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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图尔特•霍尔“文化表征”理论的意义生成与话语权力

2024-07-10于萍

外语学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文化身份表征斯图尔特

提 要:斯图尔特·霍尔的“表征”理论以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基础,探究语言哲学在文化层面的阐释可能与意义建构,并以此作为丰富、完善“文化表征”概念内涵与外延的理论资源,从而深入解析人在思考与实践活动中,由语言逻辑与想象思维共同作用而形成的文化表征意涵。霍尔认同马克思主义历史观,运用葛兰西文化领导权、福柯权力话语等现代理论,揭示西方现代思维体系中文化表征背后隐含的多重话语权力对语言能指与所指意义的争夺。在语言哲学的文化阐释中,霍尔拆解了西方文化霸权在语言所指能力的内在话语权力结构,并在语言的能指方面提出构筑文化循环、重塑文化身份、重建文化认同等方式,为第三世界国家提供建构自身文化话语权的方式和途径。

关键词:斯图尔特·霍尔;表征;语言;文化身份;文化认同;话语权力

中图分类号:B08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0100(2024)03-0091-8

DOI编码:10.16263/j.cnki.23-1071/h.2024.03.013

Meaning Generation and Discourse Power of" Stuart Hall’s Cultural Representation Theory

Yu Ping

(School of" Literature, Heilongjiang University, Harbin 150080, China)

Based on Saussure’s structuralist linguistics, Stuart Hall’s theory of" “representation” explores the philosophy of language at the cultural level, particularly its possibility of interpretation and its" sense making. The efforts contribute to theoretical resources, which enrich and improve the connotation and extension of" “cultural representation”, and an in-depth analysis of the meaning of cultural representation formed by the joint action of linguistic logic and imaginative thinking in people’s thinking and practical activities. Hall agrees with the Marxist’s view of history and uses modern theories such as Gramsci’s Cultural Leadership and Foucault’s Power Discourse to reveal that the multiple discourse powers, hidden behind the cultural representation in modern Western thinking system, contend with the signifier and the signified of language. In the cultural interpretation of philosophy of language, Hall dismantles the internal structure of discourse power of Western cultural hegemony in the scope of language signifiers and proposes ways to construct the circle of culture, reshape cultural identities, and reconstruct cultural identification in terms of language signifiers, so that third world countries are provided with ways and means to construct their own cultural discourse." Hall’s representation theory possesses profound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and substantial practical implications. It has the potential to instill a heightened sense of cultural identity and an appreciation for historical heritage among Third World countries. As they develop their political discourse systems, the theory can play a pivotal role in bolstering their ideological defenses against the assimilation pressures exerted by dominant Western cultures.

Key words:Stuart Hall; representation; language; cultural identity; cultural identification; discourse power

斯图尔特·霍尔(Stuart Hall)开创性地将语言哲学与文化研究相结合,形成以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为基础的文化研究方法。这种方法在分析“文化表征”概念时,有效地揭示出语言逻辑和思维观念在话语权力背后所发挥的重要作用,进而指出以媒介为主导的传统文化传播方式的局限性:全球范围内,以现代媒介为主要传播方式的西方文化,凭借强烈的文化霸权倾向限定了其文化符号自身话语的能指与所指,严重束缚着信息接收者自我解读的意义空间与可能性。对这一问题的发现和反思,是霍尔选择以语言学作为其文化研究方法的重要原因。本文将从文化研究与结构主义语言学等角度,分析霍尔文化研究理论中的“表征”概念,并尝试分析后殖民主义语境下西方文化霸权在第三世界自我文化身份的建构与认同等方面构成的影响。

1 文化如何“表征”:“语言”文化意义的生成

“表征”(representation)一词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被释义为“显示出来的现象;表现出来的特征”,有“表现、再现、表象”等含义。在《牛津高阶英汉双解词典》中被解释为“表现、描述、表现形式、代表、维护”等含义。而在霍尔的文化研究理论中,“表征”被建构为一个独立的学术概念,被赋予语言、文化、哲学等多重含义。

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1947)中,海德格尔(2014:369)在抽象意义上分析了“语言”与“存在”的本质特征,并将“语言”指认为 “存在的家”,即“语言”作为特殊的意义承载体,是一种高于“存在”的哲学话语。海德格尔对“语言”的哲学性思考,源于对“存在”的反思。而这种反思引发的方法论变化,在现代西方学术界产生一系列影响,尤为重要的是,结构主义语言学作为一种学术研究方法,被广泛应用于人文社会学科领域。索绪尔区分“语言”和“言语”,并进一步指出“语言”所具有的能指和所指意义。索绪尔关于“语言”和“言语”概念的划分,以及对话语权力倾向的阐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并深刻地影响着结构主义、解构主义、英美新批评等现代/后现代理论。索绪尔(1980:120)认为“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而在这个特殊的符号系统中,语言符号所联系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抽象的概念和具体的形象。这一观点是对客观事物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剥离,认为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意义都是基于语言符号而生成的,因此事物才具有其特定的社会属性。而没有进入语言符号系统的客观事物,只拥有其自身的自然属性,因而无法构成社会文化的表征。基于此,索绪尔指出抽象的“概念”是“能指”,包含着复杂多样的内在文化意涵;“形象”是“所指”,是具体的已被人们普遍认知、接受的客观事物。例如在汉语中,“树”是一个语言符号,其音响形象即树的发音(shù)是能指,而(shù)指称的那种实际存在的植物则是所指。基于语言符号的社会文化特征,两者都蕴涵着显著的社会因素,也正是因为社会因素的作用,客观事物才能够被视为社会文化的表征性存在,并在特定的文化框架内促进文化循环过程的行进。因为“树”作为一种生长性植物,在自然界中普遍存在并被各个民族文化所承认,但作为能指意义的(shù)却仅限于汉语语言逻辑,而在英语文化系统中其语言符号的能指是[tri:],在古罗马文化系统中其语言符号的能指则是[den'dr]……显然,语言符号的能指意义会随着文化背景的变化,不断生成新的文化意义又在语言的能指层面形成不同的文化循环过程。所以,语言符号的能指与所指之间的关联性是任意的,不同文化逻辑体系内文化语言的能指与所指意义同样可以进行任意匹配或关联。霍尔将语言符号的“任意性”引入文化研究,并指出不同文化族群中文化符号能指与所指意义的流动性存在一定关联。霍尔尝试从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文化心理学等多重复杂结构中寻找这种“关联”所形成的文化表征,但他同样指出这种“关联”是无规律的、任意的。

俄国形式主义学者们将结构主义语言学应用到对文学、社会学、人类学等领域的跨学科研究,尤其是雅各布森从心理学、生物学等角度对语言翻译、失语症等问题的研究标志着现代语言学进入成熟阶段。“某一个概念在脑子里引起一个相应的音响形象……脑子把一个与那音响形象有相互关系的冲动传递给发音器官,然后把声波从甲的口里播送到乙的耳朵……在脑子里,是这形象和相应的概念在心理上的联结。”(同上:33) 在这一过程中,索绪尔显然更加重视意义的生成与传播:客观事物首先在人的认知体系内被赋予社会属性,再由人的认知观念转化为意义表达形式(即语言符号),并通过言语的讲述将这种社会属性以语言的形式传递给信息接收者,从而完成意义生成、传播、接受的过程。相较于索绪尔对语言符号特性的研究,雅各布森更加关注语言的流动性。在对失语症的研究中,雅各布森发现语言“编码/解码”的生成模式在个体甚至群体中的普遍性:语言在交流、传播过程中存在符际性问题,即跨语际的语符(即语言符号)交流。这一发现将索绪尔的语言符号推向进一步的解析与运用,比如手语、盲文、图像等语符的交流。雅氏在《语言学与诗学》(雅各布森" 2004:169)中提出著名的语言学六要素:信息、发送者、接受者、接触(交际)、信码和语境,并将语言的“词语”涵盖为包含多种要素的6种类型。

霍尔在分析文化符号能指与所指意义等问题中,进一步引入索绪尔和雅各布森等人有关语言符号“编码”与“解码”的阐释,将文化符号编码与解码过程视为文化意义生成的循环过程。这一观念的引入,意味着把语言符号的文化表征意义从表层的话语结构研究转向内在的话语权力分析。

霍尔(2003:35-36)将现代语言学的研究方式介入表征理论,建构起以文化表征为核心的语言符号体系,并进一步将语言能指与所指意义的生成方式指认为两种不同的表征系统,“这两个表征系统的关联产生了符号,而符号被组织到语言中,产生各种意义,并能用于指称‘现实’时间中的物、人和事”。霍尔(同上:61)借鉴语言学中“语言”“言语”“话语”等概念的不同功能性特征,将包括摄影、广告、肥皂剧、博物馆展览等视为具有普遍传播意义的文化表征,认为其本身便拥有一定的目的性。他认为,“表征是一个过程,通过它,一种文化中的众成员用语言(广义地定义为任何调配符号的系统,任何意指系统)生产意义”(同上)。此处,霍尔强调语言作为特殊文化符号的意义能指,因为客观存在的事物显然并不等同于人们对它的印象和观念性认知,而用以表述客观事物的“语言”又不同于主观的印象和观念。在语言符号指代客观事物的过程中,语言在确定其自身能指意义之外又被赋予一定的所指意义,即人们通过语言表达“再现”被指代物的同时,被指代物也拥有超出其自然属性之外的社会属性。

在语言学领域中,语言被视为意义的承载体,其能指和所指具有一定的可变动性特征,即不同的语言选择一定程度上能够改变其所要表达的意义。同样,在实际的文化研究中,表征既可以指“用于指代他物的语言符号”,也可以指“语言符号获得意义生成的实践过程”。这种语言符号能指意义的类别分化,意味着人们在认知、理解客观事物的思考实践中存在两个表征过程和表征系统。第一个表征过程中,人们凭借主观的心理感知能力,对外在的客观事物做直观的表层认知,并形成一种形式主义的观念性认知系统;第二个表征过程是第一种的抽象,人们通过对客观事物自然属性的本质抽象,用特定的语言符号赋予其相应的社会文化属性,并在社会范围内形成一种认知的普遍共识,进而形成一套以语言符号为媒介的文化表征系统。在第一种系统中,人们对外在事物的思考仅限于表层的结构范围,是较为感性的心理认知;在第二种系统中,对特定“语言”的解读成为认知事物本质特征的核心要素,只有真正了解语言符号在不同事物中能指和所指意义的变动,才能真正触碰到事物社会文化属性的根本意义。“这就是表征起作用之处,它就是诸概念与语言之间的联系,这种联系使我们既能指称‘真实’的物、人、事的世界,又确实能想像虚拟的物、人、事的世界。”(同上:17)

霍尔的表征理论,重点是对文化意义的分析。但语言学纯形式的理论,对文化意义的深层分析稍显乏力。索绪尔之后,欧美学界的语言学研究热潮此起彼伏。从以雅各布森为代表的俄国形式主义到英美新批评派,研究者大多立足文本的语言形式本身,以“文本细读”的叙述语言分析推动对文本思想性等叙事结构所形成的内部因素的探究。但这种方法本质上属于外部形式研究,其局限正在于其意义所在的结构化倾向。将形式与结构置于文化研究的核心地位,意味着忽略文本的社会背景、时代因素、作者思想变动、创作冲动等外部因素,同时也很难真正从文化研究的角度触碰到叙述语言背后所蕴涵的精神核心。在对文化表征的研究中,霍尔意识到语言同样蕴含着历史性与意识形态性等特征,这一点与罗兰·巴特在符号研究中强调语言背后的意识形态对语言符号的所指意义构成影响的观点不谋而合:表面上两人虽用不同的名词代指他们的观点、概念,但其所指根源大体是相同的,即语言符号的表现。罗兰·巴特认为,意识形态就藏匿在语言符号的“叙述”之中,通过“言说”实现自己的目的,“我想要在表面看似得体的‘不言而喻’的叙述中重新捉住意识形态的幻象,我觉得这幻象就藏匿于叙述之中”(罗兰·巴特" 2016:1)。另外,福柯的话语理论也为文化的意识形态分析做出关键性补充,“符号学途径关心表征如何运作,语言如何产生意义……而话语途径更关心表征的后果和影响,即他的‘政治学’……在话语途径中,强调的重点始终是表象的一种特定形式或其‘秩序’的历史具体性”(霍尔 2003:6)。也就是说,话语途径始终关心的是具体的历史境遇中的表征实践,表征由谁控制、由谁言说、由谁指挥着消失和出现,都指向表征背后不断更替的权力中心。所以,霍尔将各种文化对象(如电视机、随身听等)视为文化符码,将其符号化,然后分析某个符号如何凭借其背后的话语权力进入文化表征系统,并在此系统中以何种表征的形式进行文化循环的传播与接受过程。

霍尔借鉴索绪尔等人的语言学理论,将现代语言学引入文化研究领域,借助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意义,将文化符号同样视为一种语言的表现形式,进而探究语言文化意义的生成过程,形成具有自身特色的文化表征理论体系。就文化表征理论而言,霍尔显然更加侧重索绪尔等结构语言学中对语言符号特征的关注,尤其是对语言能指和所指意义的探究,近乎横向移植到文化符号意义生成的过程之中。而他接受和发展雅各布森编码/解码等结构主义语言学概念,应用于其提出的文化循环过程,使他的文化表征概念具有更为坚实的理论支撑和更为丰富的阐释空间。

2 编码与解码:文化循环中的表征方式

不同民族语言文化的差异性,决定文化表征具有流动性特征。处于不同文化背景下的文化族群所使用的语言,也是不断流动的、能够不断生产新的意义能指的实践活动。而这种文化事件活动,本质上是在语言符号层面对同一事物进行文化编码与解码的过程。

霍尔认为,“文化表征”与民族语言、观念、习俗等文化行为密切相关,文化就是“共享的意义”的流动过程,而“共享的意义”则是在语言符号对社会普遍文化现象进行表征实践中生成的具有本民族特征的文化价值。从宏观上看,任何具有表征倾向的社会行为都参与并构成社会文化的循环发展。换言之,人们社会行为所包含的特定文化意义,是通过语言的文化表征过程而形成的,是一种可再生的、具有一定循环性的公共属性。在《做文化研究:索尼随身听的故事》一书中,霍尔提出较为成熟、规范的表征理论。这部书以索尼随身听为例,运用文化循环框架详尽分析随身听如何被生产并接纳为一种流行文化元素,并用如下图标结构、表现出文化意义生成、发展、认同、消费、再生产等文化循环的全过程:

图1的外圈箭头表示诸阶段之间的循环演进,同时也是用“文化表征”理论进行文化研究时必须逐一考察的对象。从图中不难看出,霍尔将整个文化循环过程分解为:表征、认同、生产、消费、规则5个阶段。其中,客观事物被赋予文化意义的过程——即用语言赋予事物以文化意义的表征过程(编码)——在每个阶段都可能被修改或再生产(解码)。尽管任何阶段所生产出的表征意义都会在另一阶段中继续存在并发挥作用,但对表征过程的修改或再生产显然会形成一种新的力量——这种力量的出现是一种自我纠偏和对文化普遍性的反复确证——介入整个文化循环过程,并在对普遍性的反复确证下逐渐形成一种较为稳定的、实在的文化群体:共享“文化圈”。霍尔借鉴语言学中的编码/解码理论,用文化符码的生成与转换,为文化研究提供新的阐释可能。他在《电视话语中的编码和解码》一文中提出文化研究领域的“编码/解码”(encoding/decoding)概念:编码与解码是信息传播的转换生成系统,文化思想传播就是在这种系统中被传递、被受众接收并产生影响(Hall 1980)。

霍尔所谓的编码是信息传播方将所传递的信息、观点、目的等内容转化为一定的符号代码,并通过解码的方式让受众(多为媒体、观众等)在某种符号系统规则内进行解读,从而隐藏传播方的某些意识形态观点,使受众能够自然地接受相关信息。而“共享文化圈”的形成,显然是文化循环过程中不断发生的编码/解码行为所产生的结果。关于文化循环过程,杜盖伊等(du Gay et al. 1997:4)认为一项文化研究必须讲完整个循环的过程,但起点可以视情况选择。《做文化研究:索尼随身听的故事》对索尼随身听的研究分析中,霍尔将随身听视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符号。他将文化符号的能指意义作为起点,认为只有理解文化符号的能指意义才能理解其他几个阶段如何发挥作用:“在文化上研究随身听,至少要探索它如何被表征,什么社会认同与它相连,它如何被生产和消费,何种机制规定了它的分配和使用”(同上:3)。所以在整个文化循环中,任一阶段都具有文化符号所指意义的独特性和可再生性特征。循环过程中产生的文化符号的所指意义,正是源于对文化符号的编码与解码行为。而图中内圈的细箭头又在强调以上5个阶段相互影响、相互交叉,因此在分析任意阶段时都不能孤立看待,而要随时准备引入其他阶段的因素进行佐证和对比。因为文化循环过程中的任何一个阶段,都能构成不同的文化表征方式。

文化循环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是,各种具体的事物、现象如何被赋予内在的文化意义,如何成为文化的表征形式,以及在传播过程中被人们自然地接受。霍尔通过上图找到这一问题的答案:语言符号的表征运作,即语言在文化层面的编码与解码过程。如前所述,任何事物的文化意义都只能通过表征来生产和流动,因此在每个阶段中,实际上是在以不同方式改造或再生产既有的表征形式,即事物在语言编码/解码过程中被赋予的文化意义。具体而言,文化循环的各个环节中,不同文化符码的转换与生成都能够生产出一定的文化意义:在“表征”阶段,霍尔(同上:5)通过分析随身听的广告“语言”,阐释随身听作为传播文化符码的工具性作用,以及传播过程中所具有的表征功能;在“认同”阶段,分析不同群体如何解除、使用随身听,以何种态度接受、认同随身听传播信息的功能性特征,从而寻找随身听使用群体的文化身份与他们对不同文化价值的认同态度;在“生产”阶段,研究现代工业流水线在生产制造方面将随身听作为一种工业产品进行统一生产,揭示随身听作为客观事物的物质生产过程和文化生产方式的相同与不同;“消费”阶段紧随“生产”阶段而产生,消费者如何获得、接受随身听,又如何解析生产者为随身听所编制的文化符码,使之成为一种文化产品并发挥其文化表征功能;而在“规则”阶段所面临的往往是更为宏观和抽象的社会环境、文化空间等问题,即随身听对现代社会的文化生活规则产生一种挑战:“随身听是一系列挑战了传统的公私空间区分的技术创新中最新的一个”(同上:5)。霍尔在此处又将列斐伏尔现代空间理论引入文化研究,认为现代社会中的文化空间包含公共空间与私人空间两种,而随身听的出现与普及,能够在公共文化空间中对外界表达出“我正处在私人空间中”的暗示。即便身处闹市,只要戴上耳机,人似乎就与外界隔离。但在公共空间听随身听显然是“公开的”私人行为,极大地受到外在因素影响,因而随身听所形成的也并非是绝对的私人空间,而是使人获得一种既公共又私人的重叠的文化空间。这一重叠的文化空间,显然无法与随身听的文化表征意义相割裂。

霍尔借鉴俄国形式主义语言学派语言编码/解码的研究方法,将文化整体作为符码生成与解析的过程,纳入表征系统进行分析,并通过研究文化符号的编码/解码过程,进一步分析不同民族文化被大众“自发”“自觉”接受的内在逻辑。霍尔在《电视话语的编码和解码》一文中指出,文化传播、信息交流与语言学的“编码/解码”过程相似,各种信息在进入社会传播体系之前,都必须先对其进行“编码”:赋予相应的符号以文化意义。但这种编码并非是在语言学意义上进行,而是在被意识形态和文化领导权所引导的社会文化体系内进行的。这一问题便涉及到霍尔文化表征理论中关于意识形态和话语权力的特征。

3 文化表征中的意识形态色彩与话语权力

霍尔意识到语言学纯形式的研究存在一种“先天性”缺陷,即缺少深入的内部与外部意识形态分析。因此他通过对语言学的多元思路融合,试图将表征理论与语言学方法更完善与深入地融合在一起。如上文所言,霍尔参照语言符号的编码/解码过程,提出建构共享的“文化圈”,这是符号在编码/解码过程中生产的新的文化表征意义,并进一步强调意识形态分析在文化表征的共享“文化圈”中所处的内在政治地位。在其学术思想的内在逻辑上,霍尔还以葛兰西的意识形态批评和福柯的话语权力等为理论,分析文化表征的理性话语,以弥补形式主义在内部研究层面的不足。

3.1 跨族群文化结构中的意识形态与领导权

从结构主义语言学层面而言,索绪尔(1980:120)的“语言只能是一个纯粹价值的系统”的观点有其合理性。但从文化研究的角度出发,研究者们显然无法忽视语言符号背后的意识形态色彩,单纯的语言学方法不能完全解释文化表征系统的生产机制。同样,霍尔的表征理论中不可避免地需要关注文化的意识形态属性与结构性霸权,尤其是跨族群文化结构中占据文化领导权一方所具有的意识形态规约。

霍尔的表征循环理论借鉴了结构主义思路,以构建对文化社会的整体性理解,同时以意识形态霸权等理论补充对文化深层关系的理解和分析。结构主义的总体思路是从系统性的建构中,探索各种对象的相互关系,以及其中蕴含的文化意义。理解不同社会性结构中如何建构和表达跨族群文化的意义,可以借鉴结构主义语言学的研究方法,将文化对象视为一种特殊的符号形式进行讨论。索绪尔的语言表意系统(systems of signification)是结构主义的主要理论来源。结构主义考察文化对象的产生与再创造时,将其视为结构关系中的各种实践、现象与活动,通过分析生产、制造与传播的文化意义,分析深层结构中的表意系统。

罗兰·巴特将文化表意系统与语言符号系统融合,启发了霍尔的表征循环理论。罗兰·巴特将各类文化现象视作文化符号,如葡萄酒、拳击比赛、海报、假日活动甚至国王游行等,分析出不同文化符号有着相似的能指与意指系统结构,并将相似的文化符号能指和所指意义的生产称为“神话”生产。同时,罗兰·巴特(2008:4)在分析“神话”原型时曾将符号学理论作为主要的研究手段而凌驾于意识形态批判,“任何意识形态批判,如果要摆脱对自然性的迷执,就必须是符号学的”。罗兰·巴特超越意识形态的研究方式,恰恰体现着其对文化中意识形态所包含的话语权力的根本认同,因而在探究生发于纯粹自然性的“神话”原型时,必须要摆脱意识形态施加在理性思维上的主观话语情感。

正是意识到这一问题,霍尔一定程度上赞同葛兰西的意识形态批判理论。就语言符号的意识形态与话语权力特征而言,葛兰西的意识形态批判和文化霸权等理论为现代文化研究提供新的研究路径和阐释空间。而霍尔借鉴葛兰西的文化霸权理论,指出西方现代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的传播带有极为强烈的意识形态倾向和文化霸权特征。因此他在建构现代/后现代文化圈时,不仅关注语言学层面的符号因素,更是深入文化表征内在肌理,尝试抽象出跨族群的文化表征的意识形态共性。他试图用语言的意识形态特征来阐释不同族群的话语权力、文化认同等问题,并关注跨族群的文化交流中“文化政策”因素的影响。霍尔(2000:352-353)指出,在跨族群的文化交流中,即便是拥有文化领导权的民族文化,其语言符号能指与所指意义的生产也是两种互相交织的表征系统,即生产者和接收者之间存在着诸多影响符号能指和所指意义的客观因素。简而言之,语言符号的外延相对确定,但其内涵则是流动的,这意味着“符号对于新的强调是开放的”(同上:352),被统治者有可能通过新的诠释来反抗既有的霸权话语。霍尔反复强调被建构的文化秩序至多是“主导的”,而不会是“决定性的”(同上:353),也正是基于对此的理解。

同时,语言本身也是“文化圈”夺取意识形态阵地战的重要工具。霍尔认为,文化涉及人类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其自身体现着复杂纵深的权力斗争关系。在文化的传播与接受过程中也同样蕴涵着意识形态因素:即文化领导权的争夺。因此,霍尔从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生产与消费”关系的分析中得到启发,进一步指出文化的生产与消费同样具有经济流通的特性,是人类参与社会的重要方式。霍尔表征理论关注语言文化的结构关系,建立文化圈中共享与沟通的可能,也让文化研究兼具形式与内容双重厚度。

3.2 文化生产中的话语权力与“历史性”

福柯(1998:118)的话语权力理论是对现代语言学和符号学的统筹,他认同索绪尔等提出的语言符号系统观念,认为“话语是由符号序列的整体构成的”,“隶属于同一的形成系统的陈述整体”。福柯(同上:119-120)试图抽象出“作为符号的语言”和“作为意义的语言”的界限、意义和规律,以此分析语言符号背后的话语权力。在他看来,这不仅是“言语的完整性、词语的丰富性、逻各斯的深层单位”等语法方面,更是一种“历史的分析”,包含“早已被说出和在它们的不觉中所包含着没说出的东西,以及寓于它们之中的思维、形象或者幻想的丰富性”,以及这些内容“以什么方式存在,它们被表现出来意味着什么,它们留下的痕迹是什么”等未被言说之物。这种关注语言发展内在逻辑的研究方法,具有很强的历史色彩。福柯(同上:129)也曾直言“话语”“始终是历史的——历史的片段,在历史之中的一致性和不连续性,它提出自己的界限、断裂、转换,它的时间性的特殊方式等问题”。他所理解的“话语”是历史积淀的产物,其作为一个有界限的陈述整体,体现出历史的片段性、不连续性和一致性。话语权力则是蕴涵着语法、语意、思想、情感、现实、社会、历史等众多因素,绝非简单的“言说”(或“言语”)行为。这就意味着话语本身是由一系列社会属性在历史的发展和积淀过程中形成的。

福柯关于话语权力的历史性解读,为霍尔的文化表征理论开辟了新的意义阐释空间。按照霍尔所强调的文化循环论,“表征”之所以能够承载语言符号的所指意义,主要是因为文化表征系统在符号的能指与所指方面存在着一定的“任意性”。而这种“任意性”在对语言符号的编码和解码过程中,又会生成新的有别于语言符号自身的文化意义。霍尔(2000:357-358)以电视的文化编码为例,指出消费者面对生产者提供的文化产品至少有3种解码立场:“主导—霸权的立场”“协调的立场”“反抗的立场”。站在“主导—霸权的立场”角度来看,消费者完全接纳生产者的话语。但由于表征的流动和意义的错位,生产者和消费者的意识形态斗争并不会因此消失,转而演化为内在的力量角逐。而“协调的立场”的消费者大体上接受生产者的话语,但在切身之处保留自己的独立性并认可霸权的合法性(福柯 1998:357)。所以双方的意识形态冲突能够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关系,话语权力的作用也会以较为缓和的方式在文化循环的过程中发挥作用。以“对抗的立场”而言,消费者具有理解话语内涵和反向解码信息的自由,“他/她以自己选择的符码将信息非总体化,以便在某一个参照框架中将信息再次总体化”(同上:358)。在这种情况下,话语权力表现出其强烈的介入力量,在文化意义的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形成一种无形的力量冲突,使得双方无法在对文化的认同层面实现和解。简单来说,便是消费者(亦即接受者)在面对既有的霸权文化时争取自我文化认同的独立意识,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有建立自主话语体系的自觉。

福柯从“语言”作为表达和社会经济关系中剖析话语权力,丰富了霍尔表征循环理论的社会内涵。福柯针对话语关系的分析,指出话语权力所具有的修辞性、思想性、社会性、经济性等内在文化属性。福柯指出,意识形态的冲突最终指向话语权力的竞争。当“语言”通过讲述者之口作为意义的表达工具传递给接收者时,必然一定程度地携带有讲述者的主观情感,所以语言符号所蕴涵的话语权力也同时发生作用。不仅如此,福柯(同上:131)还关注到话语的“稀缺性”(话语中未表现出来的内容):“说出的东西永远不是全部”。他将之称为“断裂原则”或“空亏原则”,即语言符号的所指与其能指在承载和传递层面产生的意义错位。

从文化的传播与接受角度来讲,人们对不同文化表征的认知方式和接受程度往往取决于自身的理解能力和文化态度。而不同文化表征在跨民族文化体系中的理想传播、接受方式,是人们真正地参与到该文化的文化氛围和社会实践之中。现代语言学认为,“语言”由一系列符号组成,而文化的意义生成则有赖于语言符号的建构。只有真正地深入到文化的内在肌理,了解并接受公共语言符号在不同文化体系中的能指和所指,才能真正地理解不同文化表征所包含的丰富内涵。

差异产生意义,这是结构主义者在语言学中达成的某种共识。罗兰·巴特的结构主义建立了其称之为“神话”的三层符号系统,而不同的文化表意是在差异中强化各自的不同意义。“表达出意义的是一组特定字词中的位置性。每个位置适切地表达出在分类系统中的差异。”(Gurevitch等 1994:94)他认为神话不仅是符号,更是符号意义生成后的效果,而意识形态宣传“作为对言说方式的研究,只不过是索绪尔40年前以符号学之名设想的涉及面颇广的符号科学的一个片段”(罗兰·巴特" 2016:142)。这显然与福柯话语权力理论中能指与所指意义的错位有一定相通之处。而霍尔对“颜色”的阐释也说明了这一点:“重要的不是任何单一颜色名称的意义——举例来说,淡紫色——而是在特定的分类系统中,所有颜色之间的差异系统;在特定的语言结构,一种颜色与另一种颜色之间的差异点被置放在差异的系统中”(Gurevitch等 1994:93)。正是因为意义的差异,使得语言符号、文化符号等所具有的能指和所指意义在强调历史性的前提下并不具备固定性和永久性。而西方文化霸权中的话语权力,才得以将这些差异塑造为新的具有意识形态特征的文化表征,进而以文化入侵的方式领导、统治处于文化弱势的他者。

霍尔从福柯对话语权力的历史性分析中得到启发,认为在文化上处于弱势地位的第三世界国家需要坚持自己的言说方式,但自我言说必须有内容,而最佳的内容就是自己独有的历史文化。也只有坚守文化表征的历史性特征,才能够抵抗西方话语权力争夺文化领导权的企图。霍尔接受罗兰·巴特分析符号系统中提出的“自然”的虚假性。“把人简化为少量的、简单的、基本的特征,这些特征被表征为似乎是由大自然决定的”(霍尔 2003:260),这是巴特所言的意识形态伪装的“自然”,将人为属性表述为自然而然的性质,从而将某些意识形态混入其中,让人为的意识形态变成泛化的、被接受的“自然”。但这种虚假的“自然”如何既携带着意识形态色彩又能让社会大众所习惯和接受,是霍尔试图运用表征理论进一步说明的问题。不同民族的文化身份和文化认同,正是通过这种历史性的自我言说被重新建构。因此,霍尔指出文化身份“不是根植于考古学中而是植根于对过去的重述中”,而简单的复古无法解决问题,因为重述历史“不是重新发现身份,而是生产身份”(同上" 2000:210)。

霍尔(同上:241)在分析语言符号的文化意义时强调“在同一性内描写差异”。文化意义的生产者如果有能力表述自己,就等于争取到一定的言说自己的权力;如果有能力表述他者,并能够赢得广泛的认同,那么就等于获得某种表征文化的“霸权”。他认为,由于所掌握的话语权不同,强势方能够获得被信任的特权,“相对地却有一些人必须要抗争才得以接近公共论述的世界”,因此弱势方往往不得不使用强势方的语汇。掌握文化霸权的话语权力往往已经被当作某种自然的现象,而反抗霸权便等于是打破常规、挑战规则的反常识的异类。但无论是抗拒的姿态还是迎合的姿态,第三世界国家想要重新构建本民族/国家的文化循环,就必须从对“表征”的历史性溯源开始探究。

4 结束语

霍尔的表征理论吸收很多前人的研究成果,以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作为基本理论框架,在具体文化个案的分析中灵活借鉴葛兰西的文化领导权、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罗兰·巴特的结构主义符号学理论等,思考人类文化的整体性问题,尤其为第三世界国家提供了文化建构策略,具有很强的针对性和批判性。霍尔的提议或许能够使得第三世界国家更为重视自身的文化意义和历史价值,在建立自身政治话语体系的同时也能在意识形态层面进一步地抵御西方国家的文化入侵。而对霍尔的文化表征理论的分析与探究,在如何将富有民族精神的文化记忆建构为具有鲜明自我特征的文化身份、文化认同等问题上,有着极为重要的理论建设和实践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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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24-04-10【责任编辑 陈庆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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