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国子监图》流传考
2024-07-14吴慧欣
吴慧欣
摘 要:《宋国子监图》是研究宋代太学史的重要资料之一,常被学者引用,惜出处未明。伊藤东涯称,此图出自类书《事林广记》,然验之今本不合。现以《永乐大典》卷六六二“辟廱旧规”条为线索,比勘文献,可推知《宋国子监图》确实存在于早期的《事林广记》,应源于某种已佚的南宋中晚期文献。
关键词:《宋国子监图》 宋代太学 《事林广记》 《永乐大典》
中图分类号:G25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4)02-0095-06
日本江户时期的学者伊藤长胤(号东涯)(1670—1736)著有《制度通》一书,该书附有《宋国子监图》(图一)。经查阅比勘,《宋国子监图》较为详细地记载了南宋时期的太学空间布局,应是研究宋代太学的重要史料之一。1《宋国子监图》早在上个世纪就屡为学者征引,如黄现璠《宋代太学生救国运动》、张其昀《南宋杭州之国立大学》、王建秋《宋代太学与太学生》,多冠以“宋代太学图”之名2。近年来,仍有诸多论文引及其中的内容,如李春燕《宋代太学研究》、张彦聪《分斋与序位:宋代太学“分斋教学”的空间诠释》1等。
虽然学者对此图引用较多,可惜《宋国子监图》最早见载于何书的情况不明,不免影响到了《宋国子监图》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伊藤东涯在《制度通》中称,其所录附之《宋国子监图》转录自《事林广记》。《事林广记》是成书于宋、元之际的日用类书,元、明时期屡经传刻抄写,其间又屡经增窜删改,形成众多版本,而各版本之间内容互有出入。《事林广记》今存元刊本三种,分别是:元至顺年间建安椿庄书院刻本(以下简称“椿庄书院本”)、元至顺年间西园精舍刻本(以下简称“西园精舍本”)、元顺帝至元六年(1340)建阳郑氏积诚堂刻本(以下简称“郑氏积诚堂本”),还有日本元禄十二年(1699)刻本(以下简称“日本元禄本”),以元泰定二年(1325)刻本为底本,受到重视。2经核检,在这四种刊本中都没有《宋国子监图》的踪迹,故伊藤东涯之言暂未能从今存的《事林广记》中得到验证。那么《宋国子监图》是否真的存在于《事林广记》?是否有较《事林广记》更早的文献来源?
一、值得注意的线索:《永乐大典》“辟廱旧规”条
《永乐大典》中隐含着的一条值得注意的线索,即卷六六二“辟廱旧规”条的附图(图二),该图未标图名,这里暂称为“《宋国子监图》”3。将《永乐大典》附图与《制度通》的附图相比,其图形略显粗放,仅以少量文字和简单直线标示建筑及方位,但仔细对比,两图标示的建筑、方位极为一致,这就有理由相信,两图应具有同源关系。4
“辟廱旧规”条的内容,不见于日本元禄本、郑氏积诚堂本《事林广记》,不过与椿庄书院本、西园精舍本大体相符。比对《永乐大典》卷六六二“辟廱旧规”条与椿庄书院本《事林广记》后集卷六“宋朝太学旧规”所收文、图内容,情况如表一所示5:
从以上列表看:二者都记述了宋代太学二十斋及斋中炉亭的情况,附有相同的“炉亭之图”;《事林广记》多出“学校之制,三代共之”的叙述;《永乐大典》多“《事类全书》周学士《上庠录》曰”一句;《永乐大典》有《太学图》,而《事林广记》无;《事林广记》有朱熹《白鹿洞书院揭示》,而《永乐大典》无;“学官”“前廊”“逐斋”等与南宋太学制度相关的小条目,《永乐大典》相较多出“监厨”“斋用”两条。
图文之间表现出较为相契的联系。《炉亭之图》与“每斋有炉亭,大率可坐二十四位”的文本相对应,标明了“炉”“板牌”“斋亭”的分布;《宋国子监图》不仅可与“二十斋”的介绍文本相呼应,还明确标示了二十斋的名称与位置,后续的“学官”“前廊”也可以在《宋国子监图》相关部分中找到对应的“学官位”“前廊位”等,对于读者了解上下文本内容有极大帮助。1
《永乐大典》“辟廱旧规”条提到了引文出自于《事类全书》中,该书已经亡佚,是“与《博闻录》、初期的《事林广记》《居家必用事类全集》等书密切相关的类书”2。从《永乐大典》征引该书的内容来看,情况确实如此。如《永乐大典》卷五四〇“肉苁蓉”条云:“《事类全书》:肉苁蓉最难辨,唯咀之,即化都无滓者真。以刀切肉,有细煤沙而无滓者,亦真也。”同卷再次引用该句,出处为《博闻录》3。《永乐大典》卷五二六八“踏橇”条:“《事类全书》:长脚人常负长臂人入海捕鱼,今之橇人,盖象此也。”内容见于椿庄书院本《事林广记》前集卷五“长臂国”条。《永乐大典》卷八六二九“修行”条引《事类全书》,所转引的《元城先生语录》、《修心宝鉴》、李长者《华严经合论》等文献的内容,俱见于《事林广记》“修行捷径”条。4
《永乐大典》“辟廱旧规”条称引自《事类全书》,而图、文内容与今本《事林广记》的内容有很多相同的地方。《事类全书》与《事林广记》内容有联系是可以认定的,今本《事林广记》所未见的《太学图》,在《永乐大典》中得到保留,证明《宋国子监图》确实应该存在于原本《事林广记》之中,以此来看,伊藤东涯所言不虚。
《事林广记》的成书时间约在南宋晚期,到元朝以后,《事林广记》虽然仍在民间广为流行,其中关于宋代制度的内容,由于实用性下降以及宋元易代等因素的影响,出现了删改。可推测的是,《宋国子监图》原存于陈元靓旧编的《事林广记》,“宋代太学旧规”条的相关内容在元代被删改,椿庄书院本、西园精舍本《事林广记》保留了该条的大部分内容,但《太学图》在此过程中缺失,或被重编者删减。日本元禄本、郑氏积诚堂本,则将“宋代太学旧规”相关内容完全删去。而伊藤东涯编写《制度通》时所参照的某版本《事林广记》,尚存有《宋国子监图》,可惜没有流传至今。
二、《事林广记》引《宋国子监图》的来源考
借助《永乐大典》“辟廱旧规”保留的《太学图》,可知《宋国子监图》应存于原本《事林广记》中,但这幅图是出自陈元靓的原创,还是有比此前更早的源文献?在“宋代太学旧规”条相关叙述中,其所表现出的对太学掌故的熟稔,非亲身经历者恐怕不能做到,而陈元靓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应当是参考了其他文献,这点从《事类全书》“周学士《上庠录》曰”一句可以得到证实。至于该条究竟有多少内容引自《上庠录》,《宋国子监图》是否出自《上庠录》,有待进一步辨析。
据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记载:“《上庠录》十卷,光州助教吕荣义撰,杂记京师太学故事。《上庠后录》十二卷,三山周士贵撰,记中兴太学事,颇疏略。”5又据周辉的《清波杂志》“两学记”条记载:“政和三年,温陵吕荣义著《两学杂记》,凡七十二条,所书皆太学、辟廱事也。……绍兴十三年,再兴太学,荣义尚在,累举得光州助教。乃摭旧记益未备,为八十一条,更名《上庠录》投进。”6
《上庠录》《上庠后录》现皆亡佚。吕荣义《上庠录》记录太学故事,初成书于政和三年(1113),最后修订于绍兴十三年(1143)。《苕溪渔隐丛话》等文献中留存有《上庠录》佚文,李更曾有辑考,提出《舆地纪胜》卷一“行在所”引《上庠录》有“诸斋牌额皆米友仁书,续置三斋乃张孝祥书”语,而张孝祥(1132—1170)生年较晚。1且据《咸淳临安志》,“增置三斋”事发生在绍兴二十七年(1157),吕荣义《上庠录》中不可能提到“增置三斋”的情况,“周学士《上庠录》”指的是南宋周士贵所撰《上庠后录》。
周士贵,生平不详,与陈元靓同为福建人,曾入太学,淳熙十一年(1184)进士。据《淳熙三山志》记载:“淳熙十一年甲辰卫泾榜:周士贵,字良彦,罗源人。”2道光《新修罗源县志》:“淳熙十一年甲辰卫泾榜:周士贵,字良彦,邦弼兄,官博士,自太学擢第,作《上庠录》。”3周士贵本人曾在太学求学,所撰为《上庠后录》,由此可见,其所记录的内容当出自自身的亲见亲闻,是比较可信的材料。
不过,《宋国子监图》当非出自周士贵《上庠后录》。据陈振孙所言,《上庠后录》“记中兴太学事,颇疏略”,可知有详细附图的可能性极低。且“辟廱旧规”“宋代太学旧规”内容比较丰富,有多个文献来源。所以,能判定引自《上庠后录》的,实际只有“二十斋”“炉亭”相关文本。
搜集来源不同、内容具有关联性的图文进行重新组合,是《事林广记》的常例。如《事林广记》“修行捷径条”引元城语:“元城先生曰……孔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佛言曰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者……佛法亦教人为善之一端,岂不及于刍荛之言乎。”4这段内容讨论儒释两家的关系,与其后所附的“三教归一图”相匹配。“三教归一图”不见于马永卿《元城先生语录》,而出自宋人夏元鼎《阴符经讲义》,编者有意地将来自不同文献但内容可以相联系的图、文配对。类书内容丰富,编者往往采撷他书,巧妙重组,虽然《宋国子监图》与前后文本关系密切,不必同出于《上庠后录》。
《宋国子监图》应当出自南宋中晚期的某种文献,据图中标示的学斋名等信息,结合《咸淳临安志》等文献的相关记载判断,必定在绍兴二十七年(1157)太学扩展至“二十斋”的规模以后,“崇信斋”易名为“笃信斋”之后、“诚意斋”易名为“明善斋”之前。两斋的更名时间不详,可以肯定的是并非同时更名,“崇信”更名在前。南宋端平三年(1236)《太学灵通庙牒》中作“诚意”“笃信”,与《宋国子监图》所载相符。
笔者尝试构拟《宋国子监图》的流传过程如图三所示:
三、馀论
综上所述,对研究南宋太学布局的重要史料《宋国子监图》,可以确证的来源是类书《事林广记》。陈元靓编纂《事林广记》中太学相关内容时,参考了南宋周士贵《上庠后录》及其他文献。《宋国子监图》呈现的是南宋太学的空间布局,依据其中标示的学斋情况,应出自某种南宋中晚期的文献。及至元代,《事林广记》在流传中经增删改动,形成众多版本,椿庄书院本、西园精舍本关系较近,都保留了引自《上庠后录》的一些文本内容及“炉亭之图”等,但出处“周学士《上庠录》”删去,《宋国子监图》也缺失,日本元禄本、郑氏积诚堂本则将相关图文全部删减。日本学者伊藤东涯见到的某版本《事林广记》中保留了此《宋国子监图》,他据以收入《制度通》。《事类全书》与《事林广记》渊源颇深,反映了早期版本《事林广记》的面貌,保留了《宋国子监图》。因此,才有了《永乐大典》引《事类全书》与《事林广记》相合的情况。
虽然今本《事林广记》中未见《宋国子监图》,但伊藤东涯在《制度通》中说“出自《事林广记》”,其言不虚。《宋国子监图》出自某种已佚的南宋中晚期文献,与之匹配的“二十斋”文本出自南宋周士贵《上庠后录》,图文呼应,足见陈元靓编纂《事林广记》时搜辑材料的用心。《宋国子监图》的可信度较高,研究历史的学者可加以利用。类书保存大量佚籍的情况,从《宋国子监图》的流传可见,若非《事林广记》,《宋国子监图》难以留存至今,而若非《永乐大典》,在《事林广记》经删改后,也难以确证此图出自《事林广记》。
On the Circulations of Song Guo Zi Jian Tu
Abstract:Song Guo Zi Jian Tu is a valuable historical material for the study of the Song Imperial College, but unfortunately its provenance is unknown. Ito Dongya claimed that this picture was from the Shilin Guangji, but it is not in the Shilin Guangji that we read today. Now we take the Yongle Dadian as a clue and compare the literature to prove that the Song Guo Zi Jian Tu existed in the early version of the Thinglin Guangji, and it should be derived from some kind of literature in the middle and late Southern Song Dynasty.
Key words:Song Guo Zi Jian Tu;the Song Imperial College;Shilin Guangji;Yongle Dad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