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中国性与现代文学语言的技术化问题
2024-08-04王植
摘 要:黄锦树对“中文现代主义”概念的建构与阐释,一方面因关注到中国现代文学诞生语境的动态性与对话性、文学面貌结构的错综性以及文学存在形态的问题丛结,从而对以国别看待文学史的视角有所超越;另一方面则重视中国现代文学在全球现代性中的境遇以及自立的艰难,而分析其语言技术化的必要性、伦理意义以及与“中国性”的复杂关系,以此来重新界定中国现代文学的本质品格。这样的理解和黄锦树作为马来西亚的华人学者切身的离散、弱势的伦理自觉密切相关,这种自觉使黄锦树对于“中国性”的理解显得片面,并把伦理的影响绝对化,而忽视了现代文学语言的技术化问题来源的复杂性。
关键词:黄锦树;中文现代主义;中国性;伦理;语言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0677(2024)3-0059-09
中文的语言变革是中国现代文学得以发生与成立的基本条件之一。从语言角度研究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大陆的学者已贡献出丰富多元且不失精深的成果,但总体而言比较集中于细节性的探究与深描。①语言研究能否通向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一种总体性思考,尝试回答何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内在性质与品格?由于中文语言之于境内学者没有合法性上的问题,且个性化、多元化特征非常明显,因此从这一角度整体性地思考中国现代文学内在的、本质上的规定性的并不多见。
但是,当中文语言的使用并非不言自明、甚至是攸关自身命运的选择时,这个角度的重要性便陡然凸显。本文所探讨的黄锦树的“中文现代主义”,便是一个代表性的尝试。作为一位长于马来西亚、现任职于台湾地区的学者,使用中文对他而言,从少年时代即感知到的种族政治对马来西亚华人的压力,到成年后个人学术与生命位置的思辨,从来都具有重大的伦理意义。2001年,黄锦树写作论文《中文现代主义——一个未了的计划?》与小说《刻背》,上溯到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期,从其面对的境遇、压力与命运的视角,思考中文语言的使用及其书写技术化背后的伦理意义,并以此对中国现代文学的性质与“存在形态”做出界定,也构成对自身生命来源的一种思索。所以,本文从整体上考察“中文现代主义”这一理念,分析其具体结构与论述逻辑,看清其洞见与盲视、意义与局限,并为相关研究提供一种参照。
一、“中文现代主义”与现代性
在黄锦树的论述里,理解“中文现代主义”需要一种广义的视阈。由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创作路径具有混杂性,即便较为重视19世纪的现实主义,但“行动者肉身的空间移动(留学等)及外国(现代主义)文学的阅读、翻译等体验,与及被诱发的艺术感性,使得笔下的文字仿佛有了它自身的无意识”②,而展现为一种全球现代性影响之下的复杂风格。在介入现实的同时,写作者也逐渐与西方现代主义作家面对类似的“工具理性主宰的世界”、“强大的启蒙辩证的力量”“人的异化问题”,这种现代性情境影响了现代中文写作者感觉结构的形成,并因其对传统不断地祛魅,以及诸多的战争、死亡、离散,而带来相当的创伤性体验和意义危机。所以:
不论是作为对异化世界的感觉结构的再现,或是对于资本主义时代工具理性的反抗,或对传统崩溃的回应,在现代中文世界中所呈显的现代性,很难避免现代主义的格式。③
“中文现代主义”因此是一种广义的概念,指向的不是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潮流的狭义现代主义,而是作为一种文学存在境遇与命运的现代主义。在前者,现代主义文学反思人的现代命运,挖掘主体内心与意识流动,调动各种神话的、寓言的、象征的资源,展现存在的荒诞与疏离;而在后者,黄锦树认为“只要现代未终结,现代主义和现代性亦是无绝期。相对的,在该无尽的现代中的文学及文化生产,也几乎可以看作是一种(广义的)现代主义”,如果现代性是现象与事实,现代主义就是相应的思想④。而现代性首先是一个时间性的概念,体现着一种线性前进、不可重复的时间意识,和神话、循环式的历史框架完全相反。在普遍主义与注重价值判断的面向上,现代性是一种追求,一种信心,一种区分古今、东西、文明与野蛮、现代与落后的尺度和标准。而在多元主义的面向上,现代性显现为一个空间性的概念,指向时间的空间化,也即不同空间主体在前述时间意识的影响下形成的世界,与对此世界和处于此世界之内的主体自身所具有的诸种复杂体验与感受的集合,以及因理解这世界、体验、感受而产生的各种知识体系,因此也是一个反思性的概念。质言之,现代性作为一个空间性概念时,更加注重空间自身问题结构的知识考古与分析,价值判断并不是首要的,这是现代性在时间与空间上的辩证内涵。而在这样的论述路径之下,黄锦树的“中文现代主义”其实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另一名称,紧扣的是现代性脉络之下中国现代文学总体性的伦理境遇与复杂命运;而相比惯常意义上从固定国别视角理解中国现代文学,“中文现代主义”因关注到文学诞生语境的动态性与对话性、文学面貌结构的错综性以及文学存在形态的问题丛结,在学理上使理解中国现代文学的视野更加宏大。
在这种流动错综的现代性语境中,“中文现代主义”的核心命运是迟到、混杂与欠缺。因为已经迟到于世界文学的现代性,所以怎么写都嫌稚拙与不足;因为稚拙与不足,所以扩大了对过去几个世纪世界文学与思想的商借、吸收与翻译,而造成时程的压缩、错置与混杂;因为必须艰难克服这种迟到与混杂,反而一次次照见了自身的先天欠缺,和这欠缺的必须填补,以及填补的艰难与希望。在这种总体性的视线下,语言成为最直接的展演场域。在黄锦树的论述中,填补“欠缺”的过程其实就是白话文如何重建的过程,它所仰赖的资源有两种,即必须立即直面的西方和越来越模糊疏远的古中国。扣准“中文现代主义”的观念,黄锦树命名了这两种基本方向:“中国性—现代主义”与“翻译—现代主义”。
所谓“中国性—现代主义”,其语言的书写技术是所谓“纯正中文”,讲究的是对于汉字图画性与表意性的深切理解,注重弹性、密度而锻炼出具有高度传统中国化书面文辞的中文,其美学精神与价值取向即是中国古典文学信守的“渊雅”,以对抗因欧化而带来的中文语言的扭曲、晦涩、夹缠与表意含混。而中国现代文学所拥有的“现代主义”特征,比如语言的隐喻与转喻、抒情风格的承继、意象的打磨与锤炼等等,不只是让白话的“纯正中文”继续坚持传统中国文学的美学路径成为可能,更蔚为巨流,郁达夫、沈从文、张爱玲、京派作家等,其语言技术即非常明显的含纳了浓厚的传统美学的精神旨归。黄锦树认为,在符号运作的逻辑上,它的特色在于“中国性作为主导符码,凌越、制约了能指自身的运作逻辑,导引它只能向特定的方向开放……中国性构成了它美学意识形态的底线”⑤。
与“中国性—现代主义”相对的是“翻译—现代主义”,其语言面貌呈现为“破中文”。这一类型的白话文仰赖的恰好是“中国性—现代主义”所否定、拒斥的部分,也即通常被判定为扭曲、夹缠、不通、晦涩的中文。黄锦树认为,这一型的白话文有意识地“去中国化”,或“在中国性上自我贫困化”⑥,大量容纳杂质与杂语,其扭曲晦涩不仅是受欧化翻译的影响,更可以视作对广阔的现实他者,甚至是那些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本体的沉默的创造性“翻译”。有意思的是,“翻译—现代主义”所“翻译”的对象也包括“中国性”,只不过并不把“中国性”当成主导的价值趋归,而“降格”为众多的话语之一而已。在现代文学的脉络里,鲁迅、李金发、胡风、路翎等,以语言的欧化、扭曲、破碎、枯涩之感,成为这一型“破中文”的典型代表。
识者当能见出,黄锦树对“中文现代主义”语言体现上的分析存在不足。姑且先不提“中国性”概念的辨析,仅就已有论述而言,被那种非常渊雅的“中国性”否定、拒斥的是否一定是扭曲、夹缠、晦涩的杂质?而对于这些被拒斥者的“翻译”,又是否一定导向中文语言的“破”?揆诸中国现代文学的实践,能发现这个结论并不完全成立。令人费解之处在于,黄锦树没有注意到“翻译”在具体操作上的复杂性,这导致在“纯正中文”与“破中文”之外,还有更多的“中文现代主义”作品,其语言既不“纯正”,也不“破”,而是普遍读的通的流利中文。它可以蕴含各种大众语、俗语乃至方言,经过作者基本的欧化、组织与调整,而成为现代文学不可忽视的一型。这一型的语言策略的代表,往往可以成为政权采纳并着重推行、建构的国家书面标准语。在具体的实践中,从茅盾、老舍、巴金、丁玲、李劼人、钱钟书到张恨水、赵树理等,可以说规模甚为可观。而在理论层面上,我们可以参照“白话现代主义(Vernacular modernism)”来讨论这一型。这个最初是被电影研究领域使用的概念,指向着工业时代的“白话性”景观及相应的社会经验和情感体验。受现代科技与世界性的文化刺激,“白话现代主义”拥有高度的包容性,含括了各式各样“互相竞争的现代主义形式、反映了高雅和低俗文化、全球化的程式和本土化的序列之间的联系——其中也包括颠覆性的戏仿和各种创造性移用。”不同于五四时代内蕴着科学与目的论期待的白话,“白话现代主义”更偏重以大众的、身体性的、感性式的视角来呈现社会的一切经验,以“漫游”般的目光接触现实,“寄希望于用一种白话性的方式将自身所固有的资源塑造为一个具备世界性的未来。”⑦相比于精英知识分子在很多问题上价值判断分明、绝对化的倾向所可能蕴含的话语暴力,“白话现代主义”呈现出一种更中和的方式,却并不忽视严肃的问题,因此或许在关切现实面前比精英化、理论化的高级知识体系更能落地、更能入微;当然,也可能更加敷衍,向欲望化逃逸。
如果从所指范畴来看,黄锦树的“翻译-现代主义”与“白话现代主义”是有很多重合之处的,同为具有世界性期待视野的中文类型,后者所包括的也应该都属于前者要“翻译”的对象,但是否走向中文语言的“破”,则并无定论。那么,为什么在黄锦树的“中文现代主义”中,“白话现代主义”这一类型是不存在的?同样受现代性的影响,较之“中国性—现代主义”与“翻译—现代主义”,它的代表性不够在什么地方?它的存在又如何影响到对“中文现代主义”或中国现代文学的根本性定位?这涉及到更加复杂的语言伦理与书写技术化的问题。
二、“重写”:“中文现代主义”
与语言的技术化书写
在黄锦树的论述中,“中文现代主义”虽囊括甚大,但那些在书写技术上向狭义现代主义偏航的作品,无论是“纯正”还是“破”,在他看来才更加具有一种现代的、主体性的伦理意义,它们以阅读上拒绝表意透明的人为“障碍”,展现出现代主体感性与精神结构的华丽与枯涩、幽微与扭曲。相比之下,“白话现代主义”所展现的是欲望较为外向、平滑的投注与流淌,因面向甚广,并不特意追求某种精神与感性的极度的技术化书写。它如同空间中的漫游者,数量庞大流动性高,虽然也凸显出一种现代的“自我”,但这种“自我”是面具化、符号化的,甚至是工业流水线批量生产的。因而,其语言面貌虽不一定都追求透明以承载诸种观念,但总体而言是多元而平等的,并不过分赋予某种路径以深刻的伦理内涵。那么,何以技术化的书写观会如此的重要,而成为“中文现代主义”的核心?
对于狭义的现代主义文学的语言与美学逻辑,黄锦树描述为“省略、压缩、以一表多、逻辑关系的切断或模糊化、高度形象化及强烈的感觉性……及对时间的压缩配置——共时化线性时间,将它转为瞬间当下,而为意象的爆炸。”⑧所以,我们可以说在世界文学的领域,这种语言与美学的逻辑可以体现为一种写作上的创新;而到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场域,它连创新都算不上,而成为一种不得不如此的技术化,它的“欠缺”不在于技术化,而在于技术化得不够。在西方,现代性的核心是时间性意识,一方面要求积极向前,一方面又让人感受到过渡、短暂、不牢靠,而生发出震惊、挽歌、废墟之感,而去寻求传统的发明,并对宗教与自然进行复魅。这一切让大都市中的知识分子发现了蕴藏在现实中的某种无法用语言表现的匮乏与沉默,只能以书写去无限逼近。而在中国,现代性更多体现为一个空间性和反思性的概念,它是世界线性时间的播撒与空间化,也是线性时间的一种迟到,或者说,它以对西方的复制意义上的“重写”形态挣扎着,无法避免的要面对自身作为对于西方的“重写”式的现代性、“重写”式的现代主义的境遇。这种非常被动的“重写”的境遇,挤压的是“中文现代主义”真正获得主体性的可能。如果不论如何书写都只是“重写”,那么中国现代文学如何为自己立法?
从传统文化、中国古典世界废墟中发生的“中文现代主义”并非如西方那样诞生于一个生产力较为发达的环境,而本就面对着物质匮乏、哲学准备十分不足的困境,加之与西方共享现代性带来的无法言诠的“现实匮乏”,也即那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本体的沉默,中国现代文学面对的匮乏感因此是双重性的。黄锦树认为,这种匮乏感表现在鲁迅的“铁屋子”意象、沈从文“我老不安定”的心情里,也表现在钱钟书“忧天将压,避之无地”的无能之感、张爱玲“更大的破坏”与“惘惘的威胁”要来的末世意识中。如张诵圣所言,黄锦树对这些重要作家的如此排列是为了“传达一种不可言说的历史创伤和深渊意识,目的应该是试图对一个具有历史特殊性的‘中国现代性’的终极内涵做出一个隐喻式的认定。”⑨这种终极内涵由历史的风暴所逼出,让这些“最有才华、能成大器的作家往往也都只写下他们感觉到的巨大的现实匮乏的先兆,力所能及,不过是以一丝微风去对抗那足以把历史也吹入深渊的来自时代深处的风暴。这便是中国文学所展现的现代性的殊异之处,也是论述中文现代主义最为困难的地方——它深深地陷入了另一个全然陌生的意识、无意识及历史场景。”如“破中文”的存在就是因为“那不知来自何处、未被命名的事物不断的趋近而又远离,一直往返吹毁、干扰书写者句段的成型……那来自意识的陌生实在让中文在表意上彻底的瘫痪。”⑩而只有这种语言的“破”,才历历展现着现代性的影响所能达到的最深的程度,因为它是一种十分唯物的、把巨大的无力与毁灭感直接体现在语言的物质性上的技术化书写。
另一方面,这种匮乏感也体现为难以通过文学完成民族现代感性与精神立法的实践。当古典帝国从政经到语言文字肃穆森严的父法、文法、道德之法皆已崩溃,现代性的迟来者却发现自身失去新的立法能力,只能抚摸立法的工具——语言。像已成为老生常谈的对中国现代文学“感时忧国”的定性,因聚焦家国社会而带有沉重的道德负担,正体现出中国知识分子们以文学干预和解决现实问题的道德立法的焦虑与渴望。而在新文化运动之后,在“中国性—现代主义”处,其技术化通过对语言的净化与“纯正”化来完成,所渡引的恰恰是一个新的“父”,而“翻译—现代主义”则反面永不停歇地挑战那已经来临或即将来临的、表征着父法的“纯正中文”。但是,黄锦树还是忽视了非常重要的问题,也即他认为代表父法的中文必定是“中国性”充足的“纯正中文”,却不曾注意到通俗流利、不讲求渊雅的“白话现代主义”中文如果被吸纳为民族主义的、印刷资本主义的通行书面语的话,恰恰可能成为一种新的父法的代表。所以,“翻译—现代主义”的语言技术化过程所反抗的“中国性”更多只是文化层面的,而真正可能成为现实的那个对象,反而就此逃逸。黄锦树判定“翻译—现代主义”不仅是一般的语言欧化追求,而必须同时反抗那幽灵一般的“中国性”来完成语言的技术化;却没有意识到即使是那一般的语言欧化追求,也应该是其反抗的对象。正如文贵良所言,“文学汉语的欧化其实是两个方面的结合:从翻译而来的欧化汉语的塑造形态,和从西方语法角度认识汉语语法的认知形态。按照索绪尔的说法,前者是言语的塑造,后者是语言的认知”{11}。那么在黄锦树的论述中,“语言的认知”占据的只是一个基础性、工具性的位置,代表着技术化书写的“言语的塑造”才是决定性的,是自身立法的唯一依凭。
所以,黄锦树认为如果不想永远困锁于复制式的“重写”,必须寻找到自我立足的能力,那么无论“纯正中文”还是“破中文”,这种对于自我的不断质疑、否定与更新的技术化书写就是注定的,在被迫技术化后还必须主动地、反复地技术化,让外在现实化为语言上反复的扭曲、冲撞,去抵抗那先天的欠缺与匮乏。只有在这种情况下,复制意义上的“重写”才能转成为一种伦理意义上的不断“重写”,中国现代文学因而也是一种“重写”的文学;“中国性—现代主义”与“翻译—现代主义”也因此不仅是语言特征,更是中国现代文学的“语言—伦理”范型。这种伦理范型是非常唯物的,在这种语言下创作出的文学,正体现出“文学”的所指不仅是简单的作家与作品,更作为一种20世纪中国新的思考方式与思维结构而存在,也即进入、对话、承担乃至干预历史现实,从这种立体的、如临深渊的感性中锻打出自己的位置与意义。这种思考方式与思维结构认为“对同时代中国之困局的挣扎和突破,不能在‘文学’以外的任何领域找到现成的答案”,体现出“对于所有规范性的思想和制度的怀疑,对于所有宣称是答案的形而上学思维的抵抗”{12},或如竹内好所形容的,“不靠天不靠地,不以任何东西来支撑自己,因此也就不得不把一切归于自己一身。”{13}
总的来说,黄锦树的“中文现代主义”的意义在于打开了较为新颖的论述空间,相较于从政治、思想、时代的角度寻找理解中国现代文学的整体性目光,这一路径从对中文语言在现代的伦理范型的挖掘,来定义现代文学的品格与性质,可以说更贴近文学本身。对此,张诵圣指出:“它一方面向前沿论述模式推进了一大步(在一个相对广义的定义下来谈论‘中文现代主义’,正面对待‘现代主义文学’产生于‘对现代世界的回应’这个广义界定的复杂概念),另一方面仍然承袭了西方人文学科论述里通行甚久的一个观点,将一个在特定时空(西方19世纪晚期到20世纪初、中期)里出现的文艺现象视为现代主义的一个‘原型’。”{14}也即,“中文现代主义”虽然取“现代主义”的广义内涵,但真正能体现其品格的,却是“现代主义”的狭义内涵,而这一内涵对于语言的技术化书写有着不可忽视的要求,因为它是直面着现代性带来的巨大精神创伤与深渊意识的。而按照逻辑也应包含在“中文现代主义”之内的“白话现代主义”,却因为没有技术化书写的强制要求而被放弃。在黄锦树看来,这种强制恰恰有一种挣扎着的突围意义:“在发达资本主义的都会里,任何事物(包括人的心灵肉体)都可以被消费,也必然的被消费。对于现代主义作家而言,语言文字是最后的家土,也是他们自我意识的最后堡垒。……抗拒消费,抗拒各种加诸于作家身上的道德要求(如‘社会性’),而迫使作家从社会目的性返回到他创作行为的工具性根源——即语言本身。”{15}所以,“中文现代主义”也因此萌发出一层始料未及的意义:与西方现代主义因过度完备而走向自我化的封闭相反境地,在中文语境里,反而是语言的技术化书写体现出一种主体的强制的挣扎,这种挣扎不是封闭的,而是代表着一种置身现代性之中的开放态度和自觉;而被放弃讨论的“白话现代主义”,其实反而因依托着大众、消费而早已拥有一种本土化的历史自足性与封闭性,因而难以从根本上承载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意义与品格。
三、汉字:“中文现代主义”的精神根底
至此,我们已经基本厘清黄锦树“中文现代主义”的源起、结构与阐释路径。那么,黄锦树这一论述体现出他怎样的意识形态底色?对于这个问题,需要指出的是,即便是黄锦树重视的,也只是被聚焦乃至给予同情式理解,并不意味着他本人也是如此。他对于“中文现代主义”的态度更复杂,比如其小说创作就没有多少语言技术化的信仰,所谓“纯正中文”、“破中文”也没有体现,他的关切可以说在别处。以下即取道他关于“中文”极具想象力的小说《刻背》,为“中文现代主义”补入在论述中未曾说透的精神底色,而那是与汉字有关的。
《刻背》与论文《中文现代主义?——一个未了的计划》写于同一年,它围绕“中文”的问题,展现出一个诡异狂想的世界。小说叙事者在南洋找到了许多背上刻有不成体系、缺笔少划的汉字的苦力,其中一位苦力的女主人告诉了叙事者这些苦力是怎么回事。女主人的语调复制了《情人》的作者玛格丽特·杜拉斯,在一段段“我已经老了”的诉说中,她有着与张爱玲一样的童年经历与父女关系。在几十年前乱世的上海,她遇到一位英国小说家福先生,将她带到南洋。于此后做妾的生涯中,她和福先生开了一家妓院酒店,酒店招牌的题写者是游历四方的大书法家康老虎(康有为)。康有为在妓院里的狂放、一生的传奇经历、尤其飘逸卓绝的书法,直接刺激了福先生对于中文的痴迷。有一天酒店楼上来了两位名士章疯子和鲁狂人(章太炎和鲁迅),福先生上前请教中文,却被章疯子拿出《说文解字注》一通嘲讽连字都不识,学什么中文?此后,还遇到随身携带两大袋甲骨的流浪汉阿鲲(即刘鹗,原名刘孟鹏),他发愿要以十万片甲骨刻写出一部足以比肩《红楼梦》的伟大小说,并到处抓乌龟以杀龟取版;还有在酒店里喝酒却厌恶欢场女子的郁先生(郁达夫)、洋行辜老板(辜鸿铭)等许多文人政客和商人、冒险家。在这样的环境中,福先生对中文的着魔愈发可怖变态,专门寻找当地的苦力,每天关在房间里,在他们的背上疯狂刻字。苦力们深觉一种类似被强暴的侮辱,但福先生从中得到的却是远超性快感的愉悦,自言:
他终于找到中文创作的一种不可替代的革命性的现代主义方案,用最现代的文字形式、活生生的载体、立即性的发表、随生命流逝的短暂性——瞬间性的此在而存有、绝对不可翻译的一次性、绝对没有复本、而彻底的超越了中国人的中文书写局限于纸或类似纸的无生命载体……他觉得他已经捕捉到中文的最隐秘的奥义,也就是以肉体的痛做中介的文字——肉身。他给他的作品创造出一个名字:文身。他说‘纹’是个历史的错误。因为几乎都是刺在背上,所以又叫刻背。反正是道呈肉身。{16}
而他最终极的可怕构想,则是“用一千个背来写一部‘像尤利西斯一样伟大的长篇小说’”。最后,随着二战局势的剧变,他与郁先生一起被杀害于苏门答腊。而回头看那个最先发现的苦力,他的背上刻的是“在那个漫长安静炎热令人困倦死气沉沉的九月下午”,小说没有点出这是《押沙龙,押沙龙!》的开头,它的成就与地位堪比《尤利西斯》,福先生的身份也正是世界现代主义小说巨擘福克纳。
在时空与家国的错乱中,黄锦树让相当数量的怪人登台亮相,完成一出关于“中文”的恐怖狂想剧。作者没有明白点出他们是谁,但在隐喻的技术操作之下,我们能发现他们竟然都是20世纪前期具有世界级视野与声誉的学者、小说家、文字学家,甚至连诉说者女主人本身,作者都要把张爱玲与杜拉斯的生平和创作压进去。有论者认为《刻背》这种诡异的安排是要借福先生不懂中文来隐喻南洋华人的文化素养的匮乏,虽试图“根据一麟半爪的中国文化,遥想、拼凑、建构中国巨龙”{17},最终却只能建构起一个虚无缥缈的文化母国。但福先生福克纳身为20世纪最重要的文学大师之一,文化影响辐射全世界而至今不衰,岂是普通的南洋华人移民可比?其实小说拟仿的,恰恰是“中文现代主义”发生的那种世界性情境。在以往的国别文学史中,中国现代文学的发生被牢固框限在国家体制的范畴之内,作家们的留学、旅游、流亡等等化为一种身后的背景,黄锦树此为当可视作一次极端的嘲讽式想象。当福克纳与张爱玲或杜拉斯成为夫妻,当鲁迅曾浪迹南洋,当章太炎把福克纳当蒙童教训,当刘鹗把甲骨随身携带并以之作为写作的载具……现代作者们的世界性体验其实可以相当奇幻而蓬勃。与这样的体验相比,文学史上重点叙述的现代转型时期中国人对西方物质、器具、科技与思想上的震惊艳羡,则显得无趣且微不足道。而这种世界性体验的核心,是汉文字的长老们(守卫甲骨的刘鹗、书法超卓的康有为、随心所欲默写《说文解字注》的章太炎)与世界现代主义大师们(福克纳、杜拉斯)的正面交锋。前者代表最纯粹的“中国性”,拒绝白话而似有神性,以数千年深厚的功力,压得后者无力还击、如癫如狂。而长老的晚辈们,那些兼通中西、开启了“中文现代主义”的写作者(辜鸿铭、鲁迅、郁达夫、张爱玲),在小说中的面目反而是旁观式的,但他们的存在则因这场前所未有的交锋而含带了深刻的历史向度。最终当福克纳以最疯狂极端的形式和载体、而且是用汉字写出其一生最重要的小说《押沙龙,押沙龙!》时,他的“革命性的现代主义”是真的胜利了吗?还是汉字如幽深的黑洞,将他也吸入进去了呢?
也有论者认为苦力背上的刻字正是中文的离散与域外情境:“离散的过程本身就是一场域外之旅,朝向那无以指名的、不知该如何命名之、甚至连语言也佚失的地理域外……这些‘现代中文’也就势必被铭刻上那在无意识处、与死亡海妖的搏斗痕迹,展现为一种字体被扭曲变形压缩挤兑后的痛苦形体:一种字物。”{18}的确,虽然黄锦树自己也说南洋“过去不会有大作家(死于斯的丘菽园、郁达夫都成了历史盆景),将来也不会有,有的只是汉文化的多余物——用较古典的表达,即是赘——其实是赘肉”{19},正像刻在苦力背上的字,随着年岁的增长而变成腐烂的赘肉;但在隐喻的意义上,中国境内中文的命运未必就胜过南洋的离散中文。像在小说家刘鹗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的甲骨文,于中国现代转型时期毫无征兆地在世间现身,这种最幽深远古的中国的“刻背”文字,其神秘如仪式如徽记,表征着极端的匮乏,却又极端的丰富,它比“破中文”更“破”,却也比“纯正中文”更“纯正”,它是“纯正”与“残破”的完美统一,它在现代中国突然出现让它注定成为最极致的“中文现代主义”,有着无与伦比的伦理意义。所以同为刻背,南洋离散中文其实成为中国境内中文的镜像与错乱的梦,“中文现代主义”也因为这种极限戏仿而含带了宏阔的时空向度。而支撑着这种宏阔的时空的,正是那在坚固与消散之间如幽灵一般的汉字。
于此,黄锦树关于“中文现代主义”的精神基底已经显露。一方面他理解乃至部分认同后发的现代文学通过对“中文”进行技术化的发力为自身挣得立足之地的不得不如此,并认为这种努力是以国籍为划分基准的文学史建制所无法容纳的,因而尽力赋予这种努力以理论意义。但另一方面,他对这种努力犹嫌不足,因而有《刻背》里从甲骨到肉身的铭刻这种推到极致的处理,作为对汉字从书写方式到载具的伦理意义的极端呈现,其实已经让“中文现代主义”现代手工业式的“纯正中文”“破中文”小巫见大巫了。换言之,黄锦树自己真正在意的技术化书写仅在“文”是不够的,而必须深入到“字”,那才是“革命性的现代主义”,才有终极意义。何以故?
四、绝对化的“伦理”:
“中文现代主义”的局限
对于“中文现代主义”,无论是“中国性—现代主义”还是“翻译—现代主义”,话语的核心只有一个,就是前文存而未论的“中国性”,两者在黄锦树的论述中是围绕“中国性”的正反两面来定义的,“中文现代主义”与技术化书写论述的局限也蕴含其中。
首先,黄锦树不赞同把“中国性”完全视作一种理论建构,而认为它的文化技艺、再现系统、认识论、物质积累、精神传承等机制,并不是不存在的。“‘中国性’论述在论述建构过程中所选择强化的要素并不是那么任意的,而往往是(经过一定的文化及传统)约定的,不同论述中所选择的要素尽管可以不同,然而主导性的选择要素是存在的,而且往往是可以共量的。”{20}另一方面,“中国性”能成为一个问题的前提一定是“中国”成了问题,成了被对象化、需要论证的存在,这直接与晚清近乎亡国灭种的恶劣情境有关。所以受章太炎“小学为一切学问的单位之学”思想的影响,黄锦树对于“中国性”面貌的论述便主要突出文化主体自身何以重建国族的忧患意识,而其根基便是以语言文字为核心机制的集体记忆结构,因汉字具有的形、音、义的复杂的物质性,而可以完成对汉文化的总体保卫,使得民族的精神因汉字的存在而不至于无家可归。因之,黄锦树的“中国性”的论述具有深厚的历史与伦理的意义,它被理解为精神的家乡,无数的汉字在其中有如旷古的咒语,蕴含着深厚的生的驱力与死的诱惑,其力量之大,在现代文学形成时强劲地“魂兮归来,它穿透了所有文类,也几乎可以说是一种价值趋归的显现。”{21}
其次,黄锦树对于“中国性”的理解与20世纪马来华人的生存境遇密不可分。受困于二战后该国种族性的文化政策,“华人社会以华教运动作为抗拒反应之外,同时也进行‘传统中华文化之创造’:(1)传统中华文化以一些可选择的要素被呈现……以代表一个民族在国家或民族重大的节日中公开表演。(2)局部保卫:如对招牌上中文字的大小、舞狮活动的争取等等。”{22}与晚清类似,虽然在另一个民族国家中不存在重建中华国族的问题,但文化的保卫冲动却仍然非常强烈,而这种冲动早在马来西亚建立之前的二战时期,在南洋延伸自晚清至三四十年代中国的革命情境中就已经形成。但归根结底,南洋缺少晚清时学养深厚的学者与作家群体,因而南洋对于“中国性”的承继就只能是身体性、表演性的,也唯其低限度,而成为不能放弃的唯一剩余。所以,“周期性的文化活动与日常化的华教运动及‘收复失地’的文化保卫活动共同构成了华人集体的仪式:一种具中国性的‘华人’身份之再确认。……华乐、书法、相声、国画、民歌、舞狮、舞龙、春联等活动都是‘让文字缺席’的,在书法和春联中,文字的功能不过是符咒;而在诗歌表演中,诗歌如符语般存在。”{23}也即,汉字虽然仍是符咒,但因远离母土,而只能成为虚无缥缈的招魂,以充满儒家化宗族伦理的行动,一代代守卫着一种单一的“中国性”,汉字的内涵被压缩到最低,以求其可以在异域生存。
所以,由于从历史到现实,汉字的使用对黄锦树而言从来就不是不言自明的,合法性问题使得它与“中国性”都被黄锦树牢牢固定在一种维持自我存在的伦理维度上,不论是数千年生命存续深邃精微的文明伦理,还是家庭宗族伦理;而最关键的是,这种“中国性”很明显是“文”的,而不是“言”的。对中国人而言这只是“中国性”理解之一种,对黄锦树而言却是理解的前提与精神底色。当他将伦理性的、非常“文”的“中国性”投射到文学上,便有了“中文现代主义”通过中文在正反两个方向面对“中国性”而生发的技术化书写,以及归纳出的语言—伦理范型。但问题在于,黄锦树有绝对化的倾向,把汉字与“中国性”的意义只固定在伦理维度上,并称之为“革命性的现代主义”,即所谓切身的“肉体的痛”,以此作为汉字技术化书写的终极意义。黄锦树忽视了就算是“纯正中文”、“破中文”,汉字与“中国性”对于书写技术化的影响也不全在于它的伦理性,而认为不同作者的技术化书写的来源都是伦理,也明显是武断地忽视了更大的复杂背景。其实在《刻背》中,福先生的夫子自道已经点出一些关键:“最现代的文字形式、活生生的载体、立即性的发表、随生命流逝的短暂性”,也即汉字的形体、声音、书写载具、发表方式的每一次变化,都关联着“中国性”理解的流动与变化,并带来书写技术化的不同想象与展现,最终影响到文学书面语,而这些都未被黄锦树论述。比如,在20世纪中国,汉字书写的载具不仅有黄锦树注意到的甲骨、纸张、肉身,还有科学gM9SbxrHS0XH14IPff7isZx/ijk/v+dpk2Zj9g2zFiA=仪器(如留声机、刻录机、电影屏幕等),以及人化的自然(如标语、板报、旗帜、建筑、纪念碑……),每当发生变动,对于汉字形体、声音、意义、发表方式的连带变动都是甚为剧烈的。赵元任利用留声机和声谱仪让汉字显影为声波图像,便可导向废除汉字的愿景{24};革命者让汉字的载具从纸张转移到群众生活世界里的各种公共物,时代性的文体与语言结构都因此形成。其他因素也是如此,最终都会产生不同的“中国性”想象,并影响到汉字书写技术化的面貌,而且这种技术化往往与“言”关联极深,或者说需要“言”来中介,这恰恰是黄锦树偏重于“文”的“中国性”理解所忽视的。
1922年,钱玄同提出,要对文学用词进行扩充,则“方言和外国语都应该大大的采取”,使其具有“国语的资格”{25}。可以看出,黄锦树所言“纯正中文”“破中文”的理论预设与之类似,只不过在钱玄同的理解中,“方言”的存在也可以是一种“中国性”的想象。虽然钱玄同后来有废除汉字的主张,但他此言其实揭示出中国现代文学语言如何建设,以及汉字书写技术化更重要的方面。首先是统一国语。这一过程需要一种正在使用着的较为成熟的口头语(如北京方言)作标本,辅以国家统一、政府推动、教育应用、文学创作以及传媒影视播音的推广,历经一段时间可以完成。在此过程中,国语的推广依靠汉字进行而日渐成熟,汉字的使用也不断扩大弹性和范畴,以应对复杂的方言与欧化语,而不断地声音化、技术化。再者是言文合一。中国作为曾经的东亚文化宗主,言文合一无法像日本、越南、朝鲜半岛一样彻底取消中文在本国的书面语地位,以本国口语为基础重造新的书面语,而只能在借用早已在书面语中有漫长历史的白话来推动书面和口语的贴近,但明清小说的白话无法完成这一目标,因为其无法塑造出现代的主体意识,无法对柄谷行人所言的“风景”与“内面”进行较为精密的呈现。所以,言文合一的关键不在于文要符合口头之音,而是要符合现代人内心的声音,将内心的声音用现代的而不是已经僵化和陈腐的古典书面格式表达出来。这一过程推动了现代书面语的形成,其中汉字的声音化与技术化程度较之统一国语的过程更加深入、精密,再反过来完成民族口语形式的奠定。而言文合一的过程更是不断演变的,从赵元任到瞿秋白,从“大众语”到“毛文体”,都极其重要。而黄锦树所言“纯正中文”“破中文”,其实也不能自外于这个过程,只不过是技术化比较明显的部分,却未必就是最明显、最关键、影响力最大的部分。而只截取这一部分来认定其伦理意义的独一无二并且可以涵盖整体,明显是不足的。
作为马来西亚华人而在台湾地区求学与工作的学者,黄锦树因诸种切身感受而将“中国性”与汉字视作一种伦理性的存在。在这种伦理性的、非常“文”的“中国性”理解之下,“中文现代主义”的技术化书写与语言范型也被认为是因自身伦理位置的自觉而生,黄锦树试图以此界定中国现代文学如何立足的过程。但黄锦树对“中国性”与汉字的理解明显是较为片面的,试图将伦理维度绝对化,而忽视了中国现代文学的语言建立过程与书写技术化面貌和别的层面的“中国性”(如“言”层面)也有极其重要的关联。究而言之,“中文现代主义”作为黄锦树因自身离散语境而生发出的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重新理解,虽可提供一种新的参照视角,但不免仍有七宝楼台之憾。黄锦树的理论建构有强烈的切身性,倒不能完全说是海外汉学常见的以后现代视角对固有观点进行解构的理论游戏,但新见的力量可以由这种切身性激发,也可以由之封闭,而如何使之不走向封闭,或许值得所有以现实感、历史感为准则的研究警醒。
① 从已有的研究成果看,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类:(1)汉语转型研究,如袁进:《新文学的先驱:欧化白话文在近代的发生、演变和影响》,复旦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夏晓虹、王风编:《文学语言与文章体式:从晚清到五四》,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2)汉语文体与作家语言特色研究,如李陀:《雪崩何处》,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郜元宝:《汉语别史:现代中国的语言体验》,山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张新颖、[日]坂井洋史:《现代困境中的文学语言和文化形式》,山东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文贵良:《以语言为核:中国新文学的本位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话语与生存:解读战争年代文学(1937-1948)》,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版等;(3)汉语运动与文学革命、文学运动关系研究,如王风:《世运推移与文章兴替》,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刘进才:《语言运动与中国现代文学》,中华书局2007年版;王东杰:《声入心通:国语运动与现代中国》,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等。
②③④⑤⑥⑧⑩ 黄锦树:《谎言或真理的技艺:当代中文小说论集》,台北:麦田出版社2003年版,第23-24页,第24页,第57页,第24页,第29页,第31页,第45-46页。
⑦ 张真:《银幕艳史:都市文化与上海电影(1896-1937)》,沙丹、赵晓兰、高丹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19年版,第60-61页。
⑨{14} [美]张诵圣:《当代台湾文学场域》,江苏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249页,第243页。
{11} 文贵良:《以语言为核——中国新文学的本位研究》,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98页。
{12} 周展安:《在文学内部思考政治——重探中国现代文学的特质及其历史逻辑》,《文艺理论与批评》2017年第4期。
{13} [日]竹内好:《近代的超克》,孙歌编,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年版,第181页。
{15}{22}{23} 黄锦树:《马华文学与中国性》,台北:麦田出版社2012年版,第34-35页,第54页,第69页。
{16} 黄锦树:《由岛至岛:刻背》,台北:麦田出版社2001年版,第353-354页。
{17} 刘建基:《从全球伦理论异域文化的边缘议题:以黄锦树〈由岛至岛—刻背〉为例》,《中外文学》2006年第4期。
{18} 刘淑贞:《伦理的归返、实践与债务:黄锦树的中文现代主义》,《中山人文学报》2013年第2期。
{19} 黄锦树:《过客诗人的南洋色彩赘论——以康有为等为例》,《海洋文化学刊》2008年第4期。
{20} 黄锦树:《文与魂与体:论现代中国性》,台北:麦田出版社2006年版,第18-19页。
{21} 黄锦树:《论尝试文》,台北:麦田出版社2016年版,第487页。
{24} 钟雨柔:《“可视语音”:汉字革命与字母普遍主义在中国》,《清华大学学报》2021年第4期。
{25} 钱玄同:《高元〈国音学〉序》,《钱玄同文集3》,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0页。
(责任编辑:霍淑萍)
Ethics, Chineseness and the Technical Issue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Language: On Ng Kim Chew’s
'Modernism of Chinese Language'
Wang Zhi
Abstract: On one hand, Ng Kim Chew’s construc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concept of 'modernism of Chinese language' somehow transcends the perspective in which literary histories are viewed in terms of nation as he is concerned with the dynamics and dialogism of the context in which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was born, the complexity of the structure of literary features, and the complex of the existent forms of literature, and, on the other hand, he attaches importance to the circumstance of Chinese literature in global modernity and the difficulty of its self-establishment while analyzing the technical necessity of the language, ethical significance and its complex relationship with Chineseness, thus defining the essential qualities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Such an understanding is closely related to Ng Kim Chew’s ethical self-consciousness of personal dispersal and disadvantage as a Chinese Malaysian scholar, and such a self-consciousness, though, has made Ng’s understanding of Chineseness seem one-sided and his treatment of ethical influence absolute, ignoring the complexity of the source of technical issues involving the modern literary language.
Keywords: Ng Kim Chew, modernism of Chinese language, Chineseness, ethics, langu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