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动仪式链与“圈地自萌”
2024-07-09褚诗雨胡泳
褚诗雨 胡泳
【摘要】同人文化是网络亚文化的一种,同人爱好者在网络上因趣缘而聚集,形成同人圈。研究这一亚文化圈层的互动,通过互动仪式链理论检视同人圈“圈地自萌”的机制与挑战,以及同人圈的参与者如何通过互动争夺情感能量,形成圈子内部的分层,并维系一个圈子的团结与生命力。在民族志研究的基础上,试图提出一种以影响力大的活跃成员为“圆心”,基于LOFTER同人圈建立的同人群聊为基本单位,不断向外扩散影响力的同人圈“同心圆”模型。分析认为,互动仪式链理论在Web 2.0时代的互联网趣缘社群仍然基本适用,但依据其形式和参与范围不同,互动的强度与效果也有所差异。
【关键词】互动仪式链;同人圈;LOFTER
一、研究背景与问题
同人创作是指利用原有动画、小说、影视、游戏等作品中的人物角色、故事情节或背景设定等元素进行的二次创作。同人文化起源于日本,近十多年在我国迅速发展,曾经活跃在贴吧、论坛的小众圈层,如今已经逐渐进入大众视野。
2020年年初爆发的“2·27事件”,最初就爆发于LOFTER同人社区,明星“唯粉”(指在明星组合中只喜欢其中一人的粉丝)和CP粉(character pairing,人物配对,在同人圈一般指有恋爱关系的人物配对)在同人创作的问题上爆发了冲突,最终引起社会关注,相关的同人创作平台LOFTER和AO3都受到了巨大冲击。在此事件中,同人粉丝圈层展现出极强的组织能力、舆论动员能力,亚文化圈之间的互动关系、圈子内部的分层结构也在大众视野中展现出冰山一角,值得亚文化研究者、青年文化研究者以及中国当代社会文化的研究者持续关注和探讨。
网易LOFTER是目前国内最大的同人创作平台,本文通过参与式观察发现,同人圈内部有着丰富的行为规范、互动仪式,同时以LOFTER这一平台为主要创作阵地的同人圈,又与平台产生了深刻的联结与相互影响。因此,本文试图借助互动仪式链的相关理论,结合田野观察获得的一手资料,探究在互动仪式链的视角下,LOFTER平台上的同人圈是如何“圈地自萌”的,包括:(1)同人圈内部存在哪些互动仪式?传统的互动仪式链理论,是否能解释LOFTER同人圈的互动?(2)同人圈内部的分层是如何在互动仪式中进行的?情感能量又如何在其中流动?(3)LOFTER同人圈的互动仪式是如何维系一个圈子的团结与生命力的?
二、文献综述与研究进路
(一)互动仪式链
仪式一词指的是一种表达性的、象征性的活动,由多种行为构成,这些行为以固定的顺序发生,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重复。对于社会性的组织而言,仪式能够产生集体情感,并将这种情感与符号联系起来,从而构成组织信仰、组织思想、组织道德规范以及组织文化的基础。组织中的个人又利用仪式所产生的情感和符号,引发之后的社会互动。互动仪式论(Interaction ritual chain theory)认为,互动即集中的仪式是社会动力的来源,每一个体在社会中所呈现的形象是在其与他人的社会互动中逐渐形成的。经过一定的时间,上述循环成为固定的互动模式,这些模式是组织社会最基本的结构力量。[1]
互动仪式论的思想源泉可以追溯到爱弥尔·涂尔干《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1912),他重点研究了宗教仪式,最终认为仪式是维系社会的基本机制。[2]仪式通过“集体欢腾”(collective effervescence)产生情感唤醒,群体和其关注的共同焦点在反复参与仪式的过程中成为图腾式的符号,唤起具有道德品质的强烈情绪。涂尔干指出,群体必须定期聚集在一起举行仪式,以更新群体成员的意识和代表群体的神圣符号,这些符号被用作群体成员的道德基础。涂尔干相信,他的宗教仪式理论可以扩展到世俗生活中。稍后不到50年,欧文·戈夫曼(1959,1967)将涂尔干对仪式的分析延伸到日常领域,他指出:成功的日常面对面互动也需要一个共同的关注焦点,并且能够创造出群体团结的感觉和符号。[3]
和戈夫曼一样,兰德尔·柯林斯认为面对面的集中互动是社会生活的基础,他在《互动仪式链》中完善了互动仪式理论框架,点明了互动仪式的四种构成要素:两个及两个以上的人身体共同在场、局内局外界限分明、共同的注意力焦点、被分享的共同情绪与情感体验。互动仪式还可以产生一系列结果:(1)群体团结,即一种拥有群体成员身份的感觉;(2)个体的情感能量(EE,emotional energy):在采取行动时,有一种亢奋、自信、富有力量、积极进取的感觉;(3)代表群体的符号:类似于涂尔干所言“神圣物”,代表着群体,常为文字或形象化图标,使得成员与集体产生关联感,并捍卫这一符号;(4)道德感:尊重群体的符号,拥护群体的正义感,同时对违背群体团结、不尊重群体符号的行为产生罪恶感。其中,柯林斯极其重视情感能量,认为这是一种联系的、长期稳定的社会情感,并将其视为互动仪式的核心和结果。[4]
涂尔干和柯林斯将物理意义上的身体共同在场,视为互动仪式链不可或缺的要素。然而,在媒介形式迅猛发展的今天,互联网技术打破了时空局限,物理空间的身体共同在场已经不再是人与人沟通交流的必要条件。因此,互动仪式论是否需要在互联网时代进一步发展?在身体并非处于同一物理空间的情况下,仪式是否能够发生呢?在《互动仪式链》的第二章,柯林斯曾经探讨过电话、电视和互联网邮件等远程传播方式能否“替代亲身实际参与所产生的团结”[5]。他认为,实时互动的缺席,降低了社群的团结、对神圣物的崇拜以及情感能量的传递和增长。然而,在Web 2.0时代,大量具有极强凝聚力的网络社群的涌现,使得柯林斯的结论有待进一步检验。尽管物理意义上的身体并不同时在场,这些群体成员共享着关注焦点和崇拜的神圣物、能够在并非共同在场的情况下实现群体的情绪高涨,同时在此过程中增进群体团结、提高个人情感能量、拥护群体道德。这意味着Web 2.0时代的网络社群,可以作为检验、发展互动仪式链理论的切入口。[6]此外,网络社群的互动并不局限于线上,同人圈也存在线下互动,这一部分的互动可以直接通过柯林斯的理论进行检验。
(二)LOFTER平台和同人圈层
同人圈属于互联网时代兴起的当代青年亚文化圈层之一,可以放在更加宏观的圈层传播视野下审视。
西方社会科学学者对于“圈层”的研究,可以追溯到19世纪涂尔干的《社会分工论》。现代社会的分工或分化,“使人与人之间构建了一个能够永久把人们联系起来的权利和责任体系”。中国学者对于“圈层”的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费孝通对中国传统社会“圈子”的剖析。费孝通基于对中国乡村社会的田野调查,提出了“差序格局”的概念。“每个人都是他社会影响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按照血缘和地缘的递减逐层向外推出,“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7]。无数个围绕个体形成的同心圆结构,构成了中国传统社会的社会关系网络。中文互联网的同人圈植根于中国社会,是否能够观察到类似的结构,以及当趣缘取代血缘和地缘的规则后这种结构是否有所变化,这些问题都有待进一步的学术观察和验证。
关于互联网上的亚文化圈层,目前国内已有较多研究。潘曙雅等学者在研究网络粉丝社群的时候,从互动仪式理论出发,探究了维系电视剧粉丝社群的重要仪式和相互情感连接产生的基础。[8]同人粉丝属于粉丝圈层的一种,同人圈中存在怎样的互动仪式,以及这些互动仪式是如何增强组织凝聚力的,同样是学术研究有待涉及的方向。为了探究同人圈“圈地自萌”的现象,本文还将考察社会认同理论中内群体与外群体的概念。社会认同理论包括内群体偏好和外群体歧视,注重解释群体内行为与群体间行为。[9]在网络亚文化圈,趣缘群体往往采取“圈地自萌”的方式形成互相区隔的小圈子。为了内外区隔,这些小圈子会使用特定的粉丝词汇,形成内部的语言符号,如俚语、表情符、缩写和标签等;面对被粉对象,粉丝常将自己定位为“家人”或“恋人”,自称“亲妈粉”“女友粉”等表达亲密关系;他们也为自己所属的粉丝群体选取专属名称。社会认同理论也格外关注群体间冲突,对内群体的认同越强烈、越积极,对内群体的偏好和外群体的歧视就越强烈[10],甚至可能发展成集体行为导致群体间的冲突[11]。
同人粉丝群体研究中,同人粉丝互动、粉丝心理观察是两大重要领域。“圈子”是粉丝互动的重要载体,研究成果颇丰。然而,作为目前国内最大的同人创作和阅读平台,关于LOFTER的深入参与式观察处于空白状态。笔者对LOFTER同人圈的参与式观察从2018年年初起至2022年论文写作时,深度参与同人阅读、创作和互动。在虚拟民族志的基础上,本文选取了30名深度访谈对象,其中参与LOFTER同人创作的有20人,仅参与互动或浏览同人作品的10人。有条件进行线下访谈的对象采取线上与线下相结合的访谈,其余访谈对象通过QQ或微信进行线上访谈。线下访谈地点为北京和上海。
三、LOFTER与栖居其上的同人圈层
(一)LOFTER的独特性与同人圈的迁入
中文互联网同人圈的活跃平台,可以追溯到世纪之交兴起的BBS同人论坛,包括“玻璃乌托邦”“桑桑学院”“随缘居”等[12],大多由个人或非营利组织运营,进入门槛高。同人论坛内部成员稳定,差异性小,以资深爱好者为主。[13]然而,狭窄的受众群体,分散而独立的板块,使得论坛用户逐渐流失。
2003年百度贴吧出现,商业互联网平台开始取代个人论坛和网站,成为同人社群进行创作交流的主要场所。贴吧开放性强,以“楼”为单位整理发言进行连载,创作和交流都更加方便。[14]后期贴吧环境恶化,广告泛滥,封禁严格,同人群体开始寻求转移。
2011年上线的网易轻博客LOFTER,最初以爱好摄影、插画等的文艺青年为目标受众,但其功能特点吸引了同人创作者。LOFTER使用便捷,早期页面简洁没有广告,准入门槛低,注册账号即可使用;互动功能方便,每篇文章底部有红心(喜欢)、蓝手(推荐)、评论的按钮;便于检索和圈层隔离,使用者可以自由创建tag(标签),用于作品归类和检索,便于找到感兴趣的内容,且tag之间相对隔离,除非主动检索,不同圈子之间几乎不会产生交集,更适合小众内容发表交流;相比微博、晋江等平台,LOFTER平台监管较少,一些尺度较大的内容可以通过“外链”,即在文章中插入其他网页的链接进行发表。
随着平台的发展和资本的注入,LOFTER用户规模扩大,平台环境也在悄然改变。早期的LOFTER在tag内部按照更新时间排序,每篇文章被展示的机会平等;后来LOFTER模仿微博,推出按照作品被“喜欢”次数进行排序的热门榜单,并减少了每页能够展示的文章数量,导致只有粉丝基数较大的创作者才有更多被展示的机会。如今,LOFTER的审查机制越发严苛,部分同人群体开始新一轮的“出走”,寻找下一个平台。
(二)LOFTER同人圈的主要参与者和参与形式
在LOFTER同人圈内,内容的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并非界限分明。LOFTER同人圈的创作主要有同人小说、同人图、同人视频等。在同人圈内创作了一定量的作品,并获得粉丝的认同,会被圈内人认可为“太太”,即同人圈创作者。同一个参与者在不同的圈子内,可以同时是只阅读、点赞的粉丝,也可以是进行创作的“太太”。由于LOFTER平台社交功能有限,站内私信功能较少,很多创作者会在LOFTER平台上留下QQ、微信等联系方式,互加好友、建立群聊。这些互动虽然不在LOFTER平台上发生,但属于LOFTER平台同人圈互动仪式的核心发生场所,因此在本研究中作为重点分析对象进行研究。
四、聚集:定期更新的仪式和圈子的维系
(一)扩列和入群——正式入场的标志
“扩列”指“扩充好友列表”,在同人圈一般是指互加QQ,成为QQ好友。LOFTER在社交方面的缺失,一般由QQ等即时聊天工具进行补充,页面年轻活泼、功能繁多、群聊方便创立和管理的QQ成为很多同人爱好者建群的首选。
在互动仪式链理论中,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聚集于同一场所,同时通过其身体在场而互相影响[15],是互动仪式的前提要素。同人群聊既包括基于tag建立以CP为主题的群聊,也有规模更小的粉丝群和亲友群。粉丝群由同人创作者建立,用于联络自己的粉丝;亲友群一般由关系好的几位活跃参与者发起,邀请自己的亲友入群。进入同人群聊,与同人圈内其他参与者“扩列”、互动,标志着一个同人爱好者真正加入聚集的群体,参与到同人圈的一系列互动仪式中。
进群和不进群完全是两个概念。小作者没有多少评论,也没有粉丝找我聊天啊。但是进群就能和圈里顶尖的大佬聊天,参加各种活动,还认识了很多朋友!我下周还准备和太太面基(网友线下见面)!(云桂)
一开始我只在LOFTER看文,但其实并没有归属感。你只是划手机浏览,LOFTER一关就和这个圈子没什么关系了。但是进群之后就有一种关联感,每天早安晚安也很有归属感。(樱花城堡)
(二)身体的在场是否必要
涂尔干和柯林斯认为,身体的共同在场是互动仪式链的必备要素。本文所要探究的一个重要方面,便是在Web 2.0时代,网络虚拟社群是否能够在身体并非共同在场的条件下,形成互动仪式链。学者潘曙雅等人曾以电视剧的粉丝社群为切入点,发现当前的技术已经足以支持网络粉丝群仪式的参与者拥有共同的关注焦点,分享情感、行为和态度上的变化。[16]其研究聚焦于电视剧的文字/视频直播衍生的实时讨论。对于LOFTER同人圈来说,原作的观影仪式,同人漫展的聚会,日常的联文活动、连麦创作和聊天、文字直播日常生活等仪式,互动仪式链的延续会比单纯的影视作品粉丝圈更长,内容也更加丰富。
1.线下活动
同人圈的线下活动,最接近柯林斯理想的互动仪式。每次大型漫展,是各大同人圈集中举办线下活动的时机。在漫展上,会有同人周边的展示和交易,与作品相关的节目表演,也会有主办方设计的特别环节。本研究观察到,除了漫展主办方的策划,LOFTER同人圈在参与漫展的过程中,体现了一定的组织能力。漫展的官方往往会借助LOFTER宣传漫展信息,参与展会的“太太”也会在自己的主页和粉丝群中宣传。关系好的“太太”会合租摊位、结伴前往,在制作周边、布置摊位、联络粉丝的过程中也会互相提供帮助。参会的粉丝事先会了解漫展上的“礼仪”,并根据官方账号和“太太”发布的信息购买自己想要的周边商品。漫展结束后,同一个圈子的参会者,往往会自行组织线下集会。这类集会是最符合传统的互动仪式链理论的仪式,参与者面对面聚集在一起,共同庆祝漫展的召开,交流展会上欣赏的节目和购买的商品。除了漫展的线下集会,集体观影活动大致与漫展集会类似,也满足传统互动仪式链的要素。同人爱好者们聚集在电影院里共同观影,通过喝彩、交谈和肢体动作,传递彼此的情绪,激发参与者高亢的情绪,完成情感能量的传递与补充。
2.“线下—线上”的互动
在观察漫展集会的过程中,本文发现LOFTER同人圈“线下—线上”的互动仪式,介于传统线下互动仪式与完全线上的仪式之间,即线下现场的线上直播。不同于柯林斯讨论的电视和广播直播,在同一时间,线上与线下的参与者通过不同形式关注着同一事件,并通过即时通信进行远程交流。
从中介化传播的视角考察,如今的互联网技术已经能很大程度上弥补社交线索的缺失。“线下—线上”的直播互动,包括视频直播、图文直播、语音消息等多媒体互动形式。最典型的是线下同人集会的直播,即线下亲临现场的参与者,通过同人群聊、微博和LOFTER等平台进行文字、视频和图像线上直播。类似的还有线下观影直播,同样也是通过互联网连接线下参与者与线上“围观者”。在“线下—线上”的互动模式中,多媒体技术弥补了文字表述的局限性,语音、视频、表情包等功能,以及现场的影像、声音,都能够通过即时通信传到场外。柯林斯曾经对比过不同的远程传播媒介,他认为,可视的方式,如电视节目,通过拍摄情感最强烈与仪式活动最投入的瞬间,如人们面部表情的细节等类似于面对面聚集的身体反馈,而非正式的纪念活动本身,可以极大减少远距离观众的距离感,使之更加接近成功的面对面仪式。相比传统的电视观看者,线上观看现场直播的“围观者”并非完全被动地接收现场传递的信息。他们会主动提问,要求现场的直播者提供他们想要的信息。不仅如此,来自“围观者”的场外“鼓噪”,也能够通过网络传递到现场的参与者一端。类似柯林斯论述中经过导演精心剪辑的电视直播节目,同人群聊中的图文直播,同样也是亲身参与者有选择地呈现给其他群员的内容。漫长的等待、不重要的节目等不吸引观众的部分都被省略了,被呈现在群聊中的,是最激动人心的节目桥段,是亲身参与者激动的文字或语音描述,以保证场外的参与者也能够感受集会高潮时人们发出的声音、呈现的表情。强烈的现场感受令参与者感到振奋,这种振奋又在集会过程中通过文字、图片、直播传递给同人群聊中的“围观者”,使得没有亲身在场的人也能够体验到类似于线下集会的振奋。
当时在现场,打字已经无法形容我的心情了,可能就是在群里疯狂地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表达我全程鸡叫的状态。我拍了很多视频和照片,几乎整场都在分享。(昔昔)
与完全面对面进行的互动仪式相比,“线下—线上”的互动有些类似柯林斯提及的运动赛事,属于分层性的互动仪式[17]:线下的亲身参与者类似于赛场上的运动员,作为核心成员进行强度最高的互动。而线上的“围观者”类似于场边的观众,他们不能直接与场内的参与者接触,但可以通过声音和图像进行互动;他们可以中途离场也可以中途入场,他们反馈的形式、强弱和具体内容,也能够与场内的参与者彼此影响,互相勾连。因此,本研究认为,“线下—线上”的互动近似于传统的互动仪式,只是强度相比面对面的仪式较弱,可以视为Web 2.0时代的一种互动仪式。
3.线上互动
最后一类是完全基于互联网平台的线上互动。大型的漫展以线下互动为核心,但这样的集会往往以年为周期举办,真正维系LOFTER同人圈长期生存发展的是线上的日常互动。这种完全基于线上平台的互动是否能够用柯林斯的互动仪式链解释?这种互动如果有效,是否可以成为对传统互动仪式链理论的发展?在田野调查中,研究者发现LOFTER同人圈存在如下一些常见的互动形式。在LOFTER建立的社交关系,迁移到以QQ、微信等即时通信工具为媒介的同人群聊之中,又不断向LOFTER反向输出内容,形成一个同人圈“社交—创作”的循环。
(1)日常仪式。LOFTER同人圈的日常仪式包括每日问安、迎新、节日祝福等。这类仪式由于形式简单,重复性强,缺乏实际性内容,因此容易为人所忽略。然而,柯林斯指出,在互动仪式链中,即便技术平台能够提供无限趋近于面对面社交的互动形式,也并不等同于能够产生线下互动的效果。他认为,远程通信如电子邮件虽然能够传递实际含义,却缺少了面对面互动的礼节性仪式,这正是集体团结正在削减的证明。柯林斯认为,彼此问候、告别这类并无实质性含义的仪式,才是集体团结真正的维系者。[18]加入同人群聊,意味着一个同人爱好者更深层次地参与到同人社群的互动仪式中。而进入群聊后遇到的第一个互动形式,便是迎新仪式。这类迎新仪式,完全符合柯林斯所描绘的“礼仪性”“没有实质性意义”却又能够促进“群体团结”的互动形式。同时,柯林斯指出,仪式并不仅仅局限于习惯用语所指的正式典礼,即“正式仪式”,也包括临时准备的、未正式定型化的、分享共同焦点和情感的“自然仪式”[19]。在田野调查中笔者发现,大多数人发完迎新内容后,会立马切换到原先的话题,或者发起新话题,而新成员试图加入对话并不会得到和迎新一样热烈的回应。作为一种正式的仪式,迎新是群聊成员习惯性的动作,与具体的被欢迎对象没有必然的联系。而当一个本身具有较大粉丝基础、和群内活跃成员熟识的“太太”进群时,正常迎新的程式化用语会大量减少,个性化的欢迎语言增加,有时会类似于柯林斯所界定的自然仪式。在田野调查中,有一个粉丝众多的“太太”应邀进入了大群,研究者观察到一次特别的欢迎仪式。几乎全体群员整齐发送“欢迎神仙下凡”“有生之年见到活的‘太太”,并陆陆续续有成员发表对该“太太”作品的称赞和感想。相比平时群内流于形式的“正式仪式”,这种偶然发生的欢迎仪式真正拥有共同的关注点和情感,更有效地激活成员的身份感和团结感。并非所有仪式都是成功的仪式。柯林斯总结,失败的仪式伴随着低度的集体兴奋、缺失的即时回应、极少或没有的共同焦点和共同情感,无法带来群体团结感、个人认同感、对群体符号的尊重以及增加的情感能量。[20]反之,则是成功的仪式。从这个角度进行观察,LOFTER同人群聊中的日常仪式是成功的。集体的欢迎仪式能够增强新人认同感,参与迎新仪式也是群聊成员参与同人群的日常运转的标志。正如柯林斯描述的新年庆典,人们真正关注的并不是新年到来这一理性的事实,而是在相互鼓噪中情绪逐渐升温,表现出团结的姿态,庆祝着同一个群体事件,即便是“陌生人也不例外”。
(2)联文活动。定期进行的仪式,是一个群体维系团结的重要途径。联文活动是LOFTER同人圈最常见的定期仪式之一,一般由两个及两个以上的创作者约定在某一天的特定时间发表作品,某个对于同人圈来说重要的日子,大多会事先规定创作主题。这里的“联文”实际上包括同人图、视频剪辑等形式。常规的联文活动一般包括这样几个阶段:第一,策划阶段,一个或多个创作者发起提议,在LOFTER平台或同人群聊内招募参与者,建立此次活动的筹备群作为联络和协商的工具;第二,筹备阶段,活动发起者在LOFTER平台和群聊中发布预告,创作者们进行转发,并准备参与活动的作品;第三,正式活动,在预定的日期和时间,创作者们按照此前约定的要求发布作品,与粉丝进行互动。联文活动缺乏基于线下面对面互动的形式。从技术可供性的层面看,联文活动能提供的互动方式强度较低。联文活动的观看者并不局限于同人群聊成员,而是LOFTER平台上一切对该同人CP感兴趣的人,LOFTER平台社交功能的局限性决定了这种互动无法无限趋近面对面互动。一篇活动作品发布后,绝大多数用户仅仅是浏览作品,而不会进行其他操作。少数用户会点“红心”和“蓝手”表示喜欢和推荐,而真正在作品下方留言互动乃至私信创作的,在所有浏览作品的用户之中只占极少数。从个人创作者收到的互动回应来看,联文活动并不能给每个人足够的情感共鸣,也不一定能增强所有的创作者与粉丝之间的联系。但研究者发现,如果将考察范围集中在组织联文活动的单位——同人群聊,则能够观察到较大的互动强度、多元的互动形式和增强的情感能量。与此同时,以群聊为单位进行联文活动,参与活动的个体创作者,往往能够获得比平时发布作品更多的互动回应,获得更多关注者,提升同人圈内的知名度和成就感,同时会产生相应的身份认同,集体团结也会相应增加。
参加这次活动,让我和圈内很多大佬都熟悉起来了,感谢太太们带我这个新人玩!(一个假号)
从最开始的筹备,到最后的产出,在群里的一个多月时间其实很快乐呀。大家一起聊脑洞,互相督促,每天从早到晚都在聊天。本来和大家都不熟悉,现在认识了很多人,也有了自己的朋友。(威尔小迷妹)
在田野调查中,研究者还观察到不同的联文活动在同一天开展活动的情况。这些活动以不同的群聊为基础,群聊人数越多,活跃成员越多,影响力越强,越倾向于在群聊内部征集参加活动的人员,而非去LOFTER平台的同人圈tag内征集。相反,当一个同人群的创作者人数不足,往往就需要去同人tag内发布广告征集参与者。由于阅读者的时间和精力有限,不同活动之间存在一定的竞争关系。产出质量高、作品热度高、知名“太太”多的活动,能够给联文活动及组织活动的同人群聊带来更多的关注与认同,也能使活动参与者产生更高亢的情绪,增进群体团结。由此,通过要素的考察和结果的逆推,可以认为联文活动在组织活动的同人群聊内部形成了近似于柯林斯设想的互动仪式,只是仪式的效果逊于线下活动,且与活动本身举办的成功程度有关。同时,相比边界模糊、准入门槛低的以LOFTER的tag为标志的同人“圈子”,集体团结的真正产生地是同人群聊,并由这些群聊不断向外辐射集体情绪、集体团结,维系着更大范围的同人圈的存续与发展。
(3)连麦创作。连麦创作,一般是指两个及两个以上的创作者约定在同一时间,通过音频或视频聊天的形式,分别进行自己的创作。通过这一形式,分散在各地的创作者可以模拟“处于同一空间创作”的环境,减少创作的孤独感。同人画的创作者更倾向于连麦进行创作,而同人文创作者更喜欢连麦交流思路。这种互动形式一般借助同人群聊的多人语音功能进行。
(4)聊脑洞。在LOFTER同人群内,讨论创作灵感的行为被称为聊脑洞。创作者们介绍自己的灵感来源和构想,彼此补充、集思广益,完善原有的创作思路,有时甚至能够通过聊天形成完整的创作思路。聊脑洞需要即时互动,对参与者发言的频率和质量有较高要求,否则对话将难以持续进行下去。这一互动形式相比前面几种要求更高、范围更小,往往发生在规模较小的群聊之中。这种群聊往往由一个或数个频繁创作、灵感较多、关系较好的创作者发起,在小范围内邀请朋友和粉丝入群。相比规模更大的同人群聊,这种群聊内部成员差异性最小,团结度最高,聊天频率也会比大群更高。
通过对线上互动的分析,研究者发现,无论是日常仪式、连麦创作、联文活动还是聊脑洞,衍生于LOFTER同人圈的同人群聊,都是组织互动的重要单位和虚拟场所。通过依托于即时通信的同人群聊,散漫的、抽象的、边界模糊的LOFTER同人圈成为群聊拥有的具体的、准入门槛清晰的互动场所,并得以通过多媒体手段进行互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LOFTER平台社交功能的不足,形成了“相识于LOFTER平台—在群聊中聚集—向LOFTER平台输出作品、集体情绪和集体团结”的链条。这一系列线上互动,以同人群聊为核心,通过创作者和粉丝向整个LOFTER平台上的同人圈扩散,形成一个类似于同心圆的结构。这种趣缘群体的同心圆结构,在影响力和情感联结上与围绕血缘和地缘建立的传统社会差序格局有一定的类似性:越接近圆心,则越近似于传统的互动仪式链,而越远离圆心,互动强度降低,集体团结程度也会下降,逐层扩散一直递推到同人圈的最外层。但是在田野调查中,本研究并没有能够观察到围绕每个个体的“同心圆”。在围绕趣缘聚集起来的LOFTER同人圈中,存在大量零散的个体,他们并没有参与到活跃的同人圈讨论之中,也没有与周围个体产生实质性的联结,整体上处于极其松散的状态。
五、区分:“圈地自萌”的“圈内人”
(一)“圈地自萌”与自觉的区隔
一般而言,“圈地自萌”是指某一类小众兴趣爱好者,为了不影响他人,在特定的小圈子里发展自己的爱好,自娱自乐,而不会去更加大众的平台上进行宣扬或争论。LOFTER同人圈常常以“圈地自萌”为原则,大多数活动都发生在同人tag内,而将LOFTER平台乃至tag以外的人隔绝在外,明确的内外区分符合柯林斯互动仪式四要素之一的“区分”。为了实现“圈内”与“圈外”的区隔,LOFTER同人圈在形式上设立了一套准入规则,在实质上通过长期互动建立起同人圈的群体认同,以确保圈子内外的有序运行。弗洛伊德认为,认同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个人借此得以与特定的他人建立联系、区分类别乃至寻求自我。通过群体认同的建立,个人形成对“内群体”和“外群体”的区分意识,并因属于内群体而怀有优越感,同时歧视外群体。[21]同人圈的“圈地自萌”,离不开内外的区分和对于圈子的身份认同,围绕这种认同的构建形成了一系列机制。
(1)明确的准入机制。在田野调查中,本文作者总结出三类准入机制:tag礼仪、入群问答、社区问卷,其中tag礼仪指在发表作品时打上正确的CP或角色tag。这三类准入机制的严格程度由弱到强。“内群体”“圈地自萌”的意愿越强,准入机制便越严格。相反,越不在意圈子的边界感,准入机制就会越弱。通过这套严格的准入机制,同人圈尽力保证“内群体”的成员都具有相同的爱好,都具有基本的规则意识,将互动范围限制在圈内封闭的小社区中,不让圈内创作进入大众传播领域,避免引起不必要的争议和冲突。
(2)符号的区分。LOFTER同人圈归属于网络亚文化,而亚文化对主流文化的抵抗与互动,时常以符号为载体。同人文化圈也形成了属于自己的一套符号体系。这一套符号体系,被一些同人粉丝称为“同人黑话”。比如,“BG/BL/GL”分别指代“异性恋/男同性恋/女同性恋”;“RPS”指将现实中的人物组成CP创作同人;“OOC”指脱离了人物本身的性格,做出原本角色不可能的行为等。这些符号加大了“内群体”与“外群体”沟通的障碍,一定程度上形成了有效区隔,同时也提高了“内群体”交流的效率,形成群体的一种共同特征,进一步加深了同人群体内外的区分。
(3)自觉的圈内管理。LOFTER同人圈没有tag管理员,所有人拥有同等的创建tag、打tag发布作品和在tag内互动的权利,因此当有人“触犯”了同人圈的行为规则时,往往由圈内其他成员自发地出面进行制止,而非由特定的管理机构裁决。比较常见的违规行为,有不按照惯例打tag、抄袭、违背法律及公序良俗(如描写恋童内容、贩卖盗版资源)等。此外,具体的圈子往往会有一些独特的礼仪和禁忌,这些也是圈内成员对“内群体”进行区分和管理的一种方式。当有人违背这些圈内的“规则”时,LOFTER同人圈内部存在一系列管理形式:劝阻调解、拉群争论、挂人、举报等。其中“挂人”是将某人的行为写成帖子发布在tag中,以便所有浏览tag的人都有机会看到。几种管理形式的强度依次增加,一般情况下,“挂人”这种解决问题的方式效果很强,但它利用了舆论,有时会涉嫌网络暴力,容易引起同人圈成员的反感,因此是一种“谨慎使用的武器”。在LOFTER同人圈,举报是一种受到鄙视的行为。对于同人这种生长于灰色地带的亚文化来说,代表着主流和权威的监管力量。轻易借助这种力量攻击对手,导致对方被删除文章、封禁账号,很可能以整个圈子的受损乃至覆灭为代价。因此,无论出于怎样的理由,举报在同人圈成员眼里都是一种令人鄙视的行为。对于同人圈来说,同人圈的事情,同人圈内部管理、内部解决,这才是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
(二)群体的道德
互动仪式的一个重要结果就是群体的道德感。“圈地自萌”的思想,内部进行管理的模式,孕育了LOFTER同人圈“内群体”的圈内道德。在群体压力下,群体成员互相感染、互相模仿,对于圈内道德的认知逐渐趋同。在“圈地自萌”的区隔下,内群体的道德标准有时会逐渐偏离社会主流的道德与法律,乃至渴望类似于“自治”的自由。“内群体”成员会强调“圈内是这样的”,无论这种道德是否符合一般道德,只要冠以“圈内”,就自然而然地在圈内获得一种“合法性”。一种最为常见的富有特色的圈内道德,是对“创作自由”的拥护,尤其是“开车”,即进行性行为描写的自由。不少同人爱好者激烈地反对LOFTER平台的监管、一般道德的约束和法律的制约。一旦反对这种圈内道德,就有可能被以“拉黑”等方式孤立。这无形中也成为一种群体压力,使得个体失去归属感和友谊,除非言行使之符合“圈内”规则。不同的LOFTER同人圈规则不完全相同,也并非都与主流的法律道德相悖。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内外群体的区隔,在事实上使得同人圈内群体的道德逐渐独立于外界,并且深受圈子主要参与者的经历、知识和偏好影响,在圈子内部形成一种社会趋同效应,反过来又影响着圈内参与者的道德观念与思维方式。
(三)暧昧的“边界”
实现圈内圈外完全区隔的“圈地自萌”是一种理想的状态。然而在实际操作中,“圈内”与“圈外”的界限并非始终清晰。原作、商业化平台LOFTER和同人爱好者,都有“出圈”的动机与行为。作为一个依赖创作者活跃度维持用户的软件,LOFTER平台本身就有打破圈层区隔、鼓励同人“出圈”的行为。LOFTER不仅提出了“看见每一种兴趣”的品牌口号,鼓励小众兴趣的分享与表达,还发布了一系列创作者激励,如发放奖品(头像框、达人身份、奖金等)、登上LOFTER开屏、被推送到其他用户主页等,这经常使得同人圈作品一夜之间得到极大曝光,在事实上“出圈”。对于LOFTER来说,通过活动激励产出,可以获得更多的活跃用户与流量。对于同人创作者和粉丝来说,曝光度是一种荣誉和肯定,并可以为自己和圈子吸引更多粉丝。这种“出圈”得到了双方心照不宣的默认,而很少被以“圈地自萌”的原则反对。
另外,原作也有“炒CP”的倾向。同人圈CP往往衍生于影视剧、动漫、小说等,在原作中本来就是情侣的CP被称为“官配”,但也存在大量非“官配”的CP,因此“圈地自萌”成为各个圈子避免纠纷的一大原则。然而,一些非“官配”的CP也有很高的人气,并能够转化为商业价值。尤其是近年来男色消费兴起,一些作品会有意无意地增加类似“兄弟情”的桥段,满足一些女性对“耽美CP”的诉求,借此刺激粉丝经济,将男色转化为线上流量,并通过衍生商品进行线下变现。[22]除了LOFTER平台和原作的商业运作,同人圈“内群体”也存在“出圈”的行为。最为常见的就是向圈外“卖安利”(推荐自己的CP),既包括通过人际传播进行推荐,也包括在LOFTER和其他互联网平台上公开推荐。在访谈中,研究者总结了向圈外人进行安利的动机:(1)分享倾诉、宣泄情感;(2)扩大CP圈影响力,激发更多创作和互动;(3)表达与维持亲密关系,与共同爱好者维持友谊;(4)消磨时光;(5)通过分享,完成对自我的认知,乃至进一步自我认同;(6)通过控制他人的时间、精力和爱好,使之与自己一致。
(四)圈际冲突:难以避免的认知失调
“圈地自萌”是小众亚文化圈层的一种自我保护方式,避免因“出圈”带来不必要的误会和纠纷。当LOFTER平台、原作和同人爱好者突破“圈地自萌”的默认规则,增加不同圈层接触、交流的可能,这也就为同人圈带来了更多冲突的可能。2020年2月27日爆发的“2·27”事件,导火索是发表在LOFTER上的明星同人文被转发到了微博,进而引起明星“唯粉”和“CP粉”的纠纷,最终导致各亚文化圈层联合反抗,针对明星及其粉丝发起被称为“2·27大团结”的抵制运动。
从群体认同的视角分析同人粉丝和明星“唯粉”之间的纠纷,正是不同圈子“内群体”的特质和互动仪式的冲突。不同的圈层拥有自己的仪式、话语体系和认同的圈内规则,并产生优越感。LOFTER同人圈推崇创作自由,而明星“唯粉”对同人作品产生了认知失调,认为文中的明星和他们的认知不符,将其视为“侵犯名誉权”和“未成年人不宜”的行为。[23]而明星“唯粉”的大肆举报导致LOFTER同人圈损失惨重,同样违背了LOFTER同人圈的认知和规则,使得同人圈也陷入紧张冲突的心理状态,需要用“大团结”反击明星及其粉丝的方式弥合心理认知的失调。同人“出圈”意味着不同的CP圈子、不同的亚文化圈子、亚文化圈层与主流文化产生了直接接触的可能,这种接触带来的矛盾无法用同人圈内部的解决方式进行处理,很容易造成类似“2·27”这种持续的群体性事件。
六、赋能:情感能量的获得与交易
(一)情感能量的互动市场
在互动仪式链理论中,情感能量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是互动仪式的重要驱动力。柯林斯将情感能量定义为一个动态的连续统,从高端的积极、热情、自信,到中间常态化的平淡,再到尾端的消极、低沉、被动。人们进行互动仪式,实际上是在追逐更多的情感能量:通过不断进行互动,彼此相遇,产生积极的情感能量。在此基础上,柯林斯还提出了互动仪式市场的概念,人们在其中进行情感能量和文化/符号资本的交易。以最低的投入获得最大的回报,人们在互动仪式市场上的行为理性地追求着比率最大化:
比率=[收益(情感能量)]/[成本(情感能量+物质)][24]
在LOFTER同人圈,能够观察到互动的参与者对情感能量收益的追求。同人圈为了规避版权纠纷,往往以“为爱发电”为口号,不涉及金钱交易,因此“反馈”成为创作的一大动力。如果能够得到较多高质量的反馈,创作者就更有可能继续创作;如果付出的成本较高,收益却很少,那么创作者就可能停止创作甚至离开同人圈。
互动仪式链理论揭示,仪式本身就是不平等的,身处互动仪式市场中的人们,理性地追求更高的情感能量回报;与此同时,与拥有权力(支配别人行动的力量)和地位(受到尊重)的人进行互动能够获得更高的情感回报。获得尊重和追捧,情感能量上升;成为别人的附庸、追随者,则丧失情感能量。在互动仪式链的自我循环中,先前积攒了高情感能量的人激发、支配更多新的仪式,并从中创造出更多的权力,反复积攒更多情感能量。而被支配的低情感能量者,则在低层次情感能量的循环中不断失去情感能量,被固定在被支配的地位上。
自诞生之初,互联网就拥有“平等”的基因,匿名化的兴趣社区也在一定程度上减少了现实社会地位、圈层的影响。LOFTER平台早期无论是使用环境还是功能设置,都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平等”,比如人人都有权利创建和使用tag、按时间顺序排列作品等。然而随着趣缘社群的发展壮大,原本平等、去中心化的互联网逐渐显现出与现实社会类似的“层级化”结构。在LOFTER同人圈,互动仪式的不平等导致了巨大的情感能量分层。热门创作者粉丝数量成千上万,即便是随意闲聊,也能够获得热烈回应。没有粉丝的“小透明”,即便主动互动,也不一定能得到回应。LOFTER推出热度榜单之后,这种情感能量的马太效应就越发明显,并且从“质量越高—情感能量积累越多”,逐渐向“社交越强、初始粉丝越多、越接近大众口味—情感能量积累越多”转化。初始粉丝基数大的创作者,发布作品后短时间内能够获得较多热度,被算法排序在每日/每周/每月的热度榜单上,曝光更多,新增粉丝和互动也更多。没有粉丝基础的新用户得到互动的机会则变少,即便拥有较强的创作能力,也很容易长期无人问津,在情感能量的不断流失中失去热情。在这一过程中,LOFTER同人圈逐渐完成情感能量的分层。从互动仪式链的角度而言,这种形式也可以被视为互动仪式的一种成功,因为它产生了高度集中的关注焦点以及情感连带。情境的不对称,使得位于情感能量分层中位置较高的人汲取了同人圈所有参与者互动产生的能量中的大部分。在情感能量分层中获利的少数人,则成为群体的神圣物,获得超乎他人的权力。
(二)理解“反理性”的选择
互动仪式链理论拓展了理性的范畴,认为非物质的情感能量收益,也足以成为行动的驱动力。个体在互动仪式中,有时会做出看似“反理性”的举动,然而引入情感能量这一概念后,许多“理性人”假设无法解释的现象,也能够通过情感能量进行解释。
LOFTER同人圈非常典型的“反理性”现象是购买热度。LOFTER平台上的热度是作品获得“红心”“蓝手”“收藏”的统计数据,正常情况下能够反映某一作品受到喜爱的程度。然而,研究者发现一种购买热度的现象:创作者为了获得更高热度,通过第三方软件/平台购买热度服务,第三方用自己拥有的大量LOFTER账号为购买热度者点击“红心”“蓝手”,甚至按照购买者的要求留言评论,伪造出购买者“很火”的假象。同时,热度的提升可以使相关作品迅速进入LOFTER同人圈的日榜、月榜甚至总榜,获得更多真实的浏览和热度,有时能够使一个无人问津的创作者真的跻身圈内的热门“太太”行列。
从经济资本的理性来考虑,在LOFTER平台购买热度和粉丝缺乏变现途径,很难借此获得广告代言等收入。然而,正如访谈对象所言,“获得存在感”“受人追捧”“满足虚荣心”这些回报,以柯林斯的比率公式进行检视,也是通过付出物质获得情感能量回报的一种方式。在此过程中,经济资本被转化为社会资本,为购买者赢得“太太”“大佬”的称赞,收获LOFTER平台的达人认证,跻身热门“太太”的圈子,并通过这种方式获得自尊心和自我认同感的满足。
类似的还有过度消费,在同人周边产品上投入的金钱超出了自身的经济实力。
很多人买周边简直没有金钱观念,学那些土豪疯狂消费。我自认为家里条件不错,也不可能随随便便买一张几百上千的卡片。她们的父母都是普通人,长期这样消费肯定难以维持呀。(牧歌)
这些行为在很多理性的人看来都是不理性的,是为了一点虚无的关注花费大量金钱和精力,不如去现实生活中充实自我,真正获得人格的完备和自我成就感。但对于LOFTER同人圈的很多人来说,在现实生活中,“被关注”“被追捧”“存在感”等很难获得。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往往是平凡的学生、上班族,在同人圈的虚拟世界中,他们通过投入金钱和时间,通过购买作为“神圣物”的同人角色/CP的周边,沾染“神圣物”的一部分属性,甚至通过买热度等方式获得追捧,使得自身也成为“神圣物”,甚至拥有高高在上、影响他人的权力,获得在庸常的现实生活中难以获取的情感能量。
(三)争夺情感能量
追求更多情感能量是人的本能欲望,然而在不平等的权力情境中,少数人控制了情境,就要汲取整个同人圈的互动产生的情感能量。一个圈子互动产生情感能量的上限,在一定时间内是动态守恒的。群体的注意力是有限的,一个人成为关注焦点,就意味着其他人会分到更少的情感能量,这就存在着情感能量的争夺。
判断互动仪式强度和情感能量获取最直观的标准,就是LOFTER粉丝数与互动数。这些数值需要同人圈的参与者们不断维护,通过各类资本的争夺与竞争,吸引到更多的注意力和追随者。制造数量更多、强度更大的仪式,如创作作品、发起活动等,是争夺情感能量的基本方式。而这些行为,仅仅依靠个体有时不能完全胜任,需要类似于同人圈“基层组织”的同人群聊。前文已经讨论过,大多数同人圈存在类似于“同心圆”的结构,由同人群聊构成其基本单位,不断向整个同人tag输送影响力。同人群聊可以视为一个同人圈活跃分子构成的核心群体,而每个同人群聊又由一个或多个活跃成员构成核心,这些核心成员通常是圈内影响力较高的创作者,即“太太”。影响力高的“太太”,往往在文化/符号资本、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中占有一个或多个资本的优势,通过大量的粉丝(追随者),实现其在圈内的影响力,其中一部分已经拥有“神圣物”的地位。在群聊(群体)内部,这些“太太”处于情感能量分层的顶部,一定程度上能够支配其他成员的行为,影响其他成员的思想。类似于体育竞技的情况,处于优势地位的参与者建立属于自己的节奏,维持自己属于焦点的地位,成为“神圣物”;而处于从属地位的追随者通过从属于他人的主导,获得一些情感能量的补偿。
观察发现,不同于传统社会的同心圆结构,在趣缘社群LOFTER同人圈,并非所有人都能作为圆心展开社会关系和影响力的同心圆。绝大多数参与者游离在边界模糊的同人圈中,对圈子的向心力并不强,也没有建立圈内的人际关系,随兴趣涨落随时可能进入和离开。只有少数影响力较大的活跃成员,才有机会通过围绕自身形成的同心圆向外扩散影响力。同心圆内层往往是关系最紧密的“亲友”,其次是通过群聊和扩列认识的圈内熟人,再到普通粉丝,最后是同人圈游离的“路人”。身为群聊核心的创作者个人或群体,通过群聊进行联系、策划、组织,扩散到其整个粉丝群体,在内部通过各种互动仪式提升群体团结,更有利于其竞争整个同人圈的情感能量。这种存在于同人圈内部,以“太太”为核心、以群聊为基础的小群体,也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命周期,主要通过日常仪式辅以正式仪式进行维系,也有遭遇分裂而丧失成员和情感能量的情况。最常见的获取更多情感能量的方式,是制造更多的仪式,如联文活动这种关注度高、能够触及整个同人圈的正式仪式。部分同人圈成员,类似于柯林斯理论中的“内向者”,对这种“抱团”行为感到不满,认为过度社交、争夺情感能量会破坏喜欢同人原本的乐趣。他们更喜欢单纯地浏览、创作,不愿意参与群聊和参与圈内活动,满足于人内传播和与粉丝在聊天区的沟通。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缺乏定期的互动仪式,缺乏共同的关注焦点,缺乏情感能量的不断制造和集聚,一个同人圈子就会逐渐失去生命力,由热转冷。
七、结语
本文发现,LOFTER同人圈的互动仪式基本符合柯林斯互动仪式链理论。LOFTER同人圈成员通过线上平台相遇、聚集,其互动形式是复杂而丰富的。同人圈的线下集会类似于柯林斯设想的互动仪式,而由其衍生的“线下—线上”互动仪式同样能够实现共享焦点、情感连带的效果。线上的互动仪式,则有LOFTER平台和同人群聊两大场所。在互联网技术的支持下,通过观察互动过程及效果,可以认为互动仪式在其中发生,只是由于技术可供性的限制,其强度弱于面对面的线下社交。LOFTER平台是同人社交的基础性场所,而同人群聊则是强度更高、团结度更强的同人圈内小群体。
通过观察与访谈,笔者试图提出一种LOFTER同人圈的“同心圆”互动模型:影响力较大的一位或数位创作者构成同人群聊的核心,位居群聊这一LOFTER同人圈基本构成单位的小群体情感能量分层的上层,影响乃至支配着成员的行为和思想;同人群聊内部发生着同人圈的日常仪式,维系着同人圈的生命力,同时也承担着策划圈内活动(日常仪式)、维持圈内秩序(群体道德)等职能,向外围的整个LOFTER同人圈发散影响力,维护圈内创作、社交的繁荣。越靠近同心圆的核心,互动仪式强度越大,情感能量越充沛,群体团结程度越高,集体行动力越强,反之则递减。而这种模型,也巩固了内层参与者情感能量的优势,使得同人圈内情感能量分级逐渐强化。层级的分明,情感能量的集中,集体团结和集体兴奋的出现,一定程度上意味着互动仪式的成功。而不同的小群体之间,也会存在情感能量的竞争,通过增加仪式的数量和强度获得更多情感能量。与此同时,笔者也发现,同人圈内外群体区隔分明的“圈地自萌”,在同人爱好者的社交需求和平台、原作商业扩张需求的合谋下,时常出现暧昧的模糊。而“出圈”也必然导致不同文化圈失去区隔的保护,带来冲突的可能。此外,同人圈内独特的“道德感”,有时会与大众的道德、法律、文化冲突,这一点值得未来的研究进一步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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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褚诗雨,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生(北京 100871);胡泳,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 100871)。
编校:董方晓
封面人物·陈相雨
陈相雨,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院长,教授、博士(后)、博士生导师,新加坡国立大学访问学者,新闻传播学硕士一级学科带头人,江苏省“333高层次人才培养工程”第三层次培养对象,江苏省“青蓝工程”骨干教师和中青年学术带头人培养对象。早年从事过新闻采编和广告经营工作,2005年进入南京林业大学工作,从事广告理论与实务、生态文化传播、新媒体与社会运动、影像传播等问题的研究。先后破格晋升副教授、教授。兼任江苏省新闻传播学学会副会长、中国新闻史学会理事、中国大学生艺术节学院奖评委等。近年来,发表高水平学术论文70余篇,其中有20余篇被CSSCI收录,多篇被《人大复印资料》和《新华文摘》摘转。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中国博士后基金项目、江苏省教育科学“十二五”规划青年重点课题、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项目、江苏省社科联应用精品课题、江苏省高等教育学会“十二五”规划等多项课题。参与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课题和一般课题研究多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