现实素材为大众服务,始终是鲁迅关注的问题。早在1913年12月,鲁迅即在《教育部编纂处月刊》上发表《拟播布美术意见书》并提出:“当立国民文术研究会,以理各地歌谣、俚谚、传说、童话等,详其意谊,辨其特性,又发挥而光大之,并以辅翼教育。”⑤无疑,鲁迅深刻认识到民俗从根本上体现了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性格,是重塑国民性的关键所在。

“传统”是不同时期各类文化主体发明创新的产物。通观鲁迅的文学作品,既有面向反动力量和黑暗现象的犀利批评,更有人、鬼、神、远古、过去和现实互相交织,艺术和民俗交相辉映的瑰丽世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借助鲁迅文学与政治地位的提升,特别是全国各地适用的中小学语文教材对鲁迅杂文、小说作品的选用,以《祝福》为代表的鲁迅文学作品,经由官方力量自上而下地推广,成为20世纪80年代以后出生的群体熟知的“民俗”意象。此外,近年有研究也开始注意到叙事是社会交往或交流实践的重要方式,人们通过叙事表达来传递信息和信心。①通过深挖鲁迅作品的文学意境(如乡土景观)并赋予其地标性符号和资源性价值,成为绍兴市地方政府促进文旅产业振兴的重要渠道。

随着新时期以来经济的发展和社会的急剧转型,经过四十余年的改革开放,市场力量渗透到当下生活的方方面面,改变了传统的生活观念、生活方式和地方性知识。20世纪80年代,浙江省绍兴市地方政府考虑到名人效应,在书面资料和对外宣传中均将绍兴腊月祭神祀祖仪式称为“祝福”。事实上,在民俗学研究领域,民间叙事或日常叙事暗含着三条路径:一是作为口头传统或民间文学体裁的叙事;二是作为记忆载体的叙事文本;三是在日常生活中不断被发明、创造的各类新生异文。就小说《祝福》而言,当地政府已不再从本地传统出发考虑民俗事象与文学作品之间的差异化问题。地方政府的逻辑主要是从工具理性出发,按照“遗产化”“资源化”的方式将鲁迅作品潜在的品牌效应运用在可能产生的文化产业之中。在这个维度上,地方政府与宏大历史叙事之间产生了联系,但地方民众因为信息不对称的原因则存在着地方性知识更新滞后的现象。时至今日,在江浙一带,腊月祭神祀祖仪式仍很普遍。在20世纪40年代至70年代出生的人群中,将该仪式称为“作年福”“做冬福”“作福”“谢年”或“请年菩萨”的现象依然非常普遍。②

四、结语

年节是中华民族的时空坐标,年节仪式及其民间叙事承载着神圣化的生活文化和情感价值。如何理解鲁迅与民俗生活之间的复杂关联,怎样评断鲁迅民俗书写与价值判断之间的对立关系,是一个尚未有定论的问题。鲁迅小说《祝福》发表后,俗称“请大菩萨”“作福”的民俗仪式经历了从乡土气息浓厚的地方语汇转变为文学经典的形象塑造,并进一步以文学创作的“祝福”概念,再造为地方认同的民俗语汇,从而重塑为城乡社会新兴民间叙事的过程。《祝福》所指涉的以“请大菩萨”为核心的年节仪式,经历了从鲁迅小说创作的经典文本,到经由大众传播弥散至民间,进而形成某种文化再造的社会化过程。通过反思鲁迅作品涉及的民俗书写与现实生活的关联,以及经典文学和民间叙事之间的复杂关系,有助于我们在当前“生活革命”进程中观察各类“被发明的传统”。

[责任编辑 龙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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