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笔下的笑
2024-07-11张闳
米兰·昆德拉(1929年4月1日—2023年7月11日)在1985年获耶路撒冷文学奖时所作的受奖演说,大概是中国读者最早接触到的昆德拉文字之一。这篇演说附在昆德拉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文译本(1987年版)的后面。《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是中文世界出版的第一本昆德拉的作品,对中文读者影响力甚大,它大大地启发了20 世纪80 年代中期的先锋文学。就对中国作家的影响力而言,在当时还活着的作家中,恐怕只有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方可与之相比。这样一来,昆德拉的这篇演说辞也随之影响广泛。译者给它加了一个标题——《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于是,“思索”以及“发笑”等问题,也就成了人们理解昆德拉小说观的关键。一般来说,中国作家并不会去思索上帝是否发笑或为何发笑以及如何笑等诸如此类的问题。而且之所以不思考这些问题,也并非担心上帝发笑。——他们就是不思考。当然,他们也不好笑。沉闷的叙事、刻板的主题、装模作样的思考,有时也会来一点浅薄的低级笑料、无聊的插科打诨,用北方人的话说,就是“抖机灵”和“耍贫嘴”,甚至不如相声、喜剧小品之类来得好笑。
但就理解昆德拉的小说艺术而言,“笑”确实是一个关键词。昆德拉的写作与“笑”关联密切。他的作品中总是充满了笑声。他的成名作叫《玩笑》。其他如《笑忘录》《可笑的爱》《巴努什不再引人发笑之日》,甚至“卡列宁的微笑”这样的章节,都与笑声有关。
昆德拉认为,幽默和笑是近代欧洲世俗化(昆德拉将其称作“非神化”)的结果。这正是近代小说的艺术精神所在,其源头在拉伯雷和塞万提斯那里。他所推崇的启蒙主义时期的狄德罗,则是这种精神的最好继承者。昆德拉说:小说就是在上帝的笑声中诞生的。在昆德拉看来,人类生活不是思索的对象。反思索,尤其是反人类的思索,去发现和显示人类生活的种种可能性,在迷雾般的生活真实中前行,让人们能够感受到这种生活的复杂性,这才是小说家的任务。昆德拉在《被背叛的遗嘱》中写道:“幽默是一道神圣的闪光,它在它的道德含糊之中揭示了世界,它在它无法评判他人的无能中揭示了人;幽默是对人世之事之相对性的自觉迷醉,是来自确信世上没有确信之事的奇妙欢悦。”昆德拉甚至认为,在当代,理性和种种“神圣”秩序,扼杀了笑声。这些已经是被贬抑和被遗忘的精神遗产。
而在中欧,比如他的故乡捷克,则较多地保留了笑的传统。昆德拉出生于捷克的布尔诺,但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布拉格。然而,布拉格是个爱笑的城市吗?也许是。至少我们可以看到雅罗斯拉夫·哈谢克这个布拉格人,是个制造笑料的大师,《好兵帅克历险记》中充满了笑声。捷克人有一种天生的幽默感。这或许与捷克这个民族的历史遭遇有关。捷克屡遭异族强权(德意志、俄罗斯等)的蹂躏,幽默感是他们对抗强权、安抚自己的方式。
20世纪初,捷克(波西米亚)作为奥匈帝国的附庸而卷入第一次世界大战,帅克也应征入伍,成为一名热衷于为皇上卖命的好兵。尽管帅克忠心可嘉,但这场战争实际上与他们捷克人关系不大。他们无非被偶然的命运卷入别人的战争中。一个弱小民族无奈地被动卷入,荒唐的世界大战,无论谁胜谁负,他们都是受害者。因此,哈谢克大可以尽情地嘲弄战争,将战争转化为一连串笑料。这正是《好兵帅克》令人捧腹的原因。
我们能够在昆德拉的作品中听到哈谢克式的嬉笑声。昆德拉很好地继承了哈谢克这一幽默天性,二者之间有着明显的家族性相似。昆德拉生活在所谓“冷战”时期。捷克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被动被卷进冷战,成为冷战阵营的一方。不过,他笔下的人物所面对的,不是事不关己的世界大战,而是冷战时期一连串给他们带来切肤之痛的事件。在某种情况下,幽默与笑是弱者的武器。笑声显示出生命存在的力量,人类通过笑声来克服恐惧,也在其中得到安慰。
在昆德拉“笑”的传统中,部分地还有弗兰茨·卡夫卡的影响,如果说荒谬是可笑的来源的话。因对存在之荒诞性的表达,人们注意到昆德拉与卡夫卡之间的渊源关系。毫无疑问,卡夫卡笔下的荒诞性,有时也会令人忍俊不禁。据说,卡夫卡在一次小型文学聚会上朗诵自己的《城堡》片段,与会者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卡夫卡是奥匈帝国时期布拉格的犹太人。这一处境本身就很荒诞。他们能在多大程度上感受捷克式的幽默,这是个疑问。犹太人并不喜欢笑。至少,他们不怎么像同一地区的捷克人那样那么爱笑。犹太人善于倾听上帝的声音,无论是嘲笑的还是愤怒的。犹太人的上帝也不怎么爱笑。上帝一发笑,人类就要倒霉。但犹太人确实爱思考,哪怕这种思考是可笑的。可以理解,对于卡夫卡来说,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卡夫卡笔下很少有欢笑,有,也往往是如《审判》中的那种“短促的笑声”,或“像一阵剧烈的咳嗽”般的笑,甚至如《家长的忧虑》中的那个怪诞的Odradek 所发出的笑声——“这只是一种像是缺肺的人发出的笑声。它听起来就像是落叶发出的沙沙声。”这种扭曲的笑声,泄漏出人性深处被压抑的病态欲望和更接近动物性的部分。
卡夫卡笔下的荒诞是现实的,但更为根本性的是存在论意义上的。正因为如此,他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创者。昆德拉显然是卡夫卡文学的继承者之一。他的《被背叛的遗嘱》一书,即可视作向卡夫卡致敬的作品,并将卡夫卡式的世界荒诞经验,视为现代主义文学的源头。但昆德拉的风格首先是哈谢克式的,然后才是卡夫卡式的。即便在冷战的岁月里,哈谢克式的笑依然存在。
昆德拉相信笑是小说家的天性之一。他相信笑的力量,相信笑声中存留着更多、更丰富的人性。否定笑,就是否定人的本能力量,进而也是对人性的贬损。地狱里没有笑声,《1984》中的“大洋国”里也没有。当巴努什不再有好笑的日子,那就是文学的末日,也是人类精神生活的至暗时刻。
昆德拉认为,小说有权拒绝神圣事务和道德评判对小说的规约和限制,进而维护了小说“笑”的权利,也就是无缘无故地快乐的权利。它超越了政治、道德、伦理和知识。笑本身具有某种荒诞性。欢笑发自内心,由多种肌肉协调运动并发出声音,将快乐情绪传达出来。欢笑往往不由自主,一旦发动,就很难遏制,而且有一种强大的感染力。它搅乱了理性的秩序,让通常合规的生活显得无所适从。而这个诞生于荒诞的事物,在昆德拉看来,同时又是揭示和克服世界荒谬性的手段。笑以自身的荒诞性及其身心愉悦,使存在之荒诞变得能够忍受,进而成为对生命本身的肯定。
笑和幽默,这是昆德拉判断文学,尤其是小说的艺术品质的重要指标。这也正是他不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原因。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人物很少笑,也缺乏幽默感。他们有时也会笑起来,但属于那种无缘无故地突然爆发的神经质的狂笑,而且大笑不止,或者是那种很压抑的冷笑和嗤笑。在笑和幽默方面,昆德拉倒是与果戈里更接近。他也注意到果戈里,称其为“感伤的幽默家”。尽管有感伤,但果戈里笔下仍是笑声不断。
但他笔下的笑并不总是愉快的,而是带上了几分苦涩和痛楚。在他所处的时代和国度,笑有时会有严重后果,甚至有可能是致命的。小说《玩笑》中的路德维克就因为一个玩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更为可笑的是,写这个可笑故事的作家本人,也为他的《玩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笑是愉快的,玩笑却并不总是指向愉快。玩笑的结局往往难以预料。路德维克被好友泽马内陷害,遭遇牢狱之灾,出狱后,他以恶作剧的方式报复泽马内,即勾引后者的妻子,并获成功。然而,路德维克却被一个更大的玩笑作弄了一把——泽马内早就想抛弃妻子,路德维克帮助他实现了这一愿望——本指望以恶作剧作为报复的工具,反过来却成了“玩笑“的对象。在某种荒诞处境中,玩笑会成为一种反向的伤害性因素。恶意的玩笑虽然也能给人带来一定程度上的快乐,但它是以贬低和损害生命价值为前提的。我们可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神经质的笑声中——不管昆德拉喜欢不喜欢——听到这种荒诞之笑的回响。
“卡列宁的微笑”是昆德拉《不可承受的生命之轻》其中一章的标题。这是一个极具反讽性的标题。卡列宁是列夫·托尔斯泰的小说《安娜·卡列尼娜》中安娜丈夫的名字。众所周知,这个卡列宁是沙俄帝国时期的一个典型官僚,一个刻板、无趣而且冷漠的男人。他与任何欢乐的事物格格不入,他那“冷冰冰的、一本正经的”脸上,鲜有任何笑容,除了他那惯常的嘲笑。而现在,昆德拉笔下的男女主人公却将这个名字给了自己的宠物狗。
我们不知道狗会不会笑,但狗无疑常常会表现出快乐。小说最后,托马斯与特丽莎进到他们所向往的牧歌般的生活,垂老的“卡列宁”在主人充满关爱的陪伴下,面临死亡,此时,它露出了微笑,特丽莎认为是它在微笑。卡列宁的微笑,是对它的主人的那种充满了爱与幸福的生活的肯定。事实上,现代社会很少出现昆德拉所赞赏的拉伯雷笔下的那种欢笑。这种文艺复兴式的欢笑,把人性的高尚与粗俗混合在一起,成为一种不可遏制的开怀大笑。
笑是一种奇特的生命本能力量,它固然有肯定性的一面,但也有否定性的一面。《笑忘录》中,昆德拉试图区分不同的笑。他讲了一个跟天使和魔鬼相关的故事,区分了天使的笑和魔鬼的笑。故事很有趣,他试图解释笑的道德性起源。但在这个故事中,昆德拉将笑的起源归于魔鬼,并赋予笑以非道德的属性。这符合昆德拉一贯的反道德化和反神圣化的立场。书中有两个美国女孩一起诵读荒诞派戏剧,“两个女郎互相对视着,两人的嘴角骄傲地颤动着,最后她们发出一种短促、高亢、气喘吁吁的声音。然后变成另一种声音,再变成另一种声音。‘强制的笑。可笑的笑。这些笑是如此可笑以致使她们真的笑了起来。接着而来的是——真正的笑、完全的笑——她们卷入了无拘无束的笑的旋涡之中。风风火火的笑,改头换面的笑,拥来撞去的笑,超越肉体的笑,无比壮丽的笑,奢华狂野的笑……她们笑到了她们笑的极限……啊,笑!欢乐的笑,笑的欢乐……”
这情形与昆德拉同时代的捷克女导演维拉·希蒂洛娃的电影《雏菊》有着相同的倾向。我们可以看到在《笑忘录》中,有一种与《雏菊》相似的笑声——叛逆期少女恶作剧式的笑。但其动机和效果是相反的——《笑忘录》中两个美国女孩作为荒诞派戏剧之回声的笑,与《雏菊》中两个捷克女孩作为荒诞本身而投向世界的笑。当然,这两种笑声在声音形态上却是完全一致的。
影片中的那两个坏女孩在笑声中,破坏着一切现存的规则和秩序,她们的笑声是无缘无故的,纯粹出自女孩的恶作剧本能,甚至可以说是天真的,但有一种邪恶的、破坏性的力量。这是叛逆期的少女的生命强力,它是被强化的女性主义。强权就其本质而言,是反笑的。强权总是以一种威严的表情来显示自己不可动摇的存在,并支配和控制人的身体和本能,而笑却放纵身体和欲望,并有一种无法克制的激情和冲动。真正的笑是无法预测和难以遏止的,甚至可能带来某种无法预料的后果。笑在本质上是无政府主义的。正如《雏菊》中的少女的笑一样,捷克人的笑也是如此。在极权制度下,这种无政府主义的笑,确实有一种解放的力量。而且,真正的欢笑与假笑不同。假笑可以随时发动和终止,是被理智强制性地控制和征用的肌肉运动和声音模仿。假笑是强制性的权力的投影。它通过制造笑的假象来控制自己同时也控制他人,并且通过遏制真正的欢笑,来实现对笑的权利的控制。假笑是极权制度的表情语言。
值得注意的是,笑固然常常是自我的放松和解放,同时,笑具有遗忘的功能,或者至少它将某些需要遗忘的经验驱逐到记忆的角落,让它们暂时归于遗忘。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的辩证法》中所说:“笑声依然是暴力的标志:是盲目而又迟钝的自然的表现。”昆德拉不无矛盾地援引了与那两个美国女孩相关的那段文字,关于笑,关于一种无缘无故的、不可遏制的笑,就呈现出这种自然力的原始性和野蛮性。而且,悖谬的是,这种笑一方面是作为生命价值的肯定性的一面而存在,另一方面又隐含了消极的一面,让生命归于暂时的麻醉和遗忘。笑的政治抵抗功能同时又被其反作用力所抵消。政治有一种强制性遗忘的倾向。同时,政治本身就是一种荒谬而且可笑的事情。在《笑忘录》的一开头,昆德拉就讲述了一段关于遗忘的政治掌故:捷克高层政治领袖哥特瓦尔德迅速在公众的政治记忆中消失的故事。而且昆德拉在其他小说中也一再提到这件事。昆德拉写道:“人与强权的斗争就是记忆与遗忘的斗争。”笑的遗忘功能,也威胁着生命力的表达。这正是昆德拉在《笑忘录》中所传达的笑的悖论。
此外,还有一种或许让人始料未及的情况,将昆德拉式的笑声推向其反面。笑也可能成为昆德拉所厌恶的kitsch(中文译作“刻奇”或“媚俗”)的手段。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写道:“在虚假社会里,笑声是一种疾病,它不仅与幸福做对,而且还把幸福变成了毫无价值的总体性。”Kitsch的笑,刻意模仿了真正的笑,甚至将笑的成分更加地夸张出来,以刻意彰显笑的幸福感和生命力因素。被夸张的笑,成为一种对人性的“滑稽模仿”,它贬低了人性中的真率和单纯以及幸福感。它实际上乃是“权力的回声”,是对快乐的笑的强迫症式的“强制模仿”。在权力的驱逐下,这种复制的笑成为——正如昆德拉在《笑忘录》中所暗示的——通向遗忘的快捷通道。
作者:张闳,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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