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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惠民教授访谈录

2024-08-04司方维

华文文学 2024年3期

司方维(以下简称司):曹老师上午好!很高兴您愿意接受我的访谈。老师您是比较早进入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领域的学者,且在这一领域深耕多年,取得了卓越的成就。请问您是因为什么原因开始关注华文文学的?

曹惠民(以下简称曹):我与(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走近,和几位友人有关。一位是《香港文字》原总编陶然。陶然是我读北师大时的同窗,是形影不离的铁哥们儿。他是印尼归侨,1964年我和他同时考进北师大中文系,因为那个特殊的年代读大学读了8年,72年才被分配,我们一个去了香港,一个回了江苏老家。直到16年后才得重见。

司:是因为陶然老师的“归侨”身份,触发了老师对华文文学的兴趣?

曹:陶然1973年到的香港,1974年就开始写作。到了1988年时,陶然听说我在苏大,就写了一封信,还陆续不断地把他的作品寄来。看到老朋友的文章,特别亲切,所以写了一篇文章《他依然在星光下憧憬——我看陶然散文》,这是我写的第一篇关于境外华文文学的文章。

司:陶然老师之外,还有影响老师比较大的友人吗?

曹:还有一位是资深报人曾老总。

司:曾老总是曾敏之先生吗?

曹:对,香港作联创会会长曾敏之先生,大家都这样称呼他。1940年代,他采访周恩来,长谈两晚。50年代由广州某大学赴港,在报社任老总,他与刘以鬯等先生发起组织了香港作联。l991年我初次参加全国性的国际华文研讨会,有幸得识曾老,曾老时已八秩高龄,对我多有鼓励关照,不只一次在全国学会组织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言讲话时推介我,后来交往渐多,他曾两次亲笔书写赠我诗词,一是《七律一首——奉赠惠民教授》:“纵笔勤探两岸潮,知珠识璞艺评高。潜心绛帐栽桃李,远播神州树坐标。翰藻驰思腾美誉,缥缃长卷证辛劳。环球拭目谁争势,抒展华文载体超。”二是《浣溪沙——奉赠曹惠民教授》:“如椽笔探港台文,辨璞识珠最认真,著述长卷赋先声。绛帐勤栽菁莪美,艺林共仰德行深,华文迈世作干城。”对不才多有嘉勉,令我感动莫名!

司:老师开始华文文学研究是缘于好友的归侨身份与曾老总的嘉勉鼓励。在您从事华文文学研究以后,还遇到过其他印象比较深刻的人和事吗?

曹:1949年后,共和国文学既继承了五四传统,又有新的发展,但与境外的华文文学交流较少(甚至隔绝),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才有了新气象,尤其是在境内外汉语文学的互动上成效很大。随着中外交流的愈益频密,相信这方面的交流会深入到各个方面各个领域。自1982年在广州暨南大学召开了全国性的台港文学研讨会以来,几乎两年一届的研讨会基本上都是如期举行,而且从全国性的很快发展为国际性的,参加者也从国内(大陆/港台)→东南亚→亚州(韩日等国)→美洲→欧洲→乃至汶莱。

汶莱华人作家曾在当地召开过汉语微型小说国际研讨会。他们很重视,高规格举办,来自十多个国家的全体代表作家学者被请进了王宫,国王接见。按他们的礼仪,男宾由国王接见握手,女宾由王后接见握手,还给每位嘉宾提供一份午餐。在我出国访问过的国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汶莱,与中国南海隔海相望的一个小国家,其国土左右皆为马来西亚。首都斯里巴加湾是个不大的城市,因为差不多户户都有私家车,所以街道上几乎看不到出租车,公交车班次也很稀,路面干净,听不到一般城市喧闹的人声。老百姓把自己的住处建在水上,称之为“水村”。我们还在当地文友的安排下,进了一家老百姓的家,一进门就是厅吧,满满的置放着各种家当。

因从事华文文学研究和参与相关活动而结识的朋友中,最有传奇色彩的是旅德作家关愚谦(夫人海佩春)。他原来是在北京的半官方组织“和大”(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大会)的干部,因为某些原因出国了。我曾邀请他们夫妇到苏州玩,还请关老为苏大学子做了次讲座。

司:这些丰富有趣的经历,是否也是老师坚持华文文学研究的一个原因?

曹:对。我们刚开始搞台港文学的时候,比较边缘,很多人认为这好像不算个什么学问。但我说,没关系,边缘就边缘。2014年我出自选集的时候,将书名定为《边缘的寻觅》,就在边缘寻寻觅觅,这有什么关系呢?不是也有人说在边缘往往能发现在中心发现不了的东西,边缘往往能创新,能爆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吗?所以我认为不要觉得边缘就是被人家冷落了,在边缘不懈地寻觅也自有乐趣在其中。

司:老师的心态非常豁达。您在“边缘”处寻觅,寻到的却是“整体”。能否请老师说说您的“整体观”?

曹:“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个概念,是1985年由北京大学的黄子平、陈平原、钱理群三位学者提出的。这种把一个世纪的中国文学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的学术思维方式,已经有了普遍的认同。在我看来,健全的“20世纪中国文学”时空观的确立,是建构新的学科格局的前提。但是,某些本属“20世纪中国文学”题中应有之义的历史内涵还被遗落在一些学者的学术视野之外。在地域空间上,台湾文学、港澳文学常常被“搁置一边”。关于台港澳文学与大陆现当代文学的关系,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认同,将来在文学史的写作中要将海峡两岸、四地的文学融合统一起来,而不是附骥式的。时间的长度需要整体的视野是非常重要的。我前些年写过一篇文章《地缘诗学与华文文学研究》,提出对文学的关注不能只注意时间线性的跨度,还要注意空间的维度。我是受著名学者金克木一篇文章的启发。我们现在研究现当代文学、台港澳文学,这里就牵涉到地域的问题、空间的问题。需要把视野放开,我们现在都把空间放到全世界了,关注海外华文文学了,但问题是这个空间观和时间观如何融合在一起,建立一个比较站得住脚的时空观。20世纪中国文学的时空观,不但有时间的延伸度,还有空间的覆盖度。这样整体地从时间和空间两个方面来考察这个问题,应该说已经在建构当中,现在的研究越来越有一种整体观,整体的视野,全球的视野。2006年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在庐山开会,会后出版了论文集《事件与翻译——东亚视野中的台湾文学》,大家现在慢慢会有自觉的意识,有了整体视野、东亚视野、全球视野。应该成为一个好的传统,也正在建构之中,同行朋友越来越有这方面的自觉意识,好事情!

司:时间和空间两个方面的整合之外,您还提出过“兼容雅俗”。

曹:文学的雅俗之争,古已有之。进入20世纪以来,雅俗文学的竞争此起彼伏、相激相荡。加之特定的社会环境要求和一定的文学生态环境的制约,以致结成了互相隔绝、壁垒分明的两大作家圈,并各自建构了判然有异的两种文学话语系统。不过,所谓“对峙”,也并非时时处处一味对立,二者互相依存、互相渗透、互相影响的情况,所在多有。在大陆,通俗文学有过三十年的空白,但在台湾、香港易地勃兴、走红,也算是构成一种“互补”。真正步入雅俗文学并存共荣的新时期,则是在80年代。改革开放的大环境,文艺政策的开明,读者的多方面需求,传播渠道的多元化,通俗文学进入学术层面的认真研究,逐步改变了长期以来对它的歧视和误解。在20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流程中,还从来没有过像八九十年代这样,在海峡两岸暨香港、澳门,出现文学生态如此广泛深入的平衡,它展现了中国文学日后发展的宏阔前景,弥足珍贵。

司:老师除了自己投身于华文文学研究,还特别注重人才的培养。您是什么时间开设相关课程的?

曹:我开本科选修课最早是在20世纪80年代,五四文学社团流派研究,讲了几年,到80年代末转为台港文学研究。

司:选课的学生多吗?

曹:选课的学生比选流派研究的多了不少,还开成全校性的公选课,最多时有二三百人。那时我开这门课也跟学生有关。我是86级的班主任,学生经常到我家来玩,跟我说他们看三毛、琼瑶的书,还建议我开一门课。那时候港台的一些通俗文学作品在校园里风靡一时,学生很喜欢,但也有些学生误以为台港澳没有严肃文学可看。我准备了两年,1988年开始在苏州大学开台港文学研究选修课。

司:老师主编的《台港澳文学教程》(2013年再版时改为《台港澳文学教程新编》),是因为开设了这个选修课吗?

曹:刚在苏大开选修课时,没有选到合适的教材。当时已出版的多种台港澳文学史著作,质量很高,但学术性太强,作为本科生教材有些难。现当代文学史的好多版本也缺少台港文学这一部分。学生上课前对台港澳文学的了解不够多,最好先给学生一些作家作品方面的基础知识。我先是油印自编讲义,还选了一些代表作,给学生上课使用。后来经过十多年教学、研究的思考和积累,慢慢着手编写教材。2000年,上海汉语大词典出版社出了第一版,被很多学校采用作教材。又过了一个十年,我们对台港澳文学的了解越来越多,我也接触到一些新的优秀作家,需要及时地补充进教材里,所以就修订再版了。

司:也是因为想要为本科生以及其他初学者编写教材,所以采用了作家作品为本位的框架结构吗?

曹:台港澳文学包括的内容十分丰富,如何编写一本既简明扼要、又能包罗全面,既突出名家、又推介新人的适宜于教学的教材,还是颇费了一些思量。“绪言”对《教程》的总体设计和具体的教学设想作了必要的说明,“导论”部分纵向勾勒了近百年来台湾、香港、澳门文学的发展脉络,以便学生对总体的文学史线索有所把握。章节安排大体上以创作思潮或作家群以及文类分列。《教程》放弃了对相关地区文学发展历史作面面俱到的叙述,而是精心选择了初学者应着重掌握的基本史实、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有重点地给以评介。各章以概述与若干作家专节,形成点面组合的互补结构。

司:《教程》的结构框架非常清晰,翻开教材目录,既能把握台港澳文学的全貌,且能迅速检索到代表作家,利于教师教学,也方便学生自学。

曹:我把二十多年有关课程的教学经验都用在了《教程》的编写上,对教学设计乃至课时安排都作了清晰的介绍,各章后边还设置了论文作业参考题,具有很强的应用价值。

司:您哪一年开始带华文文学方向的研究生?

曹:我是l991年经评审晋升为副教授的,次年开始招硕士,第一届招了2人(一女一男),女生是我的本科课代表,后来去了加拿大某学院,在那里定居了。男生是安徽考来的,他是通过自考获得本科文凭的。苏大硕士毕业后又到复旦攻博,现在在某重点大学文科担任院领导。从招硕后招博……到65岁退休,总共招了20几届硕博生共60人(次)。他们大多在高校任教,其中过半数的人已经有正、副教授的职称,分布于近十个省、(直辖)市,其中有全国政协委员、(直辖市)人大代表等。

司:老师不仅自己培养了很多优秀的博硕士,还非常关心整个学科的人才储备,甚至专门整理了博硕士学位论文目录。您对我们学科的人才队伍的建设有何建议?

曹:研究生的培养,高层次人才的培养,是我们华文文学研究走向深入和成熟的非常重要的一个条件。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出现的那些学者,将来在学术史的评价可能没那么高,但他们筚路蓝缕的开拓是功不可没的,后来者对他们要有一份应有的敬意。很多八十年代初作台港文学研究的老师,有的过世,有的已经高龄,无法继续学术研究,所以需要年轻的学者,不断开拓新的空间。我们不能光自己做得好,一定要培养自己的研究生,他们能始终坚持做这方面的研究,后继有人。

我在梳理学科发展史料的时候,发现大学里比较早地培养台港文学研究生的是南京大学和复旦大学,20世纪80年代后期招生,90年代初毕业。中国社科院的黎湘萍、南京大学的刘俊是最早的博士,我记得是1991年拿到博士学位,一个做陈映真研究,一个做白先勇研究。最早做香港文学拿到博士学位的是赵稀方。2007年香港回归十周年的时候,我在《文艺报》(记得是7月3日)发表了一篇文章《走向前沿》,评述大陆的香港文学研究博士论文。当时根据我的统计,以香港文学研究拿博士学位的大概有十一二个,现在肯定更多了。不管是我的学生也好,还是别的老师的学生,只要发现有发展潜力的、可堪造就的,我都愿意尽我自己的力量支持。虽然我没有多少行政资源,但乐于给他们当“吹鼓手”,采用多种方式,如写书评、大会发言、当面交流,极力鼓励,为年轻的学者“保驾护航”。

司:我发现老师对学科史料非常熟悉,不仅专门写了论文,还出了一本专著。大陆的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至今已有40多年。但与其他学科的研究历史相比,还是比较年轻。您为什么如此重视学科史料?

曹:史料,是做学问最重要的基础。古代文学学界最早开始做编年,我们现当代也开始做史料和编年,尤以北京师范大学张健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规模最大,共十卷,其最后一卷《台港澳卷》由王金城、袁勇麟主编。我上本科生选修课的时候,就开始带着学生整理研究资料目录,慢慢有了一些积累。2010年南京大学吴俊教授拿到了一个教育部重大课题项目“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史(1949-2009)”,邀我加盟,承担台港澳部分的工作,先做史料编年。又正逢那时南帆先生在江苏大学出版社主持编辑一套“当代台湾文化研究新视野丛书”,芮月英总编一再约我的稿,于是就集中力量先做了台湾文学研究的学术史回顾。初衷就是后记里交代的两点:(1)做点实事;(2)抛砖引玉。在体例上确定要以原始资料为重,给它足够的篇幅,所以现在近50万字的书,史料篇幅几乎占一半还多,包括了35年间出版发表的论著、期刊论文、会议论文和硕博士论文以及研究机构、专业期刊、会议等等的目录,述评则分为进程篇、专题篇、学者篇几个部分。《台湾文学研究35年》里,是我花时间最长(4-5年)、自己最为看重的一项成果。史料比我自己写篇文章所花时间还要多,史料找出来后,还需要反复核对,每次核对都会发现问题,所以我认为把史料做得真实可信,这是建立一个好的学术传统最重要的一步。《台湾文学研究35年》是一种尝试,很希望有年轻的学者“接着说”(季羡林语),比如台湾的台湾文学研究、日本的台湾文学研究、北美和其他地区的台湾文学研究,以及他们之间的比较,也是一种换位思考吧,或许会发现过去只站在一个位置看问题无法发现的东西。再延展开来说,各个地区的港澳文学研究、各个地区的海外华文文学研究,都值得继续接着往下说,那才能建构起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完整的台港澳及海外华文文学的学术史。华文文学研究还需进一步深化,不仅是一些少有人研究的课题要填补,也更需要从学理的层面继续开拓、完善,构建自身的话语批评体系。

司:沿着前辈学者奠定的学科基础,年轻学者定能开创华文文学研究的新前景。今天的访谈就到这里,再次感谢老师抽时间接受这次访谈。

(责任编辑:霍淑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