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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的“不教”教育及其当代价值

2024-07-25李彦群

中国教师 2024年7期

【摘 要】孔子的教育实践之中,“不教”既是一种教育哲学,也是一种教育方法。在《论语》《孔子家语》等典籍的记载中,每一次的“不教”,都有深刻的含义。孔子的“不教”思想和实践,与其重视思与行的结合、重“道”轻“器”以及人本主义思想有密切的关系。对孔子而言,“不教”是一种收放自如的、追求善教的教育哲学;“不教”的学理基础是受教育者的自我领悟;“不教”的内核是充分遵循学生的学习时间和学习速度,不以知识获得为满足。孔子的“不教”启发我们要择机而教,择事而教,择人而教,师生双方的共同参与,可以成就“不教”的教育效果。

【关键词】孔子 不教 当代价值

孔子是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教育家,在很多场合有过对“教”与“不教”的阐述和实践,关于孔子的“教”,古今学者已有多种论述,而关于孔子的“不教”,相对较少。长期以来,我们往往忽略了这种“不教”的深刻内涵。当前,从孔子的思想之中寻找借鉴,可以丰富我们对于教育哲学和教育方法的理解,有效深化教育实践,提高教育质量,促进学生发展。

一、孔子“不教”教育的理论来源

孔子的“不教”,是和言教、身教、境教等并列的教育手段[1],“不教”蕴藏着深刻的教育智慧。孔子的“不教”,有深刻的思想根源,需要具体分析。

1. 孔子思想中的“思”与“行”融合思想

孔子主张“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①),强调学与思的结合。学习过程中的思考是以学习为基础的,“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卫灵公》)。脱离知识根基的思考,没有具体内容的思考,等于是无根之水,无本之木,唯有“一定经过自己的思考,进行剖析、理解、鉴别、融会、贯通、加工、整理、明确要旨,形成中心,以逐步建立自己的思想体系,达到‘一以贯之’的目的”[2]。思考的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孔子注重学生的自我思考、自我探索。思考之外,又有“行”,即实践。孔子认为,一个人应该“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孔子亦说,“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行是学习的先导,行也是学习内容的验证。在学习过程中,孔子非常看重学生本人的实践,孔子主张学生自己在实践中获得真知,教育的终极目的是做事,是实践。一个人的成长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学思结合阶段,这是理论知识学习的阶段,也是学习过程的初级阶段;待到知识掌握已经足够稳固,便进入第二阶段,即学行融汇阶段,需要在洒扫、应对、进退等实践中验证、强化所学知识。

2. 孔子思想中的重“道”轻“器”思想

孔子说,“君子不器”,他反对学生成为一个具体的物象。“器”的反面是“道”,儒家主张“道不远人”。孔子所说的“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即是用玉帛和钟鼓等物质的东西揭示背后蕴藏的、观念中的“道”。孔子虽然“其少也贱”,但是他所向往的是周公的礼乐设计,所以,孔子是“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君子谋道不谋食”(《论语·卫灵公》),所以在陈蔡,孔子师徒绝粮,“从者病”,但是孔子弦歌不辍。孔子所牵挂的是“文武之道”,“道”如果能够赓续,个人的荣辱,甚至生死是不重要的。孔子主张,教育一定让学生学会为道之法。“道”可以看作是学习的中心内容,孔子说,“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论语·阳货》)。重视“道”,就是轻视“器”,所以对子贡这样的“瑚琏”之“器”,孔子是持保留态度的。在教育学生时,孔子反对学生学习生产劳动技术,就是主张以“道”统领“器”。对于樊迟在农业生产上的关注,孔子批评说:“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论语·子路》)作为高级政治管理者,治理国家的关键,不在于“器”而在于“道”,应该积极主动追求“道”。孔子认为,学生应该积极主动地与有道之人交往,甚至在选择住所方面,应该“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论语·里仁》)。

3. 孔子思想中的人本思想

孔子关注普通百姓的疾苦,他说:“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论语·颜渊》)在孔子的观念里,人是重要的财富,是第一位的,也是社会发展运行的最重要的元素。孔子强调人与人之间的亲近和友爱,“亲亲为大”。家庭内部,即使有“攘羊”的亲人,也需要“父为子隐,子为父隐”(《论语·子路》),体现“直”的精神。相对于“攘羊”的小节,“亲亲为大”所营造的和谐才是孔子最重视的。对于现实的人生,孔子强调应该以“仁”为基本原则,“樊迟问‘仁’。子曰:‘爱人。’”(《论语·颜渊》)对于现实政治的尔虞我诈,孔子强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对于百姓的疾苦,要“无违”(《论语·为政》)。推及统治者,就要求统治者正视民间疾苦,以正确的态度爱护百姓,要“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论语·学而》)。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他是把百姓看作国家的根本,所以对于部分求学者问的“生”“死”等问题,孔子拒绝回答。与其纠结于生死问题,倒不如去关注百姓的生存问题。有学者认为,孔子的学问使人的生命发生根本性变化,体现的是生命的进步[3]。

二、孔子的“不教”教育的理论阐释

孔子在针对不同的求教者的问询时,所做的“不教”,不是率性而为,而是有意为之,其核心目的还是一种“教”,只不过手段发生变化而已。

1. 不教作为一种思想:“不教”是一种收放自如的、追求善教的教育哲学

孔子主张“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论语·述而》),教育过程中,如果只有教师的讲解,没有学生的参与,那么就被称为“灌输”,是一种注入式教学。孔子关注学生的现实状态,根据情境、学生个性等的差异,有针对性地进行引导,已经达到一种境界。孔子对于“天”即万物的运行法则有种天生的尊敬,在辩知世界时,认为宇宙存在着不为人的意志所改变的运行法则,不需要太多言语的叨扰。他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不教的学问,就是个体在人生之中历练,最终明白世间万物的道理。因此,“不教”就是“善教”,是一种教育哲学。

“不教”需要一定的条件,条件即是学生的思考,如果学生缺乏此种能力,那么“不教”将减少或者停止实施,以待学生进一步的追问。孔子说:“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论语·述而》)因此,“不教”的教育提倡学生自身的观察、理解、内化。比如,就教育内容上说,孟懿子问“孝”,孔子简单回应说“无违”。“无违”的后面没有携带宾语,“违”什么?父母意愿,百姓心声?这需要孟懿子自己理解。就教育目标上说,孔子曾对曾子说“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曾子回答说“唯”,师生之间没有多余的对话,其实答案就在问题之中。就教育方法上说,孔子在指导孔鲤时,认为需要“学诗”“学礼”,而学诗的方法,学礼的技巧,孔子没有讲。这体现了孔子的基本教育哲学观念,孔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的一切行为都是出自自然,绝少矫揉造作的成分。以此投射到教育上,孔子的“不教”,是出自自然,属于教育哲学理念的镜像反应。

2. 不教作为一种情境:“不教”的学理基础是受教育者的自我领悟

很少能看到孔子声疾色厉地训斥学生,他的“因材施教”思想具有鲜明的现代色彩,即承认学生的自主学习能力。子贡欲去除告朔的饩羊,孔子告诉他,“尔爱其羊,我爱其礼”(《论语·八佾》)。孔子的语气,包含了对学生放弃古礼的失望,但是孔子并没有训斥子贡,而是寄希望于学生在某个时刻能理解“礼”的深意。孔子告诉宰予,“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论语·阳货》),以此作为对宰予免除三年之丧的回应,并提醒他是否“心安”。在孔子看来,教育的最高境界不是以教师的地位强力压制学生接受自己的意见,而是以理服人,暗含了发挥受教育者学习能动性的思想。孟子也主张“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4]297。

孔子关注的是现实的人生,主张“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有人问孔子关于“禘”这种祭祀的理论,孔子推辞说不知道。孔子无常师,他熟知“俎豆”之事,却只是说“尝闻之矣”(《论语·卫灵公》),回避话题,以无言的举动、高超的教育智慧展示对于求教者的引导。对于看似无关紧要的祭祀之理,孔子想到的是作为天下制度与规范的层面。季桓子死后,鲁国大夫朝服而吊,子游问于孔子“礼乎”,夫子不答[5],也是同一个道理。军事也是孔子有意回避的教育内容,即使是面对贵为一国之君的卫灵公,孔子的回答仍是“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论语·卫灵公》)。对于不同的受教育者,或以琴声,或以沉默,孔子以特殊的方式应对受教育者的问询,孔子此举寄希望于受教育者的自我领悟。孟子有更为清晰的解释:“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者也,是亦教诲之而已矣。”[4]277

3. 不教作为一种方法:不以知识获得为满足,而以引导思想性为追求

《学记》提出:“善教者,使人继其志。”[6]286“继其志”,即学生把握住老师的基本理念,沿着老师指引的道路去学习。孔子善用“不教”,他的教育以思想性为主,不以求得具体知识为满足,而要引导学生自觉主动,使之能继续达到教师所指示的方向和要求。所以,“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道而弗牵则和,强而弗抑则易,开而弗达则思。和、易以思,可谓善喻矣”[6]286。“善喻”是教师外在的教学行为,其内在的本质是不拘一格的教学手段。教师根据学生特点引导学生发展,但是如果学生拘泥于知识,不会变通,那就是教育的失败,孔子以否定式的语言表达了对于知识固化的反对。他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论语·子路》)“不教”就是对僵化学习方法的反动。

孔子推崇“问学”,他引导学生关注社会中的重大问题,把社会作为施展自身才华的场所。樊迟关于农业生产的问题,是一种纯粹体力劳动,纯粹属于“劳力者治于人”的范畴。孔子拒绝回答这类问题,孔子用“不教”的形式,寄希望于樊迟醒悟。孔子认为在上者“好礼”“好义”“好信”,是引导社会归于秩序的基本原则。荀子继承了孔子的这种思想,他说:“农精于田而不可以为田师,贾精于市而不可以为贾师,工精于器而不可以为器师。有人也,不能此三技而可使治三官。曰:‘精于道者也,精于物者也。’”[7]拒绝回答的教育形式,预示着学生需要更加细致地思考问题本身,形成思考力。

三、孔子的“不教”教育的当代启示

教学是一场师生共同参与的活动,“不教”的行为充满了教育智慧,它的另一层含义是鼓励学生自己的思考。“不教”表现了教育的“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方法,教师只有在拥有足够的知识、技巧的基础上,才能恰到好处地实施教育。就“不教”来说,需要考虑教育的时机、内容、教育对象。

1. 择机而教:选择恰当的时机进行教学

韩愈说:“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教师解惑应把握教育时机,“教学中的时机就是在教学时间上客观存在的一个重要时刻,也是联系过去和未来的一个时间节点”[8]。孔子能针对不同的情况,选择恰当时机指出应对与解决方案,以此解决学生的疑惑。教育的可贵之处在于“无声处”,好教师不是将知识灌输到学生的头脑之中,而是选择在合适时机激发学生的思考,最终使学生完成道德与知识的丰收。孟子也指出,“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之也,是皆穿逾之类也”,清楚指出教育时机的重要性[4]313。《学记》记载,“大学之法,禁于未发之谓豫,当其可之谓时”[9],指出了根据时机开展教育的原则。

教师在教育过程中应该采用多种方法,这是每一位师者的共识,但是如何实施,如何在关键时刻实施“不教”,就是一个技术问题。“在教师的教育教学中,时间是一个重要的因素,教育活动中的时间管理、时机选择都蕴藏着无穷的智慧。”[10]“不教”的时机选择非常重要,过早、过晚都不利于教育效果的实现。从这个角度说,“不教”是一种艺术,一种高超的教育艺术。“不教”实施不当,“教之而不受,虽强告之无益,譬之以水投石,必不纳也”[11]。所以,教师的专业知识、教育方法、教育智慧、教育判断等构成“不教”的基础。

2. 择事而教:借助适当情境开展教学

“不教”考验的是师生双方的智慧,一方智慧欠缺,则不教会变成“空白”,教育目标无法达成。孔子的“不教”智慧体现在对教育内容的确定和选择上,他乐于在具体的情境中实施教育。不同的情境,为“不教”的发生提供了前提。孔门弟子中的优异者,大都了解老师的这一特点,所以才能在不经意处,留心老师的言行,才有“不教”的发生和实现。《礼记》提出,教师的责任在于“教之以事而喻诸德者也”,宋代大儒朱熹也认为“小学是事,如事君、事父、事兄、处友等事”[12]。“事教”是古代儒家教育传统中的重要特点。教育不是空洞的理论的展开,“学而时习之”就是要到具体实践中进行锻炼,教育是在具体的“事教”之中,明白万事万物的道理。

教育不仅是传播知识,更是“道”的承继,但“道”不是虚空的,而是落在具体的“事”和“物”上。孔子讲“仁”、讲“礼”,均是根据具体的教育对象和具体的问题展开,所以,面对不同的受教育者,“仁”有“爱人”“克己复礼”“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差异化的解释。作为一种教育方法的“不教”,便必然是基于具体的“事”展开。应该说,并非所有的教育内容均适用“不教”。教师在教育过程中,选择合适的教育内容,结合具体背景进行教育。可以说,“不教”是一种诱导,点燃了学生心中智慧的火种,也让教师的“不教”具有了教育意义。

3. 择人而教:针对学生学习能力开展教学

孔门主张反省,反映了孔子返归于内的教育思想,这也是学习的主要方法和主要路径。“不教”有多种形式,孔子的实践也是根据外界环境和学生的不同而有所变化,朱熹亦主张学生学习需以学生自我为主,他说,“读书是自家读书,为学是自家为学,不干别人一线事,别人助自家不得”[13]。学生的勤奋努力,可以看作“不教”的心理基础。教师实施了“不教”,便是将问题和解决方案的探索递到了学生一侧。“不教”需要考虑学生的反省能力,或者说需要考查学生的自我感悟能力。正是教育过程中的善于反省,才引导学生在知识和思考上的蜕变。孔子的教育主张反对灌输,而是鼓励学生经由自我反省得出道理,优秀的教师就应该引导学生树立起自我反省的意识。所以,教师在教育过程中实施全部“不教”还是部分“不教”,要依据学生而定;怎么“不教”、如何“不教”,又需要根据学生这个具体的人的反省能力高低而定。探索是人的本能,当思维走入死胡同,必然会寻找另外一个方法。所以,作为万物之灵的人的思维方式决定了自我反省的可能,也决定了“不教”的巨大价值。

参考文献

[1] 王毓珣.孔子教学手段寻绎[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7(6):21-26.

[2] 李尊贤.孔子学、思、行相结合的教学方法及其应用[J].咸阳师专学报(文科版),1997(1):49-53.

[3] 张文修.现代人如何读《论语》——兼论《论语》中的生命哲学[J].国际儒学(中英文),2022,2(2):42-53+158-159.

[4] 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5.

[5] 高尚举,张滨郑,张燕.孔子家语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21:648.

[6] 戴圣.礼记[M].西安: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

[7] 高长山.荀子译注[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400.

[8] 刘伟,谭维智. 因机施教:教学的时机[J].全球教育展望,2018,47(3):98-111.

[9] 高时良,译注.学记[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121.

[10] 陈祥龙.论孔子的“时”教[J].教师教育研究,2021,33(2):124-128.

[11] 张载.张载集[M].北京:中华书局,2012:285.

[12] 朱熹.朱子语类(第一册)[M].武汉:崇文书局,2018:94.

[13] 朱熹.朱子语类(第七册)[M].武汉:崇文书局,2018:2180.

(作者系邯郸学院特殊教育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孙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