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声响彻云霄(长篇小说连载)
2024-07-31张运涛
己卯兔年
1争取成为优秀实习生
2争取到县城高中,最好是一高
3做暑假工
4做有特色的语文老师,争取
5若工作环境不好,考研
6与学生相亲相爱
7读书70本,抽空写作
——1999年年度计划
1
故事为什么要从1999年开始?一个原因是吴亮这一年大学毕业,是他走入社会的元年。另一个原因是,他想模仿父亲——他在父亲留下的书里发现了好几份年度计划。
这一年,优秀实习生和进一高的愿望都实现了,但吴亮没做成暑假工,培训机构不要语文老师。整个暑假,吴亮都在父亲的书房里。
开学前,吴亮回了一趟王畈,看爷爷。爷爷的午饭比别人晚,小鱼煎糊了,黑乎乎的。爷爷眼睛没问题,他只是喜欢吃熟透的食物。小鱼也不是专为吴亮准备的,爷爷喜欢赶集,逢集都要去买点儿什么回来。爷爷不缺钱,他有短暂的新四军经历,政府每季度给他发一次生活补助。
“老铁门口停了辆车,可能是他闺女回来了,我等会儿去问问。”吴亮晚上要赶到学校参加沿淮一高新学期第一次全体教师会,爷爷想让他蹭车。
“别问了,我还得回我妈那儿一趟,带些东西。”吴亮正在用压水井压上来的凉水洗脸。
“不耽误的,又不多远,拐一下嘛。”爷爷讲话经常一语双关。他上过私塾,当过村小老师,吴亮的名字就是他起的——他在姚老师肚子里折腾了一夜,天亮才出来。
吴亮也看到了那辆车,黑黝黝的,堵在老铁门口的路上。
老铁的房子是王畈最老的,还是瓦接檐、茅草顶——被扒过几次,茅草越来越少,有的地方用油毛毡补了,有的地方用了石棉瓦。老铁的老婆一直在外面躲计划生育,生了四个闺女才迎来一个“带把儿的”。老铁姓雷,出了名的能干,年轻时经常挑百十斤的菜四处赶集,因此得了这么个绰号。大闺女雷静读不进书,不到十四岁就被亲戚介绍到城里给人当保姆。主家有权势,孩子大了,就把雷静安排到县政府招待所当了服务员。
爷爷很快返回来:“我说吧,人家小静说没关系的,能跟大学生坐一辆车,好啊。你说啥时候走,小静说依你的时间。”
吴亮过去时,“带把儿的”小根正拿着个破毛巾擦车,院子里狗在叫。
“回来了?”老铁出来,喝退了跟在身后的狗,随手关了院门。
吴亮恭敬地叫了声雷叔。院门又开了,老铁身后闪出一个女孩儿,奶黄色连衣裙,无袖的那种。吴亮的眼睛像架全自动照相机,不动声色地定格了那双丰腴的胳膊。
“大学生,你想什么时候走?”女孩儿问。
“静静啊……”吴亮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握手又觉得不合适,顺势在左手背上搓了一下。
“多少年都没人叫我静静了,”雷静倒是很自然,“亮哥——我叫你亮哥可以吧?咱们真是好多年没见了。”
“四年吧?”吴亮故意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数,似乎这样才能缓解内心的激动。
“你出去六年了吧?”老铁扭头问雷静。
“六年多。亮哥比我大两岁,我79年,亮哥77年,是吧?”
吴亮说:“是,77年2月。”
雷静把要带的东西放到后备厢,也在后排坐下。吴亮说:“前排视线好。”
司机替雷静解释:“前排是秘书的位置,领导和客人都坐后排。”
这个,吴亮还真不知道。
车到镇中学宿舍,雷静下车就叫姨,姚老师没认出来——在王畈,晚辈叫她婶,或者大娘。吴亮介绍:“妈,这是静静,前面雷叔家的。”
姚老师拉住雷静的手:“大姑娘了,好漂亮。”
行李早已准备好,一纸箱书、一纸箱日用品、一张凉席,姚老师临时又找了两床棉被出来。“趁着有车,一块儿带过去。”又把吴亮拉到一旁悄声说,“县城老有打闷棍的,尤其爱盯着那些成双成对的,你可得注意。”
姚老师误会了,以为两个年轻人有意约好的。吴亮说:“妈,我知道。我连女朋友都没有,怕什么?”
这个暑假,县城好几个男人被打了闷棍,一个商场的家电部经理,一个某乡副书记,一个医院科室主任……都是私下里传的,公安局没接到报案。被打的都是有家室的,跟外面的女人幽会。打闷棍的人也聪明,知道打了也没人报警,劫财还能顺手劫色。
路上,雷静问:“还没报到?”
吴亮答:“今天开全体会。”
“有没有宿舍?”
“暂时住实验室的准备室。”
“收拾好了?”
“好了。”
雷静强忍着不笑出来,身子一抖一抖的。吴亮不知道是车在颠簸还是因为她的笑,不好意思扭头看她。雷静笑罢,又说:“亮哥有领导范儿。”
吴亮没听明白,只好傻傻地跟着笑。
雷静说:“领导话都少。”
经过招待所,雷静没让司机停车,说先到一高。吴亮说:“别麻烦了,我叫个三轮车。”
雷静说:“那怎么行?咱行李多,捣腾来捣腾去,费劲。”
2
一高在北关——严格说,北关还往北,离县城足有两公里。县城小,差不多又过了二十年,才有公交车把县城和学校连起来。中心街穿过护城河,再往北是居民区,接着是妇幼保健院、防疫站,党校和教师进修学校相对,最后才是一高。学校对外的宣传材料上说:“地处清水河北岸,幽雅安静,是工作、学习的好地方。”安静是安静,雅却谈不上,学校厕所的污水直接就排进了清水河,水自然清不了,老远就能闻到空气中的恶臭。要是没有那条臭水沟,那一段的景色还是不错的,路两边的杨树又粗又高,很是挺拔,像是映衬着吴亮的心情。
校门朝西,新建的。吴亮上学时来过一高,一南一北两个砖头砌的柱子,两扇网格大铁门。新校门南北各两间小房子,门头上贴了红色的琉璃瓦,很精致。对着大门的校园路两边种着法国梧桐,二十年了,足以荫蔽下面的小道。虽然还没开学,气氛已经渲染起来了,头顶上挂满了横幅:“今日一高学子,明日国家栋梁”、“青青校园喜迎莘莘学子”、“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我是第一次来一高。”雷静说。
“以后常来。”吴亮觉得那是他这一天说的最得体的话。
车在实验楼前停下。雷静抱着毛巾被毛毯,跟吴亮上去认门。司机见状,抱起另一个纸箱跟着。老房子的墙壁一摸一手白灰,水龙头关不严,啪嗒啪嗒有节奏地滴水。床也是老式的,老教师淘汰下来的木床。雷静说:“没空调怎么睡?你跟我到招待所吧,我们那儿空房间多。”
吴亮说:“明天买个电扇就对付了。”
“还没开学,你明天来招待所吃早饭吧。”
吴亮婉拒:“太远……”
屋里两张床,他跟姓杨的老师同住。吴亮选了靠近日光灯的那张,铺上凉席,毛巾被、毛毯、被子都扔到上面。他之前在镇中学住的是老教室,没有吊顶,房顶上拉上网格线铺上报纸当天花板。白天还好,晚上经常有老鼠跑过来跑过去。
送他们下楼,吴亮走在后面。雷静一根冲天辫,走一步向上翘一下,再走一步,再翘一下。吴亮没说,但心里计划着明天下午买个西瓜去招待所,算是感谢。姚老师经常说:“人啊,来往多了就亲了。”
晚上开会他才知道自己还是新生班主任。马上就开学了,班主任事多,分男女生寝室、分班级卫生区、领新生名单、领打扫卫生的工具……开学那天更忙。
第一天上课,吴亮站到讲台上,发表第一次讲话:“我叫吴亮,也是新人,跟你们一样。新人有个共同点,那就是满怀激情,准备大干一场。是不是?”
没人应声。
吴亮扫了一圈,学生们大多低着头。“你们是谁?怎么看自己?我想知道。”
“我们是自己。”后排有人嘀咕一声,没有举手。
“想一想,十年二十年后,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当女飞人。”一个个子很高的女生站起来。还是后排。
同学们都扭头看她。女生很醒目,脖子伸得长长的,像是要从后排跑到前面去。还有她那件红色的秋衣,让吴亮一下子联想到老公鸡。
“百米飞人。”女生补mZ3SQexqL5DwlDb/RhDjWr+twx0wSjvl+5EzUJK6F14=充说。
吴亮庆幸女生的补充,他差点儿理解成女飞行员。“好!亚运会女飞人好像就是咱们国家的。”
“李雪梅,”女生说,“她还破过奥运会纪录。”
“相信你也能。”
刘红蓼——想当女飞人的女生,带动了其他学生,有人想当护士,有人想当律师,还有人想当升旗手……时间差不多了,吴亮说:“好,今天先到这儿。第一堂课,我送给你们的第一句话是:怀疑一切。”
学生们都翘着头。
“包括对自我的怀疑与否定,这是人类进步的根本。”
3
清理操场是每年新生入学的例行活动。操场在教学楼对面,外面是一个椭圆形的跑道,煤渣铺的。跑道里面三个球场——并排两个篮球场,南边的空地是草地,充作足球场。足球场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两端放了两个锈迹斑斑的铁框子算是球门。地面都没有硬化,篮球场虽然早踩实了,但一个暑假没人走动,也有野草钻出来。
刘红蓼几乎能叫得出操场上所有花草的名字,艾蒿、马齿苋、牛筋草、野燕麦、野鸡冠花、小飞蓬、车前草、益母草、勒草、马唐草、苍耳、苘麻、虎尾草……她指着跑道那边:“看到那几个红红的穗子没,红蓼,我的名字就是从这儿来的。”
吴亮问她怎么认识这么多花草,刘红蓼说:“好多都是中药啊,红蓼也是。”语气里有种理所当然的劲儿。
一个男生抢着说:“吴老师,她爷是我们那一片儿的医生。”
刘红蓼纠正:“赤脚医生。”又接着介绍红蓼,“红蓼除了观赏性,还有活血、止痛、利尿的功效。”
吴亮抽空给姚老师打电话,汇报教学生活。电话那边,姚老师大多是语气词,该叮嘱吴亮注意的,早叮嘱过几百遍了。吴亮说他夜自习还有一节辅导课,得挂电话了,姚老师问:“静静送你到学校的?”
吴亮说:“有车真好。”
姚老师顿了顿,又问:“你们没再见面?”
“见过啊。”
“几次?”
“就一次。”
话筒两端安静了一会儿。姚老师说:“静静是非农业户口。”
吴亮说:“知道。”
“她爸她妈都不是非农业户口,她又没上多少学,怎么搞到的?”
“听说是八千块钱买的。”
“八千?老铁舍得?”
吴亮想想也是,给他们家那个“带把儿的”买还差不多。
姚老师说:“都传她跟人好。”
“跟谁好?”
“我哪知道,好像是个什么官。招待所也是那个官安排进去的。”
吴亮听出了姚老师的意思。那天晚上的辅导,他没有在班里转悠,一直坐在讲台上。
班主任有点儿像学生保姆,生活、纪律,样样都得盯着。开学没几天就有好事的老师提醒吴亮:“你班里有个男生头发太长,从背后看像女生。”
吴亮知道是吕克,还没顾上找他谈话就出事了。
吕克座位靠后门,趴桌上午睡,被两个打闹的同学冲撞。吕克让他们滚远点儿,其中一个同学不服气,回骂了一句,吕克上去一拳打在对方眼睛上……
都有错误。教室不是打闹的地方,吕克更不该打人。处理完,吴亮又把吕克叫回来,指着他的头发:“好多头皮屑啊。”
吕克下意识挠了一下头:“下自习就洗。”
吴亮说:“发质好,头发多,不好洗。”
吕克附和:“是,每次洗头可费劲儿了。”
吴亮趁机建议:“短一点儿就容易多了。”
吕克警惕地看了看他:“我喜欢长发。”
“为什么?与众不同?”
吕克没吱声。
吴亮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是打你们这个年龄过来的。不过呢,头发毕竟只是头发,哪能承载那么多特别的意义?人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他的思想、他的学识,而不是头发。”又说,“你脾气也太坏了吧?同学之间,和为贵。”
吕克说:“我以前脾气很好的,一直是受气包。后来觉得那样不好,我不能像我爸妈那样任人欺侮。”
“不任人欺侮和寻衅滋事不是一回事。小偷偷了你一百块钱,你就把人打死?”
吕克听得进去话,第二天就剪短了长发,吴亮反而有些不安,既然头发承载不了什么思想和精神,为什么非要人家剪短?
吴亮把自己放得很低,很快与学生打成一片。他用力很猛,想做个开明的班主任,对学生的尊重与信任都有点儿过。
4
转眼就是教师节。吴亮还记得他刚上高中时教师节的那个热闹劲儿,学校敲锣打鼓,街上到处都是尊师重教的标语。听说各单位都有礼品送到学校,洗衣粉、鸡蛋甚至健力宝、毛巾被,有人开玩笑说:“校长家的健力宝喝不完,只好用来熬粥。”
如今送礼品的单位没那么多了,畜牧局、卫生局、物资局,还有招待所。吴亮后来又见到雷静时,问她是不是跟领导要求过,雷静没否认:“我跟会计提过,她儿子在你们学校。”
雷静住在招待所顶楼最西头的房间。那间房子是西屋山尿墙,夏天又西晒,不能当客房,所以就给雷静住了。吴亮觉得这个理由很牵强。雷静问他喜欢不,吴亮说:“有空调有卫生间,二十四小时热水,哪里找?”
“欢迎你经常过来。来客了,也可以过来住。”
“那你住哪儿?”
“招待所那么多房间,还没我住的?”
这是他们第五次见面的聊天。也可能是第六次。
一个还不太熟的老教师有一天把吴亮叫到走廊里,问他有没有女朋友。“还没有?我给你介绍一个,同学的闺女……”
吴亮截住对方的话:“哦……有一个,也不知道算不算,在招待所,我们隔三岔五见面。”不能等老教师讲完对方的条件,讲完再拒绝就是挑剔。
吴亮没撒谎,他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恋爱——他们甚至没牵过手。同住的杨前进有经验,问他:“是不是特别想见她?”
吴亮说:“是。”
“她想不想见你?”
吴亮想了想:“不清楚。”
杨前进在黑暗中笑:“英语有个短语,onthewaytolove,直译是在恋爱的路上,意译是快要恋爱了,离恋爱不远了。”
杨前进是县城人,天生就比吴亮自信。
5
犹犹豫豫到了年底。
这一年的冬月二十四正好是阳历12月31日,雷静生日。中午的生日宴没有邀请吴亮,雷静在电话里说:“晚上咱们一起跨年。”
“晚上”是个很暧昧的词,烛光摇曳,风情万千。还有“一起”,是两个人一起还是一拨人一起?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四个小时,吴亮坐立不安。送什么礼物呢?衣服不行,他不知道大小。化妆品?问杨前进,杨前进说热恋的情侣才送化妆品,建议他送花。
好像整个县城就一家卖花的,喜事小店,中心街二楼。花的品相不好,应该是滞销货。一捧肯定不行,太张扬,走到大街上可能会引起围观。吴亮想了想,他好像还没见过谁在县城大街上捧过花。一朵?吴亮从花瓶中抽出一朵玫瑰,试着裹在外套里,碰掉了一个花瓣。总不能举着吧?花也被否了,而且玫瑰还是显矫情……
最后决定送一对布偶。布偶很可爱,套着红蓝两色的小衣服。老板娘说是情侣布偶,吴亮跟雷静当然不好意思说情侣,一对,一对布偶。雷静说毛茸茸的好可爱,放在床头,可以天天抱着它们睡。
一起晚餐的一共六个人,只有吴亮一个男生,另外四个女孩儿都是雷静在县城的闺蜜。跨年之前走了两个成了家的,剩下四人转到一个歌厅。喝了三瓶红酒,吴亮还是不敢行动,每次积攒出的勇气只够来见雷静。
12月的例会,毛主任坐在了主席台上。学校会议室在教学楼最西头,耳房,过去是复读班。主席台也简单,一张课桌一只凳子——凳子还是学生坐的独凳,只能坐一个人。以前都是程校长坐那儿,程校长是副校长,正校长二线了,程校长主持工作。
会还没开始,老师们在下面议论纷纷。有消息灵通的(每个单位都有这样的消息灵通人士),说程校长出去看病之前在校委会上安排的是牛主任和毛主任主持工作。毛主任当仁不让,肯定是志在必得……
会议不长,照例是上月工作总结下月工作安排。可能是第一次坐主席台,毛主任一字一句,认真用力,仿佛将攒了半生的力气都用在了此次讲话上。总结安排之后又额外讲了澳门回归,说他看了一夜直播,热泪盈眶……
晚自习回去,毛主任正和杨前进聊天,桌上摆了一堆零食,巧克力、蛋卷、卤蛋、花生,还有一箱火腿肠。杨前进招呼吴亮:“我们本该去看毛主任的。”
毛主任接过话:“哪里,你们来了这么久我才过来,说明学校对年轻人照顾不周。”说着看看表,“太晚了,不耽误你们休息。”
两人送到门口,毛主任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吴亮,你过来,我问你个事。前进,你回去吧,下次聊啊。”
毛主任问吴亮:“你在给部长的儿子辅导吧?”
吴亮一愣:“什么部长?”
“组织部高部长。她儿子在一中。”
“我辅导的学生没有姓高的啊……”
毛主任笑:“总不能跟他妈姓啊,人家姓邓。”
吴亮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个学生,不由惊讶:“他妈是组织部长?”
毛主任更惊讶:“你不知道?”
吴亮真不知道。这个学生是邻县大学同学介绍的,说是一个亲戚的孩子,“双语”不好,想找个人领领路。
毛主任想让吴亮打探一下组织部的意思,能替他说上话更好。他在沿淮二高教过吴亮一年语文,第二年调到一高,师生的情分在。吴亮没见过高部长,但他不能推脱,只好硬着头皮答应。
在此之前,吴亮只见过学生的父亲,邻县外科大夫。他向邓大夫说过自己的教学思路:有目的地激发学生的阅读兴趣。“双语”都是语言,共通,一荣俱荣,汉语阅读能力上去了,同样有助于英语学习。
也是巧了,那个周日,吴亮辅导结束从书房出来,还真见到了高部长。
“吴老师辛苦了,”高部长上来跟他握手,“我们家孩子愚钝。”
吴亮让学生回去再读一遍刚才提到的那篇文章,然后转向高部长,压低声音:“可不能当着孩子的面说他愚钝。他很聪明,只是不太喜欢之前的语文老师。”
聊了差不多十分钟,吴亮告辞,高部长递给他一个新水杯:“开会老送水杯,送你一个。”
吴亮也没推辞,接下。想着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斗胆问:“我们学校要提拔一个副校长?”
高部长笑:“你有想法?”
吴亮反倒放松下来:“我哪有资格?随便问一下。”
“应该还在酝酿中。教育是关系到千家万户的大事,选拔人才很重要。吴老师有什么建议?”
吴亮说:“我觉得牛主任比较务实。”
高部长又笑:“牛主任——我记住群众的意见,这个姓好记。”
下楼,吴亮突然回过味儿来,不由得出了一身汗。本来是替毛主任说项的,脱口而出的竟然是牛主任。那天是周五,杨前进晚上没在学校住,回城了,吴亮找不到可以讨论这事的人。他其实不太喜欢毛主任,太虚,还张扬。转念又想,也不能怪毛主任用力过猛,谁让人家牛主任生就城里人,父母都是公务员,耳闻目染,懂得力道。
元旦过后,学校临时开会,主席台上加了好几张课桌,上面铺着红绒布。台上的人吴亮一个不认识。最边上一个是主持会议的教育局局长;正中间是组织部副部长,宣读文件:任命王思力为沿淮一高校长,同时免去其陡沟镇党委书记一职;任命牛培中为沿淮一高副校长。
庚辰龙年
1找个女朋友
2打80场球
3争取成为优秀班主任
4为进“地高”做准备
5读50本书
——2000年年度计划
1
这一年的春节,吴亮还是回王畈过的。自从父亲去世,爷爷就不愿去镇中学了。大伯大婶在深圳没回来,春节订单多任务紧,玩具厂想尽各种办法鼓励员工留厂生产。
初一,姚老师出去跟人打麻将,吴亮跟着本家兄弟吴盛强挨家拜年。迎面碰到姜三,吴亮很是惊讶:“三哥过年好!什么时候回来的啊?昨天挨黑还见你门锁着。”
姜三说:“回来正赶上春晚。人家在门口等着要挂面,身不由己啊。”
寒暄几句,姜三吩咐身后的儿子小鹏:“回去让你妈准备准备,中午你吴亮叔盛强叔来家吃饭。”
吴亮说:“不用不用,大初一的,吃不下东西。”
吴盛强也说:“我们还没转几家呢。”
姜三说:“别客气,现成的饭菜。”
姜三热情,见面就请人吃饭。真请。吴亮理解他,一个上门女婿,希望跟所有人搞好关系。姜三是真名(身份证上也是这个名字),爹娘本来想添个闺女,一看又是男孩儿,连名字都懒得起,就叫了三儿。吴亮还记得第一次见姜三的情景,身着板正的中山装,夹在前后两个送亲的男人中间。那阵仗怪怪的,滑稽好笑,所以印象深刻。姜三的老婆大妮是独生女,虽是大姓,但农村人没有儿子,身板始终挺不起来。好日子源于大妮的台湾舅舅,本来都以为这个舅舅早死了呢。传说台湾舅舅寄回来八千美元,也有说八千人民币的。
吴盛强跟吴亮说:“一千,美元。”他是村文书,消息可靠。
吴亮问:“一千美元就能开厂?”
吴盛强笑:“其实是个误会。”
镇党委书记让吴盛强带姜三去填表,《驻陡沟镇工业园区企业信息》。姜三说,我没有厂啊。马书记问,想不想有?姜三说,当然想。马书记说,好,你填上,填上就有了。马书记指导他填表,不要叫姜三挂面厂,大妮挂面厂好,大妮土,农产品嘛,越土越好。引资人,马红旗。投资额,十万……姜三连连摆手,哪有这么多?姜三还没臆症过来呢,建厂房的地就已经给围起来了,就在通往县城的公路边上,人来人往的,围墙外醒目地挂着牌子——大妮挂面厂。
那天酒后的主食自然是挂面。吴亮喝多了,吃不下去。姜三说:“得吃饭,尤其是喝了酒,面养胃。你尝尝,昨天才做的。”
吴亮说:“你也太拼了,过年还干。”
“电视台录节目。”见吴亮一头雾水,姜三解释,“过年嘛,领导下来慰问,咱不得配合?平时检查也多,厂里得做做样子。主要还是在家里生产。”
“一年能卖多少挂面?”
“第一年卖了两千六百斤,第二年三千一,第三年两千八,今年接近四千。但往上报的时候比这数多。”
吴盛强说:“马书记还嫌不够,说你思想不够解放。”
姜三说:“怎么解放?报一万人家信?”
下午回去,姚老师也回来了,笑眯眯的。吴亮问:“赢钱了?”
姚老师反问:“你喝酒了?”
“是,姜三非让过去。”
姚老师说:“镇里到处都是他的笑话。镇工业园凑不够数,到处找企业,找到姜三,说姜三台湾的舅支持他开厂,生产空心挂面。姜三说没有的事,他舅只是让他在街上买间门面房卖挂面。镇里说都一样,上面有统战政策,房子不用买,镇里提供,台湾的钱买生产设备。”
吴亮说:“这算什么笑话?”
姚老师说:“还不算?姜三自己跟人说,像耍猴一样,上面来检查了,就把他们叫到工业园区遛遛,装着在搞生产。”
“好事嘛,不花钱,捡了个厂。”
姚老师笑:“还有呢,最后啥钱也没得到,听说他舅临上飞机前死了。”
吴亮惊讶:“没听他说啊。”
“镇里不让说,报上去的台湾投资十几万呢。”
2
吴亮提前一天回去上班。行至县城商场附近,听到有人叫他名字。正四处张望,毛主任从商场对面的新华书店出来:“我的副校长下文了。”
吴亮愣了一下。毛主任又说:“咱学校大,多给了一个副校长名额。”
吴亮马上改口:“祝贺毛校长!”
毛校长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加油!”
吴亮没有直接回学校,先拐到招待所找雷静。县城很小,街道两横一纵,纵的叫中心街,横的叫顺河街、迎宾街——现实中没人这么叫,顺河街叫戏园那条街,迎宾街叫县委门口那条街。
姚老师旁敲侧击的话都没有依据。雷静长得好看,女人嫉妒男人艳羡,得不到自然要中伤。绯闻之所以叫绯闻,多是捕风捉影,极少有实证。吴亮相信雷静。也可以说,吴亮更愿意相信雷静。
雷静的房间没人,吴亮只能去前台——他本来想给她一个惊喜的。下楼的时候碰到一个楼层服务员,对方主动停下来问:“你找雷静?”
吴亮说:“是。”
“她出事了。”声音是幸灾乐祸的,表情是不怀好意的。
吴亮没理她,自顾下楼。服务员的话追着吴亮:“雷静被一个女的打了。”
信息量好大……
到了前台,两个年轻女孩儿的目光追随着他。吴亮没有向她们打听,也没借用前台的电话,只留下一块腊肉、一只腊鸡,说是雷静老家捎来的,就离开了。
3
开学第一个例会很特别。牛校长以前的同事沈慧仁回来过年,被邀请回母校做了一场报告。最后的互动环节,杨前进问沈老师是不是一开始就有人生规划,沈老师答:“还真没有。我不是那种有野心的人,就是想做好自己。在咱们沿淮一高时,我就是想上好自己的课,课余看一些教研方面的书。到地区高中,想着人家都是高人,咱更得努力。当时班主任对学校打印出来的成绩单都不太满意,我就自学电脑,重新设计了一个,想更好地分析学生成绩,服务教学。省实验高中是看到我在《数学教研》上发表的一篇教学心得联系上我的。当年省实验高中一共招了两个下面的物理老师过去,另一个是从省实验初中跟上来的,没有高中教学经验,上面又要求实验高中必须搞奥数班,我不能推啊,就接了这个任务。”
吴亮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他不敢在那种场合站出来发问,怕人家笑他。杨前进倒是深受鼓舞:“小县城的老师,到地区高中又到省实验高中,多励志啊!”
吴亮说:“关键是人家还不懂人情世故,不是通过关系,而是通过能力一步一步爬上去的。”
杨前进说:“咱得跟沈老师学习,韬光养晦。一高没多大出息,我们应该把这里当实验田,搞到经验了,去哪儿都受欢迎。”
一直到春暖花开,吴亮才给雷静打电话:“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谢谢你送来的腊肉。”声音幽幽的,像隔了几个世纪。
雷静没有解释,吴亮也没有问。感觉有点儿冷场,吴亮编了个谎:“我去打球了,回头再聊。”
那段时间吴亮确实喜欢上了羽毛球。羽毛球不挑人,男女高矮胖瘦影响都不大。球场在餐厅门口,北边是教师宿舍,南边几棵榕树,再加上西边的餐厅,三面挡风。
杨前进偶尔也有参与。他问吴亮:“你喜欢丁云霞?”
羽毛球场是丁云霞画的,她教体育,比吴亮杨前进早毕业一年,听说大学专业就是羽毛球。吴亮说:“你还不知道人家的标准?”
丁老师在办公室公开过自己的择偶要求:一米八以上,公务员,在县城有房子。杨前进说:“这种女生太势利,不适宜做老婆。她看起来人缘好,见谁都打招呼,但从来不跟人谈论内心的真实感受,都是无效交流。”
吴亮说:“你除了不是公e716709edbd1c061679254698471f2bb务员,其他都符合。”
杨前进嘿嘿一笑:“拉倒吧,我更入不了她的眼。她也入不了我的眼。”
不久,杨前进就给吴亮介绍了一个女朋友——他女朋友的表妹。对方也是老师,一小的。那是吴亮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女朋友,牵过手,也接过吻。未满三个月,女方提出分手。
吴亮并没有多难过,他不留恋这段感情,至少没有对雷静的那种老想见面的冲动。但他好奇对方为什么提出分手,让杨前进打探,人家只说性格不合。吴亮认真回想前事,很可能跟那个柜子有关。有一次吴亮去女朋友那儿——她住在她哥哥之前的房子里,女朋友有事出去了一会儿,吴亮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之前就一直想知道她哥哥柜子的最高层到底锁了些什么东西。他站在凳子上尽力朝外掰那两扇锁着的柜门,以便借着外面的光线看清楚,女朋友回来了……
暑假,杨前进让吴亮帮他招生,他还想教一年级,当班主任。那几年,县城两所高中招生无序,每到新生入学就要到各乡镇中学抢生源。吴亮家在陡沟中学,近水楼台。
当晚在镇上请陡沟中学两个初三班主任吃饭,副校长也一起来了——校长说他不方便出面。
第二天早起,杨前进说:“这两个班主任不太可靠,听说他们跟二高也有联系。”
姚老师建议:“你们跟学校沟通一下,今天就把学生拉去报到。”
当下就叫了两辆中巴,录取名单复印一份,分头行动。
4
一年级提前开学。吴亮跟到二年级,暂时没事,被毛校长抽去整理全市(8月地区改市)1998至2000年度非义务教育阶段学校督导检查材料。毛校长指示:“前四个版块文斌负责,吴亮负责后三个。部门协调有问题,交给我。”
周文斌问:“是一学年一个汇报材料,还是两学年总的汇报材料?”
毛校长又看了看文件:“每学年一份,每个版块两份材料。”
晚上回去,吴亮越想越不对,一学年一份材料应该每学年都来检查啊,既是“1998至2000年度”,就应该是把这两学年当成一个整体来检查。当即去找周文斌,周文斌说:“毛校长自己去开的会,不会错的。”
第二天一早,吴亮去找毛校长要文件看,想着别浪费时间。文件上没明确要求。毛校长说:“没错,抓紧整吧。”吴亮仍然怀疑,去办公室给局里打电话,对方也搞不清楚,说请示市局后再通知。
吴亮留了个心眼,整好的材料也没让打印室打印,这边按一份总材料整,反正拆分成两年也方便。上午快下班时,毛校长过来了:“局里理解有误,市里通知不必一学年一份,一份总材料就行了。”
天还热,晚上睡不着,杨前进说:“咱去窑厂洗澡吧?”
吴亮说:“不是不让去吗?”
窑厂是废弃的砖瓦厂,留下十几米的深坑,水越积越深,成了水塘。外人不晓,但水质好,夏天下去戏水,最惨的一次一下子淹死了三个孩子,从此禁止游泳。杨前进说:“这个点儿,没人管。”
水塘果然危险,陡且深,好在他们都是淮河边长大,水性好。游了两个来回,体力有点儿不支,坐在岸边小憩。
杨前进说:“听说毛校长给你师兄透题了。”
周文斌也是毛校长的学生,比吴亮早两届,也比吴亮早两年来一高,跟屁虫一样,自诩毛校长的秘书。上学期全县高中竞赛,高二语文是毛校长命题,周文斌两个班一个第一一个第二。学生交卷出来谝:“周老师厉害,押中了原题。”
这说法吴亮听好几个人说过,不敢相信,毛校长图啥?上午的事再次削弱了毛校长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明明是自己理解不到位,不愿承认,还说局里理解有误。关键是,这种错误不仅仅停留在认知层面,会直接导致人力物力的浪费。
“还有这个王校长,搞不成事的。”杨前进说,“听说整个暑假,他们一家三口就挤在那间小办公室里。就为了公家的那几度电?闺女上了大学不假,毕竟女生啊,吃喝拉撒都在一起,方便吗?好意思吗?当过乡党委书记的人就这个素质啊。”
秋季开学,有老师调出去,吴亮买了人家的小套房改房。虽然只有四十多平,麻雀小,但五脏俱全。
辛巳蛇年
1打球技术上一个台阶
2女朋友,女朋友
3发表一至三篇散文
4“地高”
5读40本书
——2001年年度计划
1
王校长上任后的第一个大举措就是建新餐厅。十六栋连体二层小楼,每栋都是一家小饭店,二楼住宿一楼卖饭,谁出资谁经营,统一建设统一管理,二十年所有权,到期收归学校。年后开学投入使用,十六家的饭菜便宜卫生,竞争有序,算是解决了学生的吃饭问题。
第二个大举措是把老餐厅改造成量贩,沿袭之前学校两家小卖部的竞标模式。中标的不再是教师家属,而是专业公司,中标价几乎是去年两家小卖部的两倍。这个数字给了老师们更多的想象空间,中间的差价哪儿去了?是到了领导手里,还是到了经营小卖部的教师家属手里?无论进了谁的腰包,都令人咋舌。
对新校长的评价也呈两极。有说王校长不懂教学懂基建,能充分利用学校资源;也有进一步推想的,量贩比小卖部有更大的权力寻租空间。
吴亮不关心这些,他是新人,学校前景离他很远,他首先得想办法稳定自己的生活与工作。他现在关心的是羽毛球,如何能把球发到后场,如何扣杀,双打时如何补位……餐厅改造,球场突然没了,好急人。丁老师比他们更急,在新运动场画了两块场地,装上新球网,旁边还加装了两个大灯,夜晚也可以去打。
周文斌去年没来过,今年突然加入进来,零基础。吴亮教他发球,杨前进教他步法,但他缠丁云霞的时候更多,想拜丁云霞为师,丁云霞说:“你还没到那一步,先练好基本功。”
周文斌忙,他在校办,学校事多,没有吴亮来得勤。
运动场没有遮拦,稍微有点儿风,羽毛球就在空中飞舞。风稍微大一点儿,打球就像闹着玩儿,还不如坐在草地上闲扯。
“听说周文斌要当副主任了。”
“教务副主任?”
“教研吧,教务不是有副主任嘛。”
“嗨,丁云霞今天也没见啊?”
“人家约会去了。”
“跟周文斌约会去了?不是说没同意吗?”
“人家升副主任了还不同意?”
4月将尽,天已经变暖,毛衣秋裤都甩了,身子变得轻薄起来。那一日艳阳高照,人的影子最小的时候,丁云霞埋伏在女厕所里。头天有学生反映,后面粪池有人走动,还有学生看到了便池里的人影。不到半个钟头,终于等到了。丁云霞示意学生不要声张,自己出来翻墙抓人。流氓听到响动,丁云霞已攀上墙头。流氓跳上粪池跑几步,甩掉靴子。丁云霞从墙头跳下,落地时蹾了一下脚,踮着脚跑了两步才放开步子追赶。流氓朝远处的村庄跑,进了村庄就好躲了。丁云霞紧追不舍,追到村口池塘边,流氓被绊倒,滚进干塘里……
派出所很快来人,将两人一起带走做笔录。丁云霞接住对方眼风:“不服气啊?啥时候你也跑不赢我,我中学大学都是百米冠军!”
丁云霞上了日报,巨幅照片,整版事迹。“五四奖章”、“见义勇为青年”,市领导接见,并号召全市青年学习。
回来有人提醒她当心,别到处跑。丁云霞说:“流氓敢出门,我遵纪守法的,怕什么?”
听说经过校长办公会讨论的拟提拔的中层领导干部名单中本来没有丁云霞,市里有领导问她在学校哪个部门,校长急中生智:“团委。”丁云霞是团员,属团委,不算谎话。回来赶紧给定上团委副书记。
2
丁书记上任后,跟着团县委书记来吴亮的班参加过一次读书会。
每周五下午第三节的班会是全校的统一安排,学校有专人检查班会的开展情况。吴亮发现好多班主任都在走形式,因为班里确实没多少事需要开会,渐渐成了班主任到岗的自习课。一年级下学期开始,吴亮把班会搞成了读书会,每次一个学生主讲,推荐自己读到的好书。不是轮流,是自愿,没人自愿时吴亮自己上台。内容也不固定,可以总结书的哪个地方好,也可以朗读自己喜欢的某个章节段落,最终的目的是让其他同学有读这本书的欲望。
丁书记他们去的那次,效果并不理想。没有提前通知,说是临时起意,吴亮猜可能是有意搞突然袭击,看是否名副其实。
那是9月的第二个周五,报名上台荐书的学生名叫单信德,他是个老手,不是第二次就是第三次上台了。单信德坐到讲台上——吴亮怕他们紧张,让主讲人都坐着——眼睛不敢向下面看。坐在第一排的吴亮跟他对话:“这本书我好像见过,因为名字吓人,翻了几页没敢看。”
吴亮这样说,是为了把单信德的话引出来。单信德推荐的书他其实不止看过一遍,那是父亲留下来的,现在还在他办公室抽屉里。单信德会意,趁机向大家展示书的封面,《艺术哲学》:“我跟咱老师一样,开始也没看下去。艺术哲学,艺术本来就难懂,再加上哲学,肯定难上加难。暑假无聊,再翻,竟然觉得特别好。这本书主要讲了欧洲的绘画雕塑和历史地理之间的关系……”
不到十分钟就讲完了。吴亮上讲台救场:“单信德准备得很充分,今天因为有领导到场,再加上有外班的同学旁听,他有点儿紧张。听单信德同学讲的内容,《艺术哲学》中的哲学并不是一种学科,而是指艺术的根本——历史与起源。单信德,我这样说你赞同吗?”
单信德说:“赞同赞同。我说不好,老师一下子说到了点子上。”
吴亮继续:“单信德同学一紧张忘了介绍作者了。丹纳,19世纪法国著名的文艺理论家,这本书是他在巴黎美术学校的一个讲义,也是他最核心的文艺理论思想。这本书的译者大家都熟悉,有同学曾经在这儿推介过他翻译的《约翰·克利斯朵夫》……对,译者是著名的作家、翻译家傅雷。”
互动环节有学生问:“我们本来就不懂艺术,读艺术的哲学不就更不懂了吗?”
单信德被问住,吴亮替他解围:“真正懂艺术的人毕竟是少数,你说有多少人懂梵高?不是有‘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的说法吗?别太追求懂多少,重要的是我们有没有受到启发,能从中得到启发才好。”
刘红蓼也举手:“体育算不算艺术?”
吴亮示意主讲人回答。单信德说:“体育是强身健体的,艺术是满足人精神需求的。二者有交叉的地方,比如体操。”
吴亮点评:“单信德回答得很好。体育如果用来展示、表演,就是艺术。另外,体育运动如果达到极致,也是艺术,比如NBA。”
读书会结束,团县委领导问吴亮搞这个读书会的初衷。吴亮说:“主要想激发学生学习语文的兴趣。学习的过程很枯燥,阅读会让学生发现其中的乐趣。再深层的原因是,通过阅读提高学生的语文能力。现在语文学习主要是大量刷题,这种机械训练可能会很快提分,但很难培养学生的思辨能力,达不到开阔视野的目的。”
晚自习下课,刘红蓼追上吴亮,问他穿多大的鞋。吴亮心一紧,难不成要给他做鞋?刘红蓼说:“马上要开运动会了,我想送你一双运动鞋。”
吴亮对她加入体育生培训班有意见。刘红蓼成绩虽不突出,但各学科比较均衡,高考大综合模式对她有利。他说:“我有运动鞋,你一个学生,要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
刘红蓼说:“不花钱啊,第一名奖一双运动鞋。”
吴亮笑:“你就这么确定能得第一?”
“当然,我报了三项。”
“体育生费鞋,你好不容易得一双,还是留着自己穿吧。”
刘红蓼低头不语。
杨前进在远处喊他,吴亮说:“这样,你不是报了三项吗?要是能得两双鞋,再送我。”
3
毛校长通知吴亮周日下午去宣传部开会。吴亮奇怪:“我去宣传部?”
毛校长说:“我也不清楚,王校长让我通知你。”
王校长原则性很强,从不越级找下面的人安排工作,他的所有指令都是通过分管副校长朝下传达。
到了会场才知道,参会人员有外宣办、作家协会。吴亮不是作协会员,但他去年在《读书》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有人看到,报到作协,这次被当成重点作者召来。重点作者有六个,五个都是教师,另一个做过广电局副局长,姓欧,已退居二线,县作协主席。会议主要内容是关于沿淮一小朱老师的宣传工作。2000年6月,朱老师猝死在讲台上,被市里追认为优秀教师、劳动模范。县里觉得还不够,想再朝上报,报到省里。这次请了十三家省会媒体来采访,外宣办和作协跟随采访,通讯报道、文学作品一齐上。
死亡总是残酷的。朱老师有心跳过缓的病史,还稍微有点儿胖,死时不过三十九岁,撇下一个十四岁的女儿,一个在学校做保洁的临时工老婆,这家境肯定困难。但朱老师没有什么特别的宣传点。吴亮无意中看到了朱老师死亡当天的现场照片,黑板上的板书分别用了四种不同的颜色,既规范又重点突出。吴亮于是深挖下去,花了很长时间询问学生,朱老师的板书是不是一直如此。又找到两张学生生日时家长拍到的学生上课的照片,碰巧也是朱老师讲课,黑板上的板书也是多种颜色。吴亮回去写了一首朗诵诗,讴歌一个教师平凡又伟大的日常教学。
市日报副刊很快就集中刊发了五位“重点作者”的采访作品,欧主席那篇放在了头条。没有吴亮的朗诵诗,欧主席安慰他:“版面有限,诗朗诵太占空间。”
吴亮一点儿也不难过,他的诗不是主旋律,没有大起伏,编辑不喜欢也属正常。欧主席让吴亮提意见:“你是高中语文老师,作文专家。”
吴亮在电话里说:“不是专家,只能算专业语文老师。主席语言老到,行文顺畅,相当有功底。既然您真诚让我提意见,我就说两点。一是朱老师母亲病危,他还坚持上完课改完当天作业,这个好像不太人性。另一处是朱老师与老婆的对话,都是套话,夫妻间哪有这么说话的?”
欧主席为自己辩解:“他们真说过那样的话啊。”
说人话是最好的建议,欧主席理解不了,或者是装作理解不了。吴亮猜想是后者,就有点儿后悔,人家让你提意见是客气,你那么当真干吗?
9月底,沿淮一高举行秋季运动会。老师和学生都很新鲜——学校差不多十年没开过运动会了。老天爷也来造势,蓝天白云秋高气爽。吴亮记忆中,上次运动会还在小学,爷爷不让他报名,说是能把人内脏累坏。吴亮问内脏在哪儿,爷爷说:“内脏就是你肚子里的东西,心肝肺,比眼睛都重要。”
跳高场地在运动场东南角,吴亮裁判。参赛选手一多半都没掌握跳高的基本技能,有个学生甚至想头先过杆。闹哄哄地忙到傍晚,第一天的跳高赛程总算完成了。
旁边的赛道上正在进行三年级女子800米预赛,围观的学生叫得惊天动地,吴亮也停下来观看。此时,跑道旁的树叶,围观学生生动的脸,包括背向阳光的人群,都被落日的余晖抹上了金色。运动员从被荫蔽的西边跑道跑过来,她们翘着的独角辫、汗涔涔的皮肤、衣服上微微蒸出的白汽都浸在金黄的夕阳中,年轻灵动的身躯似乎收纳了人间万般的旖旎……
刘红蓼也在其中,昂首挺胸,步幅紧凑有力,像一匹小马驹,优美而富有弹性。吴亮真切地体会到了运动之美。艺术,他不由想到了刘红蓼提到的体育艺术。
运动会结束,刘红蓼得了三双鞋,100米、4×100米、800米三项冠军。吴亮趁机做她工作:“你的体育成绩是好,但专业选择肯定比文化课受限大。最重要的是,高考大综合模式等于让你扬长避短了,绝大多数学生都是文理科不均衡,你虽然没有优势学科,但你均衡啊……”
两天后,国庆假期返校,刘红蓼给他带来一袋煮熟的新花生。吴亮尝了两个:“好,香。坐啊,别老站着,你个子高,站这儿我有压力。”
刘红蓼在对面办公桌后坐下,看着他。
“你怎么这么紧张啊?一点儿也没有你跑步时的自信。”
“我喜欢跑步,但我不喜欢被那么多人围着看。”
“比赛就得有人见证啊。”
刘红蓼点头:“我知道,我只是说我不喜欢。”
“还不喜欢什么?”
“考试……”刘红蓼依然局促,“一考试就紧张。”
“考试和比赛是一回事。”其实吴亮也局促,他最担心刘红蓼说点儿什么不该说的出来。刘红蓼对他有好感,他知道。但他也知道,那只是对老师的敬佩或崇拜产生的副作用,其实是对知识的敬佩,不是对人。刘红蓼年纪还小,分不清两者的区别。
正发愁怎么尽快结束这场尴尬的谈话,周文斌进来了,手里举着一张报纸,刚喊出一个吴字,看到还有学生,马上改口:“吴老师,你得请客。”
吴亮不知原委,答应着好,趁机站起来:“花生真香,谢谢!你回教室学习吧。”
那首诗朗诵发在了省报的副刊上。吴亮又读了一遍,觉得有点儿遗憾,还有两个地方可以改得更好。
壬午马年
1多找学生谈话,防止尖子生思想波动
2提前摸底,争取招到好学生
3打球50场
4完善读书会
5读40本书
——2002年年度计划
1
正月十六,学校在南操场放烟花。吴亮的班在后楼,学生集合到操场边的路上观看。他站在后边,刘红蓼和另一个女生维持秩序。烟花尖啸着冲上天,炸成花朵、火箭、飞鸟、文字……多美好啊,就好像青春在燃烧。这是三年来刘红蓼给他留下的最美好的记忆之一,像照片,定格在脑海里。
3月,学校政教副主任去世,肝硬化。
葬礼之后,王校长安排所有教职工体检了一次。“学生体质重要,老师的健康也重要。今后一年要开两次运动会,秋季学生运动会,春季教职工运动会。”
教职工运动会以乒乓球、篮球、羽毛球为主。吴亮报了羽毛球单打、双打,丁云霞来找他:“吴亮,咱俩报个混双——我不想跟周文斌搭档。”
因为有丁云霞,吴亮他们被划为混双种子选手。比赛那两天风小,两对种子选手顺利会师。对方男选手也是体育老师,有羽毛球基础,技术好,爆发力也好,女选手稍弱。吴亮这边相反,男弱女强。打到决胜局,吴亮提议和丁云霞互换角色,他守前场,对方女选手网前技术不如他,胜算大些。正值放学,好多学生过来围观。吴亮有些紧张,怕学生笑他充当女选手,场上动作略显僵硬。胶着到9:9后,吴亮搓小球滚网、网前反手斜线接连得分,丁云霞后场杀吊结合,比分跳开。赢下最后一分,丁云霞上来跟吴亮击掌,然后有个停顿的握手。吴亮更是局促,好在是激烈运动后,看不出脸色的变化。
没多久,丁云霞请吴亮帮忙陪客,她小舅带孩子进城参加中考。吴亮说:“我喝酒不行啊,怎么陪?”
丁云霞说:“行你也喝不过我舅。你们男人之间好说话。”
吴亮没想到是家宴,丁云霞的二哥二嫂都在。
四荤四素一个汤。丁云霞说:“都是二嫂做的,我只帮着择菜洗菜。”
二嫂说:“这个功我可不敢抢,你二哥老嫌我不会做饭。”
吴亮不知道怎么接话:“好吃好吃,丁书记多面手,教学打球做饭……还能抓流氓,男的也比不上。”
丁云霞纠正他:“哪有什么书记,丁云霞!”
二嫂也帮腔:“是啊,别见外。”
吴亮怕丁云霞的小舅以及二哥二嫂误解,又一想,他们肯定比他更了解丁云霞吧?丁云霞那个择偶标准众所周知,吴亮没有一项符合,他只是她的同事——混双比赛的搭档。也或者,她是想借自己来堵他们催婚的口?
饭后送他下楼,丁云霞才揭开谜底:“陡沟秋季的新生不要许给别人啊。”
吴亮说:“我也可能是班主任啊。”
“你要下去当班主任就算了,不跟你争。我估计你要留复读班,你课教得那么好。”
“好什么,语文谁都会教。”
“别谦虚了,我们那天去听课,还有外班的学生旁听。”
吴亮轻描淡写:“他们觉得新鲜。”
“兴趣难得。说好了,我这算是预订了啊,不要再许给别人。”
吴亮舒了一口气。
2
7月底,丁云霞提前得到消息,教育局为了制止中招乱象,录取证直接寄给学生,不公开成绩。被录取的学生到指定地点统一注册,交费时自己选学校。丁云霞借了大哥的车,照常下去摸排优秀生。
到陡沟那天是中招录取的前一天,丁云霞和吴亮分头行动。跑了一天,差不多见完了前一百名的学生。在姚老师那儿吃完晚饭,丁云霞心情好,想去淮河游泳。吴亮说:“这儿没有卖游泳衣的。”
丁云霞说:“不用,我带了换洗衣服。”
开车到河边,已近午夜,四周阒寂无声,河水泛着白光,煞是诱人。丁云霞把吴亮丢下,朝上又开了几百米。
听到丁云霞呼救时,吴亮还没下水。丁云霞过于兴奋,脱了衣服就跳进水里,腿抽筋了。吴亮飞奔过去,下水把她拖上岸。还好,只喝了几口水,就是脸吓得煞白。吴亮这才意识到她裸着上身,下面的短裤也卷到大腿根……
姚老师起床做早餐,吴亮过来帮忙。姚老师问:“丁老师跟你年纪差不多吧?”
“你想说什么?”吴亮被姚老师笑得有点儿心虚,“你不知道,我们学校的女老师多抢手。”
姚老师说:“抢手也得让人抢吧?”
“人家条件高。”
“没跟你爸结婚时,我条件也高,家境、长相、性格,你爸哪一条都够不上——看对了眼,啥条件也不讲了……”
吃过早饭,姚老师喂鱼。
丁云霞问:“那不是唢呐吗?”
其实不是唢呐,是小号。截下了喇叭,插上皮管,水从小号的喇叭口溢出来形成瀑布。吴亮说:“我小时候学过一段时间小号,我妈变废为宝。”
丁云霞问:“怎么没听你吹过?”
“忘光了。”
两个人跟姚老师告别。丁云霞启动汽车,吴亮稍有犹豫,还是坐了副驾驶。上路后,剩下他们俩,反而无话可说。丁云霞先开口:“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丁云霞摁了声喇叭,前面是个村庄,路中间几条狗。“你是不是后悔了?”
吴亮不敢看她:“没有啊……我不符合你的条件。”
“我什么条件?”
吴亮讲了那三条,丁云霞哈哈大笑:“怪不得没男生追我,开玩笑随口说的,都当真了啊。”
吴亮问:“周文斌没追过你?”
丁云霞白他一眼:“我说的是我心仪的男生。”
车子穿过村庄,丁云霞问:“你爸哪年不在的?”
“我上大学那年。”
吴亮父母都是民师,后来清理民师,又都通过考试转正,调到镇中学。吴父喜欢读书,课上得非常有趣,四十一岁职称就晋升到高级,在农村中小学很少见。这样的人难免自恃清高,周围的人都等着看他笑话。吴亮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没摆喜酒,他就出车祸死了。
吴亮的父亲死在从县城告状回来的路上。也是该的,车还没停稳父亲就跳下车,身子被惯性带倒,卷到车轮底下……吴亮略去了告状这一节,姚老师反复嘱咐过吴亮,不要跟任何人说:“告不倒他们的,反惹来一身臊。”
清理父亲遗物时,吴亮在抽屉里找到了好几封复印的信件,抬头分别是纪检委、教育局、住建局,举报校长评职称受贿、强迫学生购买辅导材料、与女老师有不正当关系等问题。姚老师后来跟吴亮抱怨:“你爸也是多管闲事,关我们什么事啊,好不容易从王畈到了镇上,眼看好日子就在前头了……”
丁云霞也介绍了自己的情况,父母农民,大哥丁云天在乡镇卫生院,二哥丁云峰在银行,弟弟丁云海在深圳。吴亮感叹:“还是你们家厉害,兄妹几个都混出来了。”
“瞎猫碰上死老鼠。大哥初中毕业被送到县城卫校学习,赶上卖户口,我爸偏心,给三个儿子都买了。二哥当兵回来,托人安排到银行。”
吴亮说:“你爸知道你能考上大学。”
丁云霞笑:“我爸也是这样说的。”
3
高考分数公布,吴亮带的班不错,过重点线两人,过本科线七人,过省专线十六人,在全校十个应届班中排名第一。刘红蓼超了本科线九分,报了师范,录取应该没问题。当晚周文斌约球,吴亮嫌热,周文斌说:“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出出汗,得劲。”
吴亮犹豫,周文斌又说:“再不打,等马上复读班班主任宣布了,更打不成了。”
吴亮说:“你都没当上,还能轮上我?”电话那头没接话,吴亮赶紧找补,“谁也不能保证次次都考好!打球打球!”
去年高考,周文斌带的班只考了中下游,语文成绩也是,又下去带一年级了。学校特别重视复读班,升学率主要靠复读生提高,复读班老师一般都是当年高考成绩出众的,既能保证教学成绩,又能吸引学生来复读。再者,复读生刚读完三年,视野宽了,知道挑老师,经常联名弹劾他们不喜欢的老师。
一周后复读班开学。吴亮还是有号召力的,他带的复读班两天就招了八十多人,其中有二高十几个学生。惯例是上一周课,把学生拢过来后再放假。但二高今年没走寻常路,这边放假那边还没开学。王校长让复读班继续上课,防止复读生流失。
这一上,就上到新生开学,丁云霞也忙了起来。两个人白天很难见面,交流反而少了。
教师节放半天假,丁云霞打电话让吴亮早点儿过去:“咱们也浪漫一下,搞个烛光晚餐。”
门虚掩着,吴亮敲门进去,丁云霞伸头看了一眼,嘴里念叨着:“计划好的六个菜,怎么少了一个呢?”
吴亮凑过去,灶台上已准备好四盘食材,卤牛肉、黄瓜虾仁、上海青、花生米,鸡肉正在锅里炖着。吴亮说:“五个就好,吃不完。”
“那不行,不兴五盘菜。”丁云霞突然想起来,“黄瓜,咱单独拍个黄瓜。”上来亲他一口,“耐心点儿啊,等会儿我有好消息告诉你。”
丁云霞准备充分,不仅有红酒,还有高脚杯。她兴致很高,但酒却喝得少:“我今天有情况,不能喝。”
吴亮心里算了算,不是生理期啊:“啥情况?”
丁云霞跟他碰杯:“你傻啊,就没想到我怀孕?”
“真的?”吴亮觉得自己像是也怀孕了,肚子鼓胀,也分不清自己是真惊喜还是在配合对方。
“你不高兴?”
“没有啊。”吴亮作势在她肚子上摸了一下,好像能感受到里面的婴儿一样,“有孩子了谁不高兴?”
“你摸的是胃,现在还早,半年以后才能有动静。”丁云霞笑,一边功臣似的依偎在他怀里。
全市高考总结会10月底才开,沿淮县还是倒数第三,王校长回来传达时笑称:“成绩稳定。”
紧接着,县里也准备开,吴亮被指定发言。他教的两个班语文平均分比全市第一名的县(区)只低了07分,比本校平均分高了71分。这可是吴亮带的第一届毕业班,他不知道哪些能算经验,觉得自己只是撞了大运。毛校长指导他:“就讲你日常教学怎么做的,那就是经验。”
又有几个复读生转过来,指名要进吴亮的班。毛校长也送了一个,吴亮说真坐不下了,满满当当的,走路都难。只能转到他教的另一个班,又担心毛校长生气。丁云霞安慰他:“人家一个校长,哪能恁小气?”
婚礼先是定在元旦,不能再拖了,小县城,挺着肚子结婚不好。双方家长都反对,亲戚朋友都没在家,南方工厂得到腊月底才能放假。腊月底也不是好日子,都忙着办年货。又推到年后。年后开工早,又怕人家初五初六就出门了。丁云霞父亲最后拍板:“定哪一天都到不全,干脆正月初十——年过完了,还能留人过个十五。”
吴亮那段时间过得煎熬,他们这算爱情吗?都没好好说过几句话。本打算元旦领结婚证,谁知民政局也放假。丁云霞说:“我找周文斌,他表嫂是民政局办公室主任。”
结果人家让12月31日去领证,日期可以打成2003年1月1日。丁云霞笑:“人生从此进入了另一个阶段。”
癸未羊年
1争取成为优秀老师
2戒骄戒躁,目标“地高”
3老师读书会
4读40本书
——2003年年度计划
1
杨前进说过,结婚前叫谈恋爱,结了婚才是过日子。
春节前,丁云霞买回来一只羊、三只羊腿、十二只鸡、三条大鱼。吴亮以为是给家里买的年礼:“回镇上买多方便啊。”
丁云霞说:“回去是回去的,整羊送给校长,羊腿、鸡、鱼送给老师。咱可占了大便宜,一份礼两个人沾光。”
吴亮问:“哪个老师?”
“程老师牛老师毛老师啊。”
“毛老师没教过你吧?”
“看,又说两家话了吧,你老师不就是我老师?”
外面行政单位站队表忠心,校园里认老师。只要领导在这个学校教过课,哪怕没教你一天,也可以称老师,表老师。
吴亮不是心疼钱,他心疼的是丁云霞这样送出去的礼必然会得到不该得到的利益,要是父亲还在,肯定也会不齿。
吴亮说:“咱一个当老师的,好好教课,搞这些有什么意思啊。”
“你就这样当一辈子老师?你一个老师出去谁认识你?你要是教育局的一个股长,回去十里八乡都知道你。中国就是个人情社会,谁串亲戚空着手啊。”
“串亲戚跟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你就只当是串亲戚,串着串着就真的成了亲戚。哪个单位都这样,陡沟中学就不送礼?”
吴亮又想起父亲:“反正我们不送。”
丁云霞没听出吴亮话里的刺:“我知道你放不下身段——我就喜欢你放不下身段的骨气。可咱也是人啊,咱也想活得好些啊。你放心,以后这样的事都让我来,不难为你。”
婚房在陡沟中学,方便老家的亲戚。吴中林从东莞赶回来,提前一天过来帮忙。吴中林是吴亮的堂哥,大伯的儿子,比吴亮大一岁。大伯大婶出去早,吴中林跟着爷爷过。有一次在村头桥上玩,摔到桥底折了胳膊。爷爷惜财,不愿意去县城医院,吴中林的胳膊在脖子上吊了一两个月,错过了医治时机,现在只能伸到一百六十度。平时看不出来,但老家尽人皆知,说他有残疾,没人上门提媒。后来进了大伯所在的工厂,认识了一个贵州女人,才算成了家。他跟大伯大婶一样会过日子,春节很少回来,想挣双倍工资。
吃罢晚饭,吴中林要回去,中学离王畈不远。吴亮送他,路上劝他:“还是得想办法学点儿技术,别老闷在工厂打工。你弟妹的弟弟,在深圳,现在是工厂的主管了,年前请假回来,想学开车,说主管当不了一辈子。”
吴中林笑:“啥都做不了一辈子,我这样挺稳当的,工资五六百,比你还多,知足了。”
2
婚车是丁云天借来的,蓝鸟。这车名字好,一只大铁鸟。刚过了立春,阳光虽好,风却还打脸,冬天像一个撅着屁股不肯离开糖果店的倔强孩子,迟迟不离场。吴中林第一次见丁云霞,心想这女孩儿真不怕冷啊,还穿着裙子。头发倒是暖和,又黑又密,在脑后挽了一个大发髻,鸟窝似的。
吴亮也很意外,这些都不在他们的计划里。丁云霞说是她大嫂撺掇的:“结婚嘛,女人一辈子的大事,得有仪式感。”
晚上从饭店出来,吴亮被激出一个冷战。回头望一眼,身后人去店空,他突然强烈感觉到,自己的一部分,过去的一部分,正缓缓消失。
第二天起得早,学校前面的河坡里雾蒙蒙的,看不见菜地以及空旷的沙滩,但能听到装沙的人声、汽车在沙滩上负重前行的喘息声。丁云霞第一次见这样的淮河,像风景区。吴亮握住她的手,她嫂子说得对,婚姻需要仪式感,这才是他们新生活的开始。
第三天回门。岳父住的是两层楼,下面四间上面两间,院子东边是厨房餐厅,西边还有两间偏房。吴亮到的时候,堂屋、院子里都是人。堂屋有台彩电,正播足球赛。彩电后面的墙上有个相框,一本书大小,一个穿半长呢子大衣的男人在跟另一个只照到半边脸的男人握手,背景像是个礼堂的主席台。丁云霞说:“遮了半边脸的是咱爸。另一个,是县长,副县长。”
丁云峰过来赶看电视的人出去——多是半大孩子。吴亮说:“算了,咱们坐当院说话。”
丁云峰说:“啥看头啊,踢来踢去也不一定能踢进一个球。”
吴亮笑:“那就是足球的魅力嘛——随时都可能进球。”
丁云天没回来。他刚提拔为副院长,他们局长病了,卫生院班子成员约好那天去探望。丁云海哼一声:“屁大个官,当成了宝。”
岳父是丁楼的支书,门头大,院子里摆了四桌。闹了一下午,晚上人走了,剩下丁家自己人。丁云天也回来了,带着他女朋友章亚平。丁云霞偷偷跟吴亮说:“大哥从没带过女朋友回来,这个八成要结婚。”
吴亮是新人,晚上饭菜依然很认真,八个盘四个碗。吴亮不能连战,只想喝点儿粥,暖暖胃。他们爷儿仨好酒量,势头不输中午。
酒至半酣,丁云峰打开电视,找到一台,新闻联播。丁云海说:“姐怀孕了,不能烟到孩子,我出去吸颗烟透透气。”
吴亮也趁机溜出去,与小舅子闲聊。丁云海初中毕业后就去了东莞。有一个女同学从东莞写信给他,让他过去看看,里面夹了张照片。丁云海说:“我没经过,以为是爱情。”
后来才知道,那女孩儿给好几个同学都写过信——可能是因为工厂生活无聊,丁云海只是其中之一。到了东莞,丁云海对那个女孩儿很失望,她个子不高,脸也没照片中的白,穿着一件大一号的工装,看不出身材。女孩儿也一样,淡淡的,一点儿也没有信里的热情。丁去海辗转进了一家模具厂,想着挣够路费就回去。主管见他会来事,让他去跑业务。跑了半年,他发现碟片租赁是个好生意,盘了家店,装修到一半,又改卖手机……这次正好借小妹的婚事请假回来学车,准备回深圳就买车。
吴亮说:“你姐说你不安分。话说回来,出去就是为了闯荡,要安分,在家里好了。”
说着话,丁云峰也凑过来,接过弟弟递过来的烟,点上猛吸一口:“唉,银行待不下去了,定的任务越来越高,完不成扣工资。”
吴亮问:“扣完怎么办?”
“僧多粥少,谁管你。前年就开始了,逼着你买断工龄,一年比一年逼得紧。”
“有文件吗?”
“有文件也不让我们看啊。”
丁云海说:“你不是会开车吗?干脆跟我到深圳,搞辆出租车开。”
“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还有你嫂子,还有宝宝呢。”
3
丁云霞从学校领回来一个包裹,写着吴亮收,里面是一个精致的台灯。问谁送的,吴亮说他也不知道。猜想可能是刘红蓼,不敢说出来。
他们在县城又订了几桌,招待婚礼当天礼到人未到的亲朋。通知雷静,雷静说:“正好有事找你,今晚先一块儿坐坐?”
吴亮问:“学生的事?”
“来吧,见面再说。”
进了约定的房间,就他们俩人。小县城,没有那种仅供两人用餐的小卡座。雷静调侃他:“容光焕发啊。”
吴亮不好意思:“别笑我。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原来是雷想出事了,雷静最小的妹妹。几个半大孩子,每天晚上在雷静家的厨屋玩牌。厨屋暖和,有柴火,锅底又有晚饭留下的余温。大人没在意,几个小孩儿在一起玩牌,总比在外面乱跑让人放心。不成想,雷想跟其中的一个男孩儿好了。对方也只有十五六岁,还是近亲。雷静的父母打算把雷想送出去,送得远远的,谁都不知道的地方。雷静觉得吴亮同学多,应该能帮上忙。
吴亮马上想到了丁云海,当即拨通电话:“我一亲戚,女孩儿,年龄还小,想出去打工,能不能去你那儿?”
丁云海爽快答应:“姐夫的亲戚,必须的!”
6月,丁云霞诞下一子,取名吴响。满月时,姜三和雷静一同来贺喜。吴亮说:“听说你的挂面厂搬到县城了,没顾上去看,抱歉抱歉。”
“赶鸭子上架,我们也没法。”说是这么说,姜三脸上都是喜色。
陡沟镇的马书记招商立了功,当上了副县长,负责全县的招商。年前让镇里联系姜三,问他愿不愿意搬到县城。姜三跟岳父商量,岳父不同意,在镇上就已经力不从心了,还要到县里丢脸?姜三却有点儿心动,他已经看出点儿政府做事的门道了,只要让他们面子上好看,其余都好说。
过了年,马县长打电话给姜三,让他到县里见面。姜三问:“挂面厂法人能不能改?”
马县长说:“当然能改——啥事不是人做的?”
“厂名呢?”
“厂名最好别改,一是大妮挂面厂已经打出了名声,二是大妮这名字土,朴实厚道,听着就让人踏实。”
姜三认为马县长说得有理,但总觉得用大妮这名字好像是在跟人家说这家女人当家,男人倒插门。听马县长那口气,改名也不是不可以,但不实惠。实惠对于姜三来说当然是第一位的。马县长拿出准备好的合同,大妮挂面厂投资额五十万。姜三吓一跳:“盆盆罐罐全算上也没有十万啊!”
马县长说:“不到五十万不好划地。”
姜三想抽自己耳光,他们不怕我怕什么?马县长让他看本市日报头版的图片新闻,沿淮县新近招来一家大型油厂,计划投入两个亿的资金打造中原最大的产油基地。两个亿?姜三联想到自己,觉得那两个亿里面的虚头也不会少。签完合同出来,姜三觉得自己背上像是贴了张五十万的标签,路上行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新厂占地十亩,在县城西南产业园区。厂牌是政府统一做的,十几米高,竖在厂门口。大妮挂面厂,白底红字,每个字都闪着光芒,相比之下,陡沟镇的那个小厂牌像个潦倒的小瘪三。厂名没变,法人换了姜三,大妮不知道。姜三用新执照贷款建了简易厂房,把原来的“生产设备”全都摆了进去——镇里没有阻拦,放在哪儿都是为国家做贡献。离规定的开工日期还差三天,姜三才带着大妮进了城。
4
县工会让人送来两套运动服,参加市第一届职工运动会。吴亮和丁云霞懵了,他们没报名啊。况且,丁云霞在哺乳期,怎么出去比赛?跟学校汇报,王校长说:“去吧,参加比赛就是支持工会工作,人家又没规定非得拿个名次回来。”
比赛编排挺有意思的,混合团体赛,每个县区男女单打各一组,男女双打各一组,一组混合双打,选手不得兼项。带队的姓胡,在史志办工作,都叫他胡主任,吴亮在小广场见过他,球友。胡主任极其用心,适应场地时就和各县区混熟了。第二天小组赛,胡主任鼓励大家:“另外三个代表队不比我们强,只要发挥好,拿奖牌应该没问题。”
对阵也很重要。田忌赛马,胡主任安排得非常好。你单打厉害,我们就放弃,派上最弱的单打上场,力保双打。你双打厉害,我们就力保单打。最终以小组第二出线,虽然没能进入决赛,还是拿到了一枚铜牌。
回来的车上,大家说平时练习都在露天,室内的球场不适应,要不名次还能靠前。工会随队的工作人员说,上边有计划推进县区室内体育馆项目,学校、社会共用。胡主任问:“什么时候?”
工作人员说:“快了。”
大家都知道“快了”的意思,没人再问。
回到招待所,吴亮按丁云霞电话里的吩咐买好菜,骑车回去。丁云霞有时候很狰狞——他怀疑是产后抑郁,以前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让人后怕。有一次他打完羽毛球回家,丁云霞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信不信我把你的球拍撅了?”吴亮只有讪笑道歉,赶紧钻进厨房,此后好长时间没敢再摸球拍。
甲申猴年
1尊重云霞
2把每一节课都当成优质课讲
3老师读书会
4读书40本
——2004年年度计划
1
吴亮参加市优质课大赛得了最高分,教研室主任想让他参加省优质课大赛,吴亮说:“晋中级职称,市级优质课不就可以吗?”
主任说:“是,可咱市高中语文已经好多年没得过省级一等奖了。”
吴亮为难:“学校人手不够,老师一走就得停课。”
“我替你请假。”
吴亮心里叹气,这哪是请假的问题……
回来选了一篇课文,请人帮忙做好幻灯片交到市里,市里又打电话过来:“别换讲课内容了,还讲在市里讲过的作文点评课。作文课难上,一般老师不敢在优质课大赛上做这个选题。但你上次的课效果很好,角度新,有能操作的量化标准,到省里也有机会拿名次。”
吴亮在市优质课上讲的是《好作文的标准》,副标题:以《我的理想是当一只青蛙》为例。几乎每个学生都写过《我的理想是当……》的作文,大多数学生的理想无外乎科学家、警察、宇航员、运动员、教师、画家……这也是大多数老师希望看到的理想。突然有个学生的理想是当青蛙,会让人格外精神。这是好作文的第一个标准——新。新不仅是新奇,比如有学生说他想成为老虎,山中之王。这种理想是恃强凌弱,不美。所以,好作文的第二个标准应该是美。第三个标准是真,说真话。科学家、警察、宇航员都是家长老师给学生预设的理想,不一定是孩子真正所想。学生一天到晚在教室里枯坐,羡慕青蛙的自由自在符合逻辑。青蛙还吃田间害虫,受人类保护。生活条件也好,池塘荷叶,好不痛快。
这一次的省优质课大赛深入到了省城某高中,学生在前排听课,后排坐评委和旁听的老师。吴亮的课再次引起轰动。省教研室高中语文教研员在评课以及最后的总结会上多次提到:“第一,吴老师把好作文的标准进行了量化。这种量化不像过去的‘语言优美、思想健康’那么笼统,我们可以以这几个标准来判断作文的优劣。第二,吴老师不仅课上得好,对学生也特别关爱。他上课之前有个细节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一般老师上讲台,顺势吹一下讲台上的粉笔灰,灰尘粉末被吹向前排学生。但吴老师不是,他下去背对学生朝黑板方向吹讲台上的灰。我相信,这样的细节不是故意做出来的,而是吴老师骨子里就有的。”
还没回县里,就有学校请吴亮过去上示范课。本市近水楼台,把所有初高中语文老师都集中了起来,推广吴亮的《好作文的标准》。
丁云霞撺掇吴亮趁此机会进学校班子。吴亮笑:“我小时候——十一二岁吧,人家问我长大想干啥,我说当县长。”
丁云霞说:“这不对了,一步步来嘛。”
“你还真当真啊?”
“为啥不能当真?能管人才算人上人。”
吴亮说:“我一个教师,把教学搞好就行了,不当什么人上人。再说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哪有什么当官的门路。”
“你不是认识高部长吗?”
吴亮一愣:“你怎么知道?”
“我是你老婆,能不知道?”
高部长的儿子高中转到了“地高”(地区高中的简称。撤区改市后,一直沿用这个校名,区别于原来的市一高)。吴亮不想跟她深究这个:“没联系过。”
某日上罢课回办公室,有人说牛校长找他,让他去一趟。
吴亮进了牛校长办公室,牛校长问:“你羽毛球打得不错啊。”
吴亮有点儿意外:“一般吧。”
“跟谁学的?”
“周文斌他们。”
牛校长笑:“周文斌能教你打羽毛球?是丁老师吧,别不好意思。”接着进入正题,“学校想请你做副年级长。”
吴亮脱口而出:“啊?云霞找你了?”
牛校长没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年级长很重要,虽然是个副职,想当的人可不少;但学校有标准,德够了,还得有能力。”
吴亮推辞:“我这性格,不适合领导人,没有领导能力。”
牛校长开导他:“学校的领导跟行政单位不一样,主要不是管理人,而是带动周围的师生。带动别人的人,首先自己得能前进。教好你这两个班的语文,只是一届几十个学生的事,当了年级长,你可以推广自己的教学理念,避免其他老师犯方向性错误,受益的是整个年级、整个学校。打羽毛球不也是这样?你要是跟一个水平低的学,能打到今天这样?人家丁老师的专业就是羽毛球,你的起点就跟别人不一样。”
谈话从丁云霞开始,最后还是落到了丁云霞身上。
2
下午还没到学校,吴亮就接到毛校长的电话:“纪检委的黑主任在我办公室等你。”
吴亮吓一跳:“我没犯过什么错误啊。”
毛校长说:“人家儿子在你班。”
黑主任是个女同志,上来就握住吴亮的手:“吴老师啊,我们家孩子最喜欢的就是语文课了,老跟我谝您多有学问,啥都知道。”
吴亮笑:“今日一见,很普通嘛。”
黑主任会心地跟着笑:“哪里,学问都在肚子里,外面岂能看出来。”
“我知道,您是委婉说我外表普通。”
大家正笑呢,丁云霞也过来了。吴亮主动介绍:“我爱人。”
毛校长在一旁补充:“也是我们班子成员,团委副书记。”
黑主任握住丁云霞的手:“正好来你们学校了解个事,有关丁支书的一个信访件。”
丁支书是丁云霞的父亲。告状人叫杜娟,白楼村白庄人,跟丁楼挨着。杜娟在诉状上说,她于1999年1月花钱从丁楼买下一片靠公路的宅基地(有乡政府印发的土地使用证),后来村里修生产路,想从那片宅基地上过,杜娟不同意。丁支书盛怒之下,将栽在宅基地上的四十多棵梨树砍倒。杜娟的要求有三:第一,赔偿其被毁坏的果树;第二,乡政府、丁支书都要向她赔礼道歉;第三,调查丁支书的腐败问题。
黑主任说:“第三个要求没道理,杜娟自己承认那片地是公开卖的,她没送礼。有争议的是梨树,杜娟说四十多棵,丁支书说最多二十棵。这个也没大碍,可以按她说的四十多棵赔。第二条让乡政府赔礼道歉,也没法落实,跟乡政府没关系——杜娟说乡政府偏袒丁支书。我们跟杜娟解释过了,也通知了丁支书,让他做好善后工作……”
吴亮埋怨丁云霞不吭声就以他的名义找学生家长,丁云霞说:“我听说负责这事的领导有个孩子在咱学校,一查是你班,就直接联系她了。”
吴亮说:“黑主任还以为是我让你找她的。”
丁云霞说:“就算是又怎么了?我爸不是你爸?”
“好像咱拿孩子要挟人家。砍人家的树,总归不对。”
“又不是不赔,她说赔多少就赔多少,还想怎么着?修路是全村的事,是全村的事重要还是她自己的事重要?她有理,乡里咋不赔礼道歉?”
吴亮不想再说什么了,跟丁云霞说不清楚。
3
毛校长打听黑主任来学校的事:“跟王校长无关吧?”
吴亮说:“人家是顺便过来看看。”
“哦,保密啊。”
吴亮怕误会,只好一五一十讲了。正想告辞,毛校长示意他等会儿,过去关上门。“这几年你也看到了,王校长独断专行……”
列了几条,诸如重用不该重用的老师,大额支出不经校委会,胡乱指挥教学导致成绩严重下滑,以开会的名义带家人公款旅游……
吴亮听出了毛校长的意思:“毛校长,您讲得太多,我记不清,不如您先一项一项列出来,我署上我的名字发给相关部门——匿名人家不重视,咱实名举报。”
“好,我抽空写。”毛校长揽着吴亮的肩膀把他送到门口,“跟谁都不能提这事,包括丁书记。”
毛校长的检举材料始终没等到,吴亮明白,肯定等不到。
过几天,吴亮催问丁云霞:“杜娟那边有没有安抚?”
丁云霞正在沙发上逗响响玩:“应该没事吧。”
吴亮说:“农村我还是了解的,好多事也不是为争利益,有时候就是争个脸面,低一下头,说两句瓤话,兴许就过去了。”
丁云霞抱起响响:“不争利益还要赔钱?别操他们的心了,咱爸当了一辈子支书,还搞不定这事?黑主任吓她两句她就知道轻重了,再闹还能闹出个花儿来?”
听她的话音,她好像跟黑主任提什么要求了。又不敢直接问,怕她生气,更不好意思跟黑主任说不让她偏袒岳父……很矛盾,进而怀疑自己确实不是当领导的料,小时候没人培养,不会处理这种矛盾。丁云霞说过,她能喝酒就是从小练的,家里来客,爸常把她抱在怀里,手指头蘸酒让她尝,尝出了量。
算了,不想了,打球去。想不开的时候吴亮就去打球,这是他减压的唯一方式。
乙酉鸡年
1两会多听少说
2老师读书会
3读书30本
——2005年年度计划
1
写鸡年的年度计划纯粹出于惯性。只写了三条,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计划了,也可能是年龄渐长,生活热情少了。好吧,就这样随波逐流吧。吴亮在心里叹了一声。
吴亮在路边早餐,听到有人叫他名字,循着声音看过去,一个穿羽绒服的男KSZvdOz3KSCY4DivNAb5F4BaaSyr420JQZk/kUWVD2c=人正端着一碗胡辣汤看着他,似乎眼熟,但一时对不上号。
“还得几天?”对方问,一点儿也不见外的样子。
吴亮知道对方指的是县里的政协会议还得几天。知道自己在开会,可能真的见过,吴亮搜寻记忆,还是想不起来。有点儿冷,他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开会要求穿正装,他西服里面只穿了件毛衣。
对方又说:“昨天在电视上看到你了,我跟你嫂子说你是我同学,她还不信。”
“什么电视?”吴亮随口问,继续在脑海里翻寻,自己同学里有这么个人吗?
“沿淮新闻啊。我每天都看。”
吴亮憋着没笑出来,沿淮新闻也有人看?
旁边有人吃罢起身走了,那人趁机坐下:“袁利平,还记得不?跟余大智同桌。”
吴亮当然认识余大智,高中同学,现在当交警。这个同学口碑不好,有传言说他和朋友吃饭,朋友酒后开车回去,他偷偷通知同事在路上候着查酒驾……但他还是没想起这个袁利平是谁。“我记得跟余大智同桌的好像是屈从文,你跟余大智应该是复读班的同桌吧?”
“好像是。”
吴亮当政协委员纯属偶然。年前雷静结婚,吴亮没在家,补客那天响响发烧,又缺席。吴亮心里歉疚,某日给雷静打电话,想请他们夫妻吃饭。雷静说:“正好,晚上干爹请吃饭,你过来认识一下。”
“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你是我表哥。”
那晚总共七个人,新郎——法院司机,统战部副部长带着办公室主任,还有一个眼镜店老板。干爹姓蔡,政协副主席,当仁不让坐主位。酒过三巡,吴亮明白了这顿饭的由头:眼镜店老板想当政协委员。席间雷静对她干爹说:“我表哥也很优秀的,在省里讲课得过大奖,还做过高部长儿子的辅导老师。”
不久,吴亮就收到统战部转到学校的两张表,表里提前就填好了吴亮的名字。
上午开会听报告,下午讨论。代县长姓刘,年前到任,刚刚通过了人大的选举,去掉了“代”字,想到政协跟每个界别的委员见见面。同行的还有高部长——后来听介绍才知道已转任县委副书记。进了会场照例是问候、寒暄,刘县长让继续讨论,他旁听。轮到一个女老师发言,太紧张,吭吭哧哧讲不好话。刘县长说:“讲讲你准备的提案吧。”
女老师还是说不囫囵。终于换了一个利落点儿的:“刘县长到任之后,沿淮面貌焕然一新,街道有序整洁了,农村干净亮丽了……上下一心,其利断金。”接着轮到吴亮旁边的中学校长:“自从刘县长上任以来,县城变化有目共睹,干群同心,社会安定,各项建设事业蓬勃发展……”
刘县长频频点头,但打开的笔记本里什么也没记。轮到吴亮,他清了一下嗓子:“赞扬的话我就不说了,刚才他们都替我说了。听说刘县长博览群书,我也喜欢读书,我就想提议:全县中小学搞个读书节。”
刘县长问:“你有什么具体想法?”
吴亮说:“读书节的目的是解决当下中小学生不读书的问题。我们的老师,包括语文老师,为了学生快速提分,让学生大量刷题,而不是阅读,因为阅读进步太慢。刷题肯定能快速提分,但能力没法通过刷题来培养。就学生提分而言,刷题像西药,能快速治病,阅读像中药,虽然药效慢,但能治本。阅读不仅可以扩大学生的知识面,还可以丰富学生的生活,最重要的是,阅读会让一个人具有反省精神,这种精神也是鼓励我们创新的根本。读书节活动形式不限,读书笔记征文啦,朗读比赛啦,把自己喜欢的书改编成话剧搬上舞台等等,真正掀起读书的热潮。”
刘县长又问:“你是语文老师?”
一旁的蔡副主席殷勤介绍:“他叫吴亮,一高语文老师,得过省里一等奖。”
刘县长点头:“这么年轻,大有前途啊。你自己在教学中有没有身体力行呢?”
“我每周的班会都是读书会,还吸引了好多外班的学生参加。”
讨论会结束,蔡副主席问吴亮:“你怎么知道刘县长喜欢读书?”
吴亮哪里知道,瞎说而已,嘴上却说:“听政府办的人讲的。”
人就是怪,读书虽然没什么实用价值,但人人都喜欢被贴上爱读书的标签。
2
晚上回去,丁云霞说:“王校长气病了。听说江山林昨天晚上打他了。”
江山林也是体育老师,平时就有点儿二,去年晋职称,本来已经进了圈,又被王校长刷下来。沿淮一高晋职称相对公平,教龄、考试成绩、荣誉、工作量都有相应的积分规则,江山林积分第七名,学校正好分了七个中级职称指标。排在第八位的周文斌暗中使劲,王校长让重新投票。
教职工代表投票体现的是群众满意度,以前都是二十个人,二十分,王校长让增加到四十个人。江山林人缘不好,不同意重投,找王校长理论。王校长说:“宪法还有修改的时候呢。有老师提意见,咱们学校目前教职工已经一百三十多人,比十年前多了一倍,二十个人已经代表不了全体老师了。校委会决定,从今年起增加教师代表人数。”
江山林逞一时口舌之快:“你是皇帝?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投票之前,王校长当着四十名教师代表讲话:“江山林骂我是皇帝,我要真是皇帝,他敢骂我?”
老师们都听出了校长的意思,江山林一票未得,跌到第十位,周文斌上位。江山林怀疑有假,要看票:“至少丁老师会投我一票吧。”
丁云霞确实答应过他。也该丁云霞倒霉,但凡有一票也好有个遮掩。
秋去冬来,江山林两次酒后辱骂学校领导,一次在家属区,另一次在办公楼前,正好碰到学生放学,引起学生围观,几个老师上前拉他回家——并没有真拉,有人巴不得校长难堪。学校领导也无人出面制止,即便还有在楼上的,也装着没听到,骂的又不是自己,何必引火烧身?再说了,一个喝醉酒的人,讲不清的。
一周过去了,两周过去了,王校长还没回来。第三周,丁云霞说:“王校长真病了,癌症。”
吴亮说:“别瞎说,咒人家,不好。”
“大哥说的还有假?王校长去了省人民医院,本想调理自己的高血压,想着既然去了,干脆做个全面检查。一检查不要紧,查出来直肠癌。”
果然,不多久教育局就来人宣布,学校工作暂时由牛副校长主持。
一日,牛校长叫吴亮过去,问他对学校工作有没有什么建议。吴亮说:“之前跟王校长提过,办校报。二高以文学社的名义办了份报纸,《萌芽》,寄送到下面各中学。他们办的是文学报,主要登学生作文、文学作品,我们办校报,不只登文学作品,还要把学校的成绩及学校的各项活动都登在上面,寄送到初中各班、各局委、各乡镇。”
牛校长听出吴亮的意思了:“这样有利于咱们招生。”
“是。教育局已经开始整顿中招乱象了,靠抢肯定不行了,我们得另想办法。酒香还是怕巷子深,我们得吆喝出去。”
“好!你拿个具体方案出来,列席周五的校委会,到时给大家讲讲。”
校委会上,牛校长拍板吴亮做主编,分管领导毛校长又提了两个编辑。牛校长问吴亮:“还有什么要求不?”
吴亮忍了忍,没有拒绝周文斌。
牛校长问他:“创刊号能不能5月份印出来?”
吴亮说:“能!”
隔天,牛校长叫吴亮过去吃饭:“我给你介绍个人认识一下,省法制报驻咱市记者站站长,郭英杰,人家是老报人,你们多交流。”
吴亮听说过这个人,名声不太好,上次抓住人民医院一个管理漏洞大做文章,目的无非是让医院多订他们的报纸、多买他们的广告版面……见了面,印象更不好。郭英杰竟然坐上席——他是一高毕业的学生,牛校长即便没教过他,毕竟也是母校的校长。说话更放肆,提到某局局长,郭英杰说:“他听我的,老实得很,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办报经验郭英杰倒也是有的:“尤其是一版,一定得注意,领导的官职、名字一旦弄错,就是政治错误,很严重的。”又详细说了县里官员的排名,反复强调官职低的不能比官职高的占的版面大、篇幅多……吴亮礼貌地点头,心想:一个校报,要是办得太官僚,谁看?
3
6月初,一夜暴雨,沟满壑平,吴亮接到一个电话:“吴老师吧?你在哪儿?”
吴亮说:“办公室。您哪位?”
对方说:“刘青白。你能出来一下不?朝大门口走,现在雨小了。”
吴亮脑子转了两圈,才想起是刘县长。顾不得打伞,出来就朝学校大门口跑。迎面遇上三个人,两个举伞,都想罩着中间那位。左边的人介绍:“刘县长来看学校有没有受灾。”
刘县长说:“联系不上你们校长副校长,听说都去开高考监考会了。我说我还认识一个吴亮。学校哪儿最低洼?”
吴亮想了想,还真不知道。
刘县长笑:“你得关心学校。”
陪同的政府办谢主任说:“刘县长早晨临时动议,说暴雨,先去几个学校看看。”
吴亮说:“二中地势低,靠河,上次暴雨好多老师家里水到膝盖了。”
刘县长说:“那先去二中。你忙吧,吴老师,下次请你推荐几本好书。”
当期校报头条是《县长来我校察看灾情》。报纸印好送来,有人指出问题:“县长叫刘青白,不是刘清白。”
吴亮想起郭英杰的话,把领导名字写错,这可是政治问题,赶紧叫人收回。好在只发了三个班,寄送工作还没开始。毛校长过来骂:“这么大错误都没看出来,眼瞎了!”又指着周文斌,“你以为跟你没关系啊,一荣俱荣一毁俱毁。”
过后吴亮揣摩这话,要么周文斌第一时间通知了毛校长,要么就是周文斌提前撇清了责任——头版吴亮负责,周文斌负责三、四版。
牛校长倒没批评:“销毁重印吧。不用紧张,你们不熟悉领导名字正常,是我没把好关。下次都注意点儿,尤其是领导名字、顺序。”
4
8月,给吴亮印校报的文化公司帮吴亮印了一本书。文化公司老板看到《一高视界》上对读书会的介绍,觉得有市场,请吴亮将他们每期读书会的内容整理成书,预支了三千元稿费。吴亮怕人家赔钱,答应代销一千本。
先去找雷静,雷静4月份刚担任文联副主席,文联主席转任广电局副局长,雷静是副主席主持工作。雷静答应得痛快:“给我五百本吧。”
吴亮问:“你给作协?”
雷静笑:“作协有几个人读书?”
“那一百吧,多了浪费。”
“浪费不了,我给下面的学校。”
接着去检察院找章亚平——那年大哥丁云天带回家的女朋友,已经成了大嫂。进门时章亚平正对着电话吼:“你还有脸……”看见吴亮,旋即挂断,放缓情绪,“今天怎么有空?”
吴亮感觉来得不是时候,赶紧把书递上。其间章亚平的电话又响,不接,拿起书翻了翻:“要是印得再精致些就好了,给我三百本吧。”
吴亮很振奋,一个五百一个三百,剩下两百就容易了,但又有点儿于心不忍:“大嫂,不能太为难啊。”
“不为难,人家雷主席三个人的文联就要了五百,咱自家人还有啥说的?检察院好歹也好几十人啊。”
吴亮趁机问:“雷主席不是工人吗?”
章亚平过去关门:“转干了,听说的。学习好不如长得好,蔡主席能量更大,她以前是蔡家的保姆嘛。”
“蔡主席的孩子不小了啊,听说早就到澳大利亚上学去了,怎么还要保姆带?”
“她护理的是蔡主席瘫痪的娘。”
吴亮松了口气——保姆而已,不像外人说的。谁知章亚平又说:“现在又搭上了常务。”
吴亮没听明白。章亚平又说:“常务副县长。我也是听人家说的,离婚了,你不知道?”
吴亮不敢相信:“她不是才结婚吗?”
章亚平笑而不语。
回去跟丁云霞说起章亚平的那个电话,丁云霞说:“大哥大嫂正生气,好像大嫂外面有人了,不知道真假。”
吴亮没再细问。丁云天去年夏天被人砍了几刀,没敢报警,听说也是因为这个。现在又轮到章亚平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袁利平来找吴亮,他闺女想从乡下转到一小读书。吴亮惊讶:“你孩子这么大了?”
“我毕业就结婚了嘛。”
袁利平高中毕业买了辆小四轮,帮窑厂送砖。后又牵头成立建筑队,给人建房子。没活时转到镇街上,买老宅基地建好房,再售。渐渐尝到其中的甜头,又转到县城。修修补补,也买老宅子建房,算是小老板。某些方面他跟丁云霞相似,不惜财,热情好客。
吴亮找谢国民帮忙。谢国民也是高中同学,他父母在职业高中烧锅炉供应开水。谢国民成绩倒数,转而学播音主持,高考文化课仍未过线。吴亮到一高报到时,听说他在一小,很是惊讶。后来才知道,谢国民的父母挣到钱了,给他买了非农业户口,让他混了个地区教育学院的毕业证,回来又辗转托人安排到三小,第二年转到一小,现在是一小工会副主席,中层领导。
孩子安排妥当,袁利平非要请客。正巧碰到毛校长,吴亮随口一让,毛校长竟然答应去。
吃罢饭,袁利平有点儿高,缠着要去唱歌。毛校长说学校还有事,让他们去。吴亮也不想掺和唱歌这种事,反正喝了酒,就装着步态不稳,毛校长拦了辆三轮,把他送到家。
吴亮把毛校长让进屋。丁云霞出来招呼,沏茶倒水:“毛校长稀客。”
毛校长说:“别麻烦了,白开水就行。别再吵醒孩子。吴亮,你跟刘县长怎么认识的?”
吴亮就说了政协会上的发言:“其实也不算认识,人家是县长,咱普通老师,差太远。”
丁云霞惊讶:“啊?你还认识刘县长?怎么没听你说过?”
“他对你应该印象深,不然不会给你打电话。你们俩都不外,我今天趁着酒劲,想请吴亮帮我说句话。”毛校长压低声音,“咱学校这情况,主要领导发话了,我还有机会。”
吴亮为难:“我说话能管用?”
“管用。”
吴亮不由得想起毛校长还是毛主任的时候,托自己找高部长的事。因为紧张,他口误说成了牛主任,结果牛主任成了牛校长。现在看来,这个歪打正着,究竟幸耶?命耶?
说不清楚。
丙戌狗年
1办好《一高视界》
2准备好“试讲”,争取实现愿望
3读书50本
——2006年年度计划
1
丁云海年前就从深圳回来了,大年初二过来送车:“你们带着响响,走亲戚不方便,这车先给你们用。”
吴亮想想,不行,他们开车回王畈,丁云海得乘客车回丁楼,客运公司还不一定开工。送丁云海回去吧,来回又得折腾一上午。“干脆,我们先去丁楼,明天再回王畈。”
乡下都是“初一初二拜自家,初三初四拜舅家”,丁云海问:“合适吗?”
吴亮说:“规矩都是人定的。”马上给姚老师打电话,“妈,这边领导家中午有客,让我过去,我们明天再回。”
姚老师不想吴亮也跟他爸一样钻牛角尖,日子过得委屈,特别希望儿子能在学校当个小官,去领导家陪客是好事,当然双手赞成。
路上,丁云海讲起雷想:“忘了跟姐夫汇报你那个老乡了。雷想刚来那阵儿,一时进不了厂……”
丁云霞问:“雷静的妹子?”
“是啊。”丁云海继续,“有天晚上我请老板吃饭,顺便带上了她。她还是挺灵光的,帮着搞服务。饭局结束时,在场的一个潮汕老板问她愿不愿意做物业,就是帮忙出租房子、收租,一个月五百,干得好再加钱。我后来打听了一下,那个老板厉害着哩,惠州、深圳都有产业,家里两个老婆……搞到年底,那个老板可能包了她,那栋楼的租金都归她了,还给她买了手机……”
丁云霞的评价就两个字:“家传。”
到了丁楼,门口已经停了两辆车,一辆是大嫂章亚平娘家的陪嫁——章亚平不好意思开车上班,平时都是大哥开。丁云峰的是辆面包车,银行买断工龄后,他跟人合伙养猪,第一年形势大好,合伙人一人买了一辆。
丁云霞对吴亮说:“我们还得努力啊。”
丁云海说:“姐夫已经很厉害了。”
丁云霞说:“厉害还没车?”
“没本事才靠车唬人,你们是靠肚子里的真才实学立身,不一样。”
第二天回王畈,中午在吴中林家吃饭,头天就约好的。他回来送老婆二胎待产,过了破五又要回东莞。吴中林问:“怎么没带弟妹和响响?”
吴亮说:“我妈和爷爷好久都没见他们了,让他们好好亲热亲热吧。”
吴中林还在电子厂,工作轻松多了,质检。吴亮还是想劝他学门技术,又不好意思再说,委婉地讲了个故事:“我一个朋友,起初在深圳一家工厂推印版,干完一天活,累得回家爬不动楼。朋友觉得在这种工厂做一辈子也没啥意思,正好老家征兵,就回来报名,想着成了志愿兵,复员后就不愁没工作了,说不定还能当上吃喝不愁的公务员。结果体检就被刷下来了,被父亲一顿骂,你以为部队恁容易进啊?志愿兵更是万里挑一,别做梦了。朋友又回到深圳,死活不愿再进厂,跟着人跑业务。第一次单独跑业务,带了十几斤样品——一般都是带一两斤,香港老板看他实在,让他帮忙清理五十吨边角料,运费由公司承担。他到处联系车辆,无意中从网上发现上海有家公司高价回收这种边角料,发了笔大财,到深圳郊区建了栋小楼……”
吴中林说:“我听说过这人,我们厂有人跟他一个村。那家伙运气好。”
吴亮一时无语。不一会儿,菜上来了,吴亮不死心,重拾刚才的话题:“哥,我觉得那个人不是运气好,人家一直在折腾,才抓住了机会。”
“他还没结婚吧?没结婚当然可以折腾。我这一大家人,一个月进不到钱就得饿着……”
吴亮没跟吴中林说,那人其实是他小舅子。
2
事实上,一开始吴亮就觉得他们的婚姻是个错误,好比一辆双人自行车,用力的方向错了,两个人再拼命蹬也没用。丁云霞喜欢搞关系,吴亮喜欢清静;丁云霞注重形式,吴亮讲实际;丁云霞性急,吴亮稳重……也不能说哪个好哪个不好,但反映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各种矛盾。
开始还吵——吵毕竟也是交流,一种激烈的交流,后来吵都不吵了,懒得吵了,谁也不理谁。不理也无所谓,丁云霞经常制造噪音表达愤怒,轻则敲击桌子,重则猛地放下茶壶、锅勺之类的东西,最后直接摔摔打打,家里变形的东西越来越多。
气氛好的时候,吴亮给她讲道理,丁云霞说:“我爸我妈从不吵架,我不知道怎么吵。”
吴亮说:“他们不吵架是因为你爸无论说啥你妈都说好,你怎么没跟你妈学会这一点?”
想离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开始是孩子小,等过了哺乳期吧。断了奶,又想等他会走路会说话,会走路会说话了又想等他上幼儿园……
春节前,丁云霞又把教育局、学校领导串了一遍,吴亮没跟她吵,故意问:“晚上这么冷,你为啥非得这个时候去?”
丁云霞一般都会说:“我是为这个家好,想让你一直保留着你的书生气。”要不就是:“我是学体育的,没你会说。”
但大多时候,她不和他争辩。就这样,有问题时不是面对,而是搁置。婚姻不仅仅是坚持、忍耐、保全,还有化解矛盾、疏通淤积。
正月十六晚上,吴亮进会场,王校长已经端坐在主席台上。以前开会,领导都是会前一两分钟才到,等大家到齐了,才上主席台。同事们都在猜:“校长回来是不是正式道别?”
7点整,会议开始。王校长重重地清了一下嗓子:“我生病住院期间,感谢大家的关心……现在我已经恢复健康,在局领导的催促下,回来继续工作……”
下面的话,吴亮没听到几个字。前后左右议论更热烈:“他是不要命了啊。”
“听说直肠癌发现早,割掉,不影响寿命的。”
“我一个亲戚,直肠癌手术十五年了,现在活得比谁都好……”
3
五一过后,吴亮和杨前进都接到了“地高”的录用通知。杨前进等了七年,等中级职称。吴亮之前并不太想走,但现在跟丁云霞这个样子,还是走好,免得一天到晚单位照面,家里还照面;再者,到了市里,吴响的教学也能跟着上一个档次。
中午,丁云霞接到一个电话:“拘留了?好事啊,早该拘留了……”
吴亮问谁,丁云霞说:“杜娟拘留了。”
“杜娟谁?”
“那个不让修路的。”
吴亮这才想起来,警惕地问:“为什么?”
“她用铁锨砍人。”
岳父还是想修路。上边有政策,这事可以按“一事一议”开群众评议会。会场就设在杜娟家门前的大路边上。按规定,当事双方都要发言。乡里主持会的干部说:“‘钉子户’没来参会。”他们私下都称杜娟夫妇“钉子户”。
现场辩论不得不取消。到场六十三户,赞成路从杜娟宅基地经过的六十一户——一张票被多划了一道杠,作废,另一张没收上来。乡干部宣布:“六十一比二——即使那两户都投了反对票,赞成票也是大多数。绝大多数!”
评议会结束,干部走了,剩下的“绝大多数”迟迟未动,还被那个六十一比二的结果激动着,意犹未尽。“钉子户”院子的大门紧锁,人肯定是躲出去了——人家就在她门前开会批斗她,她还能坐在屋里?
“评议有啥用?他们不同意,不还是修不了?”有人嘟囔。
有人跟着嚷嚷:“乡里不说让咱们给她施加压力吗?她的院墙碍事,推倒不就中了?”
有人怯怯地问:“中吗?”
“咋不中?她不让修路就中?走,推她院墙去。都去,谁不去死儿女!”
“绝大多数”被鼓动起来,几十个人手撑着墙,一个人喊口令。可能真是豆腐渣工程,也可能是“绝大多数”心齐,只一个回合院墙就倒了。白石灰白花花的,在一堆红砖中格外扎眼。几个年龄大的自觉刚才没出多大力气,补偿性地踢那些还没推倒的墙基。
杜娟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老远看到自己被推倒的院墙,白石灰、红砖头,像外翻着的伤口,既疼痛又羞辱。欺人太甚啊!她顺手抄了把铁锨,一下子就砍倒了离她最近的那个人……最不应该的是,被砍倒的那个人很无辜——他根本就没推墙,在接电话。
吴亮担心这件事处理不好,后患无穷。“你还记得我当时说过的话不?让你们做好善后做好善后,现在砍的是邻居,下一步有可能就是你爹。”
丁云霞说:“谁都只有一个头,她不怕死,只管来。”
“赌气的话解决不了问题。这个杜娟将来放出来,能罢休?拘留只能加深她的怨恨,没有解决任何问题——人家明显被欺负了,还要被关起来。”
丁云霞不爱听:“她被欺负?那为啥大家都赞成?”
吴亮反问:“你问问网民,愿不愿意把比尔·盖茨的钱平分给大家?”
丁云霞沉默片刻,但不想输嘴:“两回事。”
“大多数并不一定都正确,你爸跟人家商量了吗?”
“商量了,她不同意。”
“不同意就砍人家的树,推人家的墙,那叫商量吗?那叫强迫!”
丁云霞不语。吴亮心里替她着急,如此简单的道理,怎么就不明白?其实不是不明白,是不想明白。离婚的决心也更加坚定。
高考结束,学校加强了值班,任课老师到教室、班主任到学生寝室,防止学生破坏公共财物。但仍阻止不了学生疯狂扔书、撕书,校园遍地都是碎纸片。大门口来了几家收破烂的,比平时收购价高,学生们完全可以拿出去换钱,但他们一点儿也不理智,照样撕照样扔,满天满地都是。
吴亮分析,如此疯狂如此决绝,是一种发泄,是对被书本挤压十几年的发泄。结束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也应该有这样的决绝,他的婚姻就像一个基础差的学生,复读也增加不了几分,为什么还要浪费时光?再拖下去,对他们都没好处,包括对响响。大家活得都没质量。
丁云霞是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听吴亮要净身出户,知道无法挽回。只是响响,不愿交给他:“你一个男人,我怕你照料不好。”
吴亮早有准备:“你可以多来陪他啊。将来中小学的功课辅导,我可以做。还有,市里的教育条件肯定比县里要好,响响跟我,比跟你更有利于他的成长。”
办完手续,吴亮就要搬出去。丁云霞说:“夫妻一场,你不用这么急,反正你暑假就要走了,这会儿出去租房子也住不了两个月,还住家里吧,你自己一间房,我们娘儿俩一间。你现在搬,好像我多无情似的。”
吴亮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搬出去。他又想到学生高考结束那天的疯狂,自己虽不会那样激情地庆祝,但也不能藕断丝连吧——既然离了,就得有个离了的样子。
消息很快传开。牛校长给他打电话,吴亮还以为丁云霞托牛校长做他的思想工作,不料到了办公室,牛校长迎头一句:“你和丁老师不是一类人。”
吴亮措手不及,这人怎么不劝他们和好?牛校长说:“你的私事,相信你自己能处理好。我担心的是你的工作。”
王校长5月过半就回医院了,他的眼圈越来越黑,病情明显加重了。教育局不好意思再让牛校长出来主持工作,报请组织部。不出一周,牛校长重新上任——正式上任。所谓担心吴亮的工作,肯定和“地高”有关。吴亮和杨前进的保密工作做得好,但当时有六个同事去“地高”应聘,难免走漏风声。
牛校长说:“杨前进我不留,他是个好老师,但学校不缺好老师——没有还可以培养嘛,学校缺的是对教育有想法的管理人才。”
吴亮尴尬地笑。
“当老师和搞教育不是一回事,老师再厉害,只是一个老师,影响的也只是他班里那几十个人——三年一届,一个老师一辈子最多也就教一两千人。学校领导可不一样,你的决策会影响几万甚至十几万人。”牛校长盯着他,“我也勉强不了你,一周后你回复我,走还是留。留的话,新一年级交给你,年级长,兼教研室副主任——主任的位置给你留着。你放开手脚干一场,我全力支持你。我相信我没看错人。”
4
杨前进去“地高”报到之前,吴亮给他饯行。想着不能空手,买了些孩子吃的喝的,又买了瓶剑南春。
杨前进自己在家,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了。吴亮要上街找个小饭馆,杨前进说:“你这哪是来看我啊,想趁机宰我一顿吧。不去,就在家里吃。”
吴亮靠着厨房门跟杨前进聊天,免不了提到丁云霞。吴亮说:“翻篇了,打住吧。我们在一起,过的是她的生活,不是我们的,更不是我的。”
杨前进说:“说啥呢?说语文教学我也不懂啊。”
吴亮笑:“我这几天一直在寻思,我们乡下人吧,奋斗一二十年终于挤进县城了,以为能和你一样了,一转眼,你又到市里了。”
杨前进嘁了一声:“人家又不是不让你去。”
“说正经的,给我指导一下方向呗,你是高手。”
杨前进递给他一兜蒜:“干活。不能吃闲饭。”又问,“你有想法了?”
“我也是根据语文教学的经验,觉得其他学科可以借鉴。”吴亮说了外地的一些经验,比如学案教学法,不像传统那样以课堂为中心、以教材为中心、以教师为中心,而是让学生自主探索、发现问题、解决问题。这种自主探索,会加深学生的理解和记忆。“就怕老师和学生不接受。”
“对,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无论什么教学法,老师是第一个执行者,他们如果只是被迫接受,就无法说服学生。话说回来,咱们本来就是倒数第二第三,再差还能差到哪儿?”
吴亮眼睛一亮:“是啊,光脚不怕穿鞋的。”
几个菜很快上桌。家里没有酒杯,只能用一次性纸杯。倒第二杯时,杨前进建议:“别操之过急,一下子推广肯定有难度。可以先找两个班试验,考试结果就是最好的证明——像你的读书会,你如果一早就向全校推广,谁理你?成绩出来了,不服气不中啊,学校不推广他们也会偷偷学。”
开学前例会,牛校长宣布吴亮任2006级年级长、教研室副主任。吴亮上台汇报工作思路:“经校委会反复讨论决定,2006级不再设快班,所有学生平均分配,随机抽出两班做试验班。试验班班主任、任课教师由老师自愿提出申请,课堂教学统一学案教学法,简单说就是把课堂的中心转让给学生,让学生自主探索、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既是试验,就存在风险,试验班确定之后,学生可以和家长商量,随时确定走还是留,走留人数平衡;其他班有乐意的也可以申请补缺,申请人数多的话,要求与走的学生分数相当……”
效果比预期好,申请入试验班人数太多,又扩了两班。聘任教师平均年龄三十四岁,只有两个高级教师申请带试验班。吴亮比之前忙多了,除了自己的课,还得指导其他老师做学案,还有整个年级的全盘工作。吴亮跟牛校长建议增设一名副级长,一个对接政教,一个对接后勤,他自己只负责教务。牛校长提醒他:“你这是削自己的权啊。这样一来,副级长跟级长就平级了。”
吴亮说:“都是工作,咱又不是为权。太忙,我实在顾不了那么多。”
5
国庆节,杨前进回县城,打电话请吴亮去喝茶。吴亮说:“吃饭我去,喝茶不去。才去市里几天,就学会了小资那一套。”
杨前进说:“有事跟你谈。你的事。”
“还想拉我过去?不可能啊,我刚上道,正雄心万丈呢。”
“你还真把自己当宝了啊?”没等吴亮回话,杨前进又说,“在有些人眼里,你还真是宝。”
吴亮去了杨前进说的茶馆,一楼卖茶,二楼是茶室。外面三个茶室都敞着门,没人,杨前进坐在最里面一间。吴亮说:“烧包啊,有家不回来这儿喝茶。”
杨前进说:“家里有这氛围?县里跟市里差距是大啊,你都成了土包子了自己还意识不到。”
问吴亮喝什么茶,吴亮不懂茶:“喝茶睡不着觉。”
杨前进说:“那就红茶,红茶不影响休息。这天眼看就凉了,红茶养胃。”按铃叫人上茶,也不再问吴亮,顾自选了金骏眉。
吴亮说:“名字倒挺诱人。”
杨前进很有仪式感地沏好茶。“有个女孩儿,去我们学校找过我三次。”
“她不知道你有老婆?”
杨前进不理他:“还请我吃饭。”
吴亮这才意识到杨前进为什么一上来就说这个:“你不是说刘红蓼吧?”
杨前进嗤笑:“不装了?”
吴亮算了一下,四年了,正好大学毕业:“她在市里?”
“二中。”
“你跟她说我离婚了?”
“我倒是想说,人家也得认识我……早打听清楚了。”
“我们不可能。她是学生我是老师。”
杨前进夸张地笑起来:“师生恋多了,鲁迅、沈从文、李双江……”
吴亮自己倒茶:“别跟我扯这些,他们是谁?名人,不食人间烟火,师生恋是佳话;咱们普通人,每天油盐酱醋,不怕人家嚼舌根?”
杨前进说:“别小看自己,在县城你也是名人了。说真的,我都被她感动了。人家那么辛苦地找我,请我吃饭,多虔诚——虔诚用这儿好像也不对,你是语文专家,自己脑补一个词吧。”
刘红蓼进来时,吴亮没注意,以为是服务员。
“老师……”刘红蓼称呼他时没带姓。吴亮这才认出来,比上学时还清秀了许多,白衬衣,小西装,更像个女孩子了。
杨前进指着吴亮对面的椅子招呼刘红蓼坐——怪不得之前没坐他对面,早留好的。“我得走了,回去看看老婆孩子,不能像你们这样不食人间烟火。”
杨前进开门关门,茶室的光线又恢复了先前的暗淡,空间显得逼仄起来。刘红蓼缩着肩膀,原本很壮实的身体像是被裁掉了一圈。吴亮也难免局促:“刚入职,不太习惯吧?”
刘红蓼答:“还好,初中不像高中那么紧张。”
“我刚带你们那阵,叫我吴老师我都不习惯。人的适应能力很强的……对了,你还跑步吗?”
“跑,差不多每天五公里。跑步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就像你那时候打球——还打吗?”
“还打,就是没以前那么勤了。”
“我在大学也选修了羽毛球,业余的,没法跟你比。”
吴亮笑:“都是业余的……太忙,半个多月没摸球拍了。”
“听杨老师说了,你们同时被‘地高’录取,你放弃了。不要紧,市里离县城不远……”刘红蓼意识到这样说好像他们已经是男女朋友了,赶紧停下来,自己给自己续茶缓解尴尬,“喝茶和读书都能让生活慢下来。”
丁亥猪年
1第一学年如果有效,试验班可办成培优班
2买相机
3(成年人)读书会
4读50本书
——2007年年度计划
1
初五早晨,吴亮起来的时候地上已经有了积雪,他怕公交车停运,随便填了肚子就带着吴响朝车站赶。姚老师要送他们,吴亮说:“你送我更不放心,雪地里不好骑车。”
到了县城,丁云霞在车站接着,跟儿子亲热一阵,转向吴亮:“中午我炖了腊排。”
吴亮说:“不是去牛校长家吗?”
放假前校委会就约定的,初五牛校长带校委会成员给王校长拜年,中午在牛校长家聚餐。
王校长气色比先前好了些,但中气不足,声音明显低了许多。吴亮从来没见王校长拉着谁的手不放过,那天他们进门时,王校长上来左手拉着牛校长右手拉着毛书记——毛校长年前转任副书记,小孩儿一样亲热。中午不让走,说是无论如何也要在家吃顿饭,菜都是现成的。牛校长说:“吃不成,趁这个机会我们还得回学校开会,马上就要开学了。”
开会是托辞,开学都是常规工作,主要是不想多打扰王校长。王校长第二次回医院,主治医生很生气,说:“不要说你是病人,好好一个人累了也会犯病啊。”还有人说,王校长这一折腾,最多还有三年。
王校长出来送客,紧贴着牛校长:“学校那个江山林啊,我有个想法,最好给他个官帽。”
牛校长没听懂。王校长说:“别看他平时桀骜不驯,帽子一戴头上,尝到了好处——甭管精神上的还是物质上的,他就会老老实实听你的。”
这主意确实好。什么帽子合适呢?牛校长想了一路,让他检查监督教研会。牛校长第一次主持工作时就把每周三第一节晚自习定为各学科集中教研的时间,每个年级选派一个代表,总结一下过去一周的教学,商量好下周的教学计划。久了,有点儿形式主义。
中午一桌稍微有点儿挤。酒是茅台,牛校长说:“真假不敢保证,不是我买的。只剩下这两瓶,喝完结束,不再添酒。”
校长副书记副校长敬完,正好酒干。毛书记说:“拿酒!校长家,怎么能说没酒?”
牛校长说:“真没了。”
“我那儿还有一箱,我让他们送来。”
毛书记才掏出手机就被牛校长夺过去:“毛书记行啊,家里茅台比校长家都多。改天我们去尝尝。”一边让家人上饭,“不喝了不喝了,喝到这个时候正好。”
吃罢饭喝茶。毛尖化腻,最适宜大吃大喝之后。吴亮是校委会中最年轻的,帮着沏茶。牛校长从卧室里拿出一个大信封给了毛书记:“谢谢大家的心意,有心过来聚聚我就感激不尽了,说明大家还认可我这个校长。”
原本毛书记串通大家兑钱买箱好酒的,时间没来得及,直接包了现金。另有几个单独表示“意思”的红包,牛校长也一一退回去。“大家好好工作,就是对我最大的‘意思’。”
2
姜三没在王畈过年,卖鱼卖到除夕夜,初一下午才回去。吴亮没见上他,电话里约了初五晚上,他初六开集。年前鱼市就好。
工业园区在县城西南角,骑电动车得二十分钟。吴亮记不住是一区还是二区了,又打电话。姜三说一区,最南头。刚把电话揣好,电话又在兜里蹦,是雷静,问他在哪儿。吴亮说:“刚到姜三家门口。你来不?正好聚一聚。”
雷静说:“你们聚吧,我们改天。”
吴亮估计雷静有事,但姜三那边都准备好了,不去不合适。
大妮挂面厂的牌子倒是醒目,旗帜一样竖在大门南边。工业园区的厂门都是统一的,听说厂名也是请书法家统一写的。厂房在进门北边,铁皮房,也是统一建的。东边全是菜地,一片韭菜、一片生菜、一片菠菜、一片蒜苗……姜三说不值钱。吴亮问:“怎么不搞大棚呢?”
“一辈子伺弄菜,还不够?”
姜三在县城撑了不到五年,一盘点,负债近五万,干脆关了挂面厂,找个挣钱的营生。一个表亲正好缺人,三个人合伙的生意,其中一个车祸骨折,急需人手。姜三问挣钱不,表亲说当然,一年能分五六万,就是辛苦,白天卖鱼,凌晨去水库拉鱼。农村人不怕吃苦,只要能填上那五万块钱的窟窿。天一热,鱼的销量就锐减,摊位上有一个人守着就够了,姜三又跟人去倒西瓜。
吃饭的时候,吴亮说:“我看整个工业园区没有几个厂生产的。”
姜三笑:“我比他们好多了,好歹还种点儿菜。这几年熟了,串门进过好几个厂,里面都长满了荒草。二区的那个粮油厂,说是中原最大的粮油加工厂,也一样,上面来检查的时候做做样子。”
“你也可以学他们啊,搞开发。”吴亮听说好多商家过来并不是真的建厂,而是圈地搞房地产——来沿淮办厂,是图这儿原材料便宜啊还是运输便利?
姜三没听明白:“开发什么?”
“房地产啊。”
姜三笑:“那哪儿是咱能搞的啊。”
吴亮是寡条汉子,以前有丁云霞管着,不让他跟雷静走得太近,现在没人管了,第二天雷静又来电话,他也不用避着谁了。雷静让他来家吃饭,吴亮有点儿忐忑,问还有谁,雷静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雷静住二楼,三室一厅,装修风格有点儿像酒店——壕,不太像家。吴亮去过一次,她结婚的时候。
家里就雷静自己。吴亮不好意思多问,在厨房门口有一句没一句闲扯,盼着客人赶紧到。菜很快上桌,菠菜、上汤白菜、凉拌蒜苗。还是没人来。吴亮担心雷静再次向他表白,他们现在都是单身,怎么拒绝?荤菜也上来了,腊鸡、野兔。还是没人上门。吴亮没话找话:“菜都是从家里拿来的吧?”
雷静顾自取来一瓶红酒,挨吴亮坐下——没坐他对面。吴亮想起那次在茶室见刘红蓼,更紧张。吴亮喝酒上脸,酒乱性,前人的总结,都是经验。“不能喝,这几天喝太多了。”
“反正就这一瓶,你不喝我喝。”
雷静喝多了吴亮更害怕,只好硬着头皮分着喝。
好不容易吃完饭,雷静也不收拾:“喝茶。”
泡的是铁观音。一壶喝完,吴亮说:“好了,明天早自习还有辅导。”
“早着哩,再喝一壶,醒醒酒再走。”
又一壶喝罢,吴亮再提走的话,雷静说:“最后一壶,咱换龙井。你尝尝,这可是十大名茶之首。”
吴亮疑心更重,雷静这是铁了心留他啊。强迫自己不要再想其他,埋头喝茶。不想这一壶竟然喝出了龙井的特点。龙井也有香味儿,但比铁观音的香味要轻得多,且香得自然,又不及毛尖的激烈。吴亮说:“还是龙井好。”
雷静说:“喜欢喝拿一提走,喝完只管跟我说。其他不敢说,茶还是能保证的。”
吴亮第三次去卫生间回来,雷静脸寒着:“你就不能好好坐一会儿?”
吴亮夸张地挤出笑容:“喝水多了得去方便,由不得我啊。”
“我有话跟你说。”雷静眼里已经汪起泪水,“我说了,你别笑我啊。”
年前雷想回来,带着孩子在雷静这儿住了一段时间。有一天雷静回来找一份材料,碰到雷想在客厅跟人亲热——男人的手伸到雷想的睡衣里。
吴亮小心地问:“你男朋友?”
“差不多吧,到我家来的还能是谁?”
吴亮明白了,雷静苦恼的是自己的男友出轨小姨子。“雷想还没结婚?”
雷静不吭声,右手背一抹眼睛,像是触动了开关,泪水汩汩而下。吴亮犹豫了一小会儿,坐到她旁边,轻轻拍她的肩膀。雷静顺势靠在他身上:“边东方。”
吴亮紧张极了,根本没听明白雷静说的是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雷静才从他怀里仰起脸:“我是说边东方。”
原来边东方是她男朋友的名字。雷静问:“没听说过?”
吴亮老实回答:“没。”
雷静坐直身体:“常委,副县长。”
吴亮心想不是蔡副主席嘛,又想到丁云天、章亚平,叹口气:“唉,怎么都是这事。”
雷静让他帮忙拿主意,吴亮问:“你还想继续?”
“流氓,谁还稀罕他。”
吴亮知道常务副县长对雷静来说是条大鱼,她不愿放弃,但总不能给她出主意,让她录音留证据什么的,自己怎么能掺和到这种事里?转念一想,雷静需要自己出主意吗?她从一个农村姑娘一路到现在的文联副主席,自己出过什么主意?她知道该怎么办,叫自己过来,无非是倾诉一下,而已。
3
清明之后,先后有三所学校过来观摩读书会。为了方便观摩团,学校把读书会的时间调整到下午第二节课。听完课接着可以开座谈会,吴亮讲读书会的缘起,每个年级派一个语文老师讲自己的经验、学生的感受,毛书记代表学校最后讲话。
有一个观摩团是本市二中过来的,带队的副校长姓万。座谈会之前万校长邀请吴亮:“市里近,还请吴老师拨冗给我们的老师培训一下,顺便给我们的学生上一节aIqykMHazFg9BTFbxYoxCTDoQ9JRmxDSFyzPlU2FELo=作文课。您的学生刘红蓼老师多次跟我们提起您。”
吴亮笑:“哪有学生说老师坏话的?您别当真。”
万校长说:“吴老师太谦虚了。您定个时间,周末节假日都中,依您。”
吴亮推不过:“30号下午?”
“那就说定了。”
刘红蓼之前也邀请过吴亮,吴亮一直没答应。刘红蓼只是刚入职的年轻老师,在学校还没有发言权;再者这种讲课费时费力,既得有内容又得有花,难出彩。吴亮和刘红蓼不疼不痒地接触了半年,吴亮总端着老师的架子,刘红蓼牵他的手他都觉得别扭。
那天的午饭没麻烦学校,是在刘红蓼住处吃的。她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公寓,一间房子,带卫生间、厨房。菜自然是刘红蓼自己做,特意为吴亮做了腊排。吴亮跟她讲自己小时候偷吃,穷嘛,家里又没什么好东西,过年串亲戚的馃子就成了他觊觎的对象。大人们也用心,几包馃子能藏半年,以防中间有病人需要探望用,有时候馃子都放生虫了,还不舍得扔掉……每当他自己在家时,就会到处翻检,房梁、吊在空中的包裹、柜子、床底……旮旮旯旯都不放过。
“现在好,”吴亮说,“谁稀罕馃子啊,扔了都没人捡。”讲罢,自己都觉得蹊跷,怎么会跟她说这个——他可从来没跟丁云霞提过这事,这也是吴亮与刘红蓼总觉得隔、又没提出分手的原因。
分手是在高考后提出的。刘红蓼参加高考监考,正好在沿淮县。第一天相当轻松,晚饭后吴亮陪她逛街。刘红蓼劝他去“地高”:“杨老师说,‘地高’一个班主任以家长委会员的名义,手里差不多掌握着十万块钱的班费,下面好多学校一年的办公经费也没这么多吧?权力也大,自己定节假日各科老师的补课费,还能直接聘县里的老师过去……”
吴亮说:“越这样越不能去。这是要灭亡的节奏啊。”
高考结束当晚,吴亮估摸着她到家了,发去一个早已编好的短信:“咱们分手吧,不能再这样耽误你了。祝好!”
刘红蓼没回复,吴亮能想象到她的反应。
4
心情不好,给姜三打电话。姜三说:“正准备找你呢。来厂里,让你嫂子准备几个小菜。”
姜三在工业园区门口等吴亮,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我估算了一下,现在房子大包给人家才六百一个平方,一栋楼下来少说也能赚一百万。”
吴亮问:“真想干?不是没钱吗?”
“钱好办,贷款啊,加上预付款。关键不是钱的问题……”姜三压低声音,“手续麻烦。”
姜三找过人,去找统战部长——之前把他招商过来的马副县长。找了两三天才在一个会场见上面,马部长兜头浇了他一盆冷水:“门儿都没有,工业用地能让你建房子?”
吴亮给他出主意:“有个人可以帮你。”
姜三问:“谁?”马上想到雷静,“到处都在传她的事,也不知道真假。”
“甭管真假,交给她就行。”
姜三停了西瓜生意,等雷静的消息,自个儿心急火燎,却没给雷静一个催问的电话。大妮说他白日做梦,到时候肯定芝麻没捡到,西瓜也丢了。
大妮又说错了。雷静回话,让姜三准备材料办手续。姜三从此更忙了,去住建局招商局土管局,吃个饭都是屁股不沾板凳。不到一个月,报告批下来,三层,职工宿舍楼,理由是解决挂面厂员工的住宿问题。
雷静挺上心,几乎天天朝厂里跑,不让姜三大包,钢筋水泥可以先赊着,供货商排队等着哩。第四层刚垒好角,住建局监察大队开着挖掘机过来要扒。姜三躲到一边给雷静打电话,雷静让他确认是不是监察大队的人,告诉他不要和人家吵闹,把准备好的几条烟拿出来。
监察队的人撤出去时,姜三挨个儿发烟,每人两包:“辛苦了辛苦了。”剩下一条,全部给了那个领导模样的人,“领导带回去散给兄弟们。”
吴亮这边也顺利。一年级期末统考成绩出炉,沿淮一高大放异彩,一下子跃居全市第七,比第六名只低了04分。连吴亮自己都没想到,全市十二所一类高中,历史上全校最好的时候也不过第七名,大部分时间都垫底。尤其是试验班,每个班的平均分都位于全市前六名内,有一个班竟然超过第四名02分。牛校长指示吴亮赶紧写份详细的汇报材料,不搞试验了,一年级和下个月开学的新生全面铺开。
吴中林打电话,想把孩子转到城里读初中。吴亮正因为统考成绩激动呢,满口答应。往常吴亮最怕这样的麻烦事,吃力不落好。再说他一个普通老师,帮忙转一个学生还可以,这种事多了,他哪有精力?好在那时候有丁云霞,丁云霞说:“转学不找老师找谁?调动提拔肯定不找你。”
快开学了,又后悔,吴亮根本不认识一中二中校长——也不能说不认识,见过面的,开会、吃饭,他认识人家人家不认识他。辗转找到电话,却打不通。突然想到那个记者郭英杰,手机里还存着他的号。
几杯酒下肚,郭英杰放开了:“是不是有事?有事只管说,在沿淮,没有咱办不成的事。”
吴亮说:“堂哥的孩子想进城上学。”
“想上哪个学校?”
“当然是一中,不中的话二中也中。”
郭英杰哈哈大笑:“老弟,你也太不相信你哥了吧?一中!放心,他们校长我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
又是这话,好像上次说到哪个局长他也是这样说的。这是最后一次,吴亮提醒自己,这样的人得离远点儿,早晚出事。
5
上冻前,姜三的宿舍楼主体完工,房子也卖出了大半。姜三直后悔自己胆子太小,要是当初在投资栏里填上几百万上千万,厂子再增大几倍,职工宿舍楼也能多建几栋。打电话约吴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吴亮笑:“姜老板果然上了大台阶,连喝酒都有文化了。”
姜三跟着笑:“现学现卖。怎么样,周末了,咱也放松放松吧?别老关在学校里,坐牢一样。飞龙大酒店六楼,6点准时。”
飞龙大酒店在县城西边的新区,姜三在大厅等着。吴亮说:“以前在三楼吃过。六楼更高档?”
“当然。请你,还不得高档一点儿。”
没想到六楼是足浴。吴亮左右一看,电梯口一溜高开叉旗袍的女孩儿。“欢迎光临!”
吴亮看姜三:“不是吃饭吗?”
姜三说:“我说放松啊,说吃饭了吗?”又对旗袍女孩儿说,“一人一个包间。”
旗袍女孩儿问:“老板有没有喜欢的技师?”
“有,年轻的。”
半小时后姜三出来,跟吴亮开玩笑:“你不中啊,出来这么早。”
吴亮说:“我就没进去。”
“来就是放松啊……钱我可是付过了。”
“我赔你。”
姜三笑:“还真像个老师。走,去喝羊肉汤,饿了。”
又问吴亮怎么来的,答,骑自行车。姜三过去看了,说:“可以放后备厢里。”姜三刚换了新车。
自行车放后备厢里,关不上。姜三担心磕掉车漆,有点儿心疼。可话已出口,只好硬撑着说没事。
出门碰到袁利平。袁利平说:“正好,我也准备去吃饭,一起。”
吴亮问他在这儿干吗,袁利平说:“还能干吗,陪客户洗脚。”
吃饭的时候相互做了介绍。袁利平熟悉房地产,问姜三宿舍楼怎么建起来的,那么多狼围着。饭吃完,袁利平抢着买单、抢着送吴亮:“没事,我送老同学,不用麻烦姜老板了。”
回去路上,又提出那个问题,吴亮说:“我哪知道啊。”
袁利平说:“他是你老乡,我是你同学,同学不比老乡远啊,你有关系要帮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戊子鼠年
1关注试验班师生动态,问题解决在萌芽
2与雷、丁保持距离
3带响响去萱美特吃顿西餐
4减少政协活动
5读书50本
——2008年年度计划
1
吴亮每天中午有眯瞪一会儿的习惯,哪怕没入睡,也能养养神。团委方书记打电话过来:“吴级长,听说你回来了,你嫂子碰到前进,他明天就走,晚上热闹热闹?”
吴亮和方书记也算难友,这个寒假都给了纪检委。牛校长跟吴亮透过底,学校中层轮岗,其实主要目的是想让吴亮接教务主任,为全面推广学案教学法做准备。校长办公会上牛校长反复强调,不要走漏风声。
还是漏了,纪检委收到举报吴亮考试作假、违规推销课外书以及方书记——转任后勤主任——聚众赌博的信件。黑主任所在的第六室负责教育系统,带人来学校调档案,吴亮带班的成绩果然一直领先于其他班。牛校长解释说:“吴老师跟别人的方法不一样,他让学生主导课堂,学生对他的课兴趣高——兴趣是最好的老师。还有他的读书会,全市都来观摩。”
又找了几个在校的学生,都说吴老师没有猜中过一次题。监考、评卷也与他无关,考试作假没有依据。到几个乡中学调查,买书的学校校长都不认识吴亮,学习资料倒是推下来的多,但都是来自上级主管部门。只查实了一项,《好书周周读》与吴亮有关——编者天黑黑就是吴亮,受省城一家文化公司的委托。但吴亮提供的出版合同上专门有一条:只负责编写,不负责销售。吴亮最后写了一份详细的情况说明,交到纪检委。
吴亮和杨前进约好一起过去。方书记主厨,夫人打下手。举报方书记聚众赌博没法查,一是时间久远,二是举报人只提供了王校长一个证人,但王校长病危,在省城住院,问都没法问。
不一会儿,丁云霞也来了,带着响响。响响上来就扑到吴亮怀里:“爸,我的赛车忘你那儿了。”
吴亮说:“没看到啊。”
响响说:“你再找找。嗯,床底下,桌子底子,椅子底子,茶几底下……”
吴亮笑:“你个兔崽子,还没完了是吧,都是底下,你想让爸爸在地上爬?”
杨前进过来给响响塞红包,响响不要,吴亮替他接过来:“这个叔叔的得要,他有钱。”
天还很冷,雾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雪。杨前进和吴亮到阳台上聊天,杨前进身子向他靠了靠:“不对劲啊,你们。”
吴亮忍了忍,没说出来。他确实对丁云霞有意见,意见相当大,对自己孩子的爸下这么狠的手,太不可思议了。吴亮最初怀疑举报他的是周文斌或作协欧主席,这二位都是见不得别人好的人。
欧主席去年让他编了一本书,沿淮县文学作品集,说自己眼睛不好,不能伏案太久。其间给吴亮打电话,晚上送任命他为作协副主席的文件。吴亮订好饭店,不成想,欧主席还叫了宣传部、文联的领导,酒桌上说:“今晚的酒宴,吴亮特地为新职务设的。”吴亮有苦难言。书印好,主编是欧主席,编辑六人,吴亮只是其中之一。但欧主席不清楚吴亮在学校的情况,不可能写出那样的举报信。
排除周文斌,是因为举报对他没好处。上次黑主任找吴亮问话时,无意中提到百度“沿淮吧”有人反映一高语文老师考前给学生透题。吴亮后来去搜那个帖子,发现有人跟帖说是一个姓周的老师。周文斌不可能自己举报自己啊。
吴亮没有怀疑过丁云霞,直到纪检委询问《好书周周读》的推销。举报信精准地提到了两个推销单位,文联和反贪局,雷静和章亚平这两条线,除了丁云霞,吴亮没跟任何人提过。还有方书记的赌博。王校长喜欢打麻将,有一天凑不够手了,找了吴亮,吴亮和丁云霞在医院,顾不上,让他找方书记。丁云霞也应该意识到吴亮猜到了——寒假她两次打电话他都没接,过后只回了一个简短的短信。
杨前进知趣地转移话题:“有没有人给你介绍女朋友?”
吴亮嘁一声:“看不起人啊。”掰着手指头,“我数数啊,六个——还不算没见面的。”怕杨前进不相信,又说,“第一个也是教师,二高的——二高好多离婚的,听说十几个。”
“没看上你?”
吴亮说了实话:“嫌我三十了连房子都没有。第二个在乡政府上班,民政所长,第一次见面就要跟我那个,太吓人了……第三个还是小姑娘,可能有点儿钱,上来就要我签赡养岳父母的协议,婚后还要AA制,这哪儿是结婚啊……”
“看看,给你介绍的都是什么人啊,哪个能跟刘红蓼比?人家不就是想让你到市里团聚嘛,夫妻生活最基本的要求,你就说人家功利……”
吴亮一下子被点醒,嘴上却硬:“女人都功利。”
“你又打倒一大片。你不功利?给你介绍一个在农村种地的,你能答应?再伟大的爱情也得有基本条件——这话谁说的来着?柏拉图还是尼采啊……只要不过分。重要的是,谁对你真好。”
开饭,九个人围了一大桌。问响响喝牛奶还是果汁,响响大人一样,板着脸:“不喝,明天还有事。”
杨前进的老婆感叹现在的孩子厉害,模仿能力特别强。吴亮说:“真奇怪,小孩儿向往大人的世界,大人又想回到小时候。”
2
举报没有影响学校的人事变动,本来年前宣布的,延迟到了年后开学。吴亮任教务主任,方书记转任后勤主任,丁云霞接任团委书记——她争取的职务第一是后勤主任,第二是教务主任。
紧接着就是县里的两会,两会结束后政协又开了个“如何写好提案”的专题研讨会,选了一些委员代表集思广益。政协主席先讲话,列举了最近三年的提案数目,今年严重下滑,县领导嘴上不说,心里不满,政协没有发挥应有的作用。马上又要换届了,提案是一个委员能否继续留在政协的主要因素……
桌子上手机的指示灯在闪,吴亮看一眼,姨父打来的,挂断,等主席退场参加下一个会时,才敢出来回电话。姨父说:“你姨被派出所带走了,赌钱。”
吴亮只好到处找熟人。真没什么熟人在公安口工作,只有一个高中同学余大智在交警,也不管有用没用,一个电话打过去求助。余大智回话:“问了,你姨是组织者,所里定了罚款两千,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拘留了。”
吴亮问:“不能少点儿?听说桌上的钱都搜走了。”
“两码事。那是赌资,要没收的。”
回到会议室,蔡副主席刚讲完话,让挨个儿发言。吴亮听了几个人的发言,基本上都是从网上下载的,官话、套话一大堆。轮到吴亮了,吴亮接过话筒:“我检讨,我今年没交提案。我刚才就在想,我这种情况是不是反映了大多数委员的心态。前几年我差不多交了八九份提案,怎么回复我的呢?都是从哪儿抄的套话,跟刚才大家念的稿子差不多。我们教育局特别有意思,办公室直接给我打电话,很不耐烦地命令我‘满意’。所以我想啊,提高大家写提案的积极性,要从根本上解决,那就是督促提案办理部门认真办理,认真答复。这还牵涉到我们每年对提案办理优秀单位的表彰,一定得表彰真正重视我们提案的办理单位,不重视提案就是不重视我们政协,政协不能把这样的办理单位列入表彰名单,那不仅极大打击了我们委员写提案的积极性,而且还助长了没有好好办理提案单位的工作态度。我第二个建议也是关于表彰的,优秀提案表彰。这是我们政协委员写提案的一个重要导向,优秀提案好在哪儿,政协公布出来,让委员们学习学习。这样一是大家心里有个好范本,二也杜绝了关系户。有的委员讨论会上一句话都说不囫囵,提案却成了优秀提案……”
会议结束已近12点,好几个委员特意过来向吴亮竖大拇指。吴亮心想,你们都清楚,就是不愿意说,我这是傻啊。果然,中午快1点时蔡副主席电话打过来:“吴亮你什么意思啊?你说说我们每年表彰的哪个单位哪个委员不够优秀资格?你有意见咱们可以私下交流嘛。再说了,那些表彰都是政协主席办公会统一定的,又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主席在的时候你怎么不敢讲?你是欺负我快退休了管不了你了?”
吴亮苦笑,懒得再解释。
3
地震时,吴亮正上课。中午,人精神都不太好,地底下像过一辆快速的载重车,轰隆隆一阵。天花板吊着的日光灯在晃,吴亮还以为没睡醒。几个胆大的学生指着日光灯:“地震!”
可能因为没经历过地震,不知道地震的厉害,吴亮一点儿也不害怕。他只是放下课本,恹恹地说:“下楼吧,别地震了。”
学生们哗哗朝外涌。吴亮下楼时,两座教学楼之间已经站满了学生——真有地震发生,那里也不安全,吴亮当时没意识到。不久,就有人从网上看到消息,汶川地震了。吴亮有个同学在四川,电话果然打不通。
大家只能在电视里看救援。然后是各方捐款,领导和党员带头,全校捐了将近一百万,好多学生的压岁钱都捐了出来。周五的读书会也不开了,吴亮让各班打开电视,看汶川的救援情况,也算一种教育。
秋季开学,吴亮带的这一届进入三年级。尽管前面两年成绩都很好,但高考才是最终的检验,吴亮不敢放松,尽量减少一切出外活动。
刚开学就遇到一个活动,省报“改革开放三十周年征文”,吴亮投了一篇稿子,得了一等奖,人家很重视,颁奖典礼规格也高,省里还有领导参加。吴亮在QQ里说去不成,学校有事走不开。那边急了,打电话过来:“吴老师,领导说你这个学校很有代表性,正好是1978年建校,事迹也典型。”
吴亮说:“真的很抱歉,明年再有活动一定参加。”
牛校长知道了,批评他:“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任性,你是学校主要中层领导,不是哪一个年级的领导,更不是普通教师,你的一言一行得以学校利益为重。”
吴亮笑:“牛校长,我当初说不再参加乱七八糟的活动,全心扑在教学管理上,你可是赞同的。”
牛校长说:“省报颁奖是乱七八糟的活动?”
第二个活动没推掉,全市高中语文教师培训,每校每个年级派一个代表参加。名单报上去,市教研室语文教研员又打电话,让吴亮务必到会,做典型发言。吴亮说:“不行啊,我还有个会,冲突了。”
人家也不多说,挂了电话又打给牛校长,让牛校长安排。吴亮抱怨:“讲什么啊,讲过多少遍了,还要去讲。”
牛校长说:“教师节你的发言就不错嘛,父母都是教师,过年过节学生去看他们,像多了好多儿女。我们如果对学生好,相当于多了很多儿女……多好啊,再加一些作文不要套路化、模式化的教学经验。”
吴亮说:“要不您去讲。我看每个会您都能找到参加的理由。”
牛校长语重心长:“有些活动,明知是形式也得去,这样才能保证你今后的工作中少点儿形式。”
4
周末姜三打电话,吴亮正在电业公司楼上打球。小广场毁了,听说要建地下商场,上面还是广场,但暂时不能打球了。电业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最近喜欢上了羽毛球,会议室划了块场地。公司开大会少,小会有小会议室,开大会时再把塑胶收起来。就是有点儿远,一高到那儿差不多有四公里。
姜三问他在哪儿,晚上给边县长送行。边东方调到市里任教育局长,已经公示了。吴亮问去哪儿,姜三说:“河南边,我去接你。”
上了车,吴亮问:“姜总,能不能赞助一个羽毛球赛?”
“能闹出动静不?”
“当然。电视台肯定会报道,开幕式你要在台上讲话,最后还要颁奖——奖品方面你也可以做一做文章啊。”
姜三问:“得多少钱?”
“三五千块钱呗。”
姜三哼了一声,吴亮问:“什么意思?”
“你只管安排。”
“就叫‘大妮杯’羽毛球赛。”
“你杀了我吧,多难听啊。叫‘姜氏杯’羽毛球赛吧,上月我才注册的公司,姜氏地产有限公司。”
有了钱的姜三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孩子的姓。以前倒没觉得什么,一天到晚缩在王畈,谁不知道他儿子不姓姜?现在好歹也算有身份了,人家一听孩子不姓姜,眼睛里满是疑问。正好中考报名,姜三托雷静找关系改回了姜。
姜三把姜家兄弟几个也都带进了城,侄子侄女们都转到了城里的学校。厂里有的是空地,随便找个角落简单盖了一排房子给他们住。活儿也好找,到处都缺建筑工人。不愿找活儿也成,送罢孩子就在县城大街小巷转悠,瞅哪儿有房卖有地卖就通知姜三过去看。交易成功,姜三另给他们提成。地要是狭,转手包给袁利平那样的小包工头。要是地上有房,旧的打倒翻新——运气好时,能在一处同时买下几家,起一栋小楼;新的买过来囤着,有机会再转手。姜三不急,那几年的经验让他明白了,时间就像个魔术师,本来是负担的挂面厂,一转眼就成了聚宝盆。
雷静在加油站等他们,三人坐一辆车。吴亮注意到雷静遥控锁车时闪灯的也是宝来,白色的——姜三这辆是银灰色。他问雷静:“边县长什么时候走?”
雷静说:“我也不清楚。就这两天吧。”又说,“你跟你姨说了我的手机号?”
吴亮说:“没有啊。怎么,她找你了?”
“好几个月前了,她打麻将,派出所要罚她。乡长刚从县委办下去,我说了一下,还是罚了三百。”
姜三问:“姓贺吧?前一段有人在县委大门口贴了张举报信,听说还有她跟一个男的在外面牵手的照片……”
吴亮戳了他一下,姜三才意识到这个话题不该在雷静面前说。今非昔比了,三个人的身份都变了,好多话题突然敏感起来,不像刚进城那几年,随心所欲。比如姜三与雷静,自从他依靠雷静开建宿舍楼后,明显对她多了层敬畏。吴亮和雷静也是,暧昧结束以后,双方都没有先前在一起的时候自然了。姜三自己变化也明显,比如他极少说大妮挂面厂,不得不提到时就说挂面厂,或我的厂。
半天没人说话,车里气氛有点儿压抑。姜三扯出一个新话题:“吴亮,我给你推荐一处房子,离你们学校不远,三间平房。关键是地势好,路边上,进出方便。”
吴亮说:“我哪有那钱。”
“不贵,不到两万能拿下。”
“我买它干啥?又没钱盖新房子。”
“把你现在的房子卖掉。不想拆旧盖新,那房子可以先住着啊,等有钱了再建。反正地在那儿放着,不怕。雷主席知道,咱县有块地拍了每亩二百万,领导高兴坏了,电视播了好几天。你看外边,到处开发房地产,地皮越炒越贵,咱县这几年也不好好批地了,挤着你去买开发商的房子。过两年地皮不更香?买,钱不够我给你添。”
回来姜三就带他去看房子。房子在防疫站和党校之间的一条向西的路上,路两边的树吴亮不认识,问姜三,姜三也不知道。姜三说:“上次来时正开花,粉红色的,毛茸茸的,喜欢人。”
还没看到房子,吴亮就有了期待。路走到头,就是他们要看的房子,出来进去果然方便。院墙拉得也工整,还有过道,房主应该是从农村搬出来的。院子地面没有硬化,一条砖铺的路笔直通到正屋,中间向东岔向厨房。厨房与正房之间一棵广玉兰树,高出两个房顶很多。厨房对面是一片菜地,南头一小片种了月季,北边有菠菜、上海青、香菜。
房主带他们又看了房子的内部结构,说:“不好意思,涨了一千。”
姜三也不跟吴亮商量:“我们现在交定金。”
吴亮拉姜三衣襟,姜三侧身跟他低语:“房子买涨不买跌,肯定是问的人多,不然不会涨。你不要我要,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吴亮其实早心动了,房子里面的结构改造一下就好了,再住十年八年没问题,位置也不错,离一高一公里不到。问题是,一高的房子不可能及时变现啊。姜三说:“我借给你。”
吴亮笑:“不如你自己买了。”
“还你一个人情——你不要我肯定要。”
吴亮坐下拟合同,姜三跟房主闲扯。房主说:“舍不得卖啊,在这儿住了七八年。儿子去年大学毕业分到省城,想让我过去帮他带孩子。”
吴亮问:“你儿子哪个高中毕业?”
“一高啊,近。”
姜三指着吴亮:“他就是一高老师。”
吴亮问房主,儿子的班主任谁,答牛老师。吴亮说:“我们校长。”
姜三趁机说:“便宜点儿,你儿子的老师啊。”
“牛老师是个好人啊。好人应该当校长。”房主痛快,原先涨一千,不涨了。
但交钱的时候,吴亮还是多交了五百:“都不容易。我多出五百您少收五百,五百块钱就算与一高的缘。”
己丑牛年
1简单装修房子,迎红蓼
2减少政协活动,尽量不发言
3洗牙
4试验班最后一程
5读书40本
——2009年年度计划
1
吴亮的新房子是姜三给装修的,很简单,粉刷、铺地板砖。春节一家人集中到县城,爷爷、姚老师还有响响,算是暖房。初三丁云海、丁云霞开车过来接响响时,爷爷他们都回去了,县城一点儿也不热闹,他们不习惯。吴亮问丁云海枣园怎么样,丁云海说不好,这两年生意不好做。
丁云海前年跟人到内蒙古搞土方,赔了。去年又跑到新疆,包了两百亩枣园,年前还给吴亮寄过来一大包枣。“今年要是还不行,就不折腾了,”丁云海说,“就待在深圳收租。”
吴亮问一年能收多少,丁云海说四五十万。吴亮吓一跳:“这么多?”
“两栋,都是六层。”
“不是三层吗?”
丁云霞接过话:“楼建到第三层,钱用不完,怕留在手里花了,又加了三层。幸亏建了六层,不然,这两年的亏怎么补?”
丁云海说:“听说新规划中有条路正好经过,拆迁了才好呢。”
吴亮奇怪:“拆迁你不吃大亏啊?县城拆迁户都是要死要活地闹。”
“那边拆迁补偿力度大,拆迁户都是暴发户,人都巴不得拆。”
第二天吴亮起得很早,吃完就去了挂面厂,商量哪天去雷静那儿。雷静去年底调任市档案局办公室副主任。
姜三拨通雷静的电话:“雷主任过年好啊!什么时候方便,我们去拜个晚年。”
雷静说:“客气什么啊,自家人,别折腾了。开学我要去一趟沿淮,到时候再见。”
开学过来,肯定是推销学生辅导资料。辅导资料利润空间大,前几年她一直在和吴亮联手做这个。边东方调到市教育局后,吴亮被甩开了,雷静自己做。再见面雷静也不提资料的事,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合作过。是啊,关系是人家的,利润当然也应该全归人家。
“毕竟是个娘们儿,还是头发长见识短。”姜三就说到挂面厂的宿舍楼,一共四十八套,姜三自己都没舍得留一套,反正厂子大,哪儿不能住?得到边东方要走的风声,雷静急了,接二连三地催姜三处理房子。姜三不知内情,说房子正涨啊。越是这样雷静越急,怕边东方一走姜三耍赖,该得的钱她得不到。催急了,姜三说我按现在的市价给你写欠条行了吧,保证不出一年全部结清。姜三还真看准了,房价一天一变,越涨越抢,越抢越涨,大多数房子都是按姜三估计的最高价成交的。可钱到手了,雷静又不敢要,姜三就帮她订了一台车。
2
开学没见雷静,也可能来了没跟吴亮说。问姜三,也没见。
周末,吴亮去接儿子,丁云霞给了他一提茶。吴亮说:“你自己喝吧,我不喝茶。”
丁云霞说:“雷主任让捎给你的。”
吴亮问:“她来过?”
“我去市里办事,见到她,非要给你捎个礼物。”
吴亮把这事讲给姜三,姜三笑:“你老婆厉害。”
吴亮纠正:“前妻。”
“别看不起她,这种人一定能成事。”
吴亮不屑:“能成什么事?之前看不起人家,见面带理不理的,现在却贴上去,恨不得认亲妈。”
姜三说:“你就缺这个,别不服气。人家边东方现在是你的顶头上司,不说让你巴结,主动一点儿不行啊?”
“要是县里的局长还差不多,市教育局长跟一个县里的普通老师,中间隔太远啊。”
高考分数公布前的那段日子,漫长得无法忍受。每天从那三间小屋出来,迎面就是媚人的合欢花——合欢这名字多好啊,两个人一起欢,大家一起欢。回去虽然晚了,但那花却一直在黑暗中等着他。
成绩是吴亮期待的,顺理成章的,也是他不敢相信的:本科过线突破千人大关,比上一年净增近三百人。一本过线一百四十七人,比上一年增加七十九人。对于一个后进县来说,进步惊人。市里也很重视,高考总结会定在沿淮一高开,而且比往年提前了一个月。边局长到会,讲话中特别提到沿淮一高年级长吴亮,还有牛校长——牛校长成为近二十年来第一个获得“市优秀高中校长”称号的沿淮校长,他和吴亮同时入选“市教育系统十大年度领军人物”……
国庆放假,吴亮才有时间带响响去看丁云峰。丁云峰被猪挤了一下,正好挤到墙上,脚踝那儿粗了一圈,疼痛难忍。二嫂出来迎他们,猪场要求严,外人进去要反复消毒。丁云峰仍躺在床上,正看电视,国庆六十周年阅兵。二嫂作势要关电视,丁云峰说:“边看边聊嘛,不耽误的。”
二嫂说:“脚不坏,他哪有时间看电视。”
“听说养猪行情不错啊。”
丁云峰说:“这半年还好,政府在收储,市场猪肉消费还可以,一直在涨,可谁知道以后呢。”
二嫂插嘴:“快撑不住了,一会儿涨一会儿跌。”
丁云峰的眼睛瞄着电视:“第一年最好,第二年开始跌,养猪的好像突然多了,到处都有猪瘟。之后又涨,差不多有一年的好时光,政府政策刺激养猪,煤老板、房地产老板都来养猪,猪太多了。地震之后又开始跌,今年上半年才转过来。”
吴亮说:“跌的时候咱不卖,有余钱了再进点儿猪,等涨的时候再出手。”
“谁有那么大的财力啊。这么大的一个猪场,到处都用钱,顶不住。”
聊了一会儿,吴亮起身要走,伤筋动骨一百天,吴亮嘱他好好休养。丁云峰说:“中午就在这儿吃饭。”
吴亮说:“老校长走了,我得过去看看。”
二嫂留响响,响响不愿一个人留下。上一年级之后,响响越来越不愿意回妈妈那儿。吴亮起初没在意,三次四次以后才意识到问题严重。响响说:“妈妈老让写作业。”
想起自己小时候,吴亮笑:“你爷爷那时候老逼我练毛笔字,我心里就发誓,长大了不养他。你呢,响响,恨不恨妈妈?”
响响大人一样:“不恨,我知道妈妈是为我好。”
“那不就得了,为什么不愿回去呢?”
“能躲一会儿是一会儿。”
3
灵堂就设在医院旁边的烈士陵园。说是烈士陵园,其实也是城镇居民的陵园。过去不要求火化,城镇居民葬在这里的极少。进门老远就看到灵堂前的黑色横幅:“沉痛悼念王思力校长”。
沉痛,必须的,五十六岁,英年早逝。吴亮眼睛湿了。想到与王校长相处的点滴,他做事的规矩,生病后的柔软——当然也有一些吴亮接受不了的事,但人一死,都消散了;校长这个称呼在这儿用得并不贴切,他还做过乡长——也许校长是他,或者他的家人最看重的角色。最好用“同志”,“沉痛悼念王思力同志”,既亲切又客观。当然没有改,这只是一个语文老师的洁癖,文字方面的洁癖。
送走王校长当晚,吴亮带刘红蓼回去过中秋。百转千回,他们终于走到了一起。刘红蓼早不是以前的刘红蓼了,她之前给吴亮的印象一直是高中时代风风火火的性情,接触多了才真正了解她。尤其可贵的是,刘红蓼没有野心,工作生活都没有。女人最怕的是有野心,有野心的女人不惜放低自己。野心再大一些,甚至能放弃自己,更不要说家庭、爱人、孩子了。最后一点儿犹豫很快被刘红蓼的一句话打消:“不试试怎么知道?大不了离婚呗,离婚又不是偷抢,不丢人。”是啊,人家刘红蓼一个黄花闺女都不怕,他怕什么?
姚老师当然高兴,包了一个大红包,还把手上的玉镯撸下来送给刘红蓼,算是见面礼。她问儿子:“见过家长了?”
吴亮说:“见了你之后再见他们。”
忽然想到不管真假,自己一拨又一拨也算处过五六个女朋友了,姚老师却一直没找老伴。父亲走了这么多年,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吴亮每次来去匆匆,也没有好好坐下来陪过她。晚上拉着姚老师散步,问她有没有计划,姚老师笑:“我儿有这份心就够了。妈不找,老年人历史沉重,多一个人走起来更沉重。”吴亮心里反复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多回来陪姚老师。
丁云霞也听说了,问吴亮:“是不是咱结婚送台灯那个?”
“是。”
丁云霞恨恨地说:“好有心计啊,一开始就想让咱‘蹬’(灯)。”
吴亮说:“她那时还是个学生,哪想那么多。台灯是不是你扔了?怎么一直没见?”
“扔了也没耽误咱们‘蹬’。”
4
假期最后一天,牛校长让吴亮去陪客。客人是一高优秀校友,名向前。向前在南方做人力资源,他自己解释说:“跟农村媒婆一样,中介——给工厂提供工人,给农民工介绍工厂。”
向前的班主任早就退休了,据说跟着儿子去了天津。向前印象最深的,还是语文老师。“是个老先生,眼镜戴得老像要从鼻梁上掉下来,让人担心。老先生特别认真,也特别负责。有一次他跟班主任聊,哪个学生的古文厉害,将来可以朝考古方向努力,哪个学生的现代文阅读理解不错,可以搞文学研究,哪个学生的作文好,可以当作家……班主任看到我在一边,就问向前怎么样,老先生说:‘向前鼾声好听。’”
一桌人都笑。
“但我干活不惜力,我爸经常跟人夸我,说我比我哥我妹指望得上。有一次我又听到他跟人家夸我:‘向前比他们都望得上,那两个都是读书人。’我才知道我爸是说家里的农活可以指望我,我不是读书料。”
大家又是一阵笑。牛校长好奇:“那你怎么做了人力资源?”
向前说:“进厂填表的时候,行政经理见我的字还可以,让我专门写厂里的通知、规章制度、欢迎标语、招聘广告……很无聊,我给自己找乐,一会儿换篆书一会儿换隶书、楷书、行书。写完还自己欣赏一番,哪个字写得好,哪个字没写好。后来觉得没前途,想去开货车,开货车外快多。正想辞职,厂里行政部与人事部分家,任命我为人事经理。年底公司赶货,急需临时工近百人,正要让人发广告,中介自己找上门,答应一个工人付我一百元佣金。那时候找工作难,农民工想进厂,要给人才中介交钱。我想,既然中介愿意给我这么多钱,肯定还有赚头,下去一打听,果然。从那开始我就自己私下做,与一家还没装修的酒店签了三个月的合同,周末使用一楼的大厅。同时在火车站、汽车站打周末人才市场的广告,给先前结识的工厂人事经理发红包,请他们来招聘。第一个双休日,我们接待了三千多人,门票一项收入就有五万元。后来干脆辞职成立了公司,在火车站、汽车站租下办公室,正式入行……现在反过来了,工人难找,工厂找我们合作。”
又是一轮劝酒。吴亮趁大家都在热闹,低声问向前:“可不可以在母校设个作文奖?”
向前问:“为什么单设作文奖,怎么不设总成绩优胜奖?”
吴亮解释:“现在学生作文套路化严重,这也是大环境所致,大家都急功近利,任何付出都希望马上得到回报。学生不阅读,而是按老师总结的模版写作文。这种模版,往小里说,限制了学生的想象力,往大了说,是扼杀学生的创新能力。奖励是一种导向,就叫‘向前创意作文奖’怎么样?”
这一年的两会是年前开的,吴亮请假,工作人员说:“要求不能缺席,本次会议有选举任务,人大那边选县长,政协这边选主席。”
前任县委书记10月初升任邻市统战部长,春节过后任命下来,刘县长接任书记。吴亮只好说:“我们结婚的日子定得早,政协会昨天才通知。”
对方丝毫不通融:“吴委员,对不起,你得向主席请假。”
结婚不是借口,两个月之前就定下的。其间又有曲折,刘家父母不同意。“凭什么?他比我们闺女大七八岁不说,还二婚,带着一个儿子。”
要依刘红蓼,都什么年代了,还要家长管?只管扯结婚证。吴亮不同意:“那不行,本来就委屈你了,还搞得跟私奔似的,让你众叛亲离。”
吴亮上门表示诚意被赶出来。牛校长听说了,带着毛校长一起去做工作。正好那天大雨,车子开不到刘红蓼家门前,一行人衣服都淋透了。刘红蓼爷爷看不下去,站出来反水:“人家学校的校长都过来说情,说明这孩子真错不了。”
刘红蓼为吴亮考虑,没打算办婚礼,吴亮不想太委屈刘红蓼:“折中一下,办个小型婚礼。”
一共摆了三桌,没通知朋友同事。吴亮这边只请了姜三。也没有请司仪,毛校长主持,牛校长证婚,双方家长讲话,交换戒指,新郎新娘发表新婚感言……婚礼结束,蜜月自驾游,目的地云南普洱——刘红蓼有个姨弟在那里工作,正好有一套房子闲着。姨弟说昆明的气候也不如普洱,普洱才是真正的四季如春。
庚寅虎年
1与雷、丁要有界线
2教改推广,任重道远
3读书40本
——2010年年度计划
1
吴亮上了车才知道是去丁楼,杜娟信访件的群众评议,他是政协委员代表——召集人应该不知道他和这个信访件的关系,他也不好意思再提出换人。中巴差不多坐满了,县乡领导、县市群工部两个部长,还有按要求必须有的人大代表、政协委员。杜娟老往省城跑,省里责成市县限期解决。市里下来督阵的领导正在路上。
杜娟的宅基地就在路边,两边都是两层楼房,只有杜娟的房子是简易板房,还是乡政府帮她建的安置房。有人说:“她一心告状,哪有心思管家?”
杜娟不在家,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躲起来了。杜娟的男人在,情绪很激动:“你们一大群人,到底是解决问题还是来示威?”
没人搭理他,大家站在路边等市领导。吴亮听到有人小声议论:“徐副市长马上到届了,顺便下来看看刘书记——刘书记之前是他手下。”果然,刘书记也陪着来了。
县群工部长介绍领导:徐副市长、市群工部部长、县委书记、县委办主任、县群工部部长、县纪委副书记、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纪委副书记宣布处理结果:照市价赔偿杜娟所有损失,给予时任乡党委书记记过处分,撤去丁楼村村支书党内外一切职务……
杜娟男人说:“既然政府处理了支书、党委书记,说明他们确实错了,我们这么多年因为告状带来的经济损失怎么办?”
还是没人理他。紧接着就是群众评议。坐吴亮旁边的老乡不识字,吴亮给他一项一项地念,叮嘱他满意就在后面打勾,不满意就打叉。
吴亮没见到丁云霞的爸。
中午接到牛校长的电话:“周文斌班里的学生打架你知道不?你去‘沿淮吧’看看,有个帖子,听说是郭英杰写的。”
吴亮上网一看,果然有一篇帖子,文章夸大了事实。两个学生打架,被打的陈同学报警。警察简单问了情况,建议陈同学先去就医。陈同学家长在县城打工,也赶过来,要带孩子验伤。班主任周文斌陪同。先动手的汪同学家长说,学校包庇陈同学,班主任不仅鼓励陈同学报警,还劝他去医院验伤,激化矛盾。汪同学家长找校长,校长说他同意政教处的处理意见,劝退。汪同学可以保留学籍,转到其他学校就读。但没转走,二高一问是一高劝退的学生,不愿接收。汪同学想回来,被拒。家长找到记者,说是校长威胁他们,如果处分记入档案,将会影响孩子考学、考公。
郭英杰起初不承认文章是他写的。学校做通了汪同学及家长的思想工作,让其撤稿,郭英杰这才站出来:“我是记者,我得主持正义。”
吴亮也不叫他老师了:“郭记者,主持正义为什么不敢承认文章是你写的呢?写这篇文章前你采访过学校吗?人家说牛校长说过什么话你就信?”
稿子很快就撤了,牛校长做了妥协,给郭英杰签了一年两万元的宣传费。吴亮觉得他哪是记者啊,纯粹无赖,果断删了他的手机号。
2
五一节刘红蓼回县城——周末节假日,刘红蓼回来得多一些,吴亮工作忙。晚饭后吴亮临时要到学校开会,刘红蓼说:“我陪你去,顺便散散步。”
吴亮说:“你去干吗?开完会我就回来。”
“怎么,我就这么拿不出手啊?”
吴亮笑:“走,我们手拉手散步去。”
“真到学校跟你手拉手,我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出门看到院子西南角的菜地,吴亮说:“这两天有空找点儿肥料。老是拖,菜长得像我,不蓬勃。”
刘红蓼说:“还可以吧,你是菜园子出来的,功夫还在。”停了停又问,“你还记得小时候在家里到处找馃子的事不?”
“你怎么知道?”
“你讲给我的啊。”
“我怎么跟你讲那些糗事啊?”
“老公,我觉得那是根。”
吴亮不解:“什么根?”
刘红蓼轻描淡写地说:“在普洱,你是不是翻了姨哥家的柜子抽屉?”
吴亮不敢看她:“翻了,忍不住。你看见了?”
刘红蓼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姨哥没说,姨嫂跟姨妈说了,姨妈又跟我妈说了。”
吴亮停下脚步:“我刚来一高时处过一个女朋友,就是因为这个分手的。”
“这是一种病,心理疾病。看过一个新闻,说一个好莱坞的大明星经常从商场偷一些小东西出来……”
吴亮叹气:“每次都很纠结,有时候忍住了,有时候没忍住。”
刘红蓼说:“以后出去我尽量不离开你。”
暑假,丁云霞去市里开会,把响响送过来。响响有辅导课,吴亮老早就准备好了早餐。响响说:“比妈妈做得好。”
“你妈是我老师。”吴亮的鸡蛋煎饼确实是跟丁云霞学的。
吴亮问响响跆拳道班什么时候下课,响响说:“9点半结束,正好离演讲班近……”
“演讲班?”吴亮打断他,“演讲班学啥?”
“演讲啊。手势,表情,主要是口才——妈妈说,将来口才很重要,得会推销自己。”
“你自己呢,你自己想不想学?”
响响怯怯地看着爸爸:“我……不想。”
“那就不学了——今天就不去了。”
问响响还报有什么班,响响说电子琴、绘画。吴亮问:“都是你妈报的?”
“我妈说艺多不压身,反正暑假没事。”
吴亮给丁云霞打电话:“你给响响报那么多班,真想让他成神童啊?”
丁云霞说:“将来都用得上。”
“你用得上不?你咋不去学?再说了,演讲口才班有什么意义?演讲的目的是沟通交流,内容第一,手势表情只是形式。大家为什么都想听马云演讲?还不是因为他对互联网经济有独到的理解与认知?谁在乎他的肢体语言?不读书就没思想,手势表情再好也没用!”
3
吴中林问能不能帮忙在县城找个活儿干,孩子要读高中了,他想回来陪着。吴亮说这是正事,问能不能考上一高。一高已经把二高甩了很远,这几年的录取分数线每年都比二高高五十分以上。吴中林说:“老师说他就在一高录取线上下。”
吴亮说:“不错,再加把劲。你不是有驾照吗?可以搞个出租车开。”
“一个小县城,出租车拉谁?”
吴亮嘁了一声:“可别小看县城,开过三四年的二手车也得十五六万——没市场敢要这么多?一辆新车才十一二万。看这形势还要涨,跟房地产一样,赶紧吧。”
吴中林惊讶:“十五六万?我偷啊!”
“要不,你跟嫂子也去出个夜市,随便卖点儿小吃就能裹住生活。”吴亮给他出主意,仔细讲了二哥丁云峰的收支,一个月夫妻俩净收入能有六千元左右。之前丁云峰办养猪场,去年还好,今年年后猪价大跌,养猪户多了,饲料飞涨,可猪多了,价自然也落下来。退出来歇了一个多月,不能坐吃山空,最初是二嫂一个人干,靠着人家的烧烤摊,煎韭菜馍卖。后来看生意不错,拉着丁云峰帮忙。吴亮去过一次,建议他tnprzL2PFyOvY3vXKtRwvoYqv3IajAlYYBHj5XUHjto=们把汤圆换成粥。二嫂说人家卖韭菜馍都是配汤圆,吴亮说就因为别人都配汤圆,你卖粥才有竞争力。试了几天,还真是,韭菜馍卖得也更多了。
吴中林还是老样子,困难一大堆,什么执照难办、摊位摆哪儿……吴亮无语,这样下去,堂哥永远也不可能碰到丁云海那样的机会。
最终,吴中林的儿子也没能考上一高,比一高分数线低了十几分。吴中林在二高附近租了房子,他帮人卸货,临时工,收入还可以,就是累,经常要扛上百斤的大包,半夜三更随时可能出去干活。开学前吴亮带着刘红蓼去看他,安慰孩子:“好好学,你要是能进入二高前一百名,我想办法把你转到一高借读。成绩差了,去了一高你也跟不上课。”
全省作文教学研讨会点名要吴亮去做典型发言,吴亮在研讨会上讲了三点:一是套路作文盛行。二是阅读是创意作文的唯一途径。三是好作文的标准——新、真、美。
省实验中学的张副校长也是语文老师,抽空过来听会,中午特意找到吴亮的房间。“吴老师上午的发言对我启发很大。我们之前一直沾沾自喜于作文模版教学,您这一讲,让我醒悟过来,模版作文其实阻碍了学生的创新……吴老师有没有挪挪地方的想法?实验中学欢迎您。”
吴亮没想到这么简单。谁不想去?杨前进的人生终极目标就是进省实验中学啊。问到沈慧仁老师,张校长说:“你没听说?沈老师已经被江苏一所中学聘走,年薪一百万,去做奥数辅导老师。”
张校长邀请他趁这次开会先去学校看看,吴亮说:“不用,去过。”
还是别去的好,去了就会传到沿淮,不能八字还没一撇呢,沿淮就已经满城风雨了。
4
雨没有,风还真吹到了牛校长耳朵里。牛校长没有直接找吴亮谈,他知道吴亮有自己的想法。上次之所以能留住他,一是因为“地高”小,吴亮不太看重,二是因为自己手里有可以让吴亮实现抱负的资源。现在不一样了,省实验中学,任何一个县城教师都难以抵御的诱惑。牛校长考虑了一周才开始行动,他要给吴亮更大的空间,省实验中学给不了的空间。
牛校长自己动笔写了一个报告,满怀对沿淮高中教育的赤诚,请县里出面挽留吴亮。教育局长从乡党委书记转任一年多,还不认识吴亮,说:“得按组织程序来,我先跟分管副县长汇报。”
等了几天,牛校长趁开会又问局长,局长说:“还没见到县长。”
牛校长不愿再等,直接去找组织部长——高部长刚刚转任副书记。部长问牛校长:“你想让我们做什么?”
牛校长说:“领导可以找他谈谈,留他为沿淮教育做点儿贡献,人都是讲感情的嘛,领导的诚心说不定能打动他。”
“他有这么重要?”
“这么说吧,他是我们全省都数得着的语文老师。领导要是能提拔他,让他主管一个学校,他的教育理念会让更多的学生受益。”
部长说:“好,我知道了。但组织有组织的程序,你是校长,应该清楚。”
牛校长就盼着程序,一周过去了,又一周过去了,仍然没动静。牛校长等不及,也不找县长了,干脆直接找刘书记。在刘书记办公室门前等了两天也没等到,后来听说刘书记在新区参加一个楼盘的开盘仪式,赶过去人家正好结束。牛校长上去自我介绍:“我是一高的校长,想请刘书记帮个忙。”接着讲了吴亮的重要,讲了省实验中学在挖他,讲了自己的想法。
刘书记问:“与吴亮沟通没?”
牛校长说:“没有。前几年他要去‘地高’被我拦下,让他做了年级长,以实践他的教育理念。省实验中学太厉害了,我没有那么多的资源可以对抗,只有请刘书记帮忙。”
刘书记笑:“你不怕他抢了你的位置?”
“我觉得他能把一高带得更远。”
刘书记感慨:“难得你这胸襟,我跟组织部门沟通一下。”
直到高副书记找吴亮谈话,吴亮才知道牛校长一直在为挽留他奔走。他给刘红蓼打电话:“我不走了。”
刘红蓼问:“为啥?”
“我要当县长。”
刘红蓼记得这个梗,跟着笑。
吴亮就讲了牛校长为留住他一级级推荐他当副校长的事:“当不当不要紧,为了牛校长这份心思,咱也不能走啊。”
刘红蓼安慰他:“校长跟县长差不多,县长管全县的人,校长是教育全县的人。”
吴亮说:“你这个解释好。再者我对大城市也没兴趣,无非人多车多。还是沿淮好,哪个饭店的鸡做得好,哪个饭店的牛肉做得好,我都一清二楚。”
刘红蓼补充:“哪儿能打羽毛球你也清楚。”
“还是老婆了解我。说实话,去省实验中学可以满足我的虚荣心,带出一些好学生,但我要是留在沿淮,可能惠及更多的学生。牛校长不遗余力地举荐我,图什么?我得向牛校长学习。”
吴亮的副校长任命是元旦节前下来的,同时提拔的还有丁云霞、方书记。丁云霞被交流到二高——她也想留在本校,无奈没有吴亮的声望。即便如此,丁云霞也很激动:“小时候算命,人家就说我能当官!”
吴亮皱眉:“副校长,算官?”
“当然算。我爸不才是支书?大嫂那么硬的关系,不才副局长?我命里有。”
“命?你往南,说是命里注定要往南。再往东,又说命里注定往南又往东。反正怎么说都是命。”
章亚平也跟他们同一批,反贪局副局长。还有一个熟人,羽毛球球友赵大庆,县委办副主任调任镇长。
吴亮第一次参加校长办公会,负责记录的办公室主任周文斌告诉他:“郭英杰被人打了。”
毛校长也说:“听说是在参加一个什么饭局回来的路上,打得不轻,鼻青脸肿的。”
吴亮评价:“没想到报应来得这么快。”
这一点,大家难得一致了一回。牛校长说:“这算是今年的一个响炮。他没报案?”
周文斌说:“他敢?为什么打他,一查还不都露馅?他那些破事还不都抖搂出来?再者,报了也不好查,说是在一条僻静的街道,没摄像头。”
周末去接响响,吴亮才知道郭英杰参加的是迎接丁云霞到二高任职的晚宴。吴亮劝丁云霞,不要跟这样的人走太近,丁云霞说:“他贴上来,你总不能赶他走啊。”
辛卯兔年
1少掺和作协的事务
2戒骄戒躁,任重道远
3买车
4现场看林丹打球
5读书50本
——2011年年度计划
1
正月初五上午,教育局长带几个高中正职校长给刘书记拜年,刘书记问怎么没见吴亮,局长让牛校长赶紧通知他过来。
吴亮赶到饭店,刘书记也没多问:“吴校长来晚了,先吃一阵再说。”
牛校长介绍吴亮上任以来的工作:“烧了两把大火。一个是搞优秀生的竞赛辅导,通过竞赛,引领学校的日常教学。二是给局里写了申请报告,希望设清北班,把八年级升九年级的优秀初中生集中到高中培养,这样既能遏制初中优秀生的流失,又能将高中知识提前输入,为高考赢得更多时间……”
“我们等着你的第三把火。”刘书记起身敬酒,“沿淮的教育就看各位了。旁边还有一桌客,我等会儿再过来陪大家。”
刘书记没有返场。
晚上,吴亮和刘红蓼没回县城,约了姜三。姜三搬到市里了,市里教育资源好。姜三感慨:“以前的孩子拼智商,现在的孩子拼爹。刘书记高书记的儿子都在美国读大学,蔡主席的闺女在澳大利亚,边局长的闺女在英国,郭英杰的儿子在韩国……爹不中,儿女能去哪儿留学?”
两人也好久没见了,姜三的车换成奥迪了吴亮还不知道。吴亮开玩笑:“姜总还差钱买奔驰宝马?”
姜三说:“奥迪是国企领导的标配。”
吴亮问是不是叫上雷静,姜三说约过她几次,大多在县里,不凑巧。姜三在市里也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沿淮,关系渐渐淡了。雷静调到市里后,吴亮也没跟她见过面。结婚她倒是随了礼,让人捎了一对手串——一红一黑,嵌着硬金,很“壕”,也很用心。刘红蓼喜欢,吴亮觉得太夸张,不适合老师,一直没戴。
“就咱仨吃饭,人太少了吧?”
“我叫一个朋友,‘地高’老师。”吴亮打电话给杨前进,杨前进还在县城没回来。
“还是我来叫吧。”姜三说。
叫的人很快赶到,穿着蓝色毛线裙,外面罩大红呢子大衣。“徐总,”姜三介绍,“负责处理公司在市里的业务。”
吃罢晚饭,刘红蓼去提车,徐总哆嗦一下靠到姜三身上,又马上闪开。吴亮装着没看见,说:“今年真冷啊。”
姜三说:“咱明年去海南过年。”
正说海南的天气呢,吴中林的电话过来了:“你啥时候回去啊?”
吴亮莫名其妙:“过完年才回去,又回去?”
“你不随礼?”
“随什么礼?”
“老铁死了,你不知道啊?我昨天才从老家过来,你要回去,我就蹭你的车。不方便,就帮我带个礼回去。”
2
老铁死得突然,初三感冒,扛了一晚,第二天加重,吃药睡一夜,稍有缓解。中午家里来客,陪着喝了几杯酒。吃饭的时候眼睛红了,想吐,怀疑喝了假酒,平日半斤八两不碍事的。客还没走,人就不行了。
卫生所说嘱咐他了,吃头孢不能喝酒。雷静母亲说:“说了他能不听?”
双方扯不清,又是乡邻,雷静不让母亲再纠缠这个。吴亮和姜三坐一旁陪着,帮不上忙,村主任是雷静本家,早安排妥当。老铁唯一的儿子还小,人来客去的都是雷静张罗。
吴亮问吴中林:“没见雷想啊,还没回来?”
吴中林说:“刚才我听他们说,怀孕了。这边是丧事,孕妇不能过来。”
吴亮感叹:“老铁没福的命啊,新房才住上几年?”又跟姜三介绍,“年轻时老铁能挑百十斤担子赶遍远近的集,现在两个闺女有出息了,他突然殁了……”
吃过中午饭,吴亮招呼吴中林:“有人现在回城,你要不要搭车?”
吴中林说:“我老板特意让我回来帮忙,不急。”
“你老板?哪个?”
“你认识,徐团结,二高的。”
吴亮听说过这个人,但没见过,丁云霞的学生。丁云霞去二高后,让他进了学校中层。吴亮问:“啥公司?”
“办公家具。”
“你能做啥?”
“啥都能做啊,装卸、卫生、跑腿……”吴中林说,“对了,你们学校要是需要,跟我说,算我的业绩。”
吴亮笑:“我不管后勤。”
“在哪儿买都是买,你抽空跟校长说一声。”
吴亮本来还想问,你老板知道咱们的关系?想了想,还用问?他一个农民工,怎么会认识徐团结?临时又改口:“你们老板会用人啊。”
吴中林笑:“响响妈让我去的。”
开学不到一个月,二高校长出事。
一个长帖,有图有真相。少妇带孩子上学,租住的房子正好在校长家对面。帖子上有校长与少妇的来往截图,QQ、短信。情到浓时,双方发誓各自离婚重组新家。女方信以为真,真离了。校长一拖再拖,女方急了,到校长办公室大闹了一场。这些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校长的处理方式。女方某次又去找校长,校长和老婆联手打了她一顿,女方报警。双方坐下来谈,校长老婆答应十万块钱了断,女方不同意,赌气要五十万。最后谈到十五万,校长老婆又不同意……
吴亮把这事告诉毛校长:“白嫖还打人,这校长也太差劲了。”
毛校长也上网看了帖子,拍拍吴亮的肩膀,脸上泛出光。
3
毛校长升任二高校长。牛校长带班子成员去祝贺,二高大门口赫然挂着大红的横幅:“热烈欢迎一高领导来我校指导工作”。进门还有标语:“向一高学习”、“欢迎一高领导来我校传经送宝”……
牛校长笑:“不愧是语文老师。”
毛校长和已经是二高副校长的丁云霞把一行人引到五楼小会议室,毛校长致过欢迎辞,又讲:“我们开会统一过思想,复制一高经验。承认差距并不难,明摆着的事实。问题是,如何做好小学生,二高领导班子首先要过这一关。外面成绩好的学校多的是,为什么非要复制一高的经验?因为两个学校基础一样,学生老师都生活在同样的地理环境和人文环境中……希望各处室与一高各处室对接好,我相信,一高不会有保留。”
大会开完开小会,毛校长找到吴亮:“复制一高经验,最重要的就是复制一高的教学改革。我们第一步想先邀请杰出校友吴亮同学回母校讲座。”
牛校长替吴亮答应下来:“这个,必须的。”
毛校长问:“周六还是周日?”
吴亮说:“这周末不行。”
毛校长恍然:“忘了,你得去跟红蓼鹊桥会。”
“那倒不是,去成都,看亚洲羽毛球锦标赛,票早买好了。现场看林丹比赛是我今年的小愿望。”
会开到一半,吴亮出来透气。他记得楼顶最西头有一处晾台,很大,上学的时候经常去那儿望远。到了六楼,东西都是房子,没有晾台,才意识到这楼是原址上新建的。下楼,楼梯口碰到丁云霞。丁云霞说:“我结婚了。”
“恭喜恭喜!怎么没提前说?”
“又不是什么大事。”
闲扯几句,吴亮说:“有些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丁云霞知道他没有逛话:“说啊,我又不是小姑娘。”又说,“你的话,当时听着不顺耳,过后回想,都有道理。”
“其实也是老生常谈。我承认你工作上的利落,但生活不是工作,千万不要有功利心。上次你怕我跟你抢后勤主任、教务主任,告我的黑状——我好歹也是响响的爸啊,职位真的这么重要?”没等丁云霞反驳,吴亮继续说,“我不是指责你,事情都过去了,我当时没说现在说,只是想提醒你,有个家庭不容易,你得珍惜。”
“我知道,谢谢……”听语气,似乎没有其他情绪,这感谢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在成都看球期间,吴亮看到一个大红的中国结,结上一个金色的福字,下面穗子上坠着五个字:“家和万事兴”。吴亮觉得送给丁云霞挺好,悬挂在客厅,既喜庆,又能时刻提醒她。
从成都回来,刘红蓼来接站。路上,刘红蓼说:“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吴亮笑:“好坏都得面对啊。”
刘红蓼说:“好消息是,我报名参加了省考,沿淮县委办公室,笔试第一。”
吴亮问:“怎么没跟我商量?”
“我看你短期内不会离开沿淮,还是我回去吧,都在县里方便。”
“这算好消息?人家都朝上走,你反而朝下走……那坏消息呢?”
“等等再说吧,别败了你的兴。”
“还能有更坏的?”
“好吧,你坐稳啊。沿淮一个朋友发给我的,欧主席声讨你的大字报,说你诋毁县领导、分裂作协、偷拍美女照片……”
吴亮想了想,也不算多坏。而且,这消息也不意外。欧主席总觉得吴亮能当上副校长完全是他的功劳,他跟刘书记是校友,曾经跟吴亮说过,要在刘书记面前举荐他。可吴亮从没表达过对他的感谢。
回去打开QQ,好几个朋友转给他主席致全体作协会员的信。所谓的三条罪状,诋毁县领导简直无从说起;分裂作协?吴亮确实和几个相熟的文友去过邻县,那边文友邀请,私下小聚,没有打着沿淮作协的旗号;至于偷拍美女,其实是在市作协的采风活动中,大街上的“偷拍”。
本想逐条解释一下,文字都拟好了,想想实在可笑,没发出去,只在微博上发了几个字:“即日起,本人退出沿淮县作协。”
4
年底,吴亮代替牛校长参加了沿淮县深圳招商团。这是他第一次到深圳,从没见过这么密集的高楼,像从地底下突兀长出来的芝麻秆,一棵挨一棵,参差不一。
招商团队伍庞大,大家分头行动。看到几十个沿淮籍企业主的简介,吴亮只见过向前。向前带他参观自己的公司,人力资源这一块在宝安,办公家具仓库、工厂都在坪山。仓库以前是座小山包,不断扩大,小山包快平了,又多了个模具工厂。喝茶的时候向前讲茶,台湾茶、普洱茶、福建茶,冲泡方法、口感……吃饭的时候讲中国加入“世贸”的意义,社会经济的发展是明面上的,国家深度融入全球经济、贸易和投资体系,企业、资本、产品和服务走向世界,反过来,也带动了经济调控、市场监管、社会发展、政府治理和全球治理的全方位转型……姜三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虽然他也有进步,但终究受小县城的限制,只能算个土豪,视野和站位都无法与深圳这种前沿城市的企业主比。
最震动吴亮的还不是向前。向前的儿子向明在一所私立中学读书,下午5点多就回来了,不上夜自习。吴亮问他:“老师没布置作业?”
向明说:“有,上午的作业中午我就做完了,下午布置的,十分钟就能搞定。”也没上辅导班,报了两个兴趣班,书法、篮球。
“考试怎么办?”
向前明白他的疑问:“小明的学校在深圳很好的,本科升学率90%以上,跟咱们沿淮一高差不多吧?”
吴亮心想,我们的学生赶得多紧啊。“知道小镇做题家不?我们培养的都是做题家。孩子们跟机器一样,做了成千上万道题,成绩上去了,但能力没跟上。比如语文,考试他能考好,但语文能力差,甚至请假条都写不好。”
回想自己的求学时代,升学率并不高,但轻松啊,下午第三节还有自由活动时间。现在呢?吃饭都跟打仗一样,排队时还在背书。老师也不得闲,早晨6点多到学校,晚上10点多离校,哪还有自我……没有反刍的时间,自然消化不了,只能死记答案。吴亮觉得自己也退步了,没有读书会那时候的冲劲了。
丁云海来接吴亮去他那儿看看,吴亮问多远,丁云海说:“不远,前面就是。”
车跑了足有半个小时才到,吴亮说:“这么远,还说不远。”
丁云海笑:“十几公里算远?”
问他对深圳的感想,吴亮想了一下:“让人聚集到一起的,不是热闹,是人们对财富的追求。”
丁云海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读书人,不一样。”
丁云海的朋友上来跟吴亮握手,丁云海介绍:“蛮子,也是老乡。几年前还是富豪。”
蛮子兄弟四个,大哥二哥结婚耗尽了全家的家底。轮到三哥,家里立不下脚,只好出去打工。蛮子还小,路过的算命先生说他命里不缺钱。村里人当笑话讲。初中没上完,蛮子被人带到沿淮县城,帮人家刷涂料。大多是白色,偶有客户要粉色、红色、黄色……蛮子由此学会了调色,红色加黄色变橙色,黄色加蓝色变绿色,红色加蓝色变紫色……像变魔术,蛮子很喜欢。澳门回归那年,蛮子攒了五千多块钱,只身去找三哥。钱快花完了,才在高埗一家鞋厂找到人。三哥一直不跟家里联系,因为没挣到钱。蛮子计划安心在厂里干一个月,既然来了,至少得挣个回去的路费吧。调色也是鞋子生产的一道重要工序,属技术工,月薪是普通工人的两倍。做够一月,蛮子要走,老板以为他嫌工资低,又加了三百。年底,蛮子代表工厂参加东莞市鞋业协会的职工技术比赛,四个小时内,他按国际色卡调出十六种颜色,排名第七,被深圳一家鞋厂挖走,升为主管。干了半年,辞职自己开厂,一个月收入几十万,淡季也有几万。还找了一个女朋友,几乎算是厂花,细皮嫩肉,凹凸有致。
谁也不知道蛮子什么时候开始赌博的,就像谁也不知道他怎么练就了一副调色的本领一样。开始时只与生意伙伴赌,十点半、炸金花、斗地主、买六合彩……赌注越来越大,还嫌不够专业,又跑到澳门。蛮子一直没忘那个算命先生说过的话,他命里不缺钱——什么叫不缺钱?用不完花不尽才叫不缺。开工厂肯定不是他发财的命,太慢,他的命应该就在赌上。其间,与厂花结了婚,育下一儿一女,仍然没人管得了他。老婆心思多,不时从他身上挤出一些钱攒着,在老家县城买了套房子。几年之后,资产赌光,蛮子又成了打工仔。不过他技术好,进哪个厂都有权开单买材料吃回扣……
蛮子把车停在一栋小楼前:“这是海哥的第二栋楼,第一栋马上就要拆了。”
吴亮笑:“老家一说拆,都气得不行。你们好,一说拆,好像中了大奖。”
丁云海说:“这边按规矩来嘛,拆迁补偿力度大。你看北站那么大的政府项目,有一栋小楼没谈拢,就是不能拆。”
吴亮又问他的枣园,回答早不干了,赔光了。吴亮心想,暴富是因为抓住了机会,并不等于有能力做更大的事,委婉劝他:“还是做点儿自己能操控得了的事。”
又问雷想,说是刚生了个儿子,还没满月,出不来,男人又奖励了她一套房子。丁云海感叹:“女人生得好看就是好啊,少奋斗多少年。”
这几年雷想回老家,不是坐飞机就是开奔驰宝马,村里说起她,都是一脸的不屑,转过脸,又巴不得自家的闺女赶紧长大,成为下一个雷想。
从深圳回到县城,车在北十字街停下。有人惊呼:“红绿灯啊!”吴亮伸头看,十字路口的人行横道前真的有了红绿灯。行人似乎还不习惯,左右看看,犹豫一下,顾自前行。
(未完待续)
选题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伟
插图/纪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