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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鲁达:爱欲之火与诗歌之泉

2024-07-18袁永苹

书城 2024年7期

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诗人,巴勃罗·聂鲁达(Pablo Neruda,1904-1973)的诗歌长久以来一直受到人们的喜爱。因其外交生涯,聂鲁达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多次来到中国,与当时的中国现代派诗人多有往来,这也令其诗歌在汉语诗歌界广受推崇。聂鲁达的一生是复调的一生:政治生涯与爱情生活成为贯穿他一生的双调。聂鲁达一生感情生活复杂多变,写下了不少脍炙人口的情诗佳作,他因此被认为是一个极度富有激情的诗人(被称为“美洲惠特曼”),而诗集《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以下简称《二十首情诗》)正是其代表作品。写作《二十首情诗》之时,聂鲁达正是青春蓬勃的时期(不满20周岁),在这一时期,人对于爱欲的感受是最为新鲜、敏锐的。聂鲁达在这本诗集中大胆地袒露了自己的爱情生活,抒写爱欲中的折磨、痛苦、喜悦与哀愁,其富有激情的文笔、深挚的感情和精湛的诗歌技巧,让这本诗集成为“被翻译语种最多,印刷次数最多的诗集之一”(《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李晓愚译,台海出版社2024年)。这本诗集中的情欲对象众多,有的是聂鲁达少年时代暗恋的圣地亚哥女孩,有的则是他在故乡的恋人、妻子。“他从不忠诚,总是游走于不同女性间。爱、性、孤独、死亡、政治……这些也成为纠缠他一生的写作主题。他一生情人众多,他从不讳言自己对女人的爱慕与需要。”(李晓愚语)

聂鲁达对于爱欲的表现是立体、复杂和全方位的。他的那些经典诗句,倾吐着爱的心声,让人心弦震颤—“当悲风猎杀蝴蝶/我爱你,我的幸福舔咬你李子似的嘴”,“爱,何其漫长的道路,才能抵达一个吻”,“我不再爱她,这是确定的,但也许我爱她。爱情太短,而遗忘太长”,“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在绝望的爱情中,得不到的情,就像是在黑夜里寂静的星,哪怕周围群星环绕,而你却独自孤寂”……聂鲁达既书写爱欲中的激情、冲动与欣快,也描写爱欲中的纠缠、痛苦与失落。在《二十首情诗》的开篇自述中,诗人陈述了自己创作时的状态—“我备受折磨……它们让我悲伤,带给我悲痛……”可以说,在写作这些诗歌时,诗人一边渴望着爱的洗礼,同时也经受着爱欲的折磨。而需要看到的是,这绝不仅仅是一种“求而不得”层面的探讨,作为欲望主体的诗人似乎正被爱欲折磨,完成着不得不承受的命运。

其中一首这样写道:

苦涩的爱,荆棘为王冠的紫罗兰

在充满锋利激情的灌木丛,

悲伤之矛,愤怒的花冠:你是如何到来

征服我的灵魂?经由怎样的痛苦的道路?

诗中对于“爱欲”的诞生充满疑惑和质疑,即诗人主体在爱欲当中体验到某种被动性,这种被动性使得诗人仿佛变为一种爱欲的形式被“表现”在世界上,为此,诗人也充满了无可奈何的哀怨。这一被动性的呈现,不应当被看作是一种“惺惺作态”,但凡体验过强烈爱欲的人,都会承认某种无法控制的被动激情的存在。这首诗的后续中,诗人再次写到爱欲之火的强烈,难以抑制—

在内心,凶猛的爱缠绕

缠绕着我—直到它以它的刺,它的剑,刺穿我

劈出一条满是焦灼的道路,直穿我心。

这些诗句不乏浪漫派的激情,带有一种为爱欲献身的精神,同时又有一种将诗人的自我主体性“交纳”给爱欲的体验主义激情。

柏拉图在《吕西斯》中谈到,爱欲当中存在一种“人性的缺乏”。我们在有关爱情的诗歌中,通常也会观察到一种类似忧郁症的空白与空虚。这样的空虚,让陷入爱欲泥沼之中的主体,有一种对外的索求,恰似饥渴的婴儿需要母亲的乳汁。与此同时,这种内部的“焦渴”却产生出对于语言的希求,企图通过语言来缓解这一“焦渴”。聂鲁达的情欲之诗,正对应了这种体验。在聂鲁达的诗歌当中,我们看到一种强烈的对于女性之爱的渴望。这种渴望中甚至带有某些近乎原始图腾崇拜的意味。深入探究之后,我们不难发现,在聂鲁达的女性崇拜与爱欲眷念的内部,始终存在着一个焦灼、痛苦的内在自我。比如在他的诗歌《女人的身体》中写道:“女人的身体,白色的山丘,白色的大腿/你委身于我的姿态。姿势,宛如世界……我女人的身体,我将固守你的恩典。”诗歌中除了表达对于爱的“饥渴”,也充满着对于爱欲之后的“疲倦”和“无限的痛苦”的复杂、双重的体验。

在《松林的辽阔》一诗中,聂鲁达写道:“你的沉默围猎我备受折磨的时刻;/我无数的吻抛锚,我潮湿的欲望之巢……”可以说,对于爱欲的体验,在诗人这里,已经转化为客体化的描述。与其说,聂鲁达沉迷情欲,不如说诗人是在借助情欲达到书写的目的。这一时期的聂鲁达在诗歌语言上,除了追求浪漫化的意象,更极力加深内在体验的真实性,以及拓展语言的可能性和表现力。这一点正也是破解聂鲁达情诗之所以经典化的密钥。

在一首名为《清晨充满风暴》的诗中,诗人借助爱欲的主题,实现了语言和想象力的飞跃—

清晨充满风暴

在夏日的心中。

云朵如告别时的白手帕般舞动,

风旅行的手挥动它们。

无尽的风的心脏

跳动在我们相爱的沉默上。

在这首优美的诗歌中,最值得称道的是意象的转移,整首诗围绕着爱欲主题,意象的推进、跳跃以“无缝连接”的方式拼合起来,完成了诗歌内部的跃动和外在的完美统一。也许正是这一技术性的炫目诗性,让聂鲁达的诗歌经久不衰,长久地被人阅读。

柏拉图在《会饮篇》中讨论了爱欲(厄洛斯)的类型,他将爱欲分为肉体之爱和灵魂之爱,厄洛斯是主体对某种客体的爱,而这种爱是因为自身缺乏而需要的东西。“如果我们想要洁净地认清无论什么(东西),就必须摆脱身体,就必须用灵魂去观看事情本身。”(《斐多》)在柏拉图这里,爱欲借助肉体上升到灵魂的层面。

在聂鲁达的这些情诗中,爱与欲望之间存在着复杂张力,有时候爱胜过欲望,而成为一种净化的途径。在《我记得你去年秋天的样子》一诗中,诗人写道:“令人敬畏的篝火,燃烧着我的饥渴。/我的灵魂之上缠绕着甜美的蓝色风信子。”这首爱欲之诗缠绕着灵魂的渴望,即一种“蓝色风信子”所勾连的“纯净之寓”的渴望。这里,“蓝色风信子”这一意象所关照的是一块类似于灵魂伊甸园的所在,有着借助爱欲之火煅烧灵魂从而达到“澄明”的希求。

在聂鲁达这里,主体在渴望爱欲对象的同时,也在希求一种灵魂的契合。在《你的乳房对我的心已足够》一诗中,诗人写道:“你的乳房对我的心已足够,/我的翅膀对你的自由也足够。/在你的灵魂之上沉睡的/将从我的口中升入天堂。”诗人的爱欲,从具体的爱欲对象,转移到了对于灵魂的探查。可以说是一种在欲望满足之后的更深索求。以此为界限,厄洛斯上升为对灵魂的纯洁性的探查。爱欲的寻求使得灵魂没有变得单薄而是变得丰厚,这一丰厚的表现之一就是,爱欲主体借助爱欲仿佛触达了更加广阔的思想地带,不得不去思考与之相连的死亡,甚至永恒问题。正是通过爱欲,诗人走上了更深入的认识世界的道路。

比如,在《倚身午后》一诗中,诗人写道:“那里,我的孤独在最高的火焰中/蔓延并燃烧,/仿佛溺水的人那样挥动双臂。”在这里,聂鲁达企图通过爱欲接通灵性,以完成对于救赎的探索。在此诗句中,“溺水的人”的譬喻,对应的正是一种借助爱欲达到救赎的希冀。这样的诗句屡见不鲜。在另外一首名为《洁白的峰》的诗中,也有类似的句子:“最后的缆绳,在你身上我最后的渴望嘎吱作响。”“最后的缆绳”的意象与前诗中“溺水的手臂”一样都是寻求救赎的意思。

同时,沿着厄洛斯的道路,我们看到,聂鲁达情诗的另一大特色是“沉浸”,诗人全方位地下沉到爱欲当中,在爱欲之河中“濯足”“埋首”,拥有着一种全情投入的姿态,这是聂鲁达情诗之所以感人至深的一个方面。也许,弗洛伊德关于爱欲的阐释,更能帮助我们理解聂鲁达的情诗。弗洛伊德将爱欲与“哀悼”“忧郁症”相连—“哀悼活动是‘力比多’投资从一个对象转移的痛苦过程,为的是使它们能够被自由地附着于另一个对象。在这个过程中主体似乎被撤回和被抑制了。”(弗洛伊德《哀伤与忧郁》)在一首名为《陶醉于松林》的诗中,聂鲁达写道:

陶醉于松林和长长的亲吻中,

仿佛夏日我驾驶着玫瑰的快帆,

弯身朝向消瘦日子的死亡,

深陷我坚不可摧的水手的疯狂。

诗中,作为抒情主体的诗人仿佛为一种忧郁的情绪所绑,在“玫瑰的快帆”上感受到的,不是一种纯然的快乐,而是一种与死亡相连的忧郁与疯狂。这是聂鲁达情诗的另外一个十分具有现代性的方面,即探查到了爱欲主体的无限复杂与多变性,这让聂氏情诗中的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变得更为复杂。

聂鲁达的诗歌区别于拜伦、雪莱等浪漫主义诗人的情诗的一大特征是,他的诗歌中既有浪漫主义的因子,又充斥着完整的象征主义和意象主义的写作特征。诗人的语言借助想象力的缆绳攀升到一个至高的境地,这在技术上保证了聂鲁达情诗的质量。

无数次,我看见辰星燃烧,

亲吻我们的眼睛,

在我们的头顶上,灰色的光线旋转如扇面。

单从这随意摘取的句子就不难看出,聂鲁达情诗的意象使用的水准,诗句中情感的炽烈借助于丰富婉转的意象的编织作为跳板,意象在诗句中腾挪、跳跃,宛如姿态万千的舞者……可以说,这样的情诗,已经超越了情诗的主题的狭隘局限,实现了诗人对于纯粹诗艺的创作抱负。

“丰满的女人,肉做的苹果,热烈的月亮……”这些意象的编织和呼唤显现了聂鲁达将爱欲神圣化的特质,虽然“对我而言,你的臀部就是月亮;/你的深邃的嘴和它的欢愉,就是我的太阳……”这样的诗句在今天有着被嘲弄的风险,但是不可否定的是聂鲁达对于情欲对象的爱欲是完满的,体验过强烈爱欲激情的人,恐怕都无法否认“我爱你,因为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方式”,“别离开我,哪怕是一小时,因为/一点一滴的痛苦会汇聚在一起”等诗句,虽然煽情,却拥有着无可辩驳的准确性。

德勒兹在《欲望与满足》(“Desire and Pleasure”)一文中写道:“欲望并不包括匮乏;它也不是一个自然给定。欲望完全是运转着的、异质性的(机器)装配的一部分。它是一种进程,由此与结构或者起源相对立。它是一种感情……”在聂鲁达的情诗中,欲望拥有自足性,它并不完全是因为匮乏而产生,它的产生自然而然并得到拥抱和赞颂。诗人仿佛由于天赋使命(诗歌写作)的驱使,主动去完成爱欲的过程带给他的全部体验与接纳,并以极大的体验和能力,去认识与抒写爱欲。可以说,在聂鲁达这里,爱欲之火既是一种必要的生命体验,也是他汹涌澎湃的诗歌之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