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之“职业”
2024-07-11杨早庄秋水刘晓蕾
杨早 庄秋水 刘晓蕾
郓城的明暗世界
晓蕾、秋水:
这封信,咱们像赛马一样,几乎是同时“开闸”的,但是谁能先达终点,就不好说了。但我觉得无妨,因为这次写的“职业”,应该不会有重复之处,不妨兄弟爬山,各自努力。
虽然主题是“职业”,我却不打算直接讨论水浒人物的职业。或许是开了窍,我现在更乐意做一些复合性的文本细读。要讨论职业,我想先锚定一个坐标。
上次我聊过,整个水浒世界的终极目标是“东京”,但那是一个理想化的中心。所以书中正面写东京,反而尽是套话。那么水浒世界真实的中心是哪里呢?是梁山泊吗?我认为不是,它真实的中心是:郓城。
宇宙大爆炸始于奇点,水浒世界的奇点是哪儿?不是洪太尉误走妖魔的江西龙虎山,也不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渭州,它的奇点就是郓城,此前的史进、鲁达、林冲,其实都只算是样例(Sample)。从郓城开始,一个世界渐渐成型,而且从“常”走向“变”,像龙卷风一样将各式各样的职人卷进那个暗世界的旋涡。
如果让我来重写《水浒传》,我的开头会从第十三回《急先锋东郭争功 青面兽北京斗武》的下半回写起。“山东济州郓城县”,这是明朝人的口吻,北宋时的济州郓城县,应该是属于京东西路。话说这个小县新来了一位知县,叫时文彬。时知县新官上任,自然做些事情,走走过场。郓城县最大的问题是什么?是同属济州府的水乡梁山泊,有一伙强人“聚众打劫,拒敌官军”。郓城县管不着梁山泊,但要提防自家境内也有盗贼猖狂,甚至暗通梁山。所以时知县要做的花样,便是派出县尉等捕盗官员去四境巡查。宋代县尉一般由文官充任(县尉有责踏勘现场,审问民众,这个大老粗武官干不了),那四乡巡查这样的体力活,难以亲力亲为,所以这个担子就落在了“都头”身上。“本县尉司管下有两个都头:一个唤做步兵都头,一个唤做马兵都头。这马兵都头管着二十匹坐马弓手,二十个士兵;那步兵都头管着二十个使枪的头目,二十个兵。”武装力量就是这么四十号人,马兵都头叫朱仝(有的版本写作朱同,我忍不住想起儿童节看的《朱同在三年级丧失了超能力》,是五年来华语前三,千万要看),“满县人都称他做美髯公”;步兵都头叫雷横,“满县人都称他做插翅虎”。这两位从绰号就能看出出身不同。朱仝堪称“郓城关公”,身量高大(八尺四五,比雷横高了足有一尺),“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朋友们,北宋一尺是32 厘米左右,一尺五寸就是48 厘米,要日常保养一部长48 厘米的美髯,问问美妆博主们,这个难度有多高!——当然,《水浒传》的数据是不好当真的,不然朱仝“八尺四五”,就是2.7米,就算雷横,也有2.4 米,这不大可能。这里想说的是,朱仝一看就是出身优渥,难怪掌管马兵,感觉就像欧美的骑警,仪仗意义大于追捕功能。一看,果然,朱都头“原是本处富户”,而且“仗义疏财”,人家来当都头,根本不是为了生计。相反,雷都头就比较差劲了,身高不如朱仝,胡须只是“扇圈胡须”,武力值虽然高,“膂力过人,能跳三二丈阔涧”,但出身低了,“原是本县打铁匠人”,后来开张碓房,杀牛放赌,“虽然仗义,只有些心地褊窄”。
中国古代,不管是宋还是明,都属于“小政府大社会”,所谓“皇权不下县”,维持县州的日常运转,其实靠的是“吏”,吏分文武,像宋江这种押司是文吏,朱雷这样的都头就是武吏。官吏殊途,相当于唐顿庄园的楼上楼下,大观园里的里间外间,其运行法则大不相同。朱仝与雷横,代表着吏员的两种类型:或因家世,或因才干(当然也可能结合)。但我们可以想象:在一县吏员里,最吃得开的,肯定是宋江、朱仝这种家里有钱,肯花钱结交义士豪强,手里又有理政执法之权的类型。他们不是官员,但他们的能量巨大,可以说把持着县城的政治社会命脉。
古时所谓“皇权不下县”,意指在县城之外,官员胥吏,均无法控制,用阮小五的说法是:
如今那官司一处处动掸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伙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屎尿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第十四回)
掌管乡村社会运转的,变成了士绅乡贤,或地方豪强。具体到郓城县,就以晁盖为代表。金圣叹说“晁盖为一部提纲挈领之人”,很是,晁盖虽然不列名一百零八名星宿,但他是智取生辰纲项目的负责人,也是水浒暗世界的开启者,我们看他出场的介绍:
祖是本县本乡富户,平生仗义疏财,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若要去时,又将银两赍助他起身;最爱刺枪使棒,亦自身强力壮,不娶妻室,终日只是打熬筋骨。郓城县管下东门外有两个村坊,──一个东溪村,一个西溪村。──只隔着一条大溪。当初这西溪村常常有鬼,白日迷人下水,聚在溪里,无可奈何。忽一日,有个僧人经过。村中人备细说知此事。僧人指个去处,教用青石凿个宝塔放于所在,镇住溪边。其时西溪村的鬼都赶过东溪村来。那时晁盖得知了,大怒,从溪里走将过去,把青石宝塔独自夺了过来,东溪边放下。因此,人皆称他做托塔天王晁盖。独霸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
小时候读《水浒传》,读到这样的段落,只当它是套话。现在细读,滋味不同。晁盖是本乡富户,又好结交天下好汉,“独霸在那村坊,江湖都闻他名字”。说句笑话,天下没有一个好汉能走出郓城县:在城里有宋江、朱仝,在乡下有晁盖,但从这里过,无论如何都能被编织进这张江湖之网。这平时的人设打造、人脉资源、名声积累岂是小可?而且晁盖“不娶妻室”,所以后来跑路的时候全无后顾之忧。至于从西溪村夺塔一事,金圣叹两处夹批“亦暗射石碣镇魔事”“亦暗射开碣走魔事”,确实点明了晁盖的重要性正在于开启了暗世界。
晁盖在郓城县的基本盘,上有宋江、朱仝,下有军师吴用。吴用不用说,与晁盖“都是自幼结交,但有些事,便和我商议计较”。宋江是他的“心腹兄弟”,“舍着条性命”拖住何涛,也要飞马报信放走晁盖。即使是平日,宋江、朱仝也必然在县城里对晁盖多加揄扬,不然时文彬是外来新任知县,如何知晓“这东溪村晁保正,闻名是个好汉”?宋、朱相比,还是宋江与晁盖交情更厚些,晁盖见到宋江独来,已知是来报信,朱仝带兵来明着捉拿晁盖,暗地里放他走。晁盖虽然猜到,还要问一句:“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甚么?我须没歹处!”朱仝见后面没人,方才敢说:“保正,你兀自不见我好处。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打你前门,我在后门等你出来放你。你不见我闪开条路让你过走?你不可投别处去,只除梁山泊可以安身。”连逃跑的出路都指给晁盖,平日的交情就在此时完全体现出来了。
宋江在官兵捉拿晁盖一事上,限于身份,帮不上直接的忙,但他“自周全那一干邻舍,保放回家听候”,这也是衙门有人的好处,不然官府抓不到正主,骚扰乡里、拷掠邻居正是拿手好戏。由此可知宋江维护这种乡里关系之周到。
晁盖、宋江、朱仝平日稔熟,从后面一个细节也可以看出。梁山粗安之后,派刘唐找到宋、朱表达谢意,明说是先来谢押司,再去谢朱都头。宋江一句话给捺住了:“朱同那人也有些家私,不用送去。我自与他说知人情便了。”
相比之下,雷横是郓城被边缘化的武吏。你看他去巡查东溪村,莫名其妙抓了刘唐。虽然此人外乡口音,形迹可疑,但毕竟是在晁盖的地头,轻易抓人,已是不妥,到晁盖庄上讨酒饭吃,晁盖都认了是自家外甥,雷横还生受了他十两花银,这就属于贪小利而疏关系了。也难怪刘唐气不忿,要赶去夺还晁盖打点的银两。雷横果然“心地褊窄”,不还银两也罢,还口出恶言:“贼头贼脸贼骨头!必然要连累晁盖!你这等贼心贼肝,我行须使不得!”通篇看下来,似乎雷横并不将晁盖放在眼里,只把他当作揩油打秋风的对象。但我们看后文晁盖与宋江、朱仝的过命交情,便知道雷横是个蠢人。他与朱仝一道去捉拿晁盖,朱仝根本不信任雷横,让他去打前门,让他去东小路追,搞得雷横虽然有心买放晁盖,也只能自怨自叹:“朱同和晁盖最好,多敢是放了他去?我却不见了人情!”此处余象斗评点说:“朱仝、雷横皆是晁盖心服(腹)之人,岂肯执公捕捉,以伤结交之情哉!”其实朱仝、雷横,判然有别。日后晁盖在梁山上复盘,也只道“俺们弟兄七人的性命皆出于宋押司,朱都头两个”,派遣刘唐回郓城去赠金道谢,也与雷横无干,可见雷横实在不是郓城上层小集团的圈内人。
咱们不妨来看看,同样是杀了人,雷横的待遇与宋江也是天壤之别。宋江拔刀杀了阎婆惜:
知县却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把唐牛儿再三推问。……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且叫取一面架来钉了,禁在牢里。……知县吃他三回五次来禀,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知县本不肯行移,只要朦胧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自慢慢地出他;怎当这张文远立主文案,唆使阎婆上厅,只管来告。知县情知阻当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三两个做公的去宋家庄勾追宋太公并兄弟宋清。……县里有那一等和宋江好的相交之人,都替宋江去张三处说开。那张三也耐不过众人面皮;况且婆娘已死了;张三平常亦受宋江好处;因此也只得罢了。朱仝自凑些钱物把与阎婆,教他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也得了些钱物,没奈何,只得依允了。朱仝又将若干银两教人上州里去使用,文书不要驳将下来。又得知县一力主张,出一千贯赏钱,行移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做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干连的人尽数保放宁家。而雷横用枷打杀了白秀英:
众人见打死了白秀英,就押带了雷横,一发来县里首告,见知县备诉前事。知县随即差人押雷横下来,会集厢官,拘唤里正邻佑人等,对尸检验已了,都押回县来。……朱仝寻思了一日,没做道理救他处;又自央人去知县处打关节,上下替他使用人情。那知县虽然爱朱仝,只是恨这雷横打死了他婊子白秀英,也容不得他说了;又怎奈白玉乔那厮催并叠成文案,要知县断教雷横偿命;囚在牢里,六十日限满,断结解上济州。除了朱仝,合县并无一人出力救雷横,就是朱仝,最后也只能拼了自身入罪,直接放雷横去了梁山。两相对照,同是押司,同是都头,宋江VS 张文远,朱仝VS 雷横,但是在县里各阶层心目中的地位,可就差得太远了。
倒回来再说说晁盖。晁盖属于上下通连的人物,县里连着押司、都头,村里有军师吴用随时头脑风暴,生辰纲这样的不义之财,有山西人刘唐、河北人公孙胜先后来报信投奔,道是“小人自幼飘荡江湖,多走途路,专好结识好汉。往往多闻哥哥大名,不期有缘得遇。曾见山东河北做私商的多曾来投奔哥哥,因此,刘唐肯说这话”,“久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劫生辰纲需要用人,吴用随便一盘算就能找到阮氏三雄,要知道从东溪村到石碣村有百十里上下,吴用三更出发,也要晌午才能到,但是阮氏三雄与晁盖却能互相闻名,而吴用与宋江,也是“虽是住居咫尺,无缘难得见面”,我们在这里又能见到一个以郓城为中心的舆论空间,依托熟人社会与流言、传闻而运转。晁盖无疑是这个舆论空间的中枢性人物,他像一块吸铁石一样,吸引江湖好汉来投。而且晁盖与宋江不同,刘唐、公孙胜肯定也闻得山东及时雨之名,但断不会去找宋江送那十万贯富贵。可见晁盖与宋江分别代表着郓城的黑白两道,这两者的资源才构成互补。我们看朱仝,即使刺配了沧州,也没想到上山造反,反而成了知府小衙内的玩伴,“朱仝囊箧又有,只要本官见喜,小衙内面上,尽自赔费”。如果不是梁山好汉来打沧州,杀了小衙内断却朱仝念想,他本来的计划仍是“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以朱仝、宋江的资源、才干,只要让他们刑满回到郓城,重新当上押司、都头,绝非难事——因为这些职位是“吏”不是“官”,不讲究什么有刑事案底。我们看杨志也是个命案刺配的罪犯,只因上官梁中书看重,便升了“管军提辖使”,又是簪花又是游街,只是在老奶公嘴里,仍是“遭死的军人”——宋代重文轻武,重官轻吏,因此举凡这些混过江湖的下等军官、低级胥吏,都是位卑权重,其实不算什么正经上层人物,但正因为此,他们在黑白两道、明暗世界之间切换也十分自如。《水浒传》里有一段道“做吏难”的说辞,我从前引述过,这里可以再引一下:
为甚做吏最难?那时做押司的但犯罪责,轻则刺配远恶军州,重则抄扎家产,结果了残生性命。以此预先安排下这般去处躲身。又恐连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各户另居,官给执凭公文存照,不相来往,却做家私在屋里。宋时多有这般算的。
做吏的,要随时准备着变身罪犯。像那位“三都缉捕使臣”何涛何观察,只因担了捕盗之责,被知府压下来,“便唤过文笔匠来,去何涛脸上刺下‘迭配……州字样,空着甚处州名”,完全不拿这些胥吏当人看,与犯人、军人同等对待。因为《水浒传》中,胥吏、犯人、军人、匠人特多,故事也最精彩,跟这种社会生态关联甚大。
写到这里,顺便提一句,劫生辰纲七人组里,最无视王法的、最潇洒的当数公孙胜。从前我只当他是方外人,又会法术,因此可以笑傲江湖,不畏王权。那天看《中国历史地图集》的宋辽金卷,才突然后知后觉:公孙胜是蓟州人,当时蓟州属于辽国治下,他等于是国际大盗,境外势力,当然可以不管不顾,肆意妄为。再想想生辰纲连续两年被劫,光明正大输运不行,偷偷摸摸快递也不成,北京大名府至东京开封府能有多远?却难于西天取经!——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个地理错误:大名府到东京汴梁,一条南北大道,原不必绕道山东,何以智劫生辰纲会在济州境内?这个问题有人解答过,道是《水浒传》作者地理知识有误,劫案原型出自《大宋宣和遗事》,明明写着案发地点是南洛县(南乐),并非济州府。看来,原案中的晁盖等人,还是跨省抢劫官府私产,说破英雄吓煞人,这还真是一场“泼天”富贵呢!
近来读名著,极喜在这些细节上用功。所谓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我就是这样一个心甘情愿的不贤者,哈哈。
看来还是我拔了头筹!即颂
文祺
杨早
2024年6月5日星期三
林冲与杨志的选择
晓蕾、杨早:
《水浒传》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说法。我们这一代人最熟悉的说法是一部描写“农民起义”的古典长篇小说。我上大学时用的教科书、游国恩所编《中国文学史》里也这么论定:“《水浒传》是一部著名的描写农民革命的长篇小说。”这次我就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也找了些材料,果真有人统计过,包括晁盖在内,梁山好汉109 人,实打实职业介绍是农民的只有宋清一人。书中押司宋江第一次出场介绍,说他“上有父亲在堂,母亲早丧,下有一个兄弟,唤作‘铁扇子宋清,自和他父亲宋太公在村中务农,守些田园过活”(第十七回)。阮氏兄弟是渔民,解氏兄弟是猎户,还可以说是农民外围,其他人的职业,多是各种山大王,下级军官、胥吏,游民闲汉,商贩和酒店主,以及铁匠、兽医、家庭教师等专业人士。所以,我觉得把梁山泊造反英雄们归到“农民起义”这个大框框里,其实很值得商榷。
说起来,作为一部流传数百年的小说,《水浒传》最重要的“书设”就是“逼上梁山”,但如果我们一个个去看好汉们的故事,就会发现一个真相——近七成的人是主动选择了落草,还有一成多的人是被“赚”上山,近两成的好汉是被俘虏后选择入伙。真正被逼得只有上梁山一条路的人,不过林冲、宋江、花荣、柴进、解氏兄弟。但作者用六回(从第六回到第十一回)的体量,铺陈林冲雪夜上梁山的悲情故事,实在过于成功,以至于“逼上梁山”可以作为一种叙事逻辑和故事底层逻辑被接受。
而林冲这个人物,又是整部小说中最丰满、复杂的形象,历来对他褒贬不一,有的人认为他是隐忍而谦逊的英雄,有人目为经得起时间检验的英雄,也有人批评他懦弱,贪恋权势,间接把妻子推到了绝路上。他以一己之力佐证了金圣叹的慨叹:“嗟乎!才调,皆朝廷之才调也。气力,皆疆场之气力也。必不得已而尽入于水泊,是谁之过也?”(第二回回首总评)可以说,林冲的故事,是整部小说的逻辑起点和终点。而影响林冲命运的关键人物是高俅——一个系统(明世界)的偏离者,混成了受益者和象征者。
是以小说第一回便以高俅开局。他的身份是东京开封府汴梁宣武军“一个浮浪破落户子弟”,“自小不成家业,只好刺枪使棒,最是踢得好脚气毬”,又说他品德不怎么样,但多才多艺,吹弹歌舞、相扑玩耍、诗书辞赋都会点儿。你们还记得吧,108人中便有好几个此等闲汉,区别只是高俅是东京闲汉,白日鼠白胜等是地方上的闲汉而已;高俅被父亲告了一状后被逐出东京,只得投奔他方,比出身于相扑世家却流荡于江湖的“没面目”焦挺也好不到哪里。也就是说,高俅本也是一个潜在的梁山好汉,如果不是命运陡转的话。非常有趣的是,我发现有人从另外一个角度也说了相近的话。1975年第3 期《北方论丛》上发了一篇文章,题目是《饿狗与饱狗的争斗——评宋江与高俅等贪官的矛盾》。作者陈志方把宋江视作饿狗,高俅则是饱狗,“宋江同高俅的斗争,是地主阶级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 ,表面上,宋江是身在梁山水泊的草寇 ,高俅是高居庙堂的太尉 ,区别只在于两人往上爬的途径不同而已,殊途而同归,都镇压农民起义,维护封建统治。
高俅的人生转折点,起于他跟对了人——辗转投身于驸马小王都太尉府里,有机会在顶级圈层里露脸。一次偶然给端王送玉玩器,正好碰到亲贵们玩蹴鞠,大胆踢了一脚,胆子又大一点,下场踢了一回,技艺高超,得了端王的意,被要了去做了亲随。谁知此后端王竟做了皇帝,高俅便从龙发迹,短短时间内做到了殿帅府太尉。
高俅的命运有很大的偶然性,一个潜在的梁山好汉,机缘巧合下进入庙堂,窃居高位,在系统内呼风唤雨,攫尽官场利益。第五十一回里,高俅叔伯兄弟高廉任高唐州知府,仗着上面有人,无所不为;高廉的妻舅殷天锡,仗着上面有人,无所不为。裙带关系网络,自上而下左右了官场,所以金圣叹看到了此种腐坏的系统下的深刻危机:“天下者朝廷之天下也,百姓者朝廷之赤子也,今也纵不可限之虎狼,张不可限之馋吻,夺不可陷之几肉,填不可限之溪壑,而欲民之不畔国之不亡,胡可得也。”(第五十一回夹批)不受制约的权力,只会让这些人的胃口越来越大,最终一定会造成系统的崩溃。
他们的胆子大到什么地步呢?殷天锡看上了柴进叔叔柴皇城家的花园,便要人家搬走。柴皇城不是普通人,是后周柴世宗嫡传子孙,也算是金枝玉叶,家里还有丹书铁券,但在绝对的现实权势面前,也被推抢殴打,送了一命。柴进来参加葬礼,殷天锡又要柴家人搬家,被李逵打死在地,柴进饶有宋太祖给柴姓子孙的誓书铁券,也是不管用的历史文献,被高廉命人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下了大狱。
我觉得第五十一回正是对第六回的一个呼应叙事。
林冲和柴皇城都是“平常人”——不同于高俅和投身梁山泊的诸多闲汉混子,他们出身或有差异,资源或有多少,但都在主流社会立足。像林冲,父亲也曾做提辖,岳父亦是教头,自己是八十万禁军教头,可视作社会上的专业技能人士,他的职业和婚姻都符合常规。而这份日常,只有在被打破时更显珍贵。第六回林冲初次出场,鲁智深问林冲缘何到此,林冲说陪妻子到庙里烧香,足见是位愿意陪伴妻子的好丈夫。一份稳定的职业,在工作之余悠游度日,林冲贪恋这样岁月静好的生活,完全符合人性,也是人情之常。这也是他面对妻子被高衙内调戏时强忍下来的现实和心理动机。相较于高廉在高唐州土皇帝式的简单粗暴加害于人,毕竟东京尚是天子脚下,高俅还有所顾忌,动用了官府资源,设置了一系列阴谋,巧妙利用司法构架迫害林冲。只卖林冲的宝刀,误入白虎堂,买通押解差人,沧州大牢杀威棒,火烧草料场,一环扣一环的陷阱,只是要置他于死地。
林冲因妻子被高衙内看上,柴皇城则是家中花园被殷天锡看上,便都无法逃避权势的猎杀和碾压。我觉得作者偏要在第五十一回用极短的篇幅写一个“占花园”的故事,除了是要让柴进上梁山,还有要让林冲的遭遇具有一种普遍性,也是在表达一个观念——在封建制度下,在普遍性的、权势“合法”或违法的伤害之下,个体只能寄望于那粒灰莫要落在自己头上,静好只是一种幻觉,迟早都会遇到或大或小的暴击。
也是在五十一回里,林冲和高家人阵前相对。林冲厉声高叫:“姓高的贼,快快出来!”高廉指着林冲骂道:“你这伙不知死的叛贼,怎敢直犯俺的城池!”林冲喝道:“你这个害民强盗,我早晚杀到京师,把你那厮欺君贼臣高俅,碎尸万段,方是愿足!”对高廉骂高俅,倾泻心中久积的恨意。至此,林冲一段故事落下帷幕。
为了写好林冲故事,第一回便引入了他的上级高俅的故事,同时还提供了一个对照组故事——同为枪棒教头王进的遭遇,就像是林冲命运的预演。高俅被火箭式提拔,当上了殿帅府太尉,到任第一天,下属们都来参拜,点名只少一人,禁军教头王进因请了病假不曾来。高俅大怒,即刻差人去捉拿王进。王进此时已经六十多岁,只有一个老母亲。王进带病来参见高太尉。高俅直接就问:“你那厮便是都军教头王升的儿子?”又喝道:“这厮!你爷是街市上使花棒卖药的,你省得甚么武艺?前官没眼,参你做个教头,如何敢小觑我,不伏俺点视!你托谁的要,推病在家安闲快乐?”又要命人打他,还是其他同僚为王进说话,说上任头日,权免一次。
王进此时也认出了高俅,当年高俅学武艺,被他父亲一棒打翻,躺了三四个月,如今成了王进的大领导,怎能不挟私报复。或许是年龄带来的阅历和见识,或许是明敏有见识,王进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待在东京,和母亲抱头哭了一场后,立即决定逃离京师,去投奔正需要人才的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且那里不少军官也是他的粉丝。
这就是王进不同于林冲处。“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历史上有隐居避祸的传统,王进果断选择了这条路。他带着老母亲来了个金蝉脱壳,假借次日去庙里烧香的名头,支开了殿帅府的人,一路出逃。在史家村受史太公恩惠,他以指点史进武艺作为回报,半年之后才去投军。试想,如果林冲第一时间意识到高俅和高衙内不会放过自己一家,选择携妻出逃,林娘子便也不会被逼死。当然,这便不是林冲了。你们不觉得吗?就是林冲那种犹疑,那种面对飞来横祸尚抱有回到原来生活状态的期望,才那么让人既心痛又遗憾。因世间类王进者稀见,而林冲则是当时每一个人的投影。
如果说王进是林冲的预演,杨志则是林冲的延伸。三人都武艺高强,都曾有稳定职业。假如说王进因和高俅有私仇,林冲是美妻招来横祸,那么杨志则一身“清白”——他出身好,是三代将门之后,年轻时应过武举,做到殿司制使官。他所犯的职业错误,看起来也完全是出于不可抗力——去太湖为宋徽宗押运“花石纲”,在黄河风急船翻,他不敢回去复命,逃往外地避难,被赦免后就带着一担金银财物,一心想回东京走门路,补上原先的官职。
说起来,似乎没有其他好汉像杨志这么迷恋官场,他卖刀遇上了泼皮牛二,杀了他,主动去自首,被配到大名府充军。一身武艺得了太师蔡京女婿梁中书的赏识,他当上了留守司提辖官,因此对梁中书感恩戴德:“今蒙恩相抬举,如拨云见日一般,杨志若得寸进,当效衔环背鞍之报。”梁中书搜刮了十万贯金珠宝贝,要送往东京为岳父贺寿,杨志欣然接下了这个任务,结果在黄泥岗被晁盖一伙劫了“生辰纲”。悲愤之下,杨志差点儿寻了死。护送小组其他人把罪责推到了杨志头上,梁中书写了海捕文书,彻底断绝了他在官场上的路,他只得上山落草。
为了保证生辰纲安全送达东京,熟悉地理和江湖险恶的杨志,不让军汉们在黄泥岗歇息,甚至用藤条打人。随行的梁中书家老都管冲着杨志耍威风:
我在东京太师府里做奶公时,门下军官见了无千无万,都向着我诺诺连声。不是我口浅,量你个遭死的军人,相公可怜抬举你做个提辖,比得芥菜子大小的官职,直得恁地逞能!
这番话正道出杨志在官场内混不下去的重要原因——他过于能干,却无背景,故而常常被委派一些风险极高的任务,却遭遇团队里有背景的人掣肘。一旦出事,又是毫无疑问的担责人。
杨志心高气傲,精明能干,兼之上下无一软肋,然而他的职业生涯还是屡被熔断,这说明什么呢?说明这不是一个凭本事吃饭的时代。杨志的人生梦想,是指望以一身本事,“边庭上一枪一刀,博个封妻荫子”。他不断调整自己的下限,也还是无一席之地,最终被排除出系统。
“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一回,在山神庙栖身的林冲,听到外面有人来:
三人在庙檐下立地看火 ,数内一个道:“这一条计好么?”一个应道:“端的亏管营、差拨两位用心。回到京师,禀过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这番张教头没得推故了。”
乱自上作,皇帝可以把重要的军事岗位让一个踢球好的亲随担纲,权臣们便可以让自己的兄弟女婿掌一方权柄,为他们干脏活的人也可以得到一个做大官的承诺。上下以公贿私,公器已然是交易。
林冲屈服于权势,大事化小,然终究心中不平,他说:“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臜的气。”(第六回)这是他和杨志共同的心声。这两个中级军官毕竟视野有限,看不到这绝不是遇到遇不到明主的问题;这不是职场受上司打压的“办公室政治”,这是失去生机和净化功能的系统,发生过无数次的劣币驱逐良币的故事。
在炎夏,我们谈论这样“冰冷”的话题,倒真是居家醒脑的良品啊!
秋水
2024年6月6日
《水浒传》里的“职业”种种
秋水、杨早好:
见信如面。我的信姗姗来迟,在这个炎热和狂风间反复横跳的六月里,倒是很适合读《水浒传》这样冰火两重天的书。
秋水则从梁山好汉们的身份谈起,分析了林冲和杨志的人生。
正如秋水所言,梁山队伍当然不是农民军。108将里除了宋江的兄弟宋清,还有一个陶宗旺也是农民,不过即便如此,农民的占比也只百中之二而已。占比最多的是游民山匪28 人、渔猎商贩23人,比如桃花山、少华山、二龙山上打劫的,还有马贼、盗抢、开黑店、搞运输的车夫和摆渡人。过去民间有一个说法:“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意思是从事这些买卖的,都是犯罪嫌疑者。虽然不无夸张,但也可从中看出那时的人们对“江湖”的恐惧。浔阳江上的船火儿张横,就一手做“板刀面”(船客先挨刀再扔到水里),一手做“馄饨”(被剥光扔到水里),让人闻风丧胆。
王学泰在《游民文化与中国社会》里提出“游民文化”一说,认为游民形成固定阶层并形成游民文化,就是从宋代开始的。宋代土地兼并盛行,北宋的成年男子中没有土地的游民高达三分之一,这些失去了土地的传统宗法人,来到城市里从事各种行当。当社会没有足够的机会吸纳这些无产者,这些人往往就会铤而走险,构成一个无边的晦暗的江湖世界。这么一看,北宋对造反队伍进行收编和招安,倒也算是稳定社会的一种方式。
游民成为游荡的破坏性的力量,是因为社会和制度出现了结构性问题,《水浒传》认为是“乱自上作”。多少懂一点中国历史知识的读者便知道,中国的改朝换代不过是在“治”和“乱”之间反复横跳,历史不断重演,是因为系统自带bug,一到某个节点便代码紊乱自行坍缩。《水浒传》就呈现了这些代码是如何紊乱的。梁山队伍里,有些是朝廷内的中坚力量(朝廷军官19 人呢),但只有林冲和杨志是被逼上梁山的,大部分则“心怀异心”,是大宋组织系统里的“黑客”,比如秦明、张清、索超、关胜、董平、呼延灼等,两军对阵被梁山俘虏,宋江虚心下拜待之以礼并言明将来受招安报效官家,于是他们马上选择归顺。另有基层官吏13 人,像宋江、戴宗、朱仝、雷横等人,常年游走于合法与非法、官场与江湖之间,算是官场内的边缘人物,其实也是“游民心态”,像植入系统内部的“木马”程序。
杨早比较了郓城的朱仝和雷横,同为都头,雷横的人品和身家都不如朱仝,这是事实。倒是朱仝,身为富户做了一个都头的闲职,本可以像西门庆那样“享受人生”,但他身在司法系统,却勾连了外面的江湖世界,先后担着干系放走了晁盖、宋江和雷横。作为都头,他很失职,但作为梁山的朋友,却很仗义。不过,即使因放走雷横被刺配到了沧州,他也没想到上山落草,还想着“ 天可怜见,一年半载,挣扎还乡,复为良民”,还想回到系统里当“木马”。朝廷内部全是这样的“敌人”,大宋即使没有外敌,也会从内部瓦解的。
水浒世界里也有一些好官,比如郓城知县时文彬。书中说他“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怀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争田夺地,辨曲直而后施行;斗欧相争,分轻重方才决断。闲暇抚琴会客,也应分理民情。虽然县治宰臣官,果是一方民父母”。在鸦黑般庙堂里,有他这样一个官僚也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他刚上任,就注意到“本府济州管下所属水乡梁山泊,贼盗聚众打劫,拒敌官军。亦恐各处乡村,盗贼猖狂,小人甚多”,遂组织士兵巡查,为了不让手下人偷懒,还制定了考核标准,只有东溪村山上有一株大红叶树,每巡查到此就摘一片红叶,代表自己来过。这挺搞笑的,难道士兵不会一次摘一堆红叶下次根本就不用来吗?好官的治理水平,也未必多有效。正如杨早所说,也正是时文彬治下的郓城,晁盖们掀开了水浒“暗世界”的一角。
《水浒传》作者对好官的认定采取的是梁山视角,忠实地贯彻“只要对我好就是自己人”,“敌人的朋友就是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开封孙孔目为林冲开脱,那就是“为人耿直,心地善良,外号孙佛儿”。东平府太守陈文昭帮助武松疏通关系,保住了武松的性命,也是清廉好官。同理,孟州府孔目也待武松甚好,就是忠直仗义,不肯草菅人命。至于支持招安的张叔夜和宿元景,也都是一等一的忠臣。
杨早说水浒世界的奇点是郓城,一切从这里开始。如果他来写《水浒传》要从郓城写起,一切从郓城开始,又在郓城结束,倒是一个相当圆满的设想,但水浒人物故事从王进、史进以及鲁达、林冲开始,也自有考量在内。这四个人物虽各有各的职业和经历,但有一个共同点——都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王进的新上司偏偏是父亲曾经得罪过的高俅,史进因为跟少华山的盗匪往来被迫烧了庄园,鲁达拳打了镇关西要避祸,林冲则因为妻子被高衙内看上惹了灭顶之灾。整部水浒故事的基调就此定盘,即“乱自上作”“官逼民反”,这也是一种叙事策略,正因为此,后面的暴力、血腥就不那么令人反感。
几人中最让人唏嘘的是林冲。不过,这次重读,我是真喜欢史进这个天真果决的少年。梁山队伍里有地主(庄园主)10 人,史进就是其中之一,他是名副其实的少庄主。跟揭阳岭上恶霸地主穆氏兄弟不同,史进家教好,太公一家为人也极好。如果说林冲是不得已被逼上梁山,史进则呈现了另一种人生的轨迹——这个生活优渥、性格阳光的大男孩,最终落草梁山,让我们看见那个环境下,正常人和正常生活是如何被一步步破坏再也不能回头的。
王进带着母亲要去投奔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路过史进的庄子投宿,史太公热情相待,王进临走时看见史进在舞棒。彼时,史进“刺着一身青龙,银盘也似一个面皮,约有十八九岁”,好相貌好气力,无忧无虑肆意生长。当发现自己拜了七八个师傅学的武功,敌不过王进的一掣一搠和一缴,他“爬将起来,便去傍边掇条凳子,纳王进坐,便拜道:‘我枉自经了许多师家,原来不值半分。师父,没奈何,只得请教。”自此拜了王进为师。这孩子不仅条顺盘靓,性情也直率可爱,家有大庄园,有父亲的溺爱,有让人敬重的师傅,美好生活不过如此了。
很快,师傅王进走了,父亲死了。一个炎炎夏日,史进坐在打麦场边柳阴树下乘凉。对面松林透过风来,史进喝采道:“好凉风!”凉风也吹来一个消息,原来少华山上来了一伙强人,一个是神机军师朱武,一个是跳涧虎陈达,一个是白花蛇杨春,从此史进的人生开始逆转。史进是村里的里正,对这伙强盗的态度非常强硬,活捉了借路攻打华阴县的陈达。朱武跟杨春演苦肉计,二人找上门来,声称跟陈达同生共死,宁愿被“解官请赏,誓不皱眉。我等就英雄手内请死,并无怨心”。史进被感动,不仅放了陈达,还跟三人交好往来,结果被邻人告密通匪。在一个中秋晚上,史进正跟三位首领喝酒,庄园被官府军队团团围住,史进对朱武们说:“若是死时,与你们同死,活时同活。”然后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庄园,杀出重围,逃到了少华山。
朱武劝他留下当寨主,史进拒绝:“我是个清白好汉,如何肯把父母遗体来点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题。”直来直去,对他人毫无防备,做事果决,全为一腔少年热血。史进要去延安府寻找师父王进,十八岁少年第一次出门远行,举目无亲,他生活的世界已经坍塌,无法回头。在渭州的一个茶坊里,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大踏步”走来,“生得面圆耳大,鼻直口方,腮边一部貉胡须。身长八尺,腰阔十围”,正是鲁达。我最喜欢看这两个人相遇,这是水浒世界里最早的好汉相遇场面,可谓倾盖如故,一见倾心,洋溢着青草般的少年气息,元气淋漓。
鲁达看到史进第一眼,就认定对方是好汉,开口就称呼“阿哥”。史进向他打听是否认识师傅王进,鲁达并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纹龙史大郎?”原来,真的有天下谁人不识君,史进毁家逃亡的故事,就连远在渭州的鲁达也知晓了,江湖的传播机制自有一套。于是,鲁达“挽了史进的手”,带他去喝酒。
有人说,鲁智深是水浒世界里最明亮最温暖的一个,他会识人,堪称人品探测器。他愿意说话并结交的人,确实都可圈可点,比如林冲和武松。他一见面就不耐烦的,比如李忠和朱武,确实人品不那么爽利。而史进跟鲁达的性情是最相近的——鲁达要资助金翠莲,史进一出手就是十两银子,其慷慨大方与鲁达如出一辙。史进为救王义的女儿玉娇枝,只身一人独闯华州府被贺太守活捉,事实上,史进跟王义父女俩也没什么交情在先,跟鲁达为金翠莲出手一样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做事也从不跟人商量,三思而后行,这一点也神似鲁智深。
后来,上了梁山的鲁智深想念远方的史大郎,才得知史进被关在华州监狱里,马上要去救,连酒都吃不下:“史家兄弟不在这里,酒是一滴不吃!要便睡一夜,明日却去州里打死那厮罢!”金圣叹此处有夹批:“句句使人洒出热泪,字字使人增长义气,非鲁达定说不出此语,非此语定写不出鲁达,妙绝妙绝。”只喝了半盏酒,四更天起来,提了禅杖,带了戒刀,自己去杀贺太守。
水浒有两套故事:一套是史进、鲁达、林冲、杨志们的人生遭际,讲述的是英雄相识于微时,惺惺相惜、肝胆相照,真正“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虽然苍凉的结局未改,但他们曾经有过这样的生命之光;一套是宋江、吴用们的故事,讲述的是一个更为驳杂晦暗的江湖,充满了暴力、欺骗和权谋。
咱这封信的主题是“职业”,我拉拉杂杂地说了这么多,其实也不算跑题啦。“职业”是营生、身份,也是生活嘛!
日前看了一本关于宋朝知识的书,书中讲宋徽宗年间发生过大规模的度牒“通胀”。在宋代,出家也是一份职业,需要官方发放度牒予以认可,其实自佛教东来后,佛教徒激增,隐然与朝廷争夺民众的控制权与财富的享有权,为了不影响社会生产和稳定,从北魏开始政府就设立了管理佛道的机构,不发度牒,就不能私自出家。到了宋代,佛教事务都归左右街僧录司管辖。《水浒传》第四十五回裴如海跟潘巧云勾搭成奸,要找个人为他们望风报晓,便寻到一个报晓的头陀,给他银子并许诺他:“我早晚出些钱,贴买道度牒,剃你为僧。”这报晓头陀显然已经出家,怎么还需要海和尚“贴买道度牒”剃度他做僧人呢?因为还没通过官方认证呢!
有了度牒就名正言顺地成了有执照的出家人,可以不纳赋税、不服兵役。宋代的度牒不完全实名,也有空白的,只要填上名字即可,鲁智深就是这样变成和尚的。他救下的金翠莲成了赵员外的外室,为搭救他,赵员外拿来预先买下的度牒,请真长老为其剃度:
智真长老在法座上道:“大众听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了,免得争竞。”长老念罢偈言,喝一声:“咄!尽皆剃去!”净发人只一刀,尽皆剃了。首座呈将度牒上法座前,请长老赐法名。长老拿着空头度牒,而说偈曰:“灵光一点,价值千金,佛法广大,赐名智深。”长老赐名已罢,把度牒转将下来,书记僧填写了度牒,付与鲁智深收受。
看来这是一张空白的度牒,而且任由寺庙里的僧人填写籍贯、姓名、寺庙,这么一来,度牒就成了一种可以流通的特权证了。那既然能享受特权,有稀缺性,又可以弹性流通,自然招来“炒家”低买高卖进行套利。原来王安石变法时,空白度牒的官方定价是一百三十贯,到了宋徽宗时期就炒到了官价的两倍,朝廷看到了发财机会——原来除了卖官还可以卖度牒,于是把度牒的发行量从每年几千增到了几万。很快供过于求,市场价一度跌去一半,朝廷只好出钱回购“救市”,宣布停发度牒三年。想来物以稀为贵,价格会保持平稳吧?结果度牒市场价不升反降,一路跌到底,于是又有人抄底……朝廷又宣布已经发放的度牒如果是空白的,就必须再交一笔钱,重新领一张收据才算有效。民间的油水能刮就刮,反正不能让炒家们发财自己却捞不到好处。
武松血溅了鸳鸯楼,逃到了十字坡上张青和孙二娘的黑店里,张青想要帮武松找个安全的去处,因武松脸上有金印,逃亡不便。孙二娘想起两年前曾麻翻一个过路的头陀,留下“一个铁戒箍,一身衣服,一领皂布直裰,一条杂色短繐绦,一本度牒”。武松便穿了行头,“解开头发,折叠起来,将戒箍儿箍起,挂着数珠”,果然好一个行者。
不过,据孙二娘说那头陀遗下的两把雪花镔铁打成的戒刀,“如常半夜里鸣啸的响”。不知这是怎样一个威猛头陀,有着怎样的故事呢?真令人挂怀。
夏安!
晓蕾
2024年6月15日
作者: 杨早,文史学者,阅读推广人。庄秋水,作家,制片人。刘晓蕾,作家,大学教师。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