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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晶体的“未完成性”

2024-07-11陈仲义

名作欣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白灵化学反应修改

关键词:白灵 档案 修改 化学反应 未完成性

反复涂抹的“重组”

文本完型需要最后一关修订。修改是克服先天与后天不足的最后机会。看似反复的涂涂抹抹,似乎也被一只神秘之手所操控:明明向东,不知不觉偏西;明明朝北,莫名其妙往南;铆足劲儿、一鼓作气,却像打蔫的杆儿毫无生气;慵懒散漫,四处溜达,无心问柳,猛然间有了点铁成金的机会;明知症结,却百思不得其入,苦等多时,只好抽身而退。因此,文本修改也与生成一样,有相当奇幻的一面。表面看,修改容易,真陷进去也不完全是。只要拿着放大镜与显微镜,每隔一段时日,对文本周遭做一次粗疏巡检,便会发现文本的毛孔、纹理、毛细血管,都存在不小毛病,这是针对基本满意面而言的。倘若患了重症顽疾需大动手术的,则面临另起炉灶的酸楚。烦人的是,需要手术的文本没有太多“非此即彼”的绝对标准,也没有“舍此无他”的唯一方案。修改到何种程度才算满意,同样落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困扰。

确乎有些诗天然浑成,增一字不得,少一词不行,始终岿然不动在那里——属于“天生丽质”型;有些诗可改可不改,改来改去,半斤八两,没有什么提升空间——属于基因平淡型;有些诗越改越失味,越改越退步——属于先天不足型;有些诗非常耐改,可以七改八改十几改,从青年改到老年还在改——属于抗压耐磨型。

古人云,“诗不厌改”(明·谢榛)、“诗不改不工”(明·胡震亨)、“改到不见好处方歇手”(清·徐增)、“一诗千改始心安”(清·袁枚),这些无不指向改诗的终极目的。小小环节,关乎文本最后工序,竟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借助“唐子西语录”披露其中苦衷:“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且置之;明日取读,瑕疵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比之前时,稍稍有好点;复数日取出读之,疵病复出:凡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随园诗话》道出其间秘密:改诗难于作诗,何也?作诗,兴会所至,容易成篇;改诗,则兴会已过,大局已定,有一二字于心不安,千力万气,求易不得,竟有隔一两月,于无意中得之者。刘彦和所谓“富于万篇,窘于一字”,诚乃甘苦之言。当下,汗漫成灾的口水诗已到千夫所指的地步,故字不厌改的习俗,应成为今人日锻月炼的警示。

我们曾把诗歌文本比作织体,现在又想把它比作矿物晶体。矿物晶体一般有三个相互垂直的发育方向,对应三种类型:一种是伸长型(如石棉的柱状、针状、纤维状);二种是延展型(如云母、石墨的板状、片状);三种是等长型(如黄铁矿的颗粒状)。矿物晶体在发育过程中难免要碰上先天不足、营养不良而产生某些缺陷,如杂质、间隙与空位,通称点缺陷、线缺陷和面缺陷。这种情况也犹似文本生成与完型过程,遭遇立意不高、结构涣散、节奏凌乱、辞藻浮靡之类的毛病。其实毛病的客观存在也不是绝对坏事,看看陈列馆里那些高档样品:玲珑剔透的水晶石、仪态万方的方解石,玛瑙璀璨、翡翠流光、琥珀深蕴……在它们靓丽光鲜的背后,都少不了多次修饰与装点,才够得着多方面的审视与品鉴。

诚然,有人死抱香炉,一味吃尽原始股,一经完成就宣布大功告成,封存完好;有人杀青之后,趁一时之兴,偶尔叙叙前缘;有人闲云野鹤,随风流散,束之高阁,从不打理。对此“后事”,台湾诗人兼诗评家白灵大喝一声“不”。他格外勤勉,特爱惜羽毛,一直以来,将心血之作从呱呱坠地时就频换尿包、频洗奶瓶,直到蹒跚正步,脱颖而出,依然念兹在兹,呵护有加。他的《诗二十首及其档案》就是一部修订大集,不怕家丑,自我曝光。诚如他在序中坦言,看似已经定稿,隔时再看,至少也会找出几个字要动。这一过程,“记录了诗想的细微波纹,企图在时间的快速淘洗中,捕捉乃至捞取诗形成的缘由和肇端”。诗想的细微波纹,让我们得以窥伺诗人思维在幽深复杂处何以曲折蜿蜒,蔓引株求,精彩细吮。诗坛上,多数人是不愿见光露馅的,希冀以最终完美的面目面世。但坦诚的白灵,他慷慨贡献了第一手秘密,让我们有机会触摸深不可测的箱底。追索诗人何以灵光闪烁的独到方式,将雪泥鸿爪般的隐微重新显现与编码。选择他作为对象,并非认可每次修改都可作为典范,参差不齐的“好中差”,保留了最真实的在场境况。揣摩点滴的过程,其修改类型可归纳为:脱胎换骨型、扩容发酵型、“诗眼”点化型、原地踏步型、等待取舍型、试错型、倒退型、压榨减法型,等等,由于涉及文本最后“冲刺”阶段——关乎步幅、身段、速度与力量,小小修订,岂可等闲?

无数可能的“结晶”

脱胎换骨型。因主题、意蕴、体裁的变动,常常需要做本质性改变,这样的大手术亦可称另起炉灶型。

自奇莱山壁跳下的/ 一则金黄色传奇/ 几十万公顷的阳光正等候/ 一支长长水做的唢呐//浊水溪,沙子与人子/ 开始在你的传奇里翻滚/中华白海豚也在/ 遥远潮间带,喊你// 你是台湾最会哭的泪腺/ 一条系住南与北的黄金缎带/ 每株树每个人每座桥每盏灯/ 都在你的传奇里,找自己传奇的影子// 你是善良的,你是邪恶的/ 你是温顺的,你是狂暴的/ 这土地到处张贴着都是/你小黄河的名字// 浊水溪,你哪一滴水/ 不是天空的眼泪? / 你的哪一粒沙子不是大山的身体? /你天天载着千万朵云。在我们眼前奔跑// 你一点一滴把中央山脉带去流浪/ 你是一条把台湾揉成万花筒的河!

——《浊水溪》(原型)

《浊水溪》的正宗原版赫然如上,后来怎么被“篡改”呢?原来2011 年,台湾最具盛名的老作曲家李泰祥请白灵撰写歌词,量身定制,结果诗人写了两回初稿(分别为“浊水溪”“倒影”),但作曲家并不买账,理由是内容太深了,曲子够不着,此事就这样暂时搁浅。不久,明道大学举行诗歌节,诗人借此时兴将初稿改成较自由的《浊水溪》。再后来,病益趋重的作曲家无暇过问前托也就作罢。但两稿之一的“倒影”,倒转到女作曲家韩培娟女史手上,并顺利配以平易近人的曲调,再经阿乐等人唱响,还真改成了另一个新天地——歌词版:

照不出天山开花的云/ 照不出地面搬戏的你/照不出哈腰的山和树/ 浊水溪能倒出什么影//满嘴中央山脉的土石/ 满眼八方风雨的泪水/ 一条向海奔去的喉咙/ 浊水溪全身都是声音// 想照出山里子民的怨/ 想找出平地百姓的哀/ 想照出台湾的好与坏/ 浊水溪头尾都是皱纹// 倒影吐不完,剩下石头/ 爱恨流不尽,剩下沙子/ 一条狂奔下海的喉咙/ 浊水溪全身剩下声音// 浊水溪全身都是声音

——《浊水溪的倒影》

完全是一次“脱胎换骨”。前版遵循现代新诗的审美情趣,以抒情比拟,描绘台湾最具特色的“黄河”。后版则依据“民间唱法”,在排比、对仗、反衬的通俗手段中,展示歌词性嗓音。一首诗有两个原始版本两个源头,因另起炉灶而做到各有秋千——可谓“名利双收”,始料未及。

再后来,作者顺水推舟,将之再转换为台语歌词。它与普通话歌词A 面形成相映成趣的方言B面。B 面台语版可当原声的“变奏”。据此,我们不妨将此方言入诗当作第三次改版,这样,《浊水溪》实际上拥有一个独中三元的“发家史”。可不,“一鱼三吃”的做法——白灵成了让人羡煞的暴发户呢。

扩容型。因单薄或贫瘠,文本需要加以增补。通常是对个别、局部进行加工,使原文本意图有所拓展、丰满,且具发酵倾向。继续来看《浊水溪》的“煎熬”历程。

稿三:

溪里哪一滴水/ 不是天空的眼泪? / 溪里哪一粒沙子/ 不是大山的身体? / 溪水天天载着千万朵云/ 在我们眼前奔跑/ 树影与人影,车影与人影/ 浊水溪天天载着中央山脉/ 蛇向海峡去看海/ 你是台湾最会哭的泪腺/ 一条系住南与北的黄缎带/ 树影与人影,车影与人影/ 一条把倒影揉成万花筒的河流

第三稿有三处较大改动:①将分段改为联排,增加流畅度;②多补了四句,增加展开度;③结句台湾改成倒影,为突出形象也比较含蓄。总之,感觉第三稿有扩写势头,这也难怪,因为处于前头,本来就饱含多种冲动、多种储备,希望在多种泄洪处找到更多的闸口,理所当然。

“诗眼”型。诗眼处于文本中牵一而动百的关节部位,是全诗灵魂之所在,“眼乃神光所聚”“一动而万随”——刘熙载的论述十分精到。现代诗对诗眼的处理远不如古诗紧张,有所松懈,但养成的再三推敲精神万不可丢弃。

稿四:前面保持不变,主要改结尾:

树影与人影,车影与人影/ 一条把倒影揉成万花筒的河流/ 浊水溪载着千万个你和我/ 吹奏着一支长长水做的唢呐

白灵的第四稿集中于结尾,呼应第三稿两次补充的“树影与人影,车影与人影”,自然也顺势在倒数第2句增添“千万个你和我”——继续强化“人气”,甚至有意将第4句拉后改作结语,显然十分看重前锋改为中卫的必要性与重要性:“浊水溪载着吹奏着一支长长水做的唢呐”。此句为该诗诗眼(去掉“载着”,是全诗写得最好的一句),既形象贴切又抓住特征,以此结束,当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稿七也是,仅改两字:

向海飞去

点评:同样是动词,斟酌之后将浊水溪的“奔跑”改为“飞去”,飞的速度、动感胜出一筹。古代一字之师又回来了,“只将五个字,用破一生心”(唐·李频语),白灵在此较真得可以,“用破一生心”意味着字词的锻炼法,应该成为雷打不动的晨操。

稿八也是,只小改两行:

一条把你我心情揉成万花筒的河流/ 浊水溪从中央山脉飞下来/ 穿过千万颗石头的故事/ 向海飞去/ 吹奏着一支长长水做的唢呐

点评:把原来的“倒影”换成“你我心情”,增加了主观色彩、抒情成分;再增加一句“穿过千万颗石头的故事”,拉长浊水溪“飞”的距离,但三行间,出现两个“飞”字重叠,是不是有些扎眼?抑或,有意增加动感?

原地踏步型。虽经努力,反复斟酌,改后效果依然不佳。改与不改,半斤八两,不如不改。或可称“无功而返”型。

稿五,前均同,主要增加3句:

浊水溪从中央山脉飞下来/ 载着千万个你和我/ 向海奔跑/ 吹奏着一支长长水做的唢呐

点评:所增加的三句,似无锦上添花,也不伤大雅,一般般,不如不改。所以作者到第十一稿,重新恢复原貌。复原,等于原地踏步。这就是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不过反复调试, 毕竟磨砺了笔头。

稿九也是,集中于稿六第8句:

浊水溪天天载着中央山脉/ 向海学习流浪与澎湃

点评:反客为主——原来溪水是从中央山脉跳出来、飞出去的,现在反倒驮着中央山脉,形象变得更加阔大,且增加了与海的关系。这是对对象新的理解、领悟而做出的变动:强化向海学习。但是,或许感觉有点“说教”——理式成分增加,不久,作者又做了自我否定的删除,恢复原状。

等待取舍型。主要是指在外形式上,不清楚应该分节分段还是联排,一时把握不住,所以要等一段时间“冷却”后,才做最后定夺。

稿六——全稿重新分段,其余不变(原稿略)

点评:原诗本来的体式是一气呵成,不分节段。在流畅之后,换一换胃口,改为略有停顿的分节,也未尝不可。这样一来,作为外形式的四行一节的传统排列,欲想获取一种平稳的节奏,应当充分鼓励。但究竟哪种排列更好,拭目以待。这样的等待,让时间分拣出得失,是值得的。

试错型。用多种方式去实验、纠偏、调整,以期获取最佳结果。

稿十一,基本成型(引诗略)。

评点:

1. 开始做段落调整,类似洗牌。1324组合抑或1423排列,谁是最佳合成,很难说清。因为越是现代的诗,组合的灵活度越高。但作者还是不断在“试错”,难得严谨较真的“工匠精神”。

2. 人称代词“你”,改为“他”与“这”,可能使得语调相对客观,同样还是在“试错”。

3. 结语改成倒装句,突出其内涵的一大宗旨“向海”。陡然一个戛然而止,节奏上一个“急停”,与前面语调造成不一致的反差,也是有意在节奏语调上再做一次尝试?

稿十二(为手写稿2)。

稿十四接近定稿(略)。

倒退型。但不是每一次修改都顺遂心愿,一般情况是越改越好,但有时候是越改越差、越改越糟糕。谁也不敢保证每次出发都会满载而归。

稿十六,改动第十四稿末五句:

每株树每个人每座桥每盏灯/ 都在你的传奇里,找自己传奇的影子// 这土地到处张贴着都是// 你小黄河的名字// 你是一条把台湾的心情揉成万花筒的河! /(中华白海豚还在你的传奇里谈着恋爱吗?)

点评:结尾最后一句,没有根本性突破,甚至有倒退之嫌。似乎作者有所意识,所以特别加了括号——意思是,容后再斟酌吧。的确,修改存在无数条通道,路径越多越是犹豫,欲速则不达。或许开了个天窗,先“预留”在那里,才是最佳选择。

稿十七,为手写稿4。

稿十八,继续改结尾:

你一点一滴把中央山脉带去流浪/ 你是一条把台湾的心情揉成万花筒的河! /(中华白海豚还在你的传奇里谈着恋爱吗?)

点评:专注于最后结尾三句的推敲,继续保留新说法“你一点一滴把中央山脉带去流浪”,但最后两句还是犹豫着,难以决断,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一锤定音,事关重大。这样的修改犹豫——害怕原地踏步甚至造成倒退的不幸,令人同情。

稿十九:

你一点一滴把中央山脉带去流浪/ 你是一条把台湾的心情揉成万花筒的河!

点评:纠结之后,最后还是决定把括弧的末句删除——这应该是较明智的选择。如果再追问下去,结句还有没有更好的选择呢?答案是肯定的——“有”。如果继续修改到第二十一稿、第二十五稿会怎么样呢?相信还会有提升空间,虽然不大,也不是没有可能。修改的尽头真的会是山穷水尽吗?只能是相对而言。这意味着,一个文本的完成只是暂时的完成,它依然留有许多明道、暗道、不明不暗道,继续呼唤着它的今世与来生。

压榨型或减法型。诗歌永远是一种减法艺术,是咫尺风波的艺术,所以无论何时都要坚持瘦身原则。最后再以《如何泡一株巨榕——云水谣古镇那个下午》为例。“泡榕”的原稿本身已有相当不错的基础,但对于完美性诗人来说,还要锱铢必较。下面通过5 次减负来感受诗人的女红针线。

定稿:

只要太阳肯俯身下探/ 再大的榕树不过是/地球上一片叶子罢了// 我们坐在这片叶子下向上仰望/ 却是高张十丈的巨翅/ 绿开百米外的阴凉// 谁能由其怀抱中从容离去? / 谁不想跌坐成眼前白色小瓷杯? / 日日任黑脸师傅倾注泉水// 再高耸的巨榕都乖乖滑入其中了/ 滑成杯中一片茶叶/ 阳光只能躲在杯底叶脉间偷窥//那天的云水就是这样飞入喉间/ 蜿蜒你我的唇峡舌溪和齿岩/ 成就此后无人知晓的神迹

原稿一( 前三行):

只要太阳肯俯身下探/ 再大的榕树/ 也不过是地球上一片叶子罢了

虽然比定稿时少了6 个字,但将紧绷的条件句(只要……)删除,改为客观化叙述,语调就转为舒缓了。

而原稿二坚定地变成两行:

太阳俯身下探/ 大榕树也不过是一片叶子罢了

删除1 个字“也”,三行压缩为两行,第一节就显得比原版较为简洁。

原稿三:

太阳俯身下探/ 大榕树不过是一片叶子/ 我们坐在这片叶子下向上仰望/ 却是十丈高的巨翅

比定稿少了一个“坐”字,同时用“十丈高”代替“高张十丈”。再将“坐”加上去,能增加氛围、姿态,为“泡”而做准备——万万不可缺失,故定稿定得好。“十丈高”与“高张十丈”还是大有区别的。定稿加一个“张”字,正好展示伞盖之阔大,且已隐含质感。“十丈高”仅仅单纯指示高度。诗歌的抠字眼儿还真是一项不可小觑的手艺啊!

而事实上,文本修改,是无法像上述八种类型那样按部就班的(那是事后做研究的归纳)。往往是面对具体可感的场景、氛围、人物、语词、细节处理上有较明晰的想法,而面对那些摸不着、看不见的语感、语调、旋律、节奏、情愫、韵致、上下关联、前后关系的微调处理,只能依靠心灵的整体性感受来把握,就像下面稿四到稿十,在文本温度、呼吸、心跳的微妙调剂中,实在说不清楚那隐隐约约的“体感”,犹如游泳运动员把握的“水感”——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原稿四:

推开一百米宽的阴凉/ 我们从容摊在她的怀抱中/ 而在摆开瓷杯上/ 只要倒入泉水/ 巨榕就卧躺在其中

“绿开百米外的阴凉 ”与“ 推开一百米宽的阴凉”应该说基本上打了个平手:前者用动词化的绿来打开阴凉,后者则用宽来形容阴凉,似乎还略占上风。而后,巨榕都乖乖滑入其中,就比卧躺在其中来得更有动感,更具拟人化的“憨态”。

原稿五:

能推开一百米宽的阴凉/ 我们摊在其怀抱之从容中/ 摆开十只瓷杯/ 师傅说要倒入泉水了/巨榕就乖乖滑入其中

“能”是多余的;“从容”置于前后位置,无足轻重;特别要指出瓷杯“十只”,有数量之具体性,但上述三句修改基本无关大雅。最好是“师傅说”——引入了生活气息与人气,更妙的是发生连锁反应。窃以为,这两句是全诗最出彩的地方:极为自然、生动地进入幻化境界;一如“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就落满了南山”。想不明白,不知为何,白灵在定稿时没有保留。因为格调?因为统一?抑或其他考量?

原稿六:

师傅说要倒入泉水了/ 巨榕就乖乖滑入其中/成为一片茶叶/ 阳光只能在叶脉的缝隙偷窥/ 那天的云水就这样/ 缠绵此后你我的唇舌齿缝间/ 成为无人知晓的

原稿六加写了几行,成为定稿的基础,但最后的尾巴还留下空白,似乎在等待一个恰切的宾语?

原稿十:

谁能由其怀抱中从容离去? / 谁不想跌坐成眼前白色小瓷杯? / 日日任黑脸师傅倾注泉水//再高耸的巨榕都乖乖滑入其中了/ 滑成杯中一片茶叶/ 阳光只能躲在杯底叶脉间偷窥// 那天的云水就是这样飞入喉间/ 蜿蜒你我的唇峡和齿岩/成就此后无人知晓的神迹

等待多时,白灵终于选择“神迹”可以作为终场定音。作为一种升华性结尾,当收获点赞。需要商榷的是,“日日任黑脸师傅倾注泉水” 这一句,似乎不如前稿师傅一声呼喊,倒水泡茶来得直接、活络?

笔者曾三次到过漳州云水谣古镇,身历其境,印象最深莫过于巨榕俯垂溪水,品茗神聊,徜徉于潋滟之上,恍惚间,清香、绿叶、溪水、荫凉尽入杯底。“觥”光交错,唇齿留香,真分不清是泡茶还是泡榕。该诗围绕一个“泡”字,调度起叶子、阴凉、瓷杯、泉水、唇齿之间的误觉、幻化、想象、感知,从“事件”发生到反复打磨,都极尽摩挲之能事。全诗的修改也深入在过滤与截留中,比较、筛选、涂抹、扶正。 凡拟人(太阳)、喻象(古榕)、 黏连(滑成茶叶)、词性转品(绿开)、借代(云水)、拟物(跌坐瓷杯)以及险比(唇峡舌溪齿岩),连同精准的动词推敲“滑”“躲”“飞”“蜿蜒”,都试图在反复的排列组合中抵达最优结合。

任何文本都是未完成的文本

白灵的修改,叫人想起奥登有一个精彩的比喻:为了把谬误减少到最低限度,一个诗人在对自己写作中的作品进行自我检查时,他应该在内心组成一个检查团。这个团应该包括,比方说,一个爱挑剔的独生子、一个讲实际的家庭主妇、一个逻辑学家、一个僧侣、一个亵渎神明的小丑,甚至还应该包括这样一个角色:一个训练新兵的军曹,此人憎恶众人也为众人所憎,他粗鲁野蛮、满嘴脏话,在他眼里,世界上的全部诗歌统统都是废话。同时也想起20 世纪50 年代起,策兰的手稿就开始存留大量资料,为防止“抄袭套用”,他疯狂地标注写作日期,放弃类型编排,完全按照时间排列,以确保生活与作品一致。手稿考订本更是复制每首诗作的不同创作阶段,全盘托出从初稿到杀青的所有痕迹,以示文本构思全流程,包括添加间隔、改动字行排列、调配成分、省略号所代替的删除部分、语词重组的“信息包”,其完整存留了写作者的心血,又清晰呈现出文本重心是怎样形成的。

各种戒尺的把关,其宗旨都是为着文本精益求精。白灵这样有化工背景的诗人,每一次对文本进行细微改变,她手中一定持有石蕊试纸或酚酞试剂,一心一意盯紧文本的PH 值。

有板有眼的投入、巨细无遗的审度,一横半撇,无不留下一连串质疑、盘查、取证与推翻。为什么一定要系紧“缎带”而不用“腰带”,何以证明谁更准确?为什么偏偏要用“泪腺”而不用“泪水”,是由哪些神经树突做出最后的定夺?为什么开始出现“蜿蜒”看来蛮好的,后来受了谁的蛊惑而断然遗弃?为什么要改“绿”字的出身籍贯,转而投奔动词化的户籍,难道就这样轻易接受王安石的馈赠?为什么必须删去那个“的”字而后增加“了”字,乃心安理得皈依于某种“气息”?为什么突然把联排调整为分节,是因为听取了某段音乐旋律临时起意还是蓄谋已久?为什么徘徊到最后,才在结尾处姗姗填上“神迹”作结,而不早点做出否定之否定?……这一切瞬间的缘由,我们根本无法逾越大脑的屏幕加以窥伺,最多只能依据过滤后的文字做点猜测推理。哪一天,修改后的“底片”能在大脑的硝酸银溶液里,真正显现分子式的排列影像?感谢白灵,毕竟还是留下一份极为稀贵的修改档案。他对字词的摩挲,好比对自家宠物的抚摸。这是基于一个重要认识:诗是艺术形式中最飘忽善变的。一字之差,诗意有可能全军覆没;一字之易,常常有画龙点睛乃至起死回生之效。诗因而或可名为“字的纳米效应”。

“字的纳米效应”归属于传统的锤炼范畴,“一字一句,必月锻季炼,未尝轻发”。依照黄庭坚的指示,江弱水教授也忍不住来了个现代调侃:“喜欢锤炼的诗人是健身狂,忍受不了一点多余的脂肪,非在身上凿出六块腹肌不肯罢休。”不错,诗歌的腹肌只要不是刻意造出的马甲线,总比大腹便便健美多了。然而,也不能健忘陆放翁的告诫:“锻炼之久,乃失本旨;斫削之甚,反伤正气。”所以拿捏修改的绳度,也是门学问。

有意思的是,天津诗人罗广才创办《天津诗人》,12年来为760多位作者修改过1700多首诗作,是大名鼎鼎的“刽子手”+“一字师”。2022年某日,一首《江河万里》触动了他对父亲的追忆,他便顺手写下十几行,但轮到斟酌自己的诗作时,竟陷入“医不自医,人不渡己”的困境。故创意性地提出“众筹”——“众改”方式,即请各地诗友伸出援手,进行“精准扶贫”。没想到这一改,竟改出二十六个版本。各个版本均有特色,前二十五版省略,下面是定稿的第二十六版。

一半是风景,一半是空白/ 巴掌大发黄的插页纸上/ 父亲的墨迹布满了时间:/1956年出生的长女/1962 年出生的次女,1969年出生的次子/ 父亲将我们三人放在了山脚/1959年出生的长子/ 被举到了峰顶// 这是时间不断生出时间的页码/ 大姐二姐的“下凡”时辰/ 记为“大约几时”/ 我们哥儿俩的落草的时间/ 精确到几时几分// 记事簿上的黄山天都峰/ 健骨竦桀。记事簿上蓝色墨迹/ 清晰醒目。时间还在出生/ 汇集成册。不传云外信的青鸟/ 空结雨中愁的丁香/ 都在,都在// 时间还在不断出生/ 大姐在伺候瘫痪的姐夫/ 大哥退休后像回到儿时/ 守在母亲身边/ 娘儿俩经常进行脱口秀表演/ 二姐还是任劳不任怨地操持着两边的家。我这个老儿子/ 岁月的积雪让我踩出坑一般黑白相间的前程/ 此刻,我在贵州高原写下:/ 泪会滴血/ 只有血是不会流的泪//不在人间已经30年的父亲啊/ 您看我们都有多坚强,无论是/“大约几时”还是“几时几分”/时间确定在出生生出不确定性的一种活着一半是空白,一半是风景/ 而您,无数传统的固执的父亲/ 留下了你们曾经布局的/ 江河万里

——《父亲的记事簿》

当然,无法保证第二十六改就坐稳自己的最佳“巅峰”。或许几天、几年后,更好的版本会做出颠覆。

以上,仅仅是在形式化结构基础上讨论文本的“临终”问题,相对单纯。如果再掺杂明显的政治、意识形态、功利等因素,文本修改的面目就更加复杂。但不管是一蹴而就、按兵不动,终生保持原配,还是见异思迁、峰回路转,总是要精益求精,以“下一个进球”为要。信然,一个诗人永远处于涂抹的、永无穷尽的修订“备战”中,也会使他处于永无安宁之日。每一次涂抹,都是对前一个文本的整合,即便定型了多年,谁能担保永不变更。如果再加上后来接受领域——众多胃口的挑战所带来的巨大未知数,可以说,任何文本都是未完成文本。

而每一个未完成的文本,都可以视为有瑕疵的未完成的晶体“排列”。晶体是由大量微观物质单位按一定规则的有序化,形成稳定、对称、美丽、完整的格局。发育良好的单晶呈现凸多面体,拥有强大的自范性,而发育不良的多晶体有待后期加工——切削、填充、打磨。即便高级的硬玉,也存在清洗、漂白、清蜡的修饰空间,如同再完善的文本也可以找到商榷改进的余地。羊脂玉偶然带点秋毫可查的斑点,情有可原;黄蜡石不幸扎进针眼大的杂质,赶紧打理;和田玉隐没于几丝划痕,就不那么滋润光泽;琥珀带着小气泡瑕疵,多少叫人遗憾;而南红玛瑙出现纹丝裂痕,则不可饶恕了。这对于追求完美至上、翡翠级别的作品绝对是个提醒:抵达极致,乃是一切诗歌写作者耿耿于怀的目标;而一个针眼般的修订,甚至可以决定一个文本的成败。

作者:陈仲义,厦门城市学院教授。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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