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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文言小说《怀旧》欣赏

2024-07-11张梦阳

名作欣赏 2024年7期
关键词:怀旧长毛鲁迅

周树人1911年用文言作的小说《怀旧》,于1913年四月发表在《小说月报》第四卷第一号上。这是周作人投去的,用的笔名是周逴。当时的主编恽铁樵对小说大为赞赏,很快刊登,做了十处随文评点和一篇《焦木附志》。这些文字是中国正式出版物对鲁迅作品的最早反响和评论,恽铁樵的确别具慧眼,固然他当时不可能想到这位周逴后来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的主将——鲁迅,然而他对这篇小说的评论却是异常中肯的。《怀旧》虽然是一篇文言小说,但是从情节结构到心理描写都是现代性的,在鲁迅创作生涯和20 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的位置。

《小说月报》主编恽铁樵生于1878年,1935年辞世。男,中国医学家。名树珏,别号冷风、焦木、黄山,江苏武进孟河人。出身于小官吏家庭,自幼孤苦,五岁丧父,十一岁丧母,由族人抚养长大。励志读书,十三岁就读于私塾,十六岁考中秀才。1903年,考入南洋公学,攻读外语和文学。1906年毕业后,先后赴湖南长沙某校及上海浦东中学执鞭任教。1911年,应商务印书馆张菊生先生聘请,任商务印书馆编译。1912年,主编《小说月报》,以翻译西洋小说而风靡一时。后因长子病故,发愤学医,曾就学于名医汪莲石。1920年,辞去《小说月报》主编职务,正式挂牌行医,尤其擅长儿科。作《群经见智录》等多种中医学著作,在中医学界影响甚大。在这点上,与鲁迅相反,鲁迅是弃医从文,他却是弃文业医。

恽铁樵聪颖过人,无论编文还是行医都表现出超人的智慧,他一眼看中了这篇无名者的自由投稿,很快发表,大为赞赏,在十处随文评点和一篇《焦木附志》中认为“用笔之活可作金针度人”“转弯处俱见笔力”,人物“写得活现真绘声绘影”“状物入细”,“才解握管,便讲词章,卒致满纸饾饤,无有是处”的青年“极宜以此等文字药之”。这些文字是异常中肯的。我们不妨先以他的评语为要领赏析一下《怀旧》。

“用笔之活可作金针度人”

清代袁枚《随园诗话》说:“陆放翁曰:‘文章切忌参死句。黄山芥曰:‘文章切忌随人后。皆金针度人语。”

所谓“金针度人”,比喻将某种秘法、诀窍传授他人。本是一则来源于神话故事的成语,成语有关典故最早出自唐代冯翊《桂苑丛谈·史遗》。

郑代,肃宗时为润州刺史,兄侃,嫂张氏,女年十六,名采娘,淑贞其仪。七夕夜陈香筵,祈于织女。是夕,云舆雨盖蔽空,驻车,命釆娘曰:“吾织女,祁何福?”曰:“愿乞巧耳。”乃造一金针,长寸余,缀于纸上,置裙带中,令三日勿语,汝当奇巧。

由此衍生典故,元好问《论诗》:“鸳鸯绣了从教看,莫把金针度与人。”后人根据以上文献总结出成语“金针度人”。

恽铁樵说“用笔之活可作金针度人”。其意是《怀旧》的“用笔之活”,足以作为一种秘法、诀窍传授他人。

“活”,就是不用陆放翁所说的“死句”,也不用黄山芥所说的“随人后”,模仿前人已经说过的话,而是自己写出自己的“活”话。作为一位作家,这是第一重要的,但很多做着“作家梦”的年轻人不知道,或知道了也不当回事。

我们来看《怀旧》的开头:

吾家门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岁实如繁星,儿童掷石落桐子,往往飞入书窗中,时或正击吾案,一石入,吾师秃先生辄走出斥之。桐叶径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气而苏,如人舒其掌。家之阍人王叟,时汲水沃地去暑热,或掇破几椅,持烟筒,与李妪谈故事,每月落参横,仅见烟斗中一星火,而谈犹弗止。

一开头就显现出超凡的活力!

由青桐开端,“高可三十尺,每岁实如繁星”,“桐叶径大盈尺,受夏日微瘁,得夜气而苏,如人舒其掌”。以前,没有任何人这样描写过这样的青桐和桐叶,特别是说“得夜气而苏,如人舒其掌”,以人掌拟桐叶,又以桐叶比人掌,可谓“活”如真见。而且由桐叶引出两个主要人物出场:“儿童掷石落桐子,往往飞入书窗中,时或正击吾案,一石入,吾师秃先生辄走出斥之。”“家之阍人王叟,时汲水沃地去暑热,或掇破几椅,持烟筒,与李妪谈故事,每月落参横,仅见烟斗中一星火,而谈犹弗止。”私塾孩童的塾师秃先生爱斥责人、看门人王叟喜闲谈的性格活灵活现地兀然突出了。“每月落参横,仅见烟斗中一星火,而谈犹弗止。”更是富有画面感。

“转弯处俱见笔力”

所谓“转弯处”就是故事情节转折的地方。《怀旧》有四处转折,开始是秃先生教孩童读《论语》,财主金耀宗惊喊着“仰圣先生!仰圣先生!”的怪声,如受灾祸而呼救者,引发第一转。秃先生停止讲书,请他进来,告知长毛来了。在场的人无不惊慌,但他们所谓的“长毛”并不一致。金耀宗所谓长毛,即仰圣先生所谓逆反;而已越七十的王翁所谓长毛,是四十余年前的太平军,但消息得自何墟富绅三大人,都不能不信。于是,各自行动。秃先生也不要书了,携破箧中衣履逃走。坏消息传来时,各种人做各种表现,足见笔力雄劲。第二转是学童窥道上,人多于蚁阵,但并不是所谓“长毛”,而是逃难者罢了。并且都很盲目,何墟人来奔芜市,芜市居民则争走何墟。浑身战栗一片混乱,全无目标。富家姨太太,视逃难如春游,不可废口红眉黛者。写逃难场面,虽人多面大,却丝毫不乱,笔力不强,何能为之?第三转是王翁讲四十年前的“长毛”将守门人赵五叔的头掷入司炊人吴妪怀中的吓人故事,保姆李媪骇得要死,学童却盼望能以秃先生头掷李媪怀中,那样就不用读《论语》了,独自日日灌蚂蚁窝玩了。这一故事是全篇中最惊人之笔,来自绍兴民间传说,却淡然一提,而越淡越见笔力之强。第四转,写王翁的“打宝”之梦:长毛败逃时,村人穷追,长毛必投金银珠宝少许,令村人争拾,可以缓追。他曾得一明珠,大如戎菽,方在惊喜,牛二突以棍击他脑,夺珠去;不然纵不及三大人,亦可做富家翁矣。原来怀旧,是怀“打宝”的发财“旧”梦。这最后一转,才显豁题旨,笔力全现。

不仅小说故事情节转弯处俱见笔力,就是一个句子也不平铺真叙,而是转折突兀。如学童眼中的秃先生的秃头:“先生秃头,烂然有光,可照我面目。”但又突一转折:“特颇模糊臃肿,远不如后圃古池之明晰耳。”由“秃先生的秃头”突一转到“后圃古池”,可谓奇文。已经显现出后来鲁迅先生的幽默与风趣,绝无一般书生的死板气。

人物“写得活现真绘声绘影”

这篇仅四千多字的短篇小说,主要写了五个人物:秃先生、金耀宗、王翁、李媪和作为小说内视角的私塾九岁学童。个个活灵活现,个性突出。

秃先生一出场就显出一副斥人训生的守旧凶相,而对他的高度近视,“故唇几触书,作欲啮状”,“咻咻然之鼻息,日吹拂是,纸能弗破烂,字能弗漫漶耶!”描写的真是绘声绘影!而写他逃走时,竟擞下塾师必持的《八铭塾钞》,携破箧中衣履去耳。一语显其本质。

金耀宗,“拥巨资;而敝衣破履,日日食菜,面黄肿如秋茄,即王翁亦弗之礼。尝曰:‘彼自蓄多金耳!不以一文见赠,何礼为?”所以王翁爱学童而对耀宗特傲,耀宗也不生气,觉得自己不如王翁聪慧,每听其谈故事,多不解,唯唯而已。

王翁,不过一守门人,却“掇破几椅,持烟筒,与李妪谈故事”,洋洋得意,倨傲于人。并不断怀念旧时打宝得明珠之事,如不被牛二夺去,亦可做富家翁矣。颇有阿Q 自吹“我们先前——比你阔的多啦”的味道。

李媪则不是唯唯诺诺、恭顺地听王翁吹故事,就是“斗作怪叫,力斥先贤之非”,听到长毛把赵五叔头掷吴妪怀中,又大惊叫,几吓杀耶!夜里还做长毛杀人的梦。

叙述者九岁学童的内心活动完全符合儿童心理,盼望老师病或死,自己好恢复过去的自由玩耍。

此时的鲁迅已经是写人的大师。

“状物入细”

描情状物是文学创作的基本功,《怀旧》充分显示出这种功底。譬如这样描写王翁的听众:“惟环而立者极多,张其口如睹鬼怪,月光娟娟,照见众齿,历落如排朽琼,王翁吸烟,语甚缓。”形神兼备地写出了庸众的丑态。连牙齿都描画出来了,简直细致入微。再如已经说过的秃先生因近视唇几触书作欲啮状一节,也是“状物入细”的典型例子。

的确如恽铁樵所言:“才解握管,便讲词章,卒致满纸饾飣,无有是处”的青年“极宜以此等文字药之”。

1925年1月24日、31日《现代评论》一卷七、八期连载了一篇全面评论鲁迅的长文——张定璜的《鲁迅先生》。这篇论文无疑是中国鲁迅学史上第一篇有分量的鲁迅论,文中将1914年《甲寅》周刊上刊登的苏曼殊的《双枰记》《绛纱记》和《焚剑记》与1918年后《新青年》发表的《狂人日记》等小说做了比较,认为在不过四年的光阴里,他们彼此相去多么远。两种的语言,两样的感情,两个不同的世界!《双枰记》等保存着我们最后的作风,最后的文言小说,最后的才子佳人的幻影,最后的浪漫的情波,最后的中国人祖先传下来的人生观。读了他们再读《狂人日记》时,我们就“譬如从薄暗的古庙的灯明底下骤然间走到夏日炎光里来,我们由中世纪跨进了现代”。

张定璜说得非常好!然而他还没有读到1913年鲁迅的《怀旧》。虽然还是文言小说,但已经与苏曼殊的《双枰记》等迥然不同了!是一篇用浅白文言写的完全有别于中国过去小说的现代小说。

它打破了中国传统小说那种全知全能的叙述格式,用一个学童心理感受的内视角,以人的心理感觉去透视辛亥革命时的人生状貌,以书房为中心写出了上流社会的堕落与丑恶、秃先生的虚伪造作、旧式教育制度的腐朽和对人的自然天性的摧残、富翁金耀宗的丑陋蠢笨,以及以青桐树下为中心的普通群众的麻木无知与愚昧。尤其是通过对小学童的意识、感觉印象和幻觉的描写,将历史(太平天国旧事)与现实(辛亥革命)和未来夜半的“噩梦”错杂叠印在一起连缀成片,这种用心理时空代替物理时空的结构技巧,使要表现的思想内容鲜明突出,既节省了许多繁琐的铺叙和联结文字,又在有限的篇幅内增大了小说的思想和生活容量。而作者的主观意绪、爱憎情感也得到很好的表现。这使我们想起《孔乙己》采取酒店小伙计的内视角观察店里客人的写法,原来鲁迅早就从西方小说中学到这种现代技巧了。

我们在引论中说过:“鲁迅最大的历史功绩就是促发中国人的精神觉醒,改进与自我和世界打交道的思维方式。”这位化名周逴的周树人已经显示出思想家的特征:不再写才子佳人的浪漫情波,而是从整个中国历史发展的角度剖析刚发生的辛亥革命,以历史与现实的交叉,去推导社会发展的未来。小说中的封建地主阶级和普通群众都不约而同地认定革命难以成功。前者根据中国史籍所载史事断言:“此种乱人,运必弗长,试搜尽《纲鉴易知录》,岂见有成者?”后者则从耳闻目睹的中国农民革命的悲剧推断出任何变革终难动摇现有制度这一结论:“长毛初来时良可恐,顾后则何所有?”辛亥革命的悲剧实质就此得到展示:一方面是封建统治力量的根深蒂固;另一方面,广大群众又那样愚昧无知,一场难民的盲目流动竟然造成“长毛来了”的虚惊。中国资产阶级未能对他们做深入细致的启蒙工作,致使自己陷入孤立境地,终于失败。中国革命要获得成功,首先需要在人民中进行一场精神革命。而秃先生的私塾教育,正是束缚儿童思维方式的死扣,应该解开这个扣子,放儿童到大自然中去。

所以,《怀旧》无论在鲁迅本人的创作生涯中,还是在20 世纪中国文学史上都占有重要的位置,是一篇非常重要也非常卓越的篇章。之所以没有引起广泛的反响,是由于文学革命和思想解放的时机尚未来到。作家个人及其作品的影响是与时代密不可分的。同时,也没有《狂人日记》从中国历史概括出“吃人”二字那样尖锐,震撼人心。

有一个很有趣的疑问:恽铁樵后来与鲁迅的业师章太炎情谊很密,1934年曾受邀在章太炎苏州旧宅养病,1935年5月《集外集》在上海出版,里面收了《怀旧》。当时恽铁樵还在世否?会不会知道自己当年编发并高度评价的《怀旧》作者就是已成为大文学家的鲁迅呢?

作者:张梦阳,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退休研究员,现为绍兴文理学院鲁迅研究院“鉴湖学者”特聘讲座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中国鲁迅研究会副会长。著有《1913—1983鲁迅研究学术论著资料汇编》《中国鲁迅学通史》《阿Q新论》《鲁迅全传·苦魂三部曲》(《会稽耻》《野草梦》《怀霜夜》)等。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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