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四库提要考辨
2024-07-14顾思程
顾思程
摘 要:李心传的《建炎以来朝野杂记》是一部记载南宋高宗至宁宗时期典章制度的会要体史书。该书的文献价值与内容得失,四库提要论之较详,然而诸多细节仍有待进一步甄别。笔者查阅相关文献史料,对《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四库提要见存诸文本的内容疏失作一辨析,以期对学界研究《朝野杂记》四库提要文本拟定经过与论述正误有所帮助。
关键词:四库提要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 李心传 辨析
中图分类号:G25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8705(2024)02-0010-11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是一部记载南宋高宗至宁宗时期典章制度的会要体史书,撰者为南宋时期的学者李心传。李心传(1167—1244),字微之,一字伯微,号秀岩,隆州井研人。父舜臣,尝主中正寺主簿,参修神、哲、徽、钦《四朝艺文志》;李心传幼承庭训,究心故实。年十四五时,侍父官行都,“颇得窃窥玉牒所藏金匮石室之副,退而过庭,则获剽闻名卿才大夫之议论”1。庆元元年(1195),以明经举于乡,后累试不第,遂绝意应举,闭户著书。宝庆二年(1226),经崔与之、许奕、魏了翁等学者举荐,以布衣应诏,任史馆校勘。绍定四年(1231),参修《中兴四朝帝纪》《十三朝会要》。以言罢,奉祠居湖州,卒于理宗淳祐四年(1244)。撰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学易编》《旧闻证误》《道命录》等十馀部著述2。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以下简称《朝野杂记》)为后世学者考证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时期典章制度的常用之书,极具文献史料价值。著者在撰写之初说明其用意及撰写经过:心传惜渡江以来,纪载未备,“明君、良臣、名儒、猛将之行事犹郁而未彰”“兵戎财赋之源流,礼乐制度之因革,有司之传,往往失坠”3,乃缉建炎以来朝野所闻之事,于嘉泰二年(1202),著成甲集。甲集既成三年,以“前集所书,往往缺略未备,而所忆中兴以来旧闻遗事,尚或有之”4,欲缀补续记,因中途穿插《高宗系年要录》初稿之修订5,无暇兼顾,事遂中辍。后不忍其残缺,重新排比未录之史料,“萃而次之,谓之乙集”,于嘉定九年(1216)完篇。
《朝野杂记》在历代书志文献中的部类著录变迁,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其时的文人学者对其文献史料价值认知的变化。是书早期多被视为野史、杂史,与专载典章制度者稍有区隔。在《郡斋读书志附志》《直斋书录解题》中被载入杂史类1,《文献通考·经籍考》载其为传记类2,《宋史·艺文志》入故事类3。《文渊阁书目》未将其与典型会要体史书归并入史附类,而是连同多部笔记类著述收史杂类4。《四库全书总目》始明确定其为政书,此后遂沿袭不替,私家书目多采其说。考《四库全书总目》政书类叙:“今总核遗文,惟以国政朝章六官所职者,入于斯类,以符周官故府之遗。至仪注条格,旧皆别出,然均为成宪,义可同归。”5四库馆臣不避书名所带“杂记”二字,格外重视其保存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时期的礼乐政刑之一面。《朝野杂记》在《四库全书》中归属政书,不入“但述一时之见闻,只一家之私记”“存掌故、资考证”6的杂史,较之以往定评,显有抬升之意。除《朝野杂记》外,李心传之撰述为《总目》所著录者,尚有《丙子学易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道命录》《旧闻证误》。
《朝野杂记》今存明抄本两部,一为明万历年间之赵琦美抄本,乃目前所见时间最早之本,现藏南京图书馆;一为晚明抄本,现藏国家图书馆。而清抄本则有多部,分藏多处图书馆。是书久无刻本,李调元辑刻《函海》,为《朝野杂记》在清代首次刊印,时间在乾隆四十七年(1782)以后7。至清乾隆年间四库开馆征书,《朝野杂记》旋列入武英殿聚珍版本之选,入选四库全书定本后,其影响增大。在《四库全书总目》刊本以外,四库提要亦随聚珍本的传布广为士人所研读。诸如周中孚《郑堂读书记》8、丁丙《善本书室藏书志》9、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10均一准其说。事实上,提要所涉《朝野杂记》早期流传、文本递嬗等问题,均有进一步甄辨馀地。今人虽有订误,尤有未尽11。下文在比勘《朝野杂记》见存提要文本的基础上,廓清史源,甄别得失,对提要未予深究之篇目存佚、版本问题再作探析。
一、见存四库提要版本差异与内容取材来源
四库馆臣征书前,明清时期的私家藏书目录著录《朝野杂记》者为晁瑮之《晁氏宝文堂书目》12、朱睦楔之《万卷堂书目》13、赵琦美之《脉望馆书目》14、范钦之《天一阁书目》15、钱谦益之《绛云楼书目》16、徐乾学之《传是楼书目》17。又,康熙十一年(1672)黄虞稷、周在浚商议征刻唐宋秘笈,选家藏罕见唐宋著籍百种1,《朝野杂记》亦在《征刻唐宋秘本书目》登载之列2。梳理现存版本序跋题识,结合实物,尚可补充的传本有:焦竑藏元刻本,原书无存,赵琦美所录副本为吴焯收得;吴任臣、高士奇藏明抄残本;康熙六十年(1721)吴焯抄本,鲍廷博后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转录;清初海宁查氏藏本;海宁马思赞藏本;吴郡蒋杲藏本;南浔董氏藏本3。在这些版本中不难发现,自明中期以来,《朝野杂记》主要在江浙地区之藏书家中流通,以抄借录副方式传布。而四库馆臣所征之《朝野杂记》书稿,见于书目档案登记者有两种:一为两淮盐政采进本。据《两淮盐政李进呈书目》,《朝野杂记》在首次进呈之列4。一为鲍廷博转录吴焯抄校本。《浙江省第四次鲍士恭呈送目录》《浙江采集遗书总目》均著录5,前者下落不明,后者现藏国家图书馆。鲍廷博本曾为四库馆臣取以参校,未充底本。因此,《四库全书》所收《朝野杂记》应即《四库全书总目》标注的“两淮盐政采进本”。而写定于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五十五年(1790)的武英殿聚珍本与四库本文字面貌多不类,实另有所本6。
(一)从《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到《四库全书总目》
四库提要编刊过程中,形成了多种提要文本,包括:(1)出自翁方纲、姚鼐、邵晋涵等馆臣之手的分纂稿。(2)截止乾隆三十七年(1772)进呈的提要汇编,即现藏台湾的《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7。(3)阁书提要。每部书前各附提要,文渊阁、文溯阁、文津阁《四库全书》依次修成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四十七年(1782)、四十九年(1783)8。文澜阁《四库全书》修成于乾隆五十二年(1787),今本业经配补。(4)分藏上海图书馆、国家图书馆、国家博物馆、天津图书馆等处的《四库全书总目》残稿。(5)刊成于乾隆四十九年(1783)的《四库全书简明目录》。(6)乾隆六十年(1795)先后刊行的浙本、殿本《四库全书总目》。
《朝野杂记》提要可见于《四库全书初次进呈存目》(下文简称《进呈存目》)9,阁书提要10,浙本、武英殿本《四库全书总目》(下文简称《总目》)11,《四库全书简明目录》(下文简称《简目》)。《总目》的刊本,与浙本、武英殿本文字完全相同。其中,阁书前提要抄录在前,形成时间不一:文渊阁本署录为“乾隆四十六年八月”,文溯阁本署录为“乾隆四十七年九月”,文津阁本署录为“乾隆四十九年闰三月”,三者之间文字差异微小,内容较《总目》无显著出入12。惟书名记录互歧,文渊阁本、文津阁本作“建炎杂记”,文溯阁本作“建炎朝野杂记”,名称未作统一。此外,武英殿聚珍本书前提要全同阁书提要,文澜阁本书前提要文末落款阙如,内容与其他阁本无别1。整体看来,《朝野杂记》见存提要有详简之分,且“简本”内容基本被“详本”吸收,“详本”应源自于“简本”增损改易,并未另行抽换。下文着重讨论提要由简至繁过程中的增损改易。
1.《进呈存目》收书于史部故事类记载:
宋工部侍郎李心传撰。其书有甲、乙二集,各二十卷,分上德、典礼、制作、朝事、时事、故事、杂事、官制、取士、财赋、兵马、边防十二门。虽以“杂记”为名,实会要体也。心传所作《建炎以来系年要录》记载最详,此更补《要录》所未及,多有马端临《文献通考》、章俊卿《山堂考索》及《宋史》所遗者,亦一朝掌故之书也。故《通考》称为“南渡以来野史之最详者”。又张端义《贵耳集三集序》称心传告以《朝野杂记》丁、戊二集将成,则是书尚不止于二集,今不可见矣。2
2.《总目》首列作者、卷数、门类、撰作时间,标榜优长,略举其失,又考其存传状貌、宋时流通之情况:
《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四十卷。两淮盐政采进本。宋李心传撰。心传有《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已著录。心传长于史学,凡朝章国典,多所谙悉。是书取南渡以后事迹,分门编类。甲集二十卷,分上德、郊庙、典礼、制作、朝事、时事、故事、杂事、官制、取士、财赋、兵马、边防十三门。乙集二十卷,少郊庙一门,而末卷别出边事,亦十三门。每门各分子目,虽以杂记为名,其体例实同会要,盖与《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互相经纬者也。甲集成于嘉泰二年,乙集成于嘉定九年,书前各自有序。周密《齐东野语》尝论所载赵师睪犬吠,乃郑斗所造,以报挞武学生之愤,许及之屈膝、费士寅狗窦,亦皆不得志报私仇者撰造丑诋。所谓韩侂胄僭逆之类,悉无其实云云。盖掇拾群言,失真者固亦不免。然于高、孝、光、宁四朝礼乐刑政之大,以及职官、科举、兵农、食货,无不该具,首尾完赡,多有马端临《文献通考》、章俊卿《山堂考索》及《宋史》诸志所未载。故《通考》称为南渡以来野史之最详者。王士祯《居易录》亦称其大纲细目,粲然悉备,为史家之巨擘,言宋事者当必于是有征焉。其书在宋有成都辛氏刊本,并冠以国史本传,暨《宣取系年要录指挥》数通。今惟写本仅存。案张端义《贵耳三集序》称心传告以《朝野杂记》丁、戊二集将成,则是书尚不止于甲、乙二集,而《书录解题》及《宋史》本传均未之及。殆以晚年所辑,书虽成而未出,故世不得见欤?3
从以上情形分析,《进呈存目》内容较为单薄,概述门类出现诸多失误。《总目》应当详细斟别,而行文框架仍因其旧。所作增改有:(1)略去李氏官衔不赘,重点褒奖其史才,援用李心传《自序》点明著述缘起、成书时间,明晰全书体制。(2)更改《进呈存目》所记“十二门”之误与淆乱甲、乙两集之失,辨析甲、乙两集分门稍异。(3)取宋人周密《齐东野语》、清代王士祯《居易录》以品题得失,指出记事偶有偏听传闻、未加别则之处,是其所短;备载南宋高宗、孝宗、光宗、宁宗时期之典章制度,巨细靡遗,是其所长。(4)修正对《朝野杂记》《系年要录》两书关系的定位,改易《进呈存目》“补《要录》所未及”为“互相经纬”,意在说明两书各有侧重。(5)提及南宋时期的文本面貌、流通情形、传本信息。
《简目》中的《朝野杂记》提要曰:“《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宋李心传撰。取南渡以后事迹,分门编类,亦略如会要之体。分甲、乙二集,各十三门。盖所作《系年要录》,备纪传之取材,此则备表志之取材。王士祯《居易录》,称其大纲细目,粲然悉备,非虚美也。”4据此可知,《简目》未袭《进呈存目》统计门类之失,又采用王士禛观点,应是以阁书提要为蓝本另事删改而成。惟有两处稍异:称《朝野杂记》体例“略如会要”而非“实同会要”,似不以《朝野杂记》为会要体史书为然;述《系年要录》《朝野杂记》编纂旨趣之差异更为具体,谓一备纪传之取材,一备表志之取材,在阁书提要“互相经纬”的观点上略作发挥。
(二)提要文字内容来源考
见存的《四库提要分纂稿》中,并无《朝野杂记》之篇,撰人阙疑,不过仍可从文本生成角度分析提要内容(表一),追溯取材来源。
从以上列表分析,提要以《朝野杂记》卷首所录两篇牌记、李心传《自序》、马端临《文献通考》、周密《齐东野语》、王士禛《居易录》为素材基础。其中,引述周密、王士禛语品题得失已见前代题跋。钱谦益《绛云楼书目》云:“李心传《朝野杂记》十册,四十卷。周公谨不甚取此书,言心传蜀人,去天万里,轻信载记,宜其疏舛。”1虽未点明周密“不甚取此书”的具体出处,却也提示了质疑《朝野杂记》记事之非已见宋人论说。按,钱氏其时已被乾隆黜至贰臣之列,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一月十七日在其上谕中有“在明已居大位,又复身事本朝”“其人实不足齿,其书岂可复存”之类的贬抑,以其名节有亏,令行查禁文集2。即便如此,钱氏论书观点未必随其人其文俱遭贬抑而丧失参考价值。又,国家图书馆藏乾隆四十年(1775)至四十四年(1779)吴翌凤抄本(善本书号A00402),卷末附吴氏跋亦有相似表述:“周公谨不取此书,谓心传蜀人,去天万里,轻信载记,宜其疏舛。陈直斋则谓上自帝系帝德、朝政国典,下及见闻琐碎皆录,盖南渡后野史之最详者,则又深许之也。”此段史料表明,其时之学者评价《朝野杂记》多取宋人周密之说以示褒贬。虽不宜遽断提要间接通过钱氏书目采用《齐东野语》的相关语料,却不能排除四库馆臣自前人书跋中获得启发的可能。又,南京图书馆藏有一部《朝野杂记》清初抄本(善本书号GJ/EB/110371),书后跋作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略云:
庚寅季夏,借抄南浔董氏家藏宋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心传蜀之井研人,字伯微,一字微之。陈直斋称为“南渡以来野史之最详者”。近时渔洋山人《居易录》中亦云此书于宋南渡后,朝章国故、大纲细目粲然悉备,真史家之巨擘。周雪客尝征刻是书而未果,第原本甲集二十卷、乙集二十卷,而是本甲集止十四卷,内十一卷又阙,乙集亦止十七卷,疑为未全之书,其间帝号陶阴触目皆是,异日尚须求别本正之。
取之与《总目》比读,并非有意说明两者暗含直线传抄关系,而是揭示取材有共同之处。清中期以前,《朝野杂记》可考完整题跋有熊宝泰3、吴城4、李调元5、吴翌凤之笔墨,而吴城之作必能为四库馆臣获见,然四库馆臣可能认为言多泛泛,不堪承用。王士禛对《朝野杂记》的评价被时人奉为圭臬,除了崇重其文坛巨擘的声望6,是书久无善本、披读不易,当在另一层面促成王氏之说的陈陈相因。
剔除来源可考部分,完全出自四库馆臣手笔、反映其见者,仅“体例史同会要”“多有马端临《文献通考》、章俊卿《山堂考索》及《宋史》诸志所未载”两处。按,《山堂考索》为南宋章如愚所辑类书,专列典章制度等相关内容。提要以《朝野杂记》衡诸《山堂考索》《文献通考》《宋史》诸志,意在凸显其史料优长,惜未见实例,渐至空洞。提要所涉又一关键问题,即《朝野杂记》《系年要录》有无紧密关联,四库馆臣提出的观点与《朝野杂记》抄本卷首所附牌记内容极为接近,存在明显因袭关系。此记迹近书业广告,以备招徕读者之用。宋代刊书者将《朝野杂记》与业已进呈御览的《系年要录》等量齐观,视《朝野杂记》为后者纲要,一味借重《系年要录》的官修书籍地位为《朝野杂记》扬名。此点亦可与今存抄本书前所附文书均关涉《系年要录》所取事宜相印证。由此,《朝野杂记》《系年要录》“相互经纬”一说的可信度便要大打折扣。梁太济从两书之记事分歧入手,认为两书根本不同,《系年要录》远绍《资治通鉴》,近仿《资治通鉴长编》,是为论著,而《朝野杂记》一如作者自道“以论著之馀而记见闻之故”,两者地位本有轩轾,材料去取标准不一,记事亦有精粗之别7。《朝野杂记》的实际性质是否一如提要所陈,尚需再作斟酌。
二、提要所涉《朝野杂记》门类、存文、续书问题考辨
分析提要之内容构成,可知四库馆臣编录时多采用前人旧说,其观点亦颇有可商之处。覆按引书,纠订显见转录讹误之馀,亦能发现四库馆臣对部分细节稍欠推敲。现依其线索,再事考辨。
(一)宋代刊刻与续书
就《朝野杂记》在宋代的流通情形而言,提要称“宋有成都辛氏刊本”,摘自卷首所附牌记,然未核别本,由此致误。见存最早的赵琦美抄本作“蜀都李氏刊本”,馀本多同,惟鲍廷博抄本及转录自鲍廷博抄本的孔继涵抄本、乾隆四十年佚名抄本作“蜀都辛氏刊本”1。赵琦美抄本经吴焯缮写后又为鲍廷博过录,始作“辛氏刊本”,“辛”为“李”字之形讹。从提要的文字表述来看,此处当直接承自鲍廷博抄本。此外,四库馆臣虽已提及抄本卷首附《指挥》三通并《文牒》一通2,然未留意落款时间。四篇文书题署最晚者为嘉定十六年(1223),表明蜀中刊行《朝野杂记》不会早于此时。
至于《朝野杂记》甲、乙两集之外有无续作,提要取张端义《贵耳集》证其实有,且续至集六,而撰作时间亦可进一步明晰。据相关史料记载可知,张端义为淳熙六年(1179)生人,理宗端平三年(1236)应诏上书,坐妄言,谪邵州安置,思携《短长录》随行订补,方知是书早已为其妻焚毁3。李心传续成《朝野杂记》丁戊二集时间,可参据张端义行年略作廓清。理宗宝庆元年(1225),张端义出任仪真录事参军,为其宦迹之始4。此前作为江湖游士与李心传结识,应在理宗即位(1225)时;反推《朝野杂记》续书之成,尤当在宁宗嘉定年间。
(二)门类与编次
提要述《朝野杂记》所设门类,称“甲集二十卷,分上德、郊庙、典礼、制作、朝事、时事、故事、杂事、官制、取士、财赋、兵马、边防十三门。乙集二十卷,少郊庙一门而末卷别出边事,亦十三门”。今本并非一概如是,此说存有偏失。文渊、文津两部阁本正文虽均与提要所言一致,武英殿聚珍本则不同,而初次面世不晚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的钱时霁萃古斋抄本,其亦不列入“边关事”,而析“边防”为三,实仅十二门。武英殿聚珍本同钱本,而分卷编次与传世本均不类同。诸本卷次门类对照如表二。
聚珍本乙集编次前六卷无殊异,后三卷与钱本类同,卷七至十七相应门目之析分归并,无一与别本相合。按,其所记录之“朝事三”仅《开禧和戎日记》一篇,诸本皆载入卷八,单此一门,惟聚珍本置此于卷七,与“朝事二”并陈一卷之内,遂启后文卷目之重编。此分卷的不同之处当为聚珍本编纂者改易,以均衡各卷篇幅。
分门不协,登载条目亦殊。四库本及别本乙集末卷仅《西夏扣关》《鞑靼款塞》两篇,而钱本及聚珍本又载《丙申青羌之变》《庚子五部落之变》《庚子沈黎西兵之变》《辛丑沈黎土兵之变》(以上见卷十九)《丁未三开乙卯曳失索之变》《丙寅沙平之变》《戊辰畜卜之变》《辛未利店之变》《癸酉虚恨之变》《左须夷人出没》《龙州蕃部寇边》(以上见卷二十),多出十一篇文字。收录篇目的多寡也暗示聚珍本编纂在一定程度上参据钱本而未径取四库本。
(三)篇目存佚
周密辨《朝野杂记》载:赵师睪犬吠、许及之屈膝、费士寅狗窦、韩侂胄叛逆皆属诬枉,相关事实遍寻今本而不得,此点既说明四库馆臣疏于查证原书,更暗示今本《朝野杂记》存在脱文现象,已非宋时原貌。又据梁太济统计,传世本甲集所载事条数目五百二十四则,加附见六十四则,共计五百八十八则,明显少于李心传《自序》所言“六百有五事”1,凡此迹象皆指向明清传本与宋时流通之本的隔阂。
至于《朝野杂记》于宋本有,而于今本无的篇目,欲知其始末,惟有从同源史料中剔抉线索。据梁太济考证,《续编两朝纲目备要》(下文简称《纲目备要》)以《朝野杂记》为重要史源2。此外,叶绍翁《四朝闻见录》晚出3,对李心传著作时有评述。现绳以两书,试对《朝野杂记》今本缺失内容稍作还原。
关于“赵师睪犬吠”之事,《纲目备要》卷五“庆元四年春正月丙辰,赵师睪除尚书、工部侍郎”注云:
侂胄尝与众客饮南园,过山庄,指竹篱茅舍而谓曰:“此真田舍间气象,所惜者欠鸡鸣犬吠耳。”少焉,有犬吠于丛薄之下,亟遣视之,京尹赵侍郎也。侂胄大笑。其后京尹坐他事罢,诸生为诗诮之,有“也曾学犬吠村庄”之句,即指此也。1
又,同书卷一二“丙寅,赵师睪罢”注引武学生周源等赴国子监所投牒文云:“赵帅本权臣之死党,奴事苏、周,贿结贪相,奸回驵侩,暴虐贪残,实小人之渠魁,其视善类不啻冰炭。当时讥之者曰:‘奸邪谁不附韩王,师睪于中最不臧。手拾骰钱谀宠婢,身当传酒舞斋郎。叩头雅拜尊师旦,画膝为书荐自强。更有一般人不齿,也曾学狗吠村庄。”2叶绍翁力辨其不合实情,谓事出诸生捏造,意在驱逐赵氏出台谏。《四朝闻见录·戊集》“犬吠村庄”条载:“师睪因挞右庠士,二学诸生群起伏阙,诣光范诉师睪。时史相当国,不欲轻易京尹,施行稍缓。诸生郑斗祥辈遂撰为师睪尝学犬吠于南园之村庄,又舞斋郎以悦侂胄之四夫人,以是为诗,以挤师睪于台谏。虽师睪固附韩者也,亦岂至是?李秀岩心传不谙东南事,非其所目击,乃载其事于《朝野杂记》……或谓有穿狗窦而入见韩者,亦非。”3
许、韩二人过从,可见《纲目备要》卷五“许及之同知枢密院事”注:
淳熙末,及之与薛叔似同擢补、遗,皆为善类所予。党事既起,叔似累斥逐,及之乃更迁给事中、吏部尚书。既而逾二年不迁,乃间见侂胄,叙其知遇之意及衰迟之状,不觉涕零,继以屈膝。侂胄恻然,语之曰:“尚书才望,简在上心,行且进拜矣。”不数日,遂有是除。侂胄尝值生辰,群公上寿,既毕集,许及之为吏部尚书,适后至,阍人掩关拒之,及之大窘,会门闸未及闭,遂俯偻而入。当时有“由窦尚书,屈膝执政”之语,传以为笑。4
“由窦尚书,屈膝执政”对举,引文将“狗窦”“屈膝”两事俱系于许及之名下。此说亦被叶绍翁否定,见前。至于“韩侂胄僭逆”具体所指,所据有限。《纲目备要》卷五云“庆元四年春正月丙辰,赵师睪除尚书、工部侍郎”,注载韩氏受赵师睪所奉十珠冠赠姬妾事5,《四朝闻见录·戊集》“四夫人”条相若6,未悉是否与之相关。先时,卫泾上奏论列韩氏亭馆迫近太庙、婢妾用度及于诰命、童仆身膺显爵7,暗含倒韩用意8。尽管不知《朝野杂记》原有记事究竟如何,然韩侂胄“行僭越举”之事应出至时人渲染,未必属实。
周密出身文宦世家,祖父周珌于嘉泰年间任刑部侍郎,外祖章良能官至参知政事,皆与闻机要,名重一时9。《齐东野语自序》云“泰、禧之间,大父从属车,外大父掌帝制。朝野之故,耳闻目接,岁编日纪,可信不诬。”10进入元朝以后,其以故国文献自任,辑录家乘旧闻而作《齐东野语》《癸辛杂识》。“诛韩本末”详记“函韩首以请和”的前因后果,文末未取《朝野杂记》之言而轻信世俗之说、不辨传闻讹误,其所载韩侂胄亲信丑闻多不成立。辨韩侂胄叛逆之说系捕风捉影,详见《癸辛杂识》“簿录权臣”条。周密力陈“前后权臣之败,官籍其家,每指有违禁之物为叛逆之罪”为不然,援亲族旧事申言“大臣之家平日必与禁苑通,往往有赐与”,家藏御书、龙团锦袱实属平常。“昔侂胄败,捕其党于大理狱,狱吏加以不道,欲以违法诸物文致之。大理卿奚逊明其不然,曰:‘侂胄首兵权,自有定罪,若欲诬之以叛逆,天不可欺也。庙堂无以夺其议。”1周密以其特殊家世背景,得以听闻台阁旧事,较之来源不明、真伪未定的耳食之言,经其辩证后的历史叙述当更近实情。
三、结语
通过比对《朝野杂记》四库提要的不同版本,廓清提要内容取材来源,综考外延史料,归结如下:
其一,《朝野杂记》见存四库提要有详、略之分。《初次进呈存目》虽简,但大致行文框架已备,四库馆臣在后续修润过程中添补著述缘起、成书时间、褒贬短长,略及宋时流通情形与传本信息。所取周密《齐东野语》、王士禛《居易录》中观点,不排除受前人书跋提示、扩而充之的可能。
其二,覆按提要引书,四库馆臣引述文献环节新增讹误,如对张端义《贵耳集》的处理即为典例。此外,仍有个别不甚明显,非结合见存版本则不能察觉的疏舛,如撮述卷首文书、陈说乙集门类均有偏失。值得注意的是,提要述《朝野杂记》宋时有“蜀都辛氏刻本”,实承鲍廷博抄本之形讹,应改作“蜀都李氏刻本”。对于《朝野杂记》《系年要录》两书的关系,四库馆臣提出的“相互经纬”说长期被沿用。究其来源,实则源自于《朝野杂记》抄本卷首所附牌记。此记全为宋时刊书者招徕读者之用,语涉夸张。如取提要之说时,需加分析斟酌。
其三,提要引周密《齐东野语》说明《朝野杂记》在史料去取方面的瑕疵,然未及覆按原书,未悉周密所列四事均不见于今本。此点亦暗示《朝野杂记》的宋时流通之本与明清传本有异。翻检以《朝野杂记》为主要史源的《续编两朝纲目备要》,辅以稍晚的《四朝闻见录》,可约略探明宋本有而今本无的记事梗概,明晰《朝野杂记》既有详载典制、可补史阙之长,亦有泛取传闻乃至不经之谈之疏,这也印证了李心传自序所言“以论著之馀而记见闻之故”。
Notes and Certificates on the Summaries of Siku of Miscellaneous Notes on the Court and the Commonalty since Jianyan
Abstract:LiXinchuan's Miscellaneous Notes on the Court and the Commonalty since Jianyan is an important history book that records the laws and regulations from Song Gaozong to Ningzong.As far as the literature value and content gains and losses are concerned, the summaries of the Siku have been discussed in detail, but many details still need to be further screened. It is helpful to form a concrete and indepth cognition of the drafting process and the right and wrong discussion of the synopsis by distinguishing the uneven contents and incorrect judgments of the texts.
Key words:Summary of Siku;Miscellaneous Notes of the Court and the Commonalty since Jianyan;Li Xinchuan;Discuss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