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末三国书籍活动考论
2024-07-23黄炬
摘 要 汉末天下大乱,国家藏书消散殆尽,文化一度凋敝。各方政权在进行武力兼并的同时,还面临着文化重建和文化竞争的问题。这使得汉末三国的书籍活动十分活跃。华夏正统和文化话语权的争夺是其外部的推力。而此时纸书广泛使用所引起的社会变革,是其书籍活动不可忽视的内因。这对当前我国的文化建设及其国际竞争仍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关键词 汉末;三国;书籍活动;文化建设;文化竞争;纸书
分类号 G256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24.06.013
Research on Book Activities in the Late Han Dynasty and the Three Kingdoms
Huang Ju
Abstract At the end of the Han Dynasty, there was great chaos in the world, the national collection of books disappeared, and the culture was once withered. While annexing by force, various regimes were also facing issues of cultural reconstruction and cultural competition. These made the book activities in the late Han Dynasty and the Three Kingdoms very active. Chinese orthodoxy and the competition for cultural discourse power were external thrust. At this time, the social transformation caused by the widespread use of paper books was an internal cause that cannot be ignored in their book activities. These are still of some inspirations to China’s current cultural construction and international competition.
Keywords The Three Kingdoms. Late Han Dynasty. Book activities. Cultural construction. Cultural competition. Paper book.
书籍活动是西方书籍史研究的范畴,它包括单篇书籍和成册书籍的编纂、整理、交流、阅读等方面的研究。学界关于中国古代书籍活动的研究热度居高不下,但汉末、三国的书籍活动缺少应有的关注。其书籍活动发生的内在机制、活动内容、活动形式等方面是很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拙文就此发表一些浅见,不当之处敬请学界批评指正。
1 书籍整理、编纂与文化建设
董卓之乱致使东汉书籍文明毁于一旦,《后汉书·儒林传》云:“及董卓移都之际,吏民扰乱,自辟雍、东观、兰台、石室、宣明、鸿都诸藏典策文章,竞共剖散,其缣帛图书,大则连为帷盖,小乃制为縢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裁七十余乘,道路艰远,复弃其半矣。后长安之乱,一时焚荡,莫不泯尽焉。”[1]2548战乱之中,私家藏书同样厄运不断。书籍是文化的载体,面对其散失,各方诸侯除了武力兼并外,还不得不致力于书籍整理、著述的文化建设活动。汉代以后,民族意识已经根深蒂固,这些方面的文化建设活动是接续华夏正统的标志,如《魏鼓吹曲十二曲·应帝期》云:“考图定篇籍,功配上古羲皇。”[2]529这来源于对伏羲时期书籍产生的文化根源的认识:“古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3]195
汉末虽然军阀混战,时局动荡不安,而南方则相对稳定。荆州刘表年迈志短,已无逐鹿中原的雄心,却旨在“布恺悌,流惠和,慕唐叔之野棠,思王遵之驱卬,赋政造次,德化宣行”[3]1362。刘表优待文士,着重发展文化,于是立学校,置学官,吸引了数以千计的人才,《后汉书·刘表传》言:“关西、兖、豫学士归者盖有千数,表安慰赈赡,皆得资全。”[1]2421王粲赞叹道:“士之避乱荆州者,皆海内之俊杰也。”[4]598如此形成了荆州学派。荆州学派的书籍活动十分活跃。刘表本人著有《周易章句》等书,并命綦毋闿、宋忠等人撰著了《五经章句》等书。此外,刘表还十分注重搜求书籍,使得荆州藏书一时之间颇为丰富,《刘镇南碑》载:“又求遗书,写还新者,留其故本,于是古典坟集,充满州闾。”[3]1362刘表的这些文化政策使得当时的文化中心从北方转移到了南方,而北方则陷入了文化凋敝的窘境。
建安十九年(214),曹操攻孙权,傅干谏说:“公神武震于四海,若修文以济之,则普天之下,无思不服矣。今举十万之众,顿之长江之滨,若贼负固深藏,则士马不能逞其能,奇变无所用其权,则大威有屈而敌心未能服矣。唯明公思虞舜舞干戚之义,全威养德,以道制胜。”[4]43-44傅干一语成谶,曹魏果然无功而返,并逐渐意识到了武力制衡后发展文化的必要性。加之北方文化凋敝,使得曹魏政权非常重视文化重建来抗衡南方。当时袁涣秉承孔子的观点谏言曰:“今天下大难已除,文武并用,长久之道也。以为可大收篇籍,明先圣之教,以易民视听,使海内斐然向风,则远人不服可以文德来之。”[4]335曹操对此表示肯定。击败袁绍后“尽收其辎重图书”[4]21,兼并其他诸侯后想必也是如此。曹操搜集私家藏书同样用力颇勤,蔡文姬归汉后曾受命忆写其家藏书四百余卷。曹丕称帝后对书籍的重视有过之无不及,《隋书·经籍志》云:“魏氏代汉,采掇遗亡,藏在秘书中、外三阁。”[5]由此可见,曹丕代汉称帝后曾进行过大规模的书籍整理活动。除此之外,曹丕政权在著述、编纂方面的书籍活动也很活跃。魏明帝曹叡也是如此,他设置了专门的著作机构:“夏四月,置崇文观,征善属文者以充之。”[4]107崇文观对促进曹魏书籍事业的繁荣起到了重要作用。
蜀、吴两国也有大规模的书籍整理活动。蜀汉设有典学校尉、典学从事、劝学从事之职,掌管书籍和教育。《三国志·蜀书·许慈传》载:“先主定蜀,承丧乱历纪,学业衰废,乃鸠合典籍,沙汰众学,慈、潜并为学士,与孟光、来敏等典掌旧文。”[4]1023但蜀汉内部学者多有不合者,似乎并未设置固定的校理人员,史籍所载有以下几人。向朗:“乃更潜心典籍,孜孜不倦。年逾八十,犹手自校书,刊定谬误,积聚篇卷,于时最多。”[4]1010郤正:“自司马、王、扬、班、傅、张、蔡之俦遗文篇赋,及当世美书善论,益部有者,则钻凿推求,略皆寓目。”[4]1034习隆:“为步兵校尉,掌校秘书。”[4]1085这使得蜀汉书籍呈现出似合实散的特点,进而导致文化输出力不足。孙吴有史所载的大规模书籍整理活动,发生在吴少帝孙亮时期,他曾“命曜依刘向故事,校定众书”[4]1462。
魏、蜀、吴三国虽存国时间不长,但在修撰本国国史及前代史方面却是用力颇勤,并且在史书编纂上呈现出了鲜明的特点,尤其值得注意。韦曜狱中上书言:“囚寻按传记,考合异同,采摭耳目所及,以作《洞纪》,起自庖牺,至于秦、汉,凡为三卷,当起黄武以来,别作一卷,事尚未成。”[4]1462-1463韦曜《洞纪》打算将庖牺至汉代的历史略为三卷,而孙吴开国以来短短几十年间的历史便独占一卷,其接续华夏正统,称颂孙吴的编撰目的显而易见。韦曜在修撰《吴书》时因不肯为孙皓的父亲孙和作本纪而被下狱,后来华覈代其向孙皓进行了深刻的忏悔:“曜愚惑不达,不能敷宣陛下大舜之美,而拘系史官,使圣趣不叙,至行不彰,实曜愚蔽当死之罪。”[4]1463“韦曜笃学好古,博见群籍,有记述之才”[4]1470,他是一名有实录精神的合格史官,但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拘泥于实录反而违背了政治需求。由此可见,孙吴编撰《吴书》《洞纪》的目的在于营造正统政权的文化话语体系。蜀汉、曹魏修纂本国国史的目的也是如此。且看《魏书》的编纂,《晋书·王沈传》称:“多为时讳,未若陈寿之实录也。”[6]1143刘知几《史通》一针见血指出了《魏书》旨在宣示曹魏政权正统地位的目的:“论王业则党悖逆而诬忠义,叙国家则抑正顺而褒篡夺。”[7]230
三国史书的这一特点,在于史料来源本身的政治需求。三国各有专门的文臣来记录历史事件,如吴国有张昭、张纮等人:“每有异事密计及章表书记,与四方交结,常令纮与张昭草创撰作。纮以破虏有破走董卓,扶持汉室之勋;讨逆平定江外,建立大业,宜有纪颂以昭公义。”[4]1244这些文臣在草拟记录本国历史时就已经有了夸饰的成分,而且出于维护本国尊严的目的而往往歪曲历史真相:“刘备与权并力,共拒中国,皆肃之本谋。又语诸葛亮曰:‘我子瑜友也。’则亮已亟闻肃言矣。而《蜀书》亮传曰:‘亮以连横之略说权,权乃大喜。’如似此计始出于亮。若二国史官,各记所闻,竞欲称扬本国容美,各取其功。”[4]1269前代史官“不虚美,不隐恶”[8]2738的实录精神在三国时期泯然殆尽,而虚美隐恶反倒成为此时史官的编纂原则。这一原则正是时政需求的表现,孙皓曾勉励右国史华覈云:“以东观儒林之府,当讲校文艺,处定疑难,汉时皆名学硕儒乃任其职,乞更选英贤。闻之,以卿研精坟典,博览多闻,可谓悦礼乐敦诗书者也。当飞翰骋藻,光赞时事,以越杨、班、张、蔡之畴,怪乃谦光,厚自菲薄,宜勉修所职,以迈先贤,勿复纷纷。”[4]1467-1468
曹丕认为:“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4]88此言虽出自《左传》:“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9]1003-1004但不难看出,曹丕不仅对“立功”只字不提,而且把“立言”看得比“立功”还重要。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儒家所谓的“立言”标准是很高的。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认为那些“言得其要,理足以传”的“又次大贤者”之言才称得上是“立言”,[9]1003绝非是文人的诗赋之言可比。曹魏集团其他人对此是有清晰的认识的。曹操的谋臣荀彧曾言:“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诚仲尼述作之意;显制度于当时,扬名于后世,岂不盛哉!”[4]317徐干《中论》序的佚名作者云:“见辞人美丽之文,并时而作,曾无阐弘大义,敷散道教,上求圣人之中,下救流俗之昏者,故废诗、赋、颂、铭、赞之文,著《中论》之书二十二篇。”[3]1360即便是曹植也如此,其《与杨德祖书》云:“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颂为君子哉?”[3]1140而曹丕所言的“著篇籍”是包括诗赋创作在内的,广泛意义上的著述活动。这一观念对曹魏的书籍活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魏明帝时期,郑默受命整理国家藏书,将子书置于仅次于经书的地位。其中的部分原因可从明帝此诏看出:“先帝昔著《典论》,不朽之格言,其刊石于庙门之外及太学,与石经并,以永示来世。”[4]118《典论》是曹丕极为得意的一部子书,曹魏的书籍分类难免受外在政治力量的影响。
2 书籍交流与文化竞争
刘表掌控荆州后,将其治所定于襄阳。他重视文化、优待文人、搜求书籍的政策使得不少文人携书汇聚到襄阳地区。汉末大藏书家蔡邕有近万卷藏书,后赠送给了王粲。王粲后来前往荆州依附刘表,并将这些书籍带到了襄阳。他死后这些书籍又流落到了刘表的外孙王业手中。诸如王粲这种携书避乱于荆州者大有人在,《荆州文学记官志》有言:“耆德故老綦毋阖等负书荷器,自远而至者三百有余人。”[3]965这使得襄阳一时成为天下藏书的中心。大量书籍从北方流到南方,从而形成了书籍史上为数不多的逆流现象。曹操攻破襄阳后,有大部分的书籍有可能是又流到了北方。曹魏攻破蜀汉、西晋攻破孙吴后,南方政权的书籍也再次流到了北方。
上面所讲乃是武力兼并下的书籍交流方式。而三国武力制衡后的交流方式则充满了文化竞争的味道。
曹丕即位之时,三国鼎立的局势更加明朗,于是不得不继续贯彻曹操在世时的政策。《魏书》云:“三年之中,以孙权不服,复颁《太宗论》于天下,明示不愿征伐也。”[4]88曹丕在《太宗论》中自比汉文帝以文德来教化天下,宣扬“立言不朽”的价值观正是其文化战略的一个手段。那么曹丕为何要抬高“立言”的地位,并且将诗赋也列入“立言不朽”的价值体系呢?这实际上是政权对文化话语权的干涉作用,而曹植等人则是无权颠覆传统的。面对三国鼎立之势,曹丕看到有生之年武力一统天下的功业难以完成,故有意颠覆《左传》,从而为进一步充分发挥曹魏文化的优势地位服务,以及为抢占文化竞争的制高点和话语权做准备。这一点,其《典论·论文》讲得很清楚:“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3]1098后来曹丕平素所作诗赋及《典论》在文化竞争中确实发挥了重要作用,裴松之引《吴历》说:“权以使聘魏,具上破备获印绶及首级、所得土地,并表将吏功勤宜加爵赏之意。文帝报使,致鼲子裘、明光铠、騑马,又以素书所作《典论》及诗赋与权。”[4]1125孙权此举的目的在于炫耀武功,震慑曹魏。曹丕却采取了文化输出而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方式来维护国家尊严。这不仅是曹魏以其开化来讽刺孙吴穷兵黩武,而且通过官方的渠道传播了曹丕“立言不朽”的文化价值观、宣示了文化竞争的主导权和话语权。
孙吴的文学竞争力虽不如曹魏,但也不甘示弱。为了凸显汉、魏之别,曹丕曾下令改易《安世乐》等汉代乐名。魏明帝曹叡进一步加强了其政权的礼乐文化建设,据《晋书·乐志下》所载,曹叡也曾下令改汉乐十二曲,并“使缪袭为词,述以功德代汉”[6]701。又据《宋书·乐志四》所云,缪袭所作的十二曲新乐词总名为《魏鼓吹曲》,孙吴同样作有新词《吴鼓吹曲》十二首。而且也是出于礼乐文化建设的政治功用,《晋书·乐志下》云:“是时吴亦使韦昭制十二曲名,以述功德受命。”[6]701笔者两相对比考察后,发现其中有很明显的文化竞争的痕迹。今据《宋书·乐志四》所载之篇目次序叙述于下:第一首,《初之平》与《炎精缺》,各言魏武帝曹操、吴武烈帝孙坚匡扶汉室;第二首,《战荥阳》与《汉之季》,各言魏武帝、吴武烈帝讨伐董卓,建立功勋;第三首,《获吕布》言曹魏歼灭吕布,《摅武师》则言孙吴斩杀黄祖;第四首,《克官渡》言曹魏击败袁绍,《伐乌林》则言孙吴赤壁之战大胜曹操;第五首,《旧邦》言曹魏立庙招魂,体恤战死的士卒,情感哀沉,《秋风》则言孙吴将士舍生忘死,立志报国,慷慨激昂;第六首,《定武功》言曹操率军征破邺城,《克皖城》则言孙权率军攻克皖城;第七首,《屠柳城》言曹魏破乌桓占柳城,《关背德》则言孙吴攻关羽据荆州;第八首,《平南荆》言曹魏因刘表父子不臣不贡而征伐荆州,《通荆门》言孙吴征伐荆州则是因关羽失德;第九首,《平关中》言曹魏平定西凉,《章洪德》则言孙吴平定交州;第十首,《应帝期》与《从历数》,各言曹丕、孙权应天从命即皇帝位;第十一首,《邕熙》言曹魏君臣和睦,同心同德,《承天命》则言孙吴君明臣贤;第十二首,《太和》与《玄化》各颂其国王道开化、仁德流布。
我们可以看到,上述魏、吴这些篇目次序相同的诗歌不仅在内容上高度一致,而且其中一些的用韵方式也具有一致性。《初之平》与《炎精缺》、《战荥阳》与《汉之季》等四组诗歌在句式、字数方面更是通篇一致。《魏鼓吹曲》十二首与《吴鼓吹曲》十二首在这些方面的一致性绝不是巧合,显然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模仿。因此,我们先考察一下先作与后作的问题。《魏鼓吹曲》十二首是一部曹魏建国的史诗,篇目次序与其历史事件的时间先后相关,最后一首《太和》有言:“惟太和元年,皇帝践阼。”[2]530太和是魏明帝曹叡的第一个年号,这就说明《魏鼓吹曲》十二首作于太和年间(227年至233年)或之后。魏明帝《改元景初以建丑月为正月诏》云:“文皇帝践阼之初,庶事草创,遂袭汉正,不革其统。”[3]1106景初元年(237),明帝全面着力于曹魏礼乐文化的重建,故最有可能是作于该年。而其作者缪袭太和年间尚担负着为曹魏修史的重任,刘知几《史通》有载:“黄初、太和中,始命尚书卫觊、缪袭草创纪传,累载不成。”[7]346缪袭修史与《魏鼓吹曲》十二首的创作想必存在着某种联系,大概是这种纪颂王朝创业的史诗事关皇家尊严,只得史官受命为之,而他人没有写作的权力。由此看来,韦昭创作《吴鼓吹曲》十二首想必也是在其担任史官之时或之后。那么韦昭何时开始担任史官呢?公元252年,孙吴第二位皇帝孙亮即位,他命韦昭为太史令,负责撰修《吴书》,《吴鼓吹曲》十二首可能就是写于此时或之后。
可见,《吴鼓吹曲》十二首是《魏鼓吹曲》十二首的仿作。这就说明,《魏鼓吹曲》十二首成作后传入了吴国。其中的问题是它为何会传入吴国,又是怎样传入的。我们先考察一下中国古代的礼乐文化背景。制礼作乐是新王朝重大的政治举措,歌颂其先祖武功文德的新郊庙辞曲表示对三皇五帝功德的接续,是华夏正统的标志,《礼记·乐记》有言:“王者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其功大者其乐备,其治辩者其礼具。干戚之舞,非备乐也;孰亨而祀,非达礼也。五帝殊时,不相沿乐;三王异世,不相袭礼。”[10]534-535此外,据《乐记》所载,天子与诸侯间还存在赐乐行为:“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夔始制乐以赏诸侯。故天子之为乐也,以赏诸侯之有德者也。德盛而教尊,五谷时熟,然后赏之以乐。”[10]537汉代郊庙辞曲《安世房中歌》中有天子赐乐以示教化的实例:“海内有奸,纷乱东北。诏抚成师,武臣承德。行乐交逆,箫勺群慝。肃为济哉,盖定燕国。”[2]146晋灼注曰:“箫,舜乐也;勺,周乐也,言以乐征伐也。”[11]颜师古亦有注言:“言制定新乐,教化流行,则逆乱之徒尽交欢也,慝恶也。”[12]由此可见,《魏鼓吹曲》十二首之所以会传入吴国,乃是曹魏以华夏正统自居,通过天子赐乐的官方渠道以示教化的一场文化输出。
可想而知,《吴鼓吹曲》十二首的产生是孙吴不甘臣服而进行的华夏正统之争。孙亮在位期间曾多次下令搜求先祖历史,这恐怕是《魏鼓吹曲》十二首传到吴国后的应激反应,而《吴鼓吹曲》十二首成作后想必也以同样的方式传到了魏国。
蜀、吴虽为盟国,但彼此之间的文化竞争也很激烈。《诸葛恪别传》载:“权尝飨蜀使费祎,先逆敕群臣:‘使至,伏食勿起。’祎至,权为辍食,而群下不起。祎啁之曰:‘凤皇来翔,骐驎吐哺,驴骡无知,伏食如故。’恪答曰:‘爰植梧桐,以待凤皇,有何燕雀,自称来翔?何不弹射,使还故乡!’祎停食饼,索笔作《麦赋》,恪亦请笔作《磨赋》,咸称善焉。”[4]1430两国文人的诗赋交流,意在打击对方的文化自信心,而且也不乏正统政权之争。在两人的另一次交锋中,诸葛恪之诗鼓吹孙吴为天子之国:“有水者浊,无水者蜀。横目苟身,虫入其腹。无口者天,有口者吴,下临沧海,天子帝都。”[4]1251蜀汉使臣也曾夸饰其国文德之美,吴国群臣莫能应对,孙权感叹文臣之首的张昭不在场,以至于这次争锋落入了下风。
总体来看,魏、蜀、吴三国书籍交流的类型以及其文化竞争是全方位的。如《皇览》的交流。魏文帝与吴使赵咨有过这样一段对话:“(魏文帝)嘲咨曰:‘吴王颇知学乎?’咨曰:‘吴王浮江万艘,带甲百万,任贤使能,志存经略,虽有余间,博览书传历史,藉采奇异,不效诸生寻章摘句而已。’”[4]1123-1124赵咨此言显然是对魏人摘录书籍来编纂《皇览》的讽刺。一些学者认《皇览》编成后未得到流传,但两人的对话表明,魏、吴两国曾在《皇览》编纂方面有过交流,也有可能是该书或者部分内容流传到过吴国。此外,国家所藏的《皇览》毁于西晋末年的动乱,但刘宋时期裴松之曾引该书注《三国志》,齐梁时尚存六百八十卷。这也能表明《皇览》被毁之前是有过流传的,且最有可能正是在曹魏时期作为文化竞争的一种手段而流传到南方的。
曹魏集团向来注重培植博览群书的文化氛围,通过曹丕与赵咨的对话我们还可以看到,这对南方政权的学风以及价值取向产生了不小的影响。不仅孙权博览群书,而且景帝孙休在其影响之下也是如此,《三国志·吴书·三嗣主传》有云:“休锐意于典籍,欲毕览百家之言,尤好射雉,春夏之间常晨出夜还,唯此时舍书。”[4]1159无独有偶,刘备也曾告诫刘禅“可读《汉书》《礼记》,闲暇历观诸子及《六韬》《商君书》,益人意智”[4]891。在曹、刘、孙三方争夺荆州时,孙权曾以死敌关羽和曹操好读书的事例来激励吕蒙、蒋钦也应该博览群书。如同孙权鼓励吕、蒋二人一样,孙休也曾鼓励张布:“书籍之事,患人不好,好之无伤也。此无所为非,而君以为不宜,是以孤有所及耳。政务学业,其流各异,不相妨也。不图君今日在事,更行此于孤也,良所不取。”[4]1160而且,吴国长史似乎担任着“内授书籍”[4]1253的职责,其教育本质在于传授广博的学识,《三国志·吴书·张温传》有云:“小吏资质佳者,辄令就学,择其先进,擢置右职。”[4]1229可见南方文臣武将好读书的氛围也是很浓郁的。吴国鲁肃、阚泽、虞翻、步骘、张昭、韦昭等人均是博览群书的饱学之士,蜀国郤正、文立、谯周、来敏等人也是如此。曹魏博览群书的文人则更是不胜枚举,这里不再赘述。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曹魏“秘书”虽是管理书籍的专门机构,但也担任着传授书籍的职责,《庐江何氏家传》载明帝曾诏十五岁的神童胡康“付秘书,使博览典籍”[4]622。
汉代学风的特点是研读经书,民间曾流传着“遗子黄金满籝,不如一经”[8]3107的说法。而三国学风的主要特点在于博览群书,追求广博的学识,不仅仅只是学习经书、钻研经学。其背后的原因在于经世致用的价值观念的支配,为的是本国文人能在全方位的书籍交流中争取到文化话语权,维护国家尊严。这在各国使臣中表现得很明显。如上面讲到过的赵咨,他本人正是一个博学之人。又如吴使沈珩,他“少综经艺,尤善《春秋》内、外传。权以珩有智谋,能专对,乃使至魏”[4]1124。沈珩出使魏国时应对自如,侃侃而谈,就连兵书也都信手拈来,从而深得魏文帝赏识。再如吴使张温,出使蜀汉时曾刁难蜀人秦宓是否读书,以及上天是否有头、耳、足、姓的问题。秦宓引经据典,一语双关,不仅巧妙地应对了张温的刁难,而且还同时维护了蜀汉作为天子之国的正统地位。张温此次出使蜀国不仅在政权正统之争的交锋中落入下风,而且也未能妥善处理吴、蜀两国正统地位的问题。孙权认为张温有辱国威,于是逐渐冷落了他。
3 纸书与书籍活动的关系
上面两部分讲的是汉末、三国书籍活动的政治动因。实际上,汉末、三国时期纸张已经被广泛使用,这对当时的书籍活动也产生了深远影响。活动于魏晋之际的傅咸曾作《纸赋》云:“盖世有质文,则治有损益。故礼随时变,而器与事易。既作契以代绳兮,又造纸以当策。犹纯俭之从宜,亦惟变而是适。夫其为物,厥美可珍,廉方有则,体洁性贞。含章蕴藻,实好斯文。取彼之弊,以为此新。揽之则舒,舍之则卷。可屈可伸,能幽能显。若乃六亲乖方,离群索居。鳞鸿附便,援笔飞书。写情于万里,精思于一隅。”[3]1752傅咸指出了纸书便于阅读、收藏、书写、运输的优点。他认为更重要的一点是,纸书的这些便宜之处推动了社会的变革。
傅咸此论实际上是当时人们的普遍认识。下到民间,上至统治阶层,人们都享受着纸书带来的便利。《史通·古今正史》云:“初,汉献帝以固书文烦难省,乃诏侍中荀悦依《左氏传》体(一无‘体’字),删为《汉纪》三十篇,命秘书给纸笔。”[7]339曹操《掾属进得失令》亦载:“自今诸掾属、侍中、别驾,常以月朔,各进得失,纸书函封。主者朝,常给纸函各一。”[3]1061这说明,早在汉末,纸书已被统治阶层接受,并大量储存来用于著作和办公。臧洪《答陈琳书》中有“是以捐弃纸笔,一无所答”[3]846之言,这说明纸张也被用于书信来往。甚至经书亦用纸张著作,《后汉书·贾逵传》云:“令逵自选《公羊》严、颜诸生高才者二十人,教以《左氏》,与简、纸经传各一通。”[1]1239尽管经书地位较高,但在汉末、三国时期纸张用于经书著作必然是普遍现象。纸书的便宜极大地推动了书籍事业的发展,书籍活动愈加频繁。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加快了书籍的生产速度。简牍书籍著作之难,清人有着深刻的认识,阮元云:“古人无笔砚纸墨之便,往往铸金刻石,始传久远。其著之简策者,亦有漆书刀削之劳,非如今人下笔千言,言事甚易也。”[13]章学诚也云:“古人作书,漆文竹简,或著缣帛,或以刀削,繁重不胜。是以文词简严,章无剩句,句无剩字,良由文字艰难,故不得已而作书,取足达意而止。”[14]相比简牍,制造纸张的原材料来源广泛,制造成本也更加低廉。这一优点扩大了人们对书籍的需求量。职业抄书人最早是为官方服务的,如班超。这是由于书写成本高昂的简牍书籍很难在民间被大量生产出来。三国时期,抄书人也开始为私人抄写纸书,如阚泽“常为人佣书,以供纸笔”[4]1249。因此,大量纸书被快速生产了出来。汉末北方书籍散落、文化凋敝。其文化能够快速复兴,除了曹魏文化政策的推动之外,纸张制造的低成本和书写的高效率、高速度是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西晋立国之初,荀勖整理国家藏书时称当时有书十万余卷,而这些书籍绝大部分是从曹魏和蜀汉继承而来,可见两国藏书之丰富。如果再加上孙吴的书籍,数量则更庞大。汉末国家藏书也不过是几万卷而已,三国在短短几十年的时间内就有如此丰富的藏书,与纸书的高效率、高速度著作是密不可分的。
提升了书籍交流的效率。相比于纸质书籍,简牍书籍重量、体积较大,运输、携带极为不便。这无疑大大限制了书籍交流的效率。王粲近万卷的书籍如果不是纸质的,而是简牍书籍,几乎是不可能仅凭他个人之力便从北方带到南方的。所以荆州学派学术的繁荣,与纸质书籍的交流之便有莫大的关系。从曹丕纸写其个人著作赠与孙吴这一历史事件来看,汉末、三国各个政权之间已经接受了纸书交往,而其频繁的文化交流也须归功于纸质书籍。纸质书籍的轻便,使其传播范围更大、信息交流更广,诸如文、赋这种大体制著作因此得以流传开来。裴松之引《吴书》曰:“纮见楠榴枕,爱其文,为作赋。陈琳在北见之,以示人曰:‘此吾乡里张子纲所作也。’后纮见陈琳作《武库赋》《应机论》,与琳书深叹美之。琳答曰:‘自仆在河北,与天下隔,此间率少于文章,易为雄伯,故使仆受此过差之谭,非其实也。今景兴在此,足下与子布在彼,所谓小巫见大巫,神气尽矣。’”[4]1246-1247由此可见汉末、三国文、赋交流之频繁。此外,纸书还有信息容量更大的优点。陈琳给臧洪的书信,内容单次便可达六张纸之多。一些布告天下的檄文,内容甚至可达数千字。简牍书籍则由于重量、体积较大的弊端而限制了其书写空间,且运输途中容易散落而导致信息丢失。
提升、扩大了人们的阅读效率和阅读量。东方朔公车上书用了三千片简牍,字数大概在十万字左右,然而汉武帝竟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才读完,可见简牍书籍阅读效率之低下。这实际上是由于简牍重量、体积较大而造成的。东汉初年,桓谭向光武帝进献《新论》十六篇,“光武读之,敕言卷大,令皆别为上下,凡二十九篇”[3]537。桓谭时期,仍以简牍作为主要的书写载体,单卷内容越多,意味着体积、重量越大,阅读也就越不方便。据《后汉书·蔡伦列传》所载,发明“蔡侯纸”的初衷正是基于简牍书籍过于笨重而“并不便于人”[1]2513的理念。阅读的低效率无疑限制了阅读量。建安年间,汉献帝为图“省约易习……有便于用”[3]843,而命荀悦用纸张将《汉书》缩编为三十卷。由此可见,汉末、三国时期,人们对纸书的阅读之便已有了清晰的认识。此时虽是乱世,但饱学之士却不胜枚举。这除了各方文臣武将存在相互竞争的学风外,纸质书籍便于阅读、容易获取的优点是不可忽视的重要原因。
促进了新类型书籍的产生。且看《皇览》的编纂。作为中国书籍史上的第一部大型类书,它几乎囊括了曹魏当时所有的书籍,《三国志·魏书·刘劭传》云:“集五经群书,以类相从,作《皇览》。”[4]618《皇览》通书八百余万字,这样的巨著只有用成本低廉的纸张作为书写载体才可能在短短几年间就编纂完成,而用传统的简牍则是当时人力、物力、财力所不允许的。学界目前虽已意识到《皇览》是用纸张编纂而成,但遗憾的是尚未提出有力的证据。笔者考察发现,这一问题可从《皇览》篇卷的字数容量入手。“篇”是文体的计量单位,“卷”是书籍形制的计量单位。在简书为主的时代,篇幅较小的诗歌或者文章需要多篇才能编为一卷。如果文章篇幅刚好够编为一卷,则一篇等于一卷。而数卷编为一篇的情况不多,因为这不便于阅读,所以《皇览》更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据《三国志》记载,《皇览》有一千余篇。如果《皇览》的“篇”等于“卷”,那么它每卷的字数则有八千字左右;如果存在数篇组成一卷的情况的话,那么它的卷数更少,每卷的内容也将超过八千字。这已经远远超过了简牍书籍每卷所能容纳的字数量,这就表明《皇览》只能是用纸张编纂而成的。类书的编纂目的是便于人们阅读、查找知识,然而重量、体积较大的简牍书籍并不能满足人们的这个需求。而且书写成本过高的话是没有剩余生产力来编纂类书的。因此可以说,书写成本低廉且便于阅读的纸张促使了类书这一新型书籍的产生。
4 结语
上世纪美国学者阿尔文·托夫勒曾说:“我们正进入一个文化比任何时候都更重要的时期。”[15]我们当今的时代与三国所处的历史时期有相似之处。一是二战后世界多极发展,武力总体制衡,各极日益注重了文化输出。201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美国藏书家约翰·B·亨奇的《作为武器的图书——“二战”时期以全球市场为目标的宣传、出版与较量》一书。该书介绍了二战末期及战后英、美等国对外的书籍输出活动和决策,包括了“用图书解放欧洲”以及对中国的书籍输出战略等内容。我们对此应当保持高度的警醒,同时也应意识到从三国的历史中吸取经验。一方面要激发我国书籍著述、编纂、整理等方面的活跃性来铸牢中华民族的文化话语体系;另一方面要积极进行书籍交流来争夺中华文化的国际话语权和主导权。二是如同汉末、三国纸书大量涌现之时,当今的电子书时代也处于剧烈的变革之中。电子书比传统书籍更加便利,全球书籍活动异常频繁。如何利用电子书的种种优势来提升中华文化的国际竞争力已是当务之急。笔者智短,不再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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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 炬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博士研究生。 上海, 200234。
(收稿日期:2023-10-21 编校:马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