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瘾
2024-07-31董逸霏
1
杜落月的车五点钟准时停在女儿学校对面的马路上。熄火下车后,她左顾右盼观察四周。这一片区域不允许停车,但为了接送孩子方便,许多家长都临时将车停放在这里,有时车辆太多会引来交警贴罚单,她必须先“侦查”一番,确定相安无事后,才穿过斑马线走到学校门口。
女儿谢佳慧背着醒目的红书包,在校门口拥簇的一帮小学生中格外亮眼。杜落月记得自己读书那会儿,学校发的几本书根本不用书包兜着,直接揣在怀里即可,直到上了初中,课本变多,母亲才用家里做衣服剩下的布头缝了一个斜挎式书包。其实,那书包并不结实,薄薄的边角料拼凑成的布袋怕是承受不住如今女儿这一大堆的书本吧。
天色暗了下来,乌云在头顶兴风作浪,不一会儿大雨倾盆而至。雨水拍打着车窗,杜落月将雨刷模式调到最大,雨刷拍打声与暴雨冲刷声交织重叠着,令人心绪不宁。经过十字路口,杜落月看着是绿灯,便直接冲了过去,不想,一道突兀的人影骤然间从路旁窜出,摩托车的双灯闪烁,其明亮程度堪比卡车大灯。当刺眼的光线掠过车窗时,杜落月这才反应过来,猛地踩下了刹车。
“嘿,会不会开车!”杜落月听到那人大喊,声音穿透雨幕直达她的耳膜。她第一时间转过头看女儿,谢佳慧却出乎意料地淡然,完全不像是被吓到的样子。女儿意识到了母亲的视线,转过头来,打量了她一下,说:“妈妈,你的样子好吓人。”
杜落月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嘴唇翕动,几绺碎发黏在额角上。她转身抓住谢佳慧的手,问:“宝贝,刚刚安全带没有勒到你吧?”
谢佳慧摇摇头,杜落月放心了,但她的心脏仍然在胸腔中掷地有声。她在座位中间塞了一罐薄荷糖,扳开盖子,喂进两颗,薄荷的辛辣与甜味顺着味蕾麻痹精神,凉气直抵心脏。
慢慢地,她镇定下来。回到小区后,她将车停在地下车库,打开手机第一条便是丈夫谢彦辉发来的消息,说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
杜落月勾起一抹无奈的苦笑,牵着女儿上楼,到达楼层后却发现自家的大门敞开。第一反应是遭了贼,她拉开安全出口大门,将女儿藏进去,又把手机给她,让她打110报警,自己抄起电梯旁一把清洁工遗留的扫帚,紧握于手,一步步迈向那扇半开的家门。突然,门内的人抬起头,目光交会,杜落月愣住了,“啪”的一声手中的扫帚掉在门口。
谢佳慧以为母亲遭遇了什么事,又谨记杜落月说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开门”,纠结了一会儿还是将门偷偷拉开了一条小缝。母亲正在和屋内的人“对峙”。那是一名老妪,头发斑白,却烫着时下流行的“摩丝卷”,身上穿着一件红色绣花布衣,黑色长裤,与她时髦的发型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谢佳慧不认识这位老奶奶,也不明白她为何会出现在自己家中,但是母亲叫她出来,她便照做,只是躲在母亲的身后,宛如一只初生的羊羔。
“慧慧,叫外婆。”杜落月抚摸着女儿的发顶。
“外婆好。”谢佳慧的声音细如蚊蚋。老妇人似乎不太满意,冷哼了一声,转头进了屋。
沉默笼罩了整个晚餐。外婆夹菜声音极大,筷子与碗碟的碰撞声此起彼伏,每一次的接触都似乎在诉说着某种情绪,响亮而刺耳。谢佳慧大气不敢出,夹在二人中间,用余光瞟来瞟去,母亲与外婆的表情都是木讷的,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拼桌吃饭,而谢佳慧就是夹在中间的“壁障”。吃完饭,杜落月让女儿将碗筷收进水池后就回房休息,自己要同外婆谈事。
回到客厅,杜落月感到局促,她和母亲分别占据了沙发的两端,有如一架摇摇欲坠的天平,下一刻就要面临崩塌的局面。沉默良久,杜落月率先开口:“妈,你怎么过来了?”
老妇人瞟了她一眼,从鼻子中挤出一股气,语气尖酸又刻薄:“这不是我女儿的家吗,怎么,你们立了规矩,不能让我来吗?”
杜落月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他们都混得比她有出息,只有她是家庭主妇,美名其曰“相夫教子”,实际在家有干不完的活。结婚后,母亲只来看过她三次。第一次是结婚时,第二次是生产,第三次是在谢佳慧的满月宴上。房屋钥匙应该是在自己婚礼那天给母亲的,这次她定是有备而来。
母亲抬起眼四处打量,她比之前老了不少,肌肤松弛了下来,脖颈处随着头脑的转动印出层层褶皱,像是一张被揉皱的布匹,布满了星星点点的斑。眼珠归位后,她问杜落月:“你老公呢,他怎么不回家吃饭?”
“今天有应酬,估计要很晚才能回来。”杜落月回答。
老妇人笑了,并不是那种母亲与女儿之间亲密的笑,而是一种嘲弄的、不怀好意的笑。杜落月大概也知道她的想法,全身上下都起了鸡皮疙瘩。
“你呀,”母亲嫌弃又有点儿幸灾乐祸地说,“连自家的男人都看不住,还能做成什么?”
“妈,你别乱说话,”杜落月提高了声音,又瞟了一眼女儿的房门,将声线压低,“孩子还在屋里呢。”
“我就说了怎么样?”母亲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身子不小心勾到桌布,茶杯骨碌碌地在桌上滚动。“你看看你这副模样,”老妇人嫌弃地指着杜落月身上浸染了太多油污而变得蜡黄的围裙、被汗黏在一起的头发和粗糙的皮肤说,“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魅力,很了不起,还和刚结婚时那样有几分姿色?我告诉你,不懂得收拾打扮自己的女人,男人是不会珍惜的。像你爸那会儿……”没等杜落月开口阻拦,母亲自己先停了下来,再说下去等于是自揭伤疤,像她这样精明的女人,是不会挖坑给自己跳的。
“妈,你闹够了没有?”杜落月也不打算和她客气,“好不容易来一趟,见面就说坏话,我不爱听。孩子还要写作业,别影响了她。你要是还想这样讲,不如回吧。”
“哼,”母亲也毫不示弱,“我还以为你日子过得有多好呢,还不是乖乖给男人干活,还管不了男人不着家!”
送走母亲,在合上门的那一刻,杜落月的身体也随着门一同发出一声闷响。她知道这是身体在向她发出警示的信号。她扶着墙跌跌撞撞地走进厨房,在靠近冰箱的橱柜中,取下一个玻璃罐,里面密密麻麻装着雪白的糖块儿,上面已经空了一部分。她拧开盖子,取出一块放入嘴中,糖块在她口中缓慢融化,细微的砂质颗粒在舌尖轻盈跳跃,本应带来的甜蜜滋味却与胃中尚未消化的饭菜交织在一起,令她感到生理性恶心。但她如上瘾一般,用手指在罐中不停地拨动,拿出新的糖块,将它们纳入胃中,一块、两块、三块,她能感受到那些糖分顺着血管穿行在她的体内,头终于不晕了,身体机能也恢复了正常。
她将那一罐糖收好,放回原处。那只是一堆普通的方糖而已,她却待它们宛若救世主一般。杜落月一紧张就会感到头晕,只有吃糖才能缓解,这件事情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丈夫也曾经撞到过她吃糖,认为她不过是普通的低血糖罢了。只有杜落月自己知道,她已然上了瘾,如烟鬼对尼古丁的狂热,成为了食用方糖的“瘾君子”。
2
三十年前,杜落月十多岁的时候,正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物资匮乏时期,她上初中那年,家里最小的弟弟也开始上小学,父母上班的地方离家很远,接送弟弟妹妹的任务自然压在了她的身上。起初经常迟到,那个年代的老师也不像如今这样,孩子犯一点小错就要请家长来学校“兴师问罪”,更多是靠学生的自觉,所以老师们也没太留意。杜落月见老师们并不是很在乎她迟到,便愈加肆无忌惮,起初她送完弟弟妹妹后,跑到街边逗狗逗猫,后来甚至会翘掉上午一半的课,等到两节课后的大课间她才大摇大摆地从学校后门晃进去,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正在排队做课间操的学生之中。
这件事情最终“露馅”是在半年之后,杜落月缺了太多课,期末考试自然成了班里的“吊车尾”,再加上有同学打小报告,班主任只得将杜落月的父母请到学校来。
那天,母亲当着办公室那么多老师的面给了她一耳光,父亲则命令她跪下。晚上回去后,罚她不准吃饭,一个人关在卧室里。杜落月不敢开灯,她抚摸着白天母亲打她落下的痕迹。那一巴掌很重,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烙在她的脸颊上,火辣辣地刺痛。父亲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你丢了我们杜家的脸,我和你妈都为你感到耻辱。
八十年代的人没有过多的娱乐项目,便尤为关注自己周围的事。很快,杜落月因为迟到而被请家长的事情传遍了整条街道,很多家长都将她当作反面教材讲给自己的孩子听,叫他们引以为戒。杜家父母也因此有很长一段时间在街坊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便是杜落月与父母不和的开端。之前,他们的相处模式虽然不比大部分父母与孩子那样亲密无间,但也是偶尔能在饭桌上聊聊天。这件事发生后,他们对待她的态度变得更加冷漠,母亲尤为明显。与别人谈起杜落月时,她总是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情,几秒后又迅速折叠收回,如戴上冷漠的面具,仿佛杜落月与她另外两个孩子不同,不是通过十月怀胎从她身上割裂下来的骨肉,而是一个被排除在外的异姓人,只是暂时由她收养,长大后还要还回去一样。
父母无法交流,弟弟妹妹又太小,杜落月愈发失去交流的机会与欲望,变得更加不爱说话了。
杜家对门邻居的女儿,一个叫佩佩的小姑娘,和杜落月同龄,在这事发生之前便是很好的朋友。“迟到事件”后,她俩之间的关系不仅没受影响,反而变得更加坚不可摧。
起初,杜落月还不敢让佩佩光明正大地来找她,好在佩佩家有后院,正对着杜落月卧室的窗户。她们俩发明了一种暗号,等到晚饭后弟弟妹妹出门玩耍,她借着写作业的名义将自己锁在屋内,这时她们便通过“暗号”交流,杜落月开窗让佩佩爬进来。有时佩佩的父母晚上不在,杜落月也会爬过去,光顾对方的家。
佩佩的母亲和杜母是同事,两人在同一家食品厂上班,但她们的父亲却天差地别。杜父也是工人,夫妻二人整天与轰隆隆的机器待在一起,久而久之,听力退化严重,日常说话的声音也愈来愈大。虽然当时大部分人都是如此,但一群大嗓门挤成一团,说话小声的人就显得格外引人瞩目起来。
佩佩的父亲就是这一类人的其中之一,他是这里为数不多读过大学的人,中间有一段颠沛流离的经历,但现在稳定了下来,在当地报社做编辑。在当时人们的心中,大学生是极其了不起的,在这种文化事业单位工作更加了不起。许多家长都希望把孩子培养成这副模样,只要他们的孩子走向成功,全家都能镀一层金,恰似古人所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佩佩的父亲可以说是全街道的“模范人物”。对杜落月这事,他当时发表了“反众人道而行”的看法,认为孩子之所以这样做一定是有缘由的,家长们可以试着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不少家长虽然不怂,但这可是佩佩父亲,被书香墨水浸染的文化人,这么说一定是有他的道理。后来,大人们虽然私底下还会用这件事教育小孩,但终于不会当着杜落月的面讲了。
一天晚上,佩佩敲了敲窗户,杜落月将窗户拉开一条缝隙,俏皮地探出半张脸,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欢快地对她挥了挥手。杜落月小心翼翼地抠开缝隙,手脚并用爬了出去。到了佩佩家后院,借着月光,佩佩从暗处搬来一件大物。那是一辆“凤凰牌”自行车,别说是杜落月家,在附近这几条街道也没看到过几辆。
自行车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是奢侈品,一个工人的月工资大约在三十元,而自行车单价普遍在一百六十元左右,光有钱还不行,还要有“自行车票”,攒够了钱还必须托人情走后门才能买到。
“这是你爸爸的自行车?”杜落月问。她曾经不止一次看着佩佩爸骑着自行车在街头巷尾穿梭,她以为是佩佩将父亲的车“偷”了出来,要带她去兜风。佩佩却用手比了个“嘘”的姿势,说:“这是我爸妈买给我的生日礼物。”
杜落月长这么大,印象中从未对“生日”有过什么具象的概念。这倒不是父母区别对待,就连她弟弟妹妹也没有过过生日。佩佩看出了她的窘迫,拉起她的手,带她进屋。
“给你看另外一个好东西。”佩佩说着来到厨房,她从饭桌下拉出一个纸板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摞五彩缤纷的小罐子,她从箱子的侧面掏出一个小罐,打开,递到杜落月面前。“我妈从厂里带回来的糖块儿,叫方糖,和咱平时吃的那种白砂糖不一样,这是从国外带回来的,专门给外国人泡咖啡用的。”她倒出来两块,递给杜落月,“你尝尝好不好吃,我还没吃过呢。”
那两小块方糖在佩佩手中,被白炽灯光打磨得闪闪发亮。杜落月此前唯一能吃到糖的机会是在过年,大人会给孩子们分发彩色包装袋的花生糖,干干巴巴的花生硬得硌牙,她并不是很喜欢吃,而平时家里做饭用的白糖,用塑料袋装了几小撮,等到重要节日,母亲便会在米汤里加一小点。如今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到她面前,看着面前两块色泽诱人的方糖,她却犹豫了起来。
“不用了,还是你自己留着吃吧。”杜落月内心天人交战一番,还是将佩佩的手推了回去,“我怕现在过了嘴瘾,以后想吃就吃不上了,这样岂不是更难受?”
“哎呀,那你也先收着吧,想吃了再找我要也行。”佩佩用纸将方糖包起,塞进她的口袋里,“对了,这个糖好像是我妈她们厂里发的,从国外进口的样品,后来厂里不打算生产了,就作为福利发给职工。全厂人人都有,每人一小罐。你妈和我妈是一个厂的,你们家应该也有。”
杜落月点了点头,虽然她知道这罐糖可能会被母亲一直藏起来,但心中还是滋生出了一丝莫名的期待。她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倘若自己在接下来的考试中摘得头魁,父母是否就会对她另眼相看,那时她便可以像弟弟妹妹一样提出一些小小的无理要求,譬如将那罐糖拿出来,取一些分给家中的孩子们。她虽然不奢望自己能像佩佩那般与父母亲密无间,但内心深处仍怀揣着一丝愿景,只要关系改善一点点,那便足矣。
回到家,杜落月将书桌底下的抽屉拉开。在最里面的角落藏着一个铁罐,罐子里放着一些七零八落的小玩意,粉色的发卡、彩色贴纸,还有干燥的贝壳。她将两块方糖用纸包好塞进去,盖上盖子,将自己的秘密重新藏回黑暗中。
3
凌晨时分,杜落月惊醒,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还差十分钟到一点。她做了个梦,乱七八糟的,睁眼之后便忘得一干二净,全身上下出了一身汗,浸透了睡衣。
第二天,杜落月在打扫屋子,突然接到妹妹的电话。自从办理手机号后,她不曾更换过号码,好在妹妹也一直没换。虽然她们后面几乎是断了联系,但双方电话都有保存。
杜落月看着来电显示,怔了一下,在心理上,她是抗拒妹妹电话的,但她也明白对方一定有事找她。接通后她竟不知该如何称呼,叫妹妹过于亲切,直呼大名又显得不近人情。
对面也是长久的沉默,估计也在为称呼而发愁,等了半天,杜落星终于说:“姐,你要不要来看看妈,她现在在医院躺着。”
“医院?她昨天从我这里走的时候还挺正常的,怎么会这样?”杜落月心里一紧。
“她昨天去你家了吗?”电话那头很惊讶,“我就说她昨天怎么很晚才回来,问她也不说,只说去散步了,我就说,散步怎么可能走那么久。”
母亲现在住在妹妹家。杜落星名牌大学毕业,去美国游学两年将自己打造成“海归”,姐妹俩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杜落星的老公是游学期间认识的富二代,两人归国后就扯了证,他们自诩“丁克家庭”,到现在还没有要孩子。相比于杜落月,母亲更乐意去妹妹空旷的大别墅里安家。杜落月在电话中问了妹妹的微信号,姐妹俩加上微信后,杜落星将医院定位发来。
医院位于市中心,是本省最大也是最好的一家医院,不久前翻新过一遍,内部宽敞,环境舒适洁净。这个时间点医院里的人并不多,杜落月很快就找到母亲的病房。
她敲门,开门的是一位瘦削的女性,穿着白色西装和高跟鞋,化着淡淡的妆,温柔而不失干练。
杜落月愣怔了一瞬,女人开口,挤出一声“姐姐”,她意识回笼,这是她的妹妹杜落星。整理好思绪,她简单地询问了一下母亲的情况,杜落星叫她往内屋看。
医生带着一群护士正在忙碌着捣鼓母亲的身体,他们拒绝任何人进入内屋,姐妹俩只得站在外面的玻璃门前。母亲身上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双目紧闭,脸上戴着呼吸面罩,那头精心打理过的卷发也被藏入了蓝色的帽子中,像一具骷髅。
昨天还是活生生的人,今天怎么会毫无生机地躺在一堆医疗器械中呢?杜落月心中不是滋味。她有些局促,又心急,但想到自己作为长女,决不能在妹妹面前露怯。
杜落星说:“姐,你先坐一下吧,检查没那么快。”
杜落月问:“医生之前怎么说?”
杜落星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她便大概猜出了七八成。
“今天早上,妈突然在厨房里晕倒了,家里有保姆,她非要惦记着自己做那个早饭。她最近天天跑出去,不知道干什么去了。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简单的脑部缺氧,去医院吸吸氧气,输个液就能解决。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检查后,医生才和我们说,妈的脑部长了个肿瘤,她昏迷就是因为形成了急性脑积水,压迫了大脑组织而导致的。”说完,妹妹抬起头来,杜落月这才窥见她的眼角飞红,像是擦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应该是刚刚哭过。
“你们之前没有带她做过体检吗?这种事情怎么拖到现在才讲?”杜落月忧心忡忡地问。奇怪的是,她虽然与母亲几乎像两个陌生人,此时居然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虽然看上去很冷静,但她的手在妹妹看不到的地方微微颤抖。
这就是血缘关系,不论是怎样的两个人,不和甚至是分道扬镳,但只要身体中流淌着同样的一汪血脉,就会被无形的绳子紧紧捆绑在一起。麻木拢来,先是从头开始,再到脖子、上肢、腰,最终弥漫到四肢百骸。“咚”的一声,杜落月一个趔趄,跌坐在了地上。
杜落星吓坏了,急忙蹲下,将姐姐扶起。当她准备叫医生时,杜落月的一只手攀上她的手臂,紧紧圈住,另一只手不断地揉搓着太阳穴,很是疲惫。
“你这里有没有糖?”杜落月的声音仿佛快要断气,“什么糖都行,给我一颗就好。”
杜落星翻遍了包和口袋,最终在手提包侧边的夹层中发现了一颗牛奶糖。她剥开递给杜落月,姐姐咽下糖果后,原本紧绷的神情果然舒展开来,她靠在沙发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杜落星担忧地问:“姐,你现在好点了吗?要不要我去叫医生?”
杜落月摆摆手,说:“这都是老毛病了,我只要一紧张就会头晕,这时候吃什么都没用,必须吃块糖。在我这里,不是药到病除,而是‘糖到病除’。”
“我记得你小时候好像很爱吃糖。”杜落星又想了想,说,“不对,咱家那时候好像还没条件能供小孩天天吃糖。真奇怪,你怎么会染上‘糖瘾’呢?而且我对你的印象好像总与‘糖’有关。”
4
杜落星有这样的印象并不奇怪,她与杜落月及方糖,也有一段很深的纠葛。
彼时杜落月在藏好那两块方糖后,暗下决心,一定要在下个月的考试中完成一次迁越,从倒数跳进前十名中去。她摒弃了一切课外活动,将自己钉在座位上。由于之前落下的功课太多,她不得不花比别人多两倍甚至是三倍的时间去啃咬那些晦涩的文字、数字和公式。为了省下挤食堂的时间,她提前五分钟送弟弟妹妹上学,去食堂多打一份馒头、咸菜,留着中午吃,这样中午可以空下很大一块时间来学习。
杜落月对学习的执着已然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就连佩佩的邀请她也很少赴约。功夫不负有心人,尽管在期中考试中未能如愿挤进前十名,但所幸相差不多。成绩公布后再过三天便是她的生日,这是一个实现计划的大好机会。可惜的是,计划还未开始便以失败告终,而这一切的变故都源自妹妹杜落星。
杜家居住的是一间小小的平房,一间厨房,两间卧室。较大的房间由父母和弟弟居住,两姐妹寓居在另一间小房间里,两张床并排靠在一起,靠窗放着书桌。杜落星还是小学生,几乎没有作业,书桌就成了杜落月一人的秘密天地。
某天,杜落月出门前,先将放在铁罐里的方糖拿出来观赏几番,又小心翼翼地放回去,像是信徒对待所信仰的神明一般虔诚。这一幕恰巧被刚进房间的杜落星撞见。
她假装在看窗外,其实在用余光偷偷瞄着姐姐,待杜落月将房门关上后,她收起目光,跑到书桌前,学着姐姐的样子拉开抽屉,翻出被杜落月视若珍宝的铁罐。里面被一堆乱七八糟的小东西覆盖,杜落星将它们放到自己床上,一一摊开。她那时还没有“私人空间”这个概念,只觉得同在一个屋檐下,姐姐的东西理应也是她的。
杜落星在罐子的底部找到了那两块被纸包着的方糖,她抠开雪白的纸,罐子里的东西虽多,但方糖的形状丝毫没有被破坏,形状规整,成色漂亮,闪着淡淡的光泽。
杜落星知道这是什么,前几天她去厨房喝水,恰巧碰到母亲将一个陌生的罐子放进壁橱。她趁没人的时候偷偷爬上去,捻起一块放在嘴里嚼,还没吃完便被母亲抓了个正着,当晚她就被狠狠训斥了一番:“这罐糖是准备当谢礼的,你弟能上学,全靠人家帮忙!咱家没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也就只剩下单位发的进口玩意儿了,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敢随便动家里的东西……”
母亲没读过多少书,大好的青春年华全部都消磨在工厂中,自然跟着厂里的工人学了一口粗话,就算面对的是小女儿,骂起来也毫不收敛。杜落星那段时间很恨母亲,她在学校里也算得上是模范生,回家关起门来竟然被这样一通数落,即便当时没有第三人在场,她的自尊心也受到了很大打击。当她看到杜落月偷偷藏起来的这两块方糖时,下意识地以为姐姐也同她一样,在厨房里偷了糖。
杜落星对母亲的恨意突然全部转移到了姐姐身上,仿佛导致她被骂的罪魁祸首不是母亲,而是姐姐杜落月。她那时的想法很简单,我不好过,也得把你拉下水,既然我们都做了同样的事,为什么只有我被骂?那时的她还太小,一时头脑发热,丝毫没有考虑到这样做会给姐姐带来怎样严重的后果。
她将床上剩下的那堆东西一股脑儿地塞进罐子里,然后像踩着风火轮一样跑到厨房,将那两块方糖献宝似的递给母亲。当晚,杜落月回家,母亲就站在门口等她,手里拿着扫把。她一进门,那杆物什噼里啪啦像雨点一样落在她的身上,母亲的尖叫从喉咙中不断地迸发,尖到杜落月听不清在说什么。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只能先用手去格挡,木棍落在她的手臂、肩膀、后背、大腿上,一道道刺目的红印箍在了她的皮肤上。母亲突然停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扔在她面前的地上。
是佩佩给她的那两块方糖,是她视若珍宝的东西,也是她最近几十个日日夜夜的动力来源。它们不敌水泥的坚硬,在与地面接触的一刹那,碎成了大大小小的几块。
杜落月感到一阵天昏地暗,整个世界变得空洞起来,大脑停止运作,取而代之的是她全身无法抑制的颤抖,她不得不用两只手互相揉搓着手臂,努力让自己找回一丝冷静。但这股突如其来的冲击实在太过汹涌,忽然,她屈膝蹲下,双手抱住脑袋,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杜落星站在一边,原本是想看姐姐和母亲的“好戏”,但没想到母亲下手如此狠绝,吓得哇哇大哭起来。母亲上前一步,抓住杜落月的手臂,将她整个人像拔秧一样连根拽了起来,吐沫星子横飞:“我和你爸怎么教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玩意儿,在学校给我丢人不说,现在胆子更大了,都学会偷东西了?看我不打死你!”
语毕,她抬起手中的扫把,正准备狠狠砸下去,杜落月喊道:“我没偷!这是佩佩给我的!你没有证据,凭什么说是我偷的?”
母亲嗤笑:“我还需要证据吗?如果真是人家给你的,为什么你不敢光明正大地拿出来,而是要藏在屋子里,就这么见不得人吗?”她又抄起了扫把,一下一下抽在杜落月身上,口中念念有词,“偷东西!看我不打死你,打死你……”
杜落星的哭声愈发响亮,仿佛那个正蹲在地上接受惩罚的不是姐姐而是她。母亲害怕她的哭声惊扰别家,引来街坊围观,转过头大声骂道:“你哭什么,这事和你有关系吗?哦对,忘了你也干过这偷鸡摸狗的事!你和你姐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啊,再给我哭,我连你一起打!”
杜落星不敢吱声了,双手捂住嘴巴,全身上下不停地抽搐,细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流出。母亲大抵是打累了,将扫把一扔,跨坐在椅子上,指着杜落月,像只张开翅膀的母鸡:“你说实话,到底有没有偷?”
杜落月机械地摇摇头,眼中没有泪水,只有深深的空洞。在经历了漫长煎熬的“折磨”后,麻木感先是从脚趾头一寸一寸地升起,然后蔓延至神经,逐渐将她吞噬。
母亲狠狠地说:“那你就给我在这儿跪着,什么时候承认错误,什么时候你再起来!”
杜落月记不清那天自己究竟跪了多久,后来弟弟和父亲相继回来,她便跪到了厨房里面。再晚一些,她听到了重物落地的声响,无尽的黑暗在母亲与父亲的激烈争吵声中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不一会儿,房门被打开,杜落星将弟弟从他们的房间里抱了出来。
更晚一些的时候,门被狠狠地打开又关上,父亲拿起放在餐桌上的外套,离开了家。一切又归于沉寂,杜落月闭上眼,只听见厨房中水龙头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在黑暗中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她站起来,想要将水龙头拧紧,却又怕母亲突然夺门而出,看她擅自起来加重惩罚。她晚上一口东西都没吃,胃里难受得蜷成一团,嘴里有种不知名的苦涩。但是又有什么东西给她吃呢,那个年代,饭吃一顿少一顿,几乎不可能有多余的食物提供给她。
她调转了一个方向,面对着客厅。月亮出来了,月光通过窗户洒进房间,像细细的碎银,客厅的地板上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杜落月起初以为是自己饿出了幻觉,揉了揉眼睛,却发现那是真实的存在。一颗颗发光的物体躺在地板上,像是从矿洞里带出来的最纯净的宝石。她缓慢地蠕动过去,发现是晚上被母亲扔在地上摔碎的那两块方糖,它们就待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她。
杜落月突然无声地笑了,她将那些碎糖拾起,放在掌心,用舌头一遍一遍地摩挲着,感受着它们粗糙的质感。甜味如泉水般涌动,从舌尖开始,沿着味蕾的脉络,一路蔓延至大脑的每一个角落,她的身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坦。温热的液体落在了她面前的那块地板上,一滴、两滴……晶莹剔透。
她成了疯子,对着无尽的黑夜,又哭又笑。
5
“滴”的一声,玻璃门缓缓打开,医生踱步出来,杜家姐妹急忙迎了上去。
“医生,我妈情况怎么样,醒了吗?”杜落星的语气中满是焦急。
医生摇摇头:“她只是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估计一时半会儿还醒不来。我们待会儿会给她做脑室外穿刺引流手术,看看能不能促进清醒。”
医生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个不好的消息,你们母亲脑内的肿瘤已经到晚期了,还是恶性肿瘤,醒过来的几率不大,就算能醒过来也会有不同程度的精神功能障碍,甚至会……”医生没有再说下去了。
眼泪霎那间夺眶而出,杜落星紧紧抓着姐姐的手,不停地摇晃,口中念叨着“怎么办、怎么办”。杜落月眼前一花,强迫着自己保持冷静,声音颤抖地问:“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说实话,你们的母亲还算幸运,救治得比较及时,现在好歹还有清醒过来的可能性,要是再晚一点,怕是真的无力回天了。”医生望着姐妹俩,“你们谁来签手术单?我们要安排手术了。”
杜落星跟着医生离开了病房,仪器的声音越过了玻璃门直抵杜落月的耳畔。她推门走进去,一天没见,母亲的身体几乎缩水了一圈,肌肤粘连在骨架上,像是博物馆里陈列的标本。她的上下眼皮紧紧粘连,眉头皱起,大抵是做了十分痛苦的梦。
仪器声嗡鸣,杜落月拉来一张椅子坐下,将手放在病床上,感受着声音传递来的震动。
杜落星签完了手术单回来,后面跟着医生与几名护士。医生挥手将杜落月赶出去,带着护士们将病床从屋子里拉走。母亲离开了她赖以生存的仪器,变得更加脆弱,为了维系她的生命,那些护士们都跑了起来,跟在他们后面的杜家姐妹也不得不跑动。手术室就在走廊的最前端静静地等待着他们,像一只沉睡了很久的巨兽,终于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食物”的到来。
当最后一名护士也钻进去后,厚重的铁门降了下来,头顶上的灯“叮”的一声由绿转红,宣告着手术正式开始。
杜家姐妹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杜落月才发现妹妹在经历一番忙碌后,精心打理过的衣服和头发都变得有些凌乱。刚刚跑步太急,有只鞋子掉了一半,脚后跟露在了外面。杜落星有些不好意思,看了看姐姐,自嘲地说:“姐,还是你这鞋好,包得严严实实,跟脚。”
杜落月今天出门急,随便套了一双布鞋,她苦笑一下,说:“还是你的高跟鞋高级,我们这种家庭主妇没必要穿,穿布鞋就可以了。”
杜落星有些惊讶:“姐,你居然是全职太太吗,我还以为你只是工作比较清闲而已。”
这话并没有恶意,杜家姐妹在杜落星大学毕业后就断了联系,有关妹妹的消息,杜落月还是从家中其他亲戚口中得知的。
杜落月不悦地说:“我原来的工作一般,也挣不了几个钱。我和丈夫是通过相亲认识的,他当时给我提出的条件就是婚后辞职,在家全心全意带孩子。我那会儿很天真,觉得不用上班也能有钱花,还不用受累受气。但婚后才发现,这和当免费的保姆有什么区别?还不如上班呢!”
杜落星叹息,理了理衣领,疲惫地摆摆手,说:“我丈夫起初也有这样的想法,他是富二代,觉得我经济条件不如他,很好控制,也让我做全职太太。但我也在国外留学过,怎么甘心当家庭主妇?而且他又不愿要孩子,难道让我专门伺候他?所以我当场就回敬,如果这样,你还不如不结婚算了!你猜他怎么回答?”
杜落月惦记着手术室里的母亲,无心听妹妹唠叨这些,但又不能对多年不见的妹妹不理不睬,便随口一问:“怎么回答?”
“他居然说如果他不‘成家’,就无权继承家中的资产!”杜落星气愤地掰着手指,“敢情在他眼里,结婚就是为了‘成家’。那我成了什么?他‘成家’的工具吗?后来我们因为这件事情吵了好多次,甚至都要闹离婚了,最后还是他父母介入,这事儿才平息。”
杜落月不知不觉也被妹妹带入其中,说:“我一直觉得你无忧无虑,被丈夫保护得很好。父亲走后,你算是妈妈最强有力的靠山了,不像我只是个对丈夫言听计从的家庭主妇,妈妈找你是最好的选择。”
杜落星脸色一变,仿佛有发泄不完的怒气:“不还有弟弟嘛,咱妈对杜晨阳偏爱得还少吗?从小到大什么好的不是先紧着让他用,现在倒好,宠出毛病了,干脆婚也不结了。”
杜落月问:“晨阳现在怎么样?他怎么没来?你通知他了吗?”
“通知了。”杜落星说,“在等救护车的时候就给他打电话了,还把打给他的电话贴在妈妈的耳朵上了。你说也真怪啊,已经昏迷的妈妈听见晨阳的声音却好像苏醒了一下。”
杜落月继续问:“那他怎么没来?”
“你不知道吗?”妹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知道什么?”杜落月疑惑地望着她。
“弟弟啊,”妹妹有些难以置信,“他一直在南美,你不知道吗?”
杜落月骤地一愣,她真的不知道,忽然间莫名有些自责。
“晨阳当年上的大学不错,中南矿冶学院,就是现在的中南大学,当年就是全国重点。可他学的是金属冶炼,分配到了本市的冶炼厂。”杜落星轻轻叹了口气,“后来冶炼厂被私人老板收购了,私人老板生意做得很大,还同时收购了南美的一家有色金属矿,并在矿山附近重新建厂,于是把晨阳派到那里去了。”
“南美?那么远?难怪弟弟没结婚呢!”这一刻,杜落月除了自责自己对弟弟妹妹关心得太少外,又忽然为弟弟抱不平,“为什么一定派他去南美呢?没有别人去吗?”
“全厂就他一个重点大学专门学有色金属冶炼的,不派他派谁去呢?”杜落星无奈地说,“再说,私人老板收购冶炼厂之后,立刻停产,把全部设备都转移到南美,之前的冶炼厂也被改建成商业广场了。晨阳不去南美,留在本市也没对口专业啊。”
信息量太大,杜落月一时反应不过来。上大学时,她假期大部分时间都进厂打工,待在家里的时间就两三天。后来经济条件变好了一些,他们家搬进单位分的新房里,由二室一厅变为三室一厅。杜落星和杜晨阳没少为房间的归属权争吵。母亲秉持着重男轻女和疼爱家庭中最小孩子的理念,逼着二女儿把大房间让给了小儿子。然而,二女儿的小房间根本睡不下两个人,杜落月回来就只能睡客厅的沙发。这也是后来她根本不回家的直接原因,因为这个家里真的没有她的“位置”了!
6
在杜落星的印象中,长姐不受父母喜爱,不争不抢,在家总是扮演着一个若有若无的边缘角色。姐妹俩交流寥寥,她对杜落月产生莫名其妙的恨意也仅仅来源于那意外多出的两块方糖,甚至在她长大懂事后,还时不时因为此事感到愧疚。
杜落星觉得姐姐是个勇敢的人,如果那天被打的人是她,她一定会在暴风骤雨般的棍棒下认错求饶。但姐姐一直跪到第二天下午也未低头,其间她从未进食过。杜落星放学回家,从门缝中窥见她闭着眼睛,左晃晃右晃晃,整个人快要坠落在地上。那一刻她特别想进去扶她一下,再给她找些东西吃,但她怕母亲回来追究,最终还是选择视而不见。母亲后来回到家,本意是让姐姐继续跪着,但他们家的某位亲戚突然来串门,母亲怕丢脸,才急忙让姐姐站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这件事才算草草结束。
在这以后,姐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等到杜落星某一天去收拾屋子,才发现那个装着姐姐全部秘密的铁罐子已经被丢掉了。再后来她上了大学,姐姐已经快要毕业,她从街坊口中得知姐姐这期间一直靠打工来赚取自己的学费与生活费。杜落星知道自己家条件不好,生活费和学费家里是绝对一分不拿,能答应她们去读大学已经是母亲极大的仁慈,但她还是对姐姐感到钦佩,如果是她,可能干脆辍学去外地打工了。
好在她上高中时,全国经济突飞猛进,他们一家不仅搬进了新房子,就连生活上也不那么拮据了,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了“生日礼物”的概念。她的学校和姐姐一样都在邻省的同一座城市,只不过她就读于重点大学,姐姐则在读大专,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那时一家能供出一个大学生都很不容易,更别说是杜落星这种名牌大学生,而所谓的“大专”是那个年代更多普通人所选择的地方。杜落星深知这张大学文凭来之不易,在学校便铆足了力气,埋头苦学,争取到了保研名额。
彼时虽然她们已经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但姐妹之间仍联系甚少。对杜落星来说,因为在方糖的事上出卖甚至诬告了姐姐,内心有愧;而杜落月,她只做不说,隔半年会给妹妹汇一次款,署名是母亲,但汇款账户的户源地却显示是本市,杜落星在第一次收到钱时便已发觉,如果那时她能捅破了姐姐的“秘密”,或许她们的关系会更早近一些。但可惜,她没有。
聊着聊着,杜落月的情绪似乎已经缓过来,至少可以不依赖糖果而保持镇定。杜落星说:“姐,说实话,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很震惊。虽然你长相没怎么变,但整个人的气质让我认不出来了。”
杜落月无声叹息:“那肯定是因为我变老了,年纪大了,人的心境与气场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倒也不是,”杜落星有些犹豫地说,“我原先以为你会成为大公司的高管,没想到你居然在家相夫教子,这真是埋没了你的才能。”
“哪有什么才能,”杜落月苦笑道,“我读的是大专,不是本科,出来也只能干最普通的工作。我能从工作中脱身回归家庭,也算是认清了自己。”
“你很豁达。”杜落星认真地望着姐姐,“其实,我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好。外人总是认为我们家庭完美,夫妻和睦,永远不会有经济压力,实际上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我丈夫爱在外面鬼混,这也是我们闹离婚的原因之一。”
“我丈夫人还算老实,但经常晚归。”杜落月有些忧心。
“你……是怀疑他有外遇?”杜落星斟酌好久,小心翼翼地问。
杜落月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坐着。
“你回家直接问他,不就好了?”杜落星温柔地劝慰道,“你啊,就是平日里太过沉默,就算对他有所猜忌也要憋在心里,他想解释都没机会。”
真的是这样吗,杜落月苦笑。
7
当年杜落月与谢彦辉的婚姻有些过于顺利。两人通过相亲认识,彼时杜落月在公司担任部门经理,有点积蓄,基本与家里断了联系。不过,谢彦辉给她的条件起初也令她大吃一惊,要她辞职做全职主妇。杜落月能混到现在这个岗位,那些血泪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外说得轻描淡写,轻松顾家,其实不过是麻痹自己的一套说辞罢了。
记得结婚那天,她按照谢彦辉父母的意愿穿上了定制的西式婚服,白纱很漂亮,但挂在身上沉甸甸的,像挂着砖头,将她往下压。头纱不遮脸,而是挂在辫子后面,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妆也是淡淡的。走向红毯时,她想到了小时候亲戚结婚,她跟着母亲去乡下吃席。新娘全身上下一片红,头顶盖着一层薄薄的布,绣金丝,将脸藏在下面。礼炮甩开,红红绿绿的纸散作满天星,所有人都在高声喝彩。她那时不懂,只觉得大人们跑来跑去很好笑。现在她面前的大门徐徐开启,露出宾客们含笑的一张张脸,她的高跟鞋踏上红毯的那一刻,横在两旁的音响开始放歌,那些陌生的、微笑的脸跟着她转动。宾客们只在他们交换戒指时吝啬地给予一些掌声。突然,她有些惶恐,想到那个被拥簇在人群中的新娘,和穿着白色婚纱的自己,一红一白,中间恰似横亘着万丈沟壑。
杜落月只在刚结婚时与丈夫吵过一次架,具体原因她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最后她甩下一句“我不要孩子了”便离家出走。她在夜晚的街上晃荡,路灯白晃晃的,引来一群蛾子绕着飞。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她无处可去,因为她没有“娘家”。连虫都会追寻灯火,她呢,失去“娘家”的女人又有什么可以依靠呢?最后她只能回到自己和丈夫的“家”。
婆婆来了,苦口婆心地劝她,落月,我替彦辉给你赔个不是,但女人一定要生孩子啊,否则连个贴心的人都没有!
她只听着,眼神空洞洞的,盯着惨白的天花板,却忽然发觉婆婆的话不完全是向着自己的儿子,也确实是为她考虑。连“娘家”都没有的女人,如果再没有自己生的孩子,那就真成孤魂野鬼了。那一刻,杜落月居然发现本来应该由母亲对她说的话,居然从婆婆的嘴里冒出来。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脸颊,她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悲哀。
后来她听从婆婆的劝告生了孩子,却渐渐发现生活中她能左右的事情更少了,或许只有晚餐的样式她能包办。原先她身材苗条,还会抹点护肤品保养一下,生完孩子后她的四肢都肿胀起来,原先合身的衣服箍在身上,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起初,她有时趁丈夫不在家,对着镜子越看越想哭,但怎么也哭出不来,只是鼻子闷闷的,像是谁在她uaq+FmDlvGQbLyRsCF1eTA==的鼻腔中挤碎了柠檬。于是她扯上几张纸巾塞进嘴里,紧紧咬住,像是要把它们全部嚼碎一样。
女儿谢佳慧长大一点后,她的身材也渐渐恢复了原样。可每天做的活太多,做饭、洗衣、采购、打扫卫生等等,她愈发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家政机器人,一开始还觉得累,后面习惯了,也就麻木了。
突然,手术室上方的灯光灭了,杜落月意识回笼,姐妹俩齐齐向走廊尽头看去。手术结束,门缓缓打开,与地板摩擦挤压出沉闷的噪音来,全副武装的医生带着两个护士打头阵,后面二人将裹着白布的母亲从里面推出来。
8
母亲似乎心有不甘地离开了人世。十几年前,父亲有了外遇,被母亲发现的那一天,他带着那个女子落荒而逃,乘坐的那辆长途大巴因紧急避让高架桥上的大货车而飞落河里,最后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母亲羞于承认父亲真正的死因,只对外宣布他是时运不济,抹去了中间很多细节,最终连葬礼都没有办成。
杜落月在殡仪馆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她被白色的小花簇拥在中间,双眼紧闭,肌肉松弛,神情却十分安详,仿佛已经忘却了父亲的不忠。由于化妆的缘故,母亲甚至比杜落月那晚见她时脸色更加红润好看。
葬礼进行到尾声,突然从门口挤进一个胖胖的女人,穿着一袭黑色丝缎长裙,那模样显得格外正式。杜落月以为她进错了地方,急忙迎了出去。不想,女人一见她就立刻迎上来,紧紧握住她的手说:“落月,节哀!本来我妈要来的,突然感到不舒服,怀疑自己‘复阳’了,所以我就一个人来了。”
“您是?”
“佩佩啊!我家院子对着你家卧室的后窗,我妈和你妈都在食品厂上班……”
“啊!”杜落月几乎失声叫出来,又马上感觉场合不对,赶紧拉着佩佩来到外面。二人面面相觑,杜落月放声痛哭,仿佛在用泪水洗刷着过往的伤痕。
佩佩见状,眼眶也湿润了:“这些年,我过得并不比你轻松。改革开放初期,我父亲敢于成为那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早早地离开报社,跟着朋友合伙做生意,起初还赚了不少钱,不想一次投资失败,欠下了巨款,父亲本人也不知所踪,只剩下我和母亲。”佩佩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用衣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不过,这次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我以为只有你妹妹在,你不会来呢。”
杜落月哽咽地说:“我与我母亲平日没有太多联系,但事有凑巧,她去世的前一天来我家找我,那时我还因为一些事情对她有点不满。谁想到,那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见……”
佩佩拍拍她的背,安慰道:“节哀,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向前看吧。”
“是啊,”杜落月点点头,问,“你现在和你妈妈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吧,生活没问题,就是老放不下我爸。我爸刚出事的那会儿,我和我妈在街坊面前几乎抬不起头来。后来我们卖掉了原来的房子搬到了一个新的地方住,生活才慢慢恢复正常。”佩佩原地转了一个圈,“你看我这身肥肉,就是那时过于焦虑,整夜整夜睡不着,不得不靠大量吃药维持睡眠,才搞成这样的。”
杜落月扶她坐下:“佩佩,你看过一部叫做《阳光姐妹淘》的电影吗?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特别像故事中的‘娜美’,她小时候的梦想是成为大画家,但二十五年后她也成了人海中最不起眼的家庭主妇,最大的梦想就是全家人的幸福。我之前也有过想不开,但这段时间,母亲的去世和与你、与妹妹的重逢,让我忽然看开了许多。就像小时候你给我的那两块方糖,因为种种缘故,成为缀在心头上的一根尖刺,长大后我甚至都要依靠糖果来压制身体上的一些毛病。现在想想,都是心病。”
“是啊,小时候我们总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日思夜想,但长大后,同样的东西却不想吃了。”佩佩淡淡一笑,“我们并不是怀念那些东西,而是怀念小时候的自己,以及那种苦涩又甜蜜的心情。”
9
杜晨阳还是回来了。当杜落月见到弟弟后才知道,收购本市冶炼厂的私人老板就是妹妹杜落星的公公。她很是不解,为什么妹妹不曾提起弟弟在她婆家打工呢?
小弟倒是比大姐想得开:“二姐可能真不知道这层关系,因为二姐夫家族生意做得很大,他们家只是参股南美的有色金属矿,并非独资。我在南美生活得很好,是当地冶金厂的技术负责人,年薪百万,没什么需要麻烦二姐的。以后若是遇到合适的姑娘,我会考虑结婚的。倒是大姐,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杜落月闻言,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笑着说:“不用不用,我很好,看到你这么有出息,我就放心了。”
杜晨阳回来是为了帮母亲入土为安,他觉得这是他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孩的义务。既然母亲的葬礼他没赶上,那么入土的事情必须由他亲手操办,也包括为母亲买墓地。
母亲入土那天,居然来了母亲娘家的几个亲戚,这一切都是晨阳操办的,她忽然感觉男人总归是男人,自己作为家里的长女,在这方面居然都不如在她印象中还没长大的弟弟。看来,真不能再当“家庭主妇”了,必须要出去工作!
葬礼结束,弟弟也要返回南美了。国内与南美没有直达的航班,需要转机四次才能抵达,这也是他没能赶上母亲葬礼的原因。
杜落月送弟弟登机,在机场,弟弟给了她一个包裹,嘱咐大姐回家之后才能打开。回到家,她拆开一看,一封信,一本房产证,还有一串钥匙。展开信,弟弟告诉她,母亲重男轻女,把房子留给了他,但他实在不需要,可既然是母亲留给他的,他的房子他做主,决定赠予大姐。
若当面,杜落月肯定不要。可晨阳已经走了,绕道香港、欧洲、美国,回南美了,她不可能追上他,只能先代为保管。从此,她竟然无端多出一件事,定期去为母亲留下的房子开窗通风,然后再重新关好门。
房子还是在老地方,位置没有变,却早已被推倒重建。母亲的家也由之前的平房换成A单元2301。说来真怪,杜落月按房产证上的地址找到并打开房门的一刹那,居然感觉似曾相识,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家”。
这次她又来为房子通风、除尘,她不明白门窗关得那么严实,家具上怎么还有灰尘。这回她擦得格外仔细,不经意间发现立橱内居然有一个上了锁的暗格。忽然,她想起那串钥匙上有一把极小的钥匙,尝试之下,锁应声而开。
暗格里,静静地躺着几本存折,定活两便的那种,还有一张保存完好的照片和一个破旧的铁盒。由于年代久远,隔着油漆,铁盒上居然还是生出斑驳的锈迹。照片是年轻时期的父亲,即使隔了这么多年,杜落月还是一眼认出了那熟悉的脸庞。她很疑惑,母亲不是最痛恨父亲吗,怎么还如此细心地保留父亲的照片呢?再看看铁盒,更不得了,这是以前母亲单位发的那盒进口方糖!
她用力转动着盒盖,铁锈与金属的摩擦发出了细微的嘎吱声,仿佛时间的齿轮再次缓缓转动。铁盒打开了,里面的糖居然还在,只是历经岁月,有些糖块已化为细腻的粉末,色泽黯淡,却依旧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几乎被遗忘的甜香。她捻起一小撮放在舌尖上,久违的甘甜如同电流般瞬间唤醒了沉睡的味蕾,这是一种纯粹、深刻的甜,不带任何杂质,仿佛能直接触碰到心灵最柔软的地方。她浑身一颤,彻底清醒了,多年来对糖的渴望和依赖,在这一刻竟然奇迹般地消散了。
望着手中的方糖,她的肩膀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泪水无声地滑落脸庞,滴在那些细碎的糖粒上。她的嘴唇轻轻翕动:“妈妈……妈妈……原来你知道……”
这一刻,杜落月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回到了儿时与母亲共度的日子里。那些温暖的拥抱、轻柔的叮咛、深夜里的守候……一幕幕画面在脑海中快速闪过,是那样的真实,仿佛时光从未流逝,她一直是那个被母亲疼爱的孩子。
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拥抱着她,金色的光辉洒满一地,她跪坐在光影交错之中,与逝去的时光对话。
良久,她缓缓起身,带着这份沉甸甸的秘密,轻轻地合上了家门。
责任编辑/张璟瑜
文字编辑/杨玉洁
插图/杜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