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碧海 丝路情深
2024-07-11许结
中国古代历史上有一条路,既真实,又虚拟,既有明确的行进线路,又有着更为广泛的文化意义,那就是“丝绸之路”。中国文化最重的是“道”,道即路,人生通途谓之康庄大道,人生曲折或谓羊肠小道,《诗经·大雅·大东》所言“周道如砥,其直如矢”,亦此之谓。古代区域治权有道路制,唐代道制如京畿道、陇右道等,宋代路制如京东路、京西路等,提升到一文化政治的高度,也就是《礼记·礼运》所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的理想,《易·系辞》所谓“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孔颖达疏“地有山川、原隰,各有条理,故称理也”的普遍意义。而作为具体的丝绸之路,简称丝路,一般指陆上丝绸之路,广义上讲又分为陆上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陆上丝绸之路起源于西汉(公元前202年—8年)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开辟的以首都长安(今西安)为起点,经甘肃、新疆,到中亚、西亚,并连接地中海各国的陆上通道(东汉时期丝绸之路的起点在洛阳),其最初的作用是运输中国古代出产的丝绸,到明朝时期已成为综合的贸易之路。中国古代的“丝路”作为世界文化的共识,初见于德国地质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1877 年出版的著作《中国》书中,其把“从公元前114年至公元127年间,中国与中亚、中国与印度间以丝绸贸易为媒介的这条西域交通道路”命名为“丝绸之路”,这一名词被学界与民众接受并正式运用。而“海上丝绸之路”则是古代中国与外国交通贸易和文化交往的海上通道,该路主要以南海为中心,所以又称南海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形成于秦汉时期,发展于三国至隋朝时期,繁荣于唐、宋、元、明时期,是已知的最为古老的海上航线。2014年6月22日,中、哈、吉三国联合申报的陆上丝绸之路的东段“丝绸之路:长安- 天山廊道的路网”成功获准为世界文化遗产,成为首例跨国合作而成功申遗的项目。由具象到抽象,自然会从沙漠驼铃、南海樯帆引申到更为广阔的中外交流的历史印记,比如明朝初年郑和由南京龙江造船厂出发开启的下西洋商贸之旅,自然也被纳入了广义的丝路记忆。
丝路胜迹,留下的是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的交融,更是一种珍贵的文明记忆。在史传文学中,古代有关丝路的记载很多,例如班固撰写的《汉书·张骞传》叙述张骞通西域时,在行经大夏国途中,看见市场有邛竹杖与蜀布,就问当地人从何而来,大夏国人的回答是:“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身毒国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其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因此张骞猜想:“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西南。今身毒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又无寇。”而大宛、大夏、安息诸国又多奇物,同时又贵重汉朝的财物,加上北边的大月氏、康居等国的情况,也可“设利朝”(贸易)。汉武帝对张骞的所见所闻以及其相关建议十分赞许,于是制定了开发“西南夷”的战略构想。这里由人文景观联想到商品贸易,既是当时行人的真实记录,又有着国际交流的文明记忆。如果说汉朝丝路主要是以张骞通西域为代表的陆地路线,到了宋元以后,海洋交通发展,海上丝路又为人们拓展了自然与人文的景观。比如张廷玉等编撰的《明史·郑和传》,记录了三保太监郑和七下西洋的经过,其“所历占城、爪哇、真腊、旧港、暹罗、古里、满剌加、渤泥、苏门答剌、阿鲁、柯枝、大葛兰、小葛兰、西洋琐里、琐里、加异勒、阿拨把丹、南巫里、甘把里、锡兰山、喃渤利、彭亨、急兰丹、忽鲁谟斯、比剌、溜山、孙剌、木骨都束、麻林、剌撒、祖法儿、沙里湾泥、竹步、榜葛剌、天方、黎伐、那孤儿,凡三十余国”,而“所取无名宝物”,也是“不可胜计”。郑和从金陵造船厂出发,一直抵达非洲的好望角,所观景,所行事,所获物,所识人,行远而旷视,既为历史留下了珍奇的念忆,也为相关的传记文学增添了丰富的情感内涵。这种情感的书写在诗人的笔下,尤多遥远的想象与浪漫的怀思。比如李白《关山月》中“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既有天山明月的高冷,又有云海苍茫的气象,而与“白登道”“青海湾”相关联的“玉门关”作为一地名的象征意义,则寄托了多少诗人的情志与历史的回响。而李益《塞下曲》“朝暮驰猎黄河曲”的思绪,“燕歌未断塞鸿飞,牧马群嘶边草绿”的情景,也代表了大唐气象的丝路书写。清代诗人施补华的《伊拉里克河水利》所云“海族群吹浪,疆臣远负戈。田功相与劝,水利至今多”,这对丝路途中人文景观的讴歌,代表了清代一批流寓边疆的臣工共有的国家情怀与积极心态。
古老商贸行旅于关塞边陲、雪泽大漠留下的驼铃声声,至今仍像一曲曲的联翩乐章,唤起了人们对那一段段传奇故事的感念与怀想。清代史地学家徐松在所撰《新疆赋》中有对“北疆”与“南疆”的大量描写,其中写新疆南路集市贸易以及歌舞竞技堪称精彩夺目:“若夫七日为墟,百物交互,征逐奇赢,奔驰妇孺。则有红花紫鑛,黄芽白坿,蛤粉堆青,晶盐耀素,鸡舌含香,马乳垂露。……迷迭兜纳,珊瑚玻璃,咸梯航而入市,列阛阓而衒奇。……逢正岁,度大年,骑沓沓,鼓鼘鼘。凹睛突鼻,溢郭充廛。场空兽舞,匏巨灯圆。兜离集,裘帕联,丸剑跳,都卢缘,奏七调,弹五弦,吹觱篥,掆毛员,跨高楔,歌小天。末陀酿酒,腾格分钱。得斯挞之嶷嶷。额色之翩翩。”赋写百物交互、宗教庆典、歌舞表演,还有“凹睛突鼻”的异色人等和异域风情,可谓丝路商旅中的一个特写。而作者在描摹北疆商贸盛况后,语锋一转,继谓“是博望(张骞)不得侈略于致远,翁孙(赵充国)不得擅美于屯田”,又以汉人通西域的故事,彰显商贸中的德化精神。这种由商贸带来的文化交流,在古人的笔下又被诗化成汉唐气象与异域风情。汉武帝刘彻因得大宛国汗血马而作《天马歌》云:“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降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杜甫《高都护骢马行》有云:“安西都护胡靑骢,声价歘然来向东。此马临阵久无敌,与人一心成大功。功成惠养随所致,飘飘远自流沙至。雄姿未受伏枥恩,猛气犹思战场利。腕促蹄高如踣铁,交河几蹴曾冰裂。五花散作云满身,万里方看汗流血。长安壮儿不敢骑,走过掣电倾城知。”同样的“流沙”,不同的时代;同样的“天马”,共有的雄姿。在诗意的历史画幅中,时空的变化永不可掩的是驼铃声声中那艰辛而又快适的征程。清代朝臣纪昀谪戍新疆乌鲁木齐时期,不仅写有《乌鲁木齐赋》,还创作了一组《乌鲁木齐杂诗》,每首诗或写一物品,如:写葡萄有“蒲桃法酒奠重陈,小勺鹅黄一色匀。携得江南风味到,夏家新酿洞庭春”;写哈密瓜有“甘瓜别种碧团栾,错作花门小笠看。午梦初回微渴后,嚼来真似水晶寒”;写水产有“凯渡河鱼八尺长,分明风味似鲟鳇。西秦只解红羊鲊,特乞仓公制脍方”等,在当时看来,都是中土较少的异域奇珍。胡长龄的《哈密瓜赋》专写一物,更为细致,如“则有皮滑绿沈,瓤蒸黄栗,冰齿浆寒,镇心香溢。熟及秋期,荐当冬日。远逾秦谷之俦,迥匪巫山之匹。厥产殊方,是名哈密”,观其象而考其名;又谓“涤心清,解吻燥,无须大谷之棃,不羡安期之枣。斸玉版兮冬鲜,剪晚菘兮秋老。方奉橘兮使来,待传柑兮节早。供玉食而絺巾,赐尚方而襟抱”,则论其用而赞其方。这些具体而生动的文学化的描述,既是作者对现实美物的品味,也是对历史记忆的追寻。
文化发展史的本质就是文化交流史,中国历史上胡风汉家、邦畿千里的现象与思想,又尝交融于民族的生活,构成丰富多彩的社会画卷。早在汉武帝建元六年(前135年),张骞出使西域“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史记·大宛列传》),打通了中原通往西域的河西走廊。19年后(元狩四年),他再次出使西域,开辟了中西交通的丝绸之路,使“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史记·西域列传》)。到了唐代,尤其是以帝都长安为政治经济中心对胡文化诸如胡曲、胡舞、胡语、胡服、胡店、胡姬等的兼容,使汉家胡风得以集中体现。这不仅使外域的民族生活习俗为中土所了解,而且在不断的发展过程中互为交融。如《史记·大宛列传》记述安息国“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城邑如大宛。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为大国。临妫水,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画革旁行以为书记”等,对其风俗习惯均有真实的载记。在文学作品中,如晋人傅玄《三胡赋》中所描绘的“莎车之胡,黄目深精,员耳狭颐。康居之胡,焦头折頞,高辅?无,眼无黑眸,颊无余肉。罽宾之胡,面象炙猬,顶如持囊,隈目赤皆,洞頞卬鼻”,所写“三胡”不同人物的形象,新奇而滑稽,其中虽不乏文学性的夸张,但也反映了不同民族颇为真实的面貌。而不同区域之民族的交往,随着交通的日益便捷也更加频繁。北魏温子升的《凉州乐歌》是这样描写的:“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坂。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千里咫尺,胡汉一家,随着丝路距离的拉近,也变得司空见惯了。唐代宫廷舞蹈偏好胡舞,其中尤以胡腾与胡旋两种舞姿为盛,这在当时诗人的笔下则留下了生动的影像。如李端《胡腾儿》诗中的描写:“胡腾身是凉州儿,肌肤如玉鼻如锥。桐布轻衫前后卷,葡萄长带一边垂。……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醉却东倾又西倒,双鞾柔弱满灯前。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舞者的身段与姿态,惟妙惟肖地呈现于前。李颀的《听安万善吹觱篥歌》讴吟的歌词是“变调如闻杨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岁夜高堂列明烛,美酒一杯声一曲”,将异域的觱篥歌纳入汉廷的上林苑,也是民族交融的一种艺术书写。
海上丝绸之路的开通,从地理意义来讲是由域外向海外的延伸,从文化意义来讲更是新的世界观的拓展。自中国宋元时期海上交通的开拓,中外商旅通过海上通道进行商品交易与文化交流日益频繁,如阿拉伯商人从海上抵达中国南方,福建泉州成为海上丝路的重要港口。宋代周去非《岭外代答》记述海外诸蕃国认为:“诸蕃国大抵海为界限,各为方隅而立国。国有物宜,各从都会以阜通。正南诸国,三佛齐其都会也。东南诸国,阇婆其都会也。西南诸国,浩乎不可穷,近则占城、真腊为窊裹诸国之都会,远则大秦为西天竺诸国之都会,又其远则麻离拔国为大食诸国之都会,又其外则木兰皮国为极西诸国之都会。三佛齐之南,南大洋海也。海中有屿万余,人奠居之。愈南不可通矣。阇婆之东,东大洋海也,水势渐低,女人国在焉。愈东则尾闾之所泄,非复人世。稍东北向,则高丽、百济耳。”元代汪大渊《岛夷志略》记述海外诸岛区域情形,如谓“浡泥”云“夏月稍冷,冬乃极热。俗尚侈。男女椎髻,以五采帛系腰,花锦为衫。崇奉佛像唯严。尤敬爱唐人,醉也则扶之以归歇处”,言其风俗信仰;“民煮海为盐,酿秫为酒。有酋长,仍选其国能算者一人掌文簿,计其出纳,收税,无纤毫之差焉。地产降真、黄蜡、玳瑁、梅花片脑。其树如杉桧,劈裂而取之,必斋浴而后往。货用白银、赤金、色缎、牙箱、铁器之属”,言其生产生活。而明初郑和七下西洋,明人严从简在其《殊域周知录·题词》中说“明兴文命,诞敷宾廷,执玉之国,梯航而至。故怀来绥服,宝册金函,灿绚四出,而行人之辙遍荒徼矣”;又该书卷七引录金幼牧因明洪武十六年(1385)占城王贡瑞象献赋云“仁布寰宇,化周六合,是以扶桑月窟之境,雕题穷发之地,莫不梯山航海,奔走来贡”,其虽囿于传统的朝贡思想,但所述海上丝路交往,则是真实的影像。对郑和下西洋的壮举,诗人颇多歌咏,如清人潘德舆《静海寺》诗“龙江烟水秋茫茫,静海寺外千帆樯。眼前江水等一勺,寺僧为我谈西洋。荷兰眞腊久入贡,雄心未餍明文皇。刑余之臣佐远驭,戈船直指西南荒”,其中“龙江”点明出发地;“帆樯”说明海上行舟;“西洋”乃出海航程;“远驭”“雄心”形容此行的目的与意志。由于海上丝路的开拓,中国人的海洋意识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早期农耕经济的田土意识与大陆型文化,使其海洋功用意识缺失,人们仅视之为“逃薮”或“想象”,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孔子语),“海客谈瀛洲,烟波浩茫信难求”(李白诗句)。自唐宋以后,航海日甚,观念也在潜移,在唐诗中已有航海壮语,如“地尽年深始到船,海里更行三十国”(刘言史诗句)。到明清时代,这类讴歌海上行舟、国际交流的诗作与日俱增。其中或歌颂当代远胜前朝的航海举措,如清代李征熊的《海舶行》:“山如砺,河如带,我朝车书大无外。东渐西被朔南暨,四海茫茫与天际。番国波臣群稽颡,职方年年图王会。翁洲东南第一关,汪洋波涛通万派。清晨放去流求船,飞烟一道金崎界。更历闽广达安南,扬帆西上路迢递。马堘暹罗噶喇吧,弥漫天风惊砰湃。柔佛吕宋吗,纷纷岛屿列海裔。深目长鼻椎髻来,百物罗罗凭市侩。扶桑之东虞渊西,竞向中华献珍怪。氍毹毾?缎羽毛,多罗斗缕布火毳。白檀青木阿萨那,鸟卵象牙间玳瑁。鹦鹉如雪或如丹,孔雀似锦鸟倒挂。玻璃甁盛红毛酒,色艳琥珀酌大贝。峨舸遥出水晶宫,千尺帆樯来月竁。区宇隘前朝,幅越往代。纵横谁知几千程,秦皇汉武徒夸大。间立海岸望晴空,闽商欣欣输关税。”或夸述异国的风情,如黄遵宪《苏彝士河》诗云:“龙门竟比禹功高,亘古流沙变海潮。万国争推东道主,一河横跨两洲遥。破空椎凿地能缩,衔尾舟行天不骄。他日南溟疏辟后,大鹏击水足扶摇。”引旧典故而述新事物,同样喻示了历史的变迁与时代的开新。
丝路情作为连接中外贸易与文化交流的重要纽带,使世界和平发展、互惠交往成为主流思潮,其中协和万邦、四海同体的理念,亦贯穿古今,昭示未来。唐玄宗李隆基曾作《赐新罗王》写道:“四维分景纬,万象含中枢。玉帛遍天下,梯航归上都。缅怀阻靑陆,岁月勤黄图。漫漫穷地际,苍苍连海隅。兴言名义国,岂谓山河殊。使去传风教,人来习典谟。衣冠知奉礼,忠信识尊儒。诚矣天其鉴,贤哉德不孤。”其中“四维”“万象”极言天地四海之广大,“玉帛”“梯航”叙写中外交通与贸易,“义国”“山河”以为四海同体,“风教”“典谟”表彰衣冠礼仪,“德不孤”显明中外交往中的德教理想。这种以商品贸易为交往,以诞敷文德为理念的传统,在诸多描写公主和亲与出使外邦的文学作品中亦常见。例如唐人张说《奉和圣制送金城公主适西蕃应制》云:“青海和亲日,潢星出降时。戎王子婿宠,汉国舅家慈。春野开离宴,云天起别词。空弹马上曲,讵减凤楼思。”又如王维《使至塞上》诗云:“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或言和亲,或论出使,其异域的自然景观与德化的人文精神全然融织于诗境之中。而古代丝路情所体现的协和万邦的思想,又尝集中体现于朝廷会见外邦使臣的“王会”(职贡)礼仪中。王会礼仪源自周天子朝会诸侯,《周礼·春官·大宗伯》载“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日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时聘曰问,殷覜曰视”。王会见宾于朝廷,谓“朝会”;因时在正月元日,称“朝正”“朝元”“正会”;因有贡物之事,称“朝贡”;因外交使臣参与,又称“职贡”。最初的王会文本成于周典,如《尚书·禹贡》《周礼·职方氏》《逸周书·王会篇》。《禹贡》开篇谓:“禹别九州,随山浚川,任土作贡。”孔《传》:“任其土地所有,定其贡赋之差,此尧时事而在《夏书》之首,禹之王以是功。”继谓:“四海会同,六府孔修,庶土交正,底慎财赋,咸则三壤,成赋中邦。”孔《传》:“四海之内会同京师,九州同风,万国共贯。”复谓:“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孔颖达疏引《正义》:“五服之外又东渐入于海,西被及于流沙,其北与南虽在服外,皆与闻天子威声文教,时来朝见。”《王会篇》记录的就是周公建王城(洛邑)后八方会同的盛况。班固在《东都赋》中称颂“春王三朝,会同汉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图籍,膺万国之贡珍,内抚诸夏,外绥百蛮”,写的就是汉代“元会礼”,清人何焯批点:“盛称王会之礼,包举四海万国,是何等气象。”在唐代《旧唐书·南蛮西南蛮·东谢蛮》有则记载:“贞观三年,元深入朝,冠乌熊皮冠,若今之髦头,以金银络额,身披毛帔,韦皮行縢而著履。中书侍郎颜师古奏言:‘昔周武王时,天下太平,远国归款,周史乃书其事为《王会篇》。今万国来朝,至于此辈章服,实可图写,今请撰为《王会图》。从之。”于是产生了阎立本、阎立德绘制的《职贡图》,而享誉中外艺术史。由此考察历代传世的《王会图》或《职贡图》,其功用又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以国家意志将这类图像提升到帝国时代的书写;二是表现一种万邦来朝的盛世气象。罗庆源《王会图赋》歌颂大唐气象云:“繄有唐之盛治,抚景运而益隆。览舆图之混一,奄万国兮来同。……于是颜生朝奏,阎公暮召。抽毫素而授简,传深宫之有诏。彰粉绘之淋漓,渥丹青之炫耀。”既记录阎立本绘制《职贡图》的本事,又阐发了万国来同的意志。清人赵新《王会图赋》又将这一思想延伸到当代的书写,所谓“惟我朝治速置邮,关通旌节。辟疆域于前代,二万里共隶版图;输琛賮于神京,八千国咸遵轨辙”。其中宣威与昭德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也是其历史影像不断复续的意义所在。由此可见,历史上的丝绸之路与王会礼仪并非一回事,但其内在的联系则是万邦协同而命运共同的文化理念。
经纬中国,运通华夏。梁启超曾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讨论“中国的智识线和外国的智识线相接触”,提出了“中国之中国”(先秦)、“亚洲之中国”(汉唐以迄清中叶)和“世界之中国”(近代)三阶段说,意味着中外文化交流与中华文化传承的主干,曾围绕农耕与游牧、中国与亚洲、中国(东方)与西方三重文化叠合交融而历时展开。在此交流的大势中,陆、海两道丝路作为纬线,曾影响着整个中国社会的经济与文化的发展,而自秦汉迄近代一道经(纵)线,又使丝路的情思成为历史发展的一道彩虹,通古而明今。
(此文为许结主编、孙晓云书写《丝路情》的绪言,该书将由凤凰美术出版社出版)
作者: 许结,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导师。中国辞赋学会会长,江苏省古代文学学会会长。已出版学术专著《中国文化史论纲》《老子讲读》《汉代文学思想史》《赋学:制度与批评》《中国辞赋理论通史》等。
编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