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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匠记

2024-07-31刘群华

啄木鸟 2024年8期

1

父亲学木匠还不算乐天师父的正式徒弟,他没有送乐天师父的拜师礼,也没有在鲁班像前下跪作揖。按当时学木匠的收徒仪式,应该由人介绍,经乐天师父同意后,选择一个良辰吉日,送上一只鸡、一条鱼、一斗米、一壶酒、一只猪腿,然后点上一挂鞭子炮进屋。

进屋后,堂内点了香烛。乐天师父坐在神坛之下的一张雕花椅子里,我父亲对他三叩九拜,敬奉了香茶,才算拜了师父。拜了师父的徒弟,一年内没有工钱,第二年工钱有一半,第三年才得全工钱。这些,在拜师仪式上有三五个德高望重的见证人见证,和父亲签字画押没有两样。

父亲之所以不算乐天师父的徒弟,是因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大家过的日子苦,没有钱,更没有拜师的鸡鱼肉,自然,仅凭一句话就跟了乐天师父。

我奶奶后来戏言,要说没拜师,其实也拜了,在我家吃了一锅蒸红薯。当时乐天师父从镇上赶集回来,路过我家门前进屋讨碗茶喝,没想到奶奶和他闲聊了几句,说了父亲学木匠的事,便边吃红薯边拜了师。

跟了师的父亲与乐天师父出门做的第一件事是打粮仓。

那是吃红薯的第二年,乐天师父家收了不少粮食,要扩建几间粮仓。他想,教徒弟就从自家屋里建粮仓开始,先练练手,免得手生让别人说闲话。他托人捎信来说,让子光来吧,要学,就这两天来。

那时父亲有二十多岁了,学木匠确实不易,但还是去了。他赶早去的,到乐天师父家门前时,天还没亮透。乐天师父开门见了他,说,这么早,先吃了早饭再说。

父亲吃过早饭,乐天师父首先让他摸木匠斧头,练的是砍削的基本功,把一根根圆木劈出方木的雏形。木匠斧头五六斤重,起先觉得轻,挥动自如。斧头在圆木上砍削,一块块木皮屑应声而落。父亲想,这活儿,可以胜任。

可久了,手倦了,斧头也就重了。一双手掌上全是血泡。到了晚上,父亲已经腰酸背痛,四肢像散了架一样。

乐天师父见罢,从一侧厢房端来一盏油灯,手上捏着针线,然后蘸上少许桐油,点燃一端线条,叭的一声,穿过了父亲手掌上的血泡。父亲疼得龇牙咧嘴,乐天师父凑近父亲的手掌,吮吸血泡里的血水,然后,又依此穿过了另一个血泡,再吮吸。

父亲说,师父,斧头还咬人呢!

乐天师父笑道,还才开始呢!

作为木匠,建粮仓是农村最常见的活计,也是一户人家是否殷实的象征。在我们命田湾,谁家建的粮仓多,就说明这家粮食足,人过得很殷实。乐天师父之所以在原来的三个粮仓上又加建了两个,也是他家过得衣食无忧的表现。

乐天师父住的是三厢式的吊脚楼,中间是堂屋,厢房在堂屋的两边,共分四间,前后各一。厨房接着左厢房,算是加盖的披舍,全椽檩山架梁。而他要建的粮仓,在披舍里。

每天早晨,父亲比乐天师父起得早,在厨房烧火煮饭。做徒弟的,应该如此。奶奶让他来学木匠时就交代说,要帮师父干活儿,不要偷懒,还要给师父盛饭,端洗脸和洗脚水。父亲嗯嗯地应着。

袅袅的炊烟从瓦檐上冒出来,被路边的风吹散了。父亲那时体质好,昨晚的血泡通过油针线的穿刺,已好了十之五六,结了血痂,也不那么痛了。他生了火,煮了饭,便帮着师父挑水、劈柴、择菜。师娘听到厨房有声响,起来一看是我父亲在做饭,喜了,道,这伢子,能学好木匠。

学木匠,得有一挑担子的行头,斧头、锯子、凿子、刨子、木钻、油擦子、墨斗、锉刀、马夹、锤子、铲子、鲁班尺,一样都不能少。就像读书的人,少不了纸笔和课本。

乐天师父的披舍里要建两个粮仓,地方有点儿挤,却刚好能建下。父亲依照乐天师父的教学,先学好了砍削,把圆木削成了方木;然后用鲁班尺一量,再用墨斗弹线,用刨子刨去了多余的薄薄的一层木花;再用凿子凿眼、挖空、剔槽,才总算把粮仓建好了。

父亲学会了建粮仓,是成为木匠的第一步,还不算真正入门,真正入门要建大活儿——吊脚楼。但命田湾是个粮窝子,过了八九月,只要一眼望去,田里的谷子黄澄澄堆了起来,像小山似的。

这时候村里的人赶着收稻田里的谷子,便争着找父亲打粮仓。那阵子,老木匠师傅忙得干不过来,只要会打粮仓,哪怕是个学徒也会被请进命田湾。

有一次,山上有户人家请父亲打粮仓,他挑着木匠担子气喘吁吁地走,心想,这是他第一次打粮仓,乐天师父没有跟来,一定要打好。

阳光从山巅上流泻下来,晒得松针都出油了。看一眼高高的山腰,那户人家的屋檐好像隐约藏匿在一片树林里。他放下担子歇脚,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坡下一个老人也挑着木匠担子走来了,冲父亲喊,你怎么坐在我的石头上了?

父亲脾气倔,也不惯着老人,说,这石头是你的?

老人的脾气更倔,放下担子,抽出担子里的毛巾就敲了父亲的头,说,我是老师傅,你要懂得让座。

老人这么一说,父亲觉得有几分道理,就起身让老人坐,还掏出一包烟敬了老人一根。

歇了片刻,老人挑着担从一条岔路走了。父亲也挑起担,翻过一个山口来到一个山坳里,乍然见到一栋破旧的吊脚楼。坪内青草萋萋,墙上青苔覆盖。他推开堂屋门,里面蜘蛛网满挂,尘土飞扬。喊了两声没有人应,原来是一栋没人的房子!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左厢房下有一片缺了一边的石磨斜躺在荒草里;右厢房弃了一只没腿的木长凳,几乎被风雨侵蚀殆尽;朝前的一个窗子下可见一把半截的扫帚,上面拉满了虫粪;就是土坪那扇歪歪的篱笆上,也没有一只鸟儿在鸣叫。

父亲走错路了,干脆坐在屋前矮塌塌的基脚石上掏出烟吸了几口,顺便打了个盹。可在这端儿,迷迷糊糊被人踹了一脚,整个人倒在了基脚石的荒草里。父亲睁眼一看,原来是那个挑木匠担的老人。他说,要不是看你许久没跟来,我才懒得理你。小伙子,在深山老林里走,一旦迷路,今晚可能就睡在这荒山野地了!

父亲也察觉到危险,跟着老人辗转到岔路口,朝中间的路寻去。他七拐八拐好不容易走了一段,一抬头,突然又看见了一栋吊脚楼,没错,就是某某家。他站在路上,都可听见吊脚楼里的牛哞声和人在坪里晒稻谷的吆喝声。

在命田湾,一年种的稻谷几乎就是这户人家的全部财产。主人见了父亲,接过担子道,怎么这会儿才到,日头都到头顶了!

主人有责怪的意思,父亲有点儿不悦,不想打粮仓了。可这是他重要的第一次,转念一想自己还是学徒,让主人责备几句是应该的。他松开担子,把家伙什儿拿出来,脚都没歇一下就准备开干。

只是这一次开张有点儿奇怪,也许是心急、紧张,也许是手生,主人拿出的硬圆木,不是卡住了截木的锯子,就是硬得咬去了斧头的刃口。父亲觉得自己被什么戏弄了,好像有人在逗着他玩。

他躁动得满头大汗,但不信邪,力气又大,“呸呸呸”往手掌上吐了几口唾沫,一斧头下去,斧头柄又震断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父亲倒霉到家了!这时,主人把门关得砰砰响,脸上也阴云密布,或许他以为这个学徒真的只是学徒,自己请人太草率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饭,父亲一个人坐在土坪里歇凉,这时,白天的那个老人来串门了,他手里拿一条长手帕擦汗,坐在小板凳上看一地打粮仓的圆木,再瞄一眼可怜兮兮的父亲,提醒道,开斧要请鲁班呀!

父亲本不信这个的,认为是故弄玄虚,可第二天开工他还是屈服了,在神坛下请了鲁班,就这样,手里的斧头似乎使得比昨天顺手了,在坪上砍呀、刨呀、削呀、挖呀,干得可欢了。

2

父亲走南闯北碰多了奇奇怪怪的事,日子久了,也不觉学了一些跑江湖的招数。像请鲁班,就是行走江湖时的一种炫技,有时我听了也觉得很神奇。

这一年的一天,父亲在给一户人家打粮仓。阳光在杉树上走,红彤彤的光像个火球子。他摸出刨子,一个又一个箭步地在木头上推,刨出了一卷又一卷的刨花。刨花很薄,却很均匀。这叫刨子的功夫。主人的粮仓还要下点儿料,今天刨完,明天就可以组装了。

父亲卖力地忙着,偶尔抬起头望一回滚过来的太阳,热辣辣的。他脱下了上衣,打着赤膊汗水直流,身上的腱子肉也随着他的起伏在涌动。

主人和他闲聊一阵,突然凑过来,说,木匠师傅,听说你们木匠也会治病?

这厮也是病急乱投医,父亲刨了一遍木头,顺口道,我们的老祖师鲁班能治。

我有个亲戚,赶山被断枝刺了,三年了,流着脓水至今没好,可治?

没缘呀,父亲说,我们木匠没进屋,鲁班也就没进屋,不能治呀。

哦哦,主人瞬间明白了,知是木匠的行走之词。他说,碰巧了,我亲戚也要打粮仓,他今年收成好。

主人的亲戚姓刘,是个赶山的好手。一次刘老爷子进了山,跟着一排蹄印寻找在森林里隐蔽的麂子,却不小心脚下一滑,一根尖尖的断枝就狠狠地插进了大腿,血如泉水般喷射出来。几个猎人把他抬去医院,治了半个月没有好,至今脓水不断。说来奇怪,大腿上流着脓水,却不见红肿痛热。

主人说,我的亲戚碰到了麂子仙。

父亲笑道,什么麂子仙,这是阴毒,叫木蛇开口,故而不红肿痛热,如蛇吐信子一样,流着脓水。

你这么一说,还真像。主人佩服。

第二天破晓,父亲就跟着主人进了他亲戚家的吊脚楼。

刘老爷子也起得早,瘸着一条腿在门口迎接。他说,我还以为木匠师傅是个老爷子呢,没想到这么年轻。

父亲放下担子,说道,老爷子,我们是一家呢,我也姓刘。

俩人寒暄了会儿,父亲就准备拿木匠担子里的家伙什儿。老爷子忙拦住父亲,说,不急,先吃了早饭再说。

父亲拗不过热情的刘老爷子,也就不急着忙活什么了,只嘱咐他的一个儿子把打粮仓的木料找来,需要多少圆木,云云。他儿子更不急,说,咱家今年收成好,不差师傅一顿饭。这话说得明白了,打粮仓慢慢打,无所谓,治刘老爷子的病要紧。

吃过早饭,父亲就在堂屋里摆上了香案。他说,平时碰巧遇见,也就不讲究,今儿个专门来了,就要讲究点儿,得先在香案上摆一坨猪肉、一升米、三碗酒,再请鲁班祖师爷。

刘老爷子也懂礼节,把东西都置办齐了,还在一升米上插了一个红包。父亲斜着眼目测,不厚不薄,应该不比一天的工钱少。

这么有仪式感地请鲁班,父亲还是第一次。他虔诚地下跪作揖之后,点了香,烧了纸,便念念有词了。他的词含糊不清,嘴里咕噜咕噜说了一会儿,便把香灰和纸灰抓一把丢进了三碗酒里,说,好了!然后往每个酒碗里倒一点儿,递给刘老爷子喝。刘老爷子也不嫌弃碗里的香纸灰,一闭眼,喉结一动,就吞了下去。

父亲这般完毕了,一挥手,示意让他们收了香案,刘老爷子把一升米上的红包塞给了父亲。父亲也不推辞,这钱是替鲁班收的,他不敢怠慢。但是,就在这端儿,父亲才猛然想起没看刘老爷子的伤口。他不慌不忙地撩起刘老爷子的裤管,左腿上有一个手指大的洞,正汩汩地流着腥臭的脓水。

父亲说,我找几样草药来外敷,应该十天半月就收脓汁了。

他走出吊脚楼,屋外的荒野里杂草丰茂,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花香。这些有着生命的草都是一味药,只是人不知怎么用而已。父亲在田埂上找到了田基黄和半边莲,然后在山腰上找到了七叶一枝花。他陆陆续续找了十几味草药,捣烂成泥,敷在了刘老爷子的左腿上。

刘老爷子敷上草药后,感觉腿上凉飕飕的,像有不少虫子沿着伤口爬进里面的脓汁里。他说,刘师傅,这药敷上去舒服,像一蔸含羞草,一碰叶子就收拢了,这感觉老带劲了!

父亲把木匠担子里的吃饭家伙拿了出来,不无戏谑地说,我不是医生,我是木匠,得给你打粮仓了。

父亲看着一堆圆木,拣了一根,抡起斧子就劈开了。他从中午抡到下午,没有停歇。阳光也从对面山转到了后山,没有停歇。父亲说,我和太阳一个命,都是辛苦命,天天转。

而我认为父亲虽然辛苦,和太阳一个命,但是幸福的命。你没见粮仓里的谷子,每一粒都是太阳的颜色?哪个人吃了它不是幸福的样儿?

父亲给刘老爷子打粮仓,也就是十来天的时间,这些天他除了摸刨子挥斧头,还给刘老爷子换草药。刘老爷子很是感恩,每天好酒好菜招待,父亲也尽心尽力。不几日,伤口的脓汁少了,最后竟然真的没有了。老爷子一家欣喜若狂,说,刘师傅,妙手回春啊!

父亲说,治好病的哪是我呀,是鲁班祖师爷。

刘老爷子认为父亲谦虚,说,不是你,我怎么能好呢?

嘿嘿,父亲笑了,说,我只是冥冥之中受鲁班祖师爷的差遣而已。

父亲说的话刘老爷子不一定听得懂,他说的其实就是一个缘字,缘在,隔着千山万水也会见面;缘尽,哪怕门对门,面对面,也会失之交臂。

3

父亲打了三年粮仓,到第四年的时候,乐天师父说,基本功练扎实了,该学建吊脚楼了。

父亲听了顿时像打了鸡血,一连吃了三大碗饭。其实他早想跟乐天师父学建吊脚楼了,只是师父没松口,也不好嚷求。而粮窝子里的人经过几年的丰收,一个个家庭丰衣足食,一改过去单薄和空落落的贫穷样子。有了糊口的饭,就想改变一下居住条件。

乐天师父把父亲带到一户建吊脚楼的人家,见到不少的帮工和木匠师傅,还碰到了那次迷路时遇到的老人。父亲很惊喜,说,我差点儿把你当鲁班仙人了呢!

乐天师父听罢觉得俩人是一桩神奇的邂逅。他认为父亲鲁莽,却也甚为有趣,说,这是你师爷,我的师叔。

就这样,父亲卸下了那件荒诞的事,与师爷正式认识了。

建吊脚楼不像建粮仓那么容易,复杂多了。有一天晚上,乐天师父丢给父亲几本手抄书,让他仔细领悟。父亲看里面画有不少符、写了不少咒语,还有各样吊脚楼的构建图,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弄懂、弄透它们。下了工,他就歪着头眯着眼细细地看,或用毛笔蘸墨,抄写在自己的本子上。

这户人家盖的是一个大宅院,请的木匠师傅都是行业里的老师傅,会全套的方梁削柱,以及木雕设计与雕刻。父亲被安排在一间左厢房,前临资水,后靠灵峻的高山,云儿缥缈,常有鸟雀鸣叫、野兽奔走。主人穿一件白色衬衫,套一条大短裤,骑一辆载重单车,整天在家与建吊脚楼的场上来回跑。

场上熙熙攘攘。进入场上,是老房子拆后留下的两根麻石柱子,柱子上左右雕着两条尾摆头扬的大龙,龙爪下悬浮着一圈圈的云朵;中央雕刻了一副鎏金的对联,云:虎踞龙盘地,夏凉冬暖家。

过了石柱子,是一个大石头掏出的水缸,水缸上架了一根空竹,泉水从空竹中流淌出来,指头粗,落到水缸里溅得哗哗响。再往上看,水缸上遮了一棵大桂树,有腿粗,枝叶茂盛,掩映了不少的阳光。

主人为建宅院已经请了三班木匠师傅了,最先的一班做了一个月,错锯了主人一根珍爱的紫檀木,被辞退。再来一班,可只会建吊脚楼,不会雕花窗,也被辞了。到父亲这一班已是第三班,乐天师父说,你得拿出建粮仓的功力,与那些老师傅较着劲,要做得既快又细,说话还要讨人喜欢,让主人留下你。

父亲观察了场上的老师傅,觉得可以先从雕刻上露一手,他在打粮仓的三年中见过一些黄花梨木上的雕图,并且琢磨着偷偷练过。他松开了木匠担子,把工具一字摆开,在一根大圆木上构建了一幅浣纱图。主人看他用刀细腻开阔,慢慢把西施的温婉和柔美表现了出来,啧啧称赞。而那些老师傅也围拢了一圈,看父亲把浣纱图雕琢得丰富尽致、舒展有度,也倍感高兴。

乐天师父说,浣纱图分前浣纱和后浣纱两部分,共有四十四组画面,人物有两百余个,再现了范蠡与西施在若耶溪边相识,然后历经吴越之战,最终归隐深山的故事。子光雕的,只是其中的一幅而已。

如果四十四组全雕琢出来,需要多久?主人问。

至少两年。乐天师父淡淡地说。

两年太久了,我哪有那么多钱。主人笑道。

在大宅院雕花窗,父亲倾注了满腔的热情和才气,他很珍惜这次机会,因为很多木匠师傅一生建了不少的吊脚楼,却没有碰到过一次做大宅院的机会,尤其是雕那么多的窗花。这一次是父亲第一次建吊脚楼,更是第一次建大宅院,他感到是自己的造化,冥冥之中注定有这么一次学习和历练的机会。

父亲要雕刻的窗花很多,按照他对山水虫鱼鸟的理解,去雕出自己心中所想的模样和画面。但是,主人找来的木头有些木质松软、不紧密,不能雕琢,这就需要父亲具备识木的眼力。他看着那些杉木、樟木、枫木、檀木、桎木、野梨木、樱桃木、松木、枣木、油茶木,看纹理,听声音,察虫蛀,忙得满头大汗。

有些木料是主人收了不少年的,像那根枫木,外皮已被风雨腐蚀了一层。不过更多的木头被主人放在干燥通风处阴干,无裂缝,木质如新。父亲把一堆一堆的木头拣出来,一根根地量好长度和周长,然后用竹笔点墨,画上标记。

父亲在大宅院里雕窗花,其他的一些老师傅插不上手,慢慢地干脆甩手不管了,由父亲一个人干。父亲说,雕窗花,除了会识木,还要与雕刀心灵相通,人、木、雕刀,时间混长了,三者就浑然一体了。

父亲摸刀,有大刀、小刀、弯刀、圆刀、平刀、斜刀、中钢刀、三角刀、玉婉刀,刀光在木头上发亮,锤子在刀的木柄上敲得砰砰响。

刀硬,木头也硬。父亲说,有些木头硬,可把刀锉钝了;但有些刀,无论木头怎么硬,慢慢地也能将其锉镂空了。

父亲这么说,好像在诠释一种人生哲理。

等乐天师父主持的大宅院完工了,是又一年之后。乐天师父操心操得人都消瘦了,像一根麦秆似的,顶着一坨麦穗。

在粮窝子里,谁家的吊脚楼建好了,定会摆酒席、赞梁、唱紫徽高照。这时,冬天的雪花从门对面的山上飘飘荡荡地落下来,云也是漆黑的,像屋檐上的鳞瓦,一层叠着一层。

这么冷的天,粮窝子里的人也会来。吃酒席的人看着大宅院里的雕花,说,刀笔遒劲,构图古拙,图与图又互为相连,像这幅喜鹊跃红梅,与那幅雄鸡报晓寓意相通,代表吉祥如意。

我觉得那幅浣纱图有味道,栩栩如生,图中的西施细腰柔美,长裙飘逸,脚步轻盈。另一个人说。

乐天师父坐在堂中的八仙桌旁,喝着茶,听着人们的赞赏,心里美滋滋的。

其实,学木匠多是传承。父亲在大宅院里的雕花,只是在传承的基础上有了少许的创新。这会儿父亲没有在大宅院,他被乐天师父派到另一个地方去了。

4

这个粮窝子,离命田湾有几十里路,父亲打粮仓时来过。

此粮窝子叫月塘湾,有草原一样辽阔的稻田,风雪从稻田里过,稻禾黑黑的茬子上一片白茫茫的。他挑着木匠担子来到一栋吊脚楼前,咚咚咚敲了敲紧闭的大门。许久,里面了无人响。

吊脚楼的主人出去了。父亲想。

他放下担子,推开了大门,只见院里早年种下的梨树,枝头迈过了瓦檐。墙角的一丛月季开着几朵淡红的花,在冰凌里摇曳。一群鸡在雪地上巡回,踩出的爪子印像一片片竹叶。裸露于雪中的几块大黑石砾,仿佛是看见父亲进了院子惊着一样,纷纷探出头来。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男人,四十多岁,戴一顶狗皮帽子,鼻涕清亮,身上的旧棉袄破了几个小洞,露出了雪白的棉絮,裤管上沾了不少雪。见了父亲,喊了一声,师傅来了。

他把父亲迎进屋,在火塘边坐下,又摸出了一盒烟。父亲摆了摆手,表示不抽烟。待把身上的雪寒烤尽了,这才仔细打量起了屋里的陈设,一张烂雕花餐柜,一张小小的木桌子,几只木凳,还有一只少了一条腿。父亲发现屋里的家具和这栋吊脚楼一样,老旧、破败。

主人说,这是道光年间建的一栋吊脚楼,出过一个进士,也是盘古开天地以来村里出的唯一一个进士。

那不要拆呀,修缮一下,又是一栋好房子。

不,太老旧了。

第二天,乐天师父也赶来了。主人叫来了不少帮工,乐天师父在院子前点燃了香纸,杀了一只雄鸡,高高举起,围着吊脚楼遛了一围,边遛边念念有词。这是木匠师傅必做的祭祀仪式,据老人讲,这样做可保拆房时不出幺蛾子,人人平安。

好在院子不大,拆了几天,木材就堆了半个土坪。主人见大伙身冷,便抱着那些木板和柱子当柴火烧。父亲让主人保管好的几扇花窗也被他一斧劈开,烧了。

父亲说,这是好宝贝哩,烧了可惜。

主人说,破窗烂木,有个鸟用!

乐天师父用手悄悄捅了捅父亲,低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冬天的风像一路撒开的雪花,开满了沟沟壑壑。土坪下的几蔸白菜搂紧了身上的几片叶子,在风中跺了跺脚。一条条的柳丝挂了一层冰,亮晶晶的,像裹了一层玉。一只鸟在荒草丛里跳跃、穿梭,似乎在寻找遗失的种子。

一天夜里,父亲躺在床上,忽然听见外面的雪地被踩得乱响。乐天师父紧张地推开了木门,说,你回去一趟吧。

为什么?

嘿嘿嘿,乐天师父笑了,说,我藏了几扇最好的窗花和木雕,你给我送回去。

父亲惊诧了,说,舍不得他糟蹋?

我们拿回去仔细琢磨、研究,老手艺也26Mg8BAouCpcFJUZtAdCrg==是老师傅哩。

粮窝子月塘湾到命田湾,山高路远,恶兽时常出没,前不久,一只老虎还拖走了一个夜行的人。这会儿月光冷淡,云儿乌黑,父亲心里恐惧,但听乐天师父要他回去,还是动身了。师父的事怎敢怠慢呢!

父亲跟着乐天师父钻进了月塘湾的一片竹林。竹子是楠竹,杆杆弯曲,被雪压得“唆唆”地喘。空旷而幽暗的山沟里,寒风冷冽地哈气,一只夜鸟在竹林里“饿——饿——”地叫,叫得人忐忑不安,心慌意乱。乐天师父刨开一堆乱草,只见有一小堆窗花和木雕,一扇百鹤图、两三扇幽谷兰花图,还有几面梅花傲雪图、祥云朝阳图、碧海明月图、千壑万泉图、进士及第图、八仙图,等等。

父亲说,这么远,肯定挑不了这么多,山路崎岖不平,晚上不安全。

乐天师父道,那怎么办?放这儿几天了,再放几天,阳光一出,雪一融化,这里的人上了山不就发现了么?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说,今晚送出月塘湾,明儿请假,说回去有事,咱们就挑回去了。

乐天师父同意了父亲蹩脚的建议。

他们把窗花和木雕送出村时,已是夜里二三更了。回来后乐天师父兴奋得睡意全无,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喝着米酒。他平时滴酒不沾,今晚为何如此,父亲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父亲也不喝酒。他说,我至今只喝过一次,就是那晚陪师父喝。

师徒俩坐在堂屋里喝酒,等着天亮。当一壶米酒尽了,乐天师父和父亲也醉了。乐天师父说,徒弟呀,我们木匠一代不如一代呀。

父亲说,要我雕那些窗花和木雕,练一辈子怕也是妄想。

是呀……

天逐渐亮了,山里的风吹散了晨雾,一袅一袅地不见了。乐天师父已醉得如一摊稀泥。父亲把乐天师父背进屋,放到床上,盖了一床棉絮。这时,火塘里的木炭已经熄灭了,剩下一些冷冷的白灰。

等乐天师父醒来,已是中午。父亲压低了声音说,师父,送窗花和木雕去。

乐天师父没搭理他。等一会儿再叫,他才慢慢地起身。

他们赶到昨晚藏匿的地方,乐天师父说,子光,你来拨开那些荒草。

父亲把手伸进荒草里,只觉空荡荡的。父亲说,师父,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乐天师父急了。

木雕和窗花。

乐天师父一下子蹲到雪地上,喃喃道,完了,什么也没有了!然后失望地望着父亲说,子光,你说作为一个木匠,最重要的是什么?

父亲顿时语塞,站在乐天师父的面前像一片干瘪内陷的豆荚,不知所措。是的,父亲没有想过一个木匠最重要的是什么。

乐天师父说,木匠最重要的是精学精做,心细手巧,不断学习前辈和身边人的技艺。

父亲低着头,为昨晚自己的懒惰而自责。

你如果想成为一个大师傅,就必须这么做。乐天师父转过身,淌下了一行浑浊的泪水。

父亲成不了大师傅。许多年后,乐天师父走了,粮窝子也变了,整个沟里都是红砖料石的小别墅,而家里的粮仓也变成了铁皮大桶子。粮窝子彻底抛弃了木匠。

这时,父亲的木匠担子蒙了尘,锯子、凿子、刨子、木钻、锉刀、马夹、锤子、铲子都生了一层锈迹。

责任编辑/吴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