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来时路
2024-08-04山眼
我是一位加拿大作家,从事写作十多年,发表作品逾一百万字。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青春作伴》(美国南方出版社),长篇历史非虚构作品《行医者》以及三十八万字的长篇小说《重逢1900》(美国灵性文艺出版社)。《重逢1900》获得2020年美国杜克大学第一届雅歌文艺奖长篇小说奖。
我是怎样从一个多年的阅读者,转变为一个长期写作者的?
我是理工科出身,来到加拿大之后,在西蒙非莎大学(Simon Fraser University)获得应用科学硕士学位,目前的职业是电力项目工程师。写作对于我来说有一个生长,确认的过程。我非常热爱阅读,从小大量阅读中外文学名著和当代作品。当我在加拿大研究生毕业、开始工作之后,生活稳定下来了,初到国外的焦灼、怀疑和孤独基本平静下来,那时我开始在博客上写作短文。最初写的是一些生活感受,只是在朋友之间看看。我的好友对我鼓励很大,在与她的点评互动中,我的审美、信念或者价值观得到了确认。我发现那种倾诉的欲望、被听见的欲望非常真实与强烈。很快我开始更正式的创作,比如写作书评影评、散文,也开始投稿。我很有幸,早期的投稿大多被海外的纸刊刊登。
后来我开始尝试写小说,最早的一篇是一篇微型小说,大概一千多字,写的是一个新移民生活片段,展现他的艰辛以及与儿子之间的隔阂。这一篇虽短,却有了小说的基本元素。接下来我写了一些短篇小说,在海外的杂志上发表。这期间的短篇小说获得两个北美文学奖:《海外校园》杂志征文短篇小说奖,北美汉新文学奖短篇小说征文奖,另外中篇小说《维纳斯的春天》获得台湾道声出版社征文奖。我受到很大鼓励,那是我写作的一个重要节点,就是从不确定,到开始写,到相信我能写,而且有动力写得更好,当有这样一个确认或者信心的时候,写作的勇气也自然地推动着我,努力写得更好。
为了写得更好,我读了一些经典的创意写作方面的书籍,对自己喜欢的作家比如艾丽丝·门罗、海明威、张爱玲的作品也做了详细的文本分析,对于名家的特点深入体会,并试着在写作中运用,比如说:有意识地改进对话的写作,增加文本的张力,增加场景和人物描写的丰富度,营造氛围……寻找适合自己的语言风格,并且坚持完善它。同时大量、广泛阅读最好的文学作品,不断地从古今大师们的创作中汲取重要的养料。
我发现自己有很多要表达的,似乎短篇小说的容量不够,于是以身边的留学生和移民生活为素材,完成了一部十四万字的长篇《他乡》。这一部可以说是原生态写作,现在看来并不成熟,却给了我写作长篇的信心。
这部写完了,我知道我能写长篇。于是开始酝酿下一部,这一部想写得复杂一些,深入一些,厚重一些。那时候对加拿大或者北美社会已有不少体会,同时对生命、人性有了新的感受在心中酝酿,也开始对历史感兴趣。我就有了一个如今看来是颇有野心的构想:想把早期西方传教士移民中国的情境,与现代中国人移民西方的情境,在时空上做一种对照性的书写。2012年我开始书写长篇小说《重逢1900》,成书是三十八万字。前后写了超过七年。为了深入书写1900年前后的中国,细致描述封建儒家文化面临西方外来文化冲击时的人生百态,我读了海量传教士的自传和相关历史资料、文献。这部书的历史部分,我采用了半白话的风格书写,贴近当时人们的话语方式。结构方面,我尝试使用多线复调叙事,凸显人物的内在关联和历史的循环往复;在这种多重复调叙事结构中,“旧”与“新”、“去”与“来”,“移民”与“反向移民”相互映照;当年的“新”在如今成为“古旧”,成为需要被复原,被追寻的历史;当年传教士去中国的“移民”,如今我们到西方的“移民”;1900年的庚子年发生在中国山西乡绅栗宗翰家中的家庭巨变,和2020的庚子年在加拿大温哥华中国孤儿身上所发生的爱情与寻根……交叉往复,回旋缠绕,历史与当今彼此纠葛,人们的命运互为因果。
全书共有六部,每一部聚焦于一位主人公,同样的故事由不同主人公的视角来叙述。这既有“罗生门”的效果,也给出一种“上帝视角”,可以使读者更深地进入主人公的内心,更自由地转换情感的对象,借此再现人类生存的本质性的局限,也希望为宽容和怜悯创造出文学空间。
当头一稿写完时,我发现距离自己想要的效果还有距离,于是每年进行一次修改。2020年《重逢1900》成书,在美国出版。适逢又一个庚子年,距离1900年正好过去了两个甲子。
2018年左右,在大量阅读晚清民初的历史资料的时候,我发现了石美玉和康成的名字,非常惊喜。石美玉和康成是晚清江西九江人,中国最早的一批留美的女生,光绪年间到达美国密歇根大学学医,当时,美国女性进入大学学医不过是十多年前才有的。梁启超曾写文盛赞她们,认为她们是新时代中国女性的典范,是国家复兴的希望(《记江西康女士》)。石美玉和康成毕业回国后做了大量的事:开办西医院,护士学校、女校,进行乡村地区的西医普及和救治,比如带着医疗队下乡实施小手术等。康成后来到了南昌,石美玉去了上海,都继续开办医院,培养了很多医生和护士,可以说是那时的女性领袖,开创时代先锋的传奇人物。两位都终身未婚。在我开始为写作历史非虚构《行医者》搜集资料时,发现在美国的美以美会资料库,以及美国的一些图书馆,都有关于她们的重要资料,这些在国内是没有的(当年她们过一段时间会去美国筹款和进修)。我的海外身份和查阅英文资料的能力,对这本书的资料搜寻至关重要。这本书的语言依然使用半白话,结构方面使用双主人公对称叙事,表现两位女主人公彼此的支持力量,她们的共同成长、你中有我。越写下去,我越是赞叹这两位女主人公的毅力、爱心与勇气,以及她们的视野和使命感,她们是跨越两种文化的先驱。
这本书之后,我又完成了一部十四万字的非虚构作品《观月者》,写的是清乾隆年代的女天文学家王贞仪的故事。
早在2014年,我的短篇小说《加速》发表在《长江文艺》上,这是一篇超现实作品,描述一对双胞胎兄妹每一年以十年的速度急速衰老,他们所经历的爱情、事业与美貌的失去,展现生命的残酷本质。之后我暂且搁置中短篇的写作,专注于写作长篇。自2019年开始,我恢复了中短篇的创作。我的中短篇写作主要以当代移民生活为题材,进行跨文化的对照显现,比如说:一位受性侵的女子为了逃避痛苦移民加拿大,却发现过去像噩梦般追着她,使她无法脱身,而她最终采用她的方式做以了断,间接引发了一场轰动温哥华的杀人案(中篇小说《逃无可逃》,发表在2019年《莽原》,入选《2020海外华语小说年展》);一个移民海外多年的中年人突患绝症,却偶遇大学时代暗恋的女孩,看到岁月在彼此身上的残酷改变,陷入对青春的回忆;凸显疾病造成的痛苦和它对人的生存本质的揭示(中篇小说《二零二五》,发表于2022年《长江文艺》,《北京文艺 中篇小说选刊》);留学生被加拿大家庭聘为中文老师,她如何参与本地白人家庭收养的患有血液病的中国弃婴回国寻亲的历程,以及她在海外求学的困境与解脱(中篇小说《欢血》,发表于2023年《花城》),等等。
这一部分写作对我来讲很自然,故事很多是身边的例子,其中有一些故事的灵感来自于新闻。这些故事不仅是对移民生活的直接观察和书写,而是承载了一定的反思。
我这个受理工训练的海外工程师的写作史,也许在这个时代并不特殊。我很感恩,一方面博客等平台的兴起,使得所有爱写的人都可以发表,得到反馈和鼓励。因为写作的一大本质是交流。有了交流的平台,有了读者,一个初写者就可能走长走远;另一方面与我的移民经历有关。移民从远距离,在与祖国现时代有些脱钩的他国去看祖国,会有新的感受,或是一种审视,或是一种重新的梳理,以及新的理解。在此基础上会有更有意义的文化继承:不是直觉的使用和继承,而是一种有意识地、经过作家个人再思考后的继承,特别是那些很美很重要的东西,以及那些人性中共通的部分。随着我对移居国的观察不断深入,体会也不再浮面和简单化,而是在更大的范围内融会贯通。特别是在这样一个后疫情时代,各方的冲突和矛盾都变得更尖锐,个人在时代当中所面临的挑战、时代所赋予人的痛苦都促使我看到移居国的美好和缺憾。这些也反过来加深了我对祖国的认识。这两方面构成了一个移民小说家写作的根基。
另外,由于网络查阅资料的便利,我的写作(特别是历史性写作)的前期准备工作的难度大大降低。如今有越来越多的纸质资料电子化了,全球性的资料共享,使人们可以在网上获得一些高质量的历史资料,比如哈佛燕京图书馆的电子档案,耶鲁大学的早期在华基督教育资料库,以及很多大陆和台湾地区建立的有关古籍、地图、手稿等的电子资料库。我的研究生的学术研究方法(虽然是理工科),也为我写作的研究查阅提供了一定的训练基础。
我会继续写下去,在以母语的创作中再现世界、重塑世界、获取力量,也希望能够带给读者愉悦的享受,以及触动与思考。
山眼:本名刘昘,生于陕西西安,现居加拿大温哥华。获加拿大西蒙菲莎大学(Simon Fraser University)应用科学硕士学位,现为电力项目主任工程师。小说作品逾百万字,发表于中国与北美文学报刊杂志,如《花城》《北京文学 中篇小说选刊》《长江文艺》《江南》《山花》《湘江文艺》《香港文学》《莽原》《世界日报》《侨报》等;多次获得北美文学奖项。
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青春作伴》、中篇小说单行本《维纳斯的春天》、长篇历史非虚构《行医者》,三十八万字长篇小说《重逢1900》。《重逢1900》获2020年美国杜克大学雅歌文艺奖。短篇小说《逃无可逃》入选《2020海外华语小说年展》(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短篇小说《隔离》入选《2021海外年度华语小说》(漓江出版社)、《2020-2022海外华文文学精品集》(作家出版社);短篇小说《爱米的困惑》入选《2022海外年度华语小说》(漓江出版社)。
(责任编辑:霍淑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