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余笔记
2024-07-08陈云
陈云
之壹·方圆之道
我国古代最早的数学著作《周髀算经》有言道:“天圆如张盖,地方如棋局。”在古人看来,天上的日月星宿,东升西沉,循环往复,圆转如磨,故而天是圆的;大地辽阔无际,阡陌纵横,平展方正,所以地是方的。方与圆乃是天地存在的基本形式。
古人信奉天人相应,天地的方圆之道很自然地就演化为人间的行为模式。《吕氏春秋·圜道》就有“天道圜,地道方,圣王法之,所以立上下”之说,圜,就是圆。古代阴阳家借助天地之道推论治国之理:君主发令,无所滞碍,就称为圆;臣下恪尽职守,刚正不阿,便叫做方。为人之“方”大抵是指正直坦诚,表里如一,正如韩非子《解老》所云:“所谓方者,内外相应也,言行相称也。”为人之“圆”,则是指周到细密,审慎干练。中国人历来讲究刚柔相济,既坚持原则又不失灵活性,方与圆正是极为形象的比喻,就如唐人李泌所说“方如行义,圆如用智”。
古时君子贤人常将方圆之道视作行事的准则。大医药家孙思邈主张“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可见方圆兼顾,事情才能成功。
作为一种人生信条,能做到方圆互济的虽不乏其人,但顾此失彼的恐怕更多。以三国人物而论,兼顾方圆而臻于化境者当推诸葛孔明了。看他忠心耿耿,襟怀坦白的精神,可算是方的典范;再看他思虑周密、举止谨慎的为人,又称得上是圆的楷模。而有方无圆,刚烈粗鲁,急躁莽撞的,譬如张飞。有圆无方,圆滑狡诈,诡计多端的,就如曹阿瞒。
现今,方圆之道亦普遍为人们所接受,尤其是“圆”之道广为人们推崇,只要瞥一眼书摊上的书名就足以证明,《如何迎合上司》《拍马屁艺术》等,简直到了亦步亦趋的地步。然处世之道非“圆”能一概而论,过于圆滑不免流于虚伪,终究被人们所厌恶和离弃。
之贰·委曲求全
凡事力求完美圆满,历来是人类生存发展进程中孜孜以求的目标之一。但求全的途径可谓千头万绪,究竟从何入门?这又苦煞了炎黄的前辈先人。
好在祖先中不乏睿智伟人。比如《易·系辞上》云:“曲成万物而不遗。”唐代经学家孔颖达阐释道,此句说的是:只有“随变而应,屈曲委细”,才能“成就万物”。说白了也即现今俗语中的“委曲求全”之意。还有老子,他说得更为简洁明了:“曲则全”,惟有“曲”,才能得全。他老人家的另外一句以曲求全的经典名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几乎成了当今解释事物逆转的绝佳口头禅。
但,至于如何曲法,曲到何种地步才算完美?老子没有说。其实,囿于当时社会发展的限制和人们思想观念的局限,他老人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不过,这个答案似乎可以从老子的后人荀子那里得到。《荀子》道:“佚而不惰,劳而不僈”是为曲,“满则虑嗛,平则虑险,安则虑危”亦为曲,“与时迁徙,与世偃仰”更是曲的“大儒之稽”也。在荀子看来,“佚而怠惰,劳而驰慢”,或者“满则骄,安则逸”等,这些都是人之常情,是与“曲”相对应的“直”。直的后果是显而易见的,是使人们不可保全的直接因由,最终将丧失既得的利益。而若想保持事物的亘古不变,防止其向对立面转化,必须采取曲成其对立物的办法来“养”活自己,这才是万无一失的好办法。
这种“物极必反”的委“曲”求全办法,在当时看来无异于先知先觉,因为它符合事物自身发展的规律,已经开了朴素辩证唯物论的先河。正因为如此,它才未被浩瀚的历史尘埃所湮没,一直衍化至今,并且表现得更为具体,更为细腻,更为平民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等都是由它演化而来。
但求全的途径并非只有委“曲”一条。况且一味地曲成万物还有其副作用。譬如社会上一度泛滥的行贿等腐败现象,以牺牲自家的小利迂回曲折换回成事后的大利,其中的形式千变万化,触及的领域方方面面,而结果都大同小异:个人的私欲得到最大程度的膨胀,而付出的代价,是淡化社会责任、扰乱社会秩序,这无疑会污染社会风气。好在中央近年来出台相应措施,给予活学活用“委曲求全”者当头棒喝。现今这一不良现象已得到有效遏制,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中国梦指日可待。
之叁·戏说档次
生活接待讲档次,作为一种礼仪,尤其在重要的社交场合中,是不应该马虎草率的,但如果一味追求,又会走向反面。
有本闲书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古时青州东门有个皮匠叫王芬,后来成了暴发户。富贵使他觉得光有名而无号已经不够档次,便请高人起了个别名“蘭玻”。王芬觉得这别号很够档次。后来人们细一琢磨,才察觉这“蘭玻”二字,除了让皮匠头上顶一把草之外,依然是“东门王皮”而已。落得他人一场讪笑。
古往今来,还有一种人,对于生活中虚饰的档次避之有若仇寇。清代学者丁腹松屡次考试名落孙山,他在大学士明珠家授课,明珠知他博学高才而命运多舛,就叫家奴为他打通关节,结果丁腹松考中进士,达到了较高的档次。可丁腹松却认为明珠靠权势为他弄来的这种功名,使他一生名节扫地,便归乡隐居,不求仕途。三国时,曹丕是“建安七子”之一王粲的诗友,彼此感情深厚。后来王粲死了,下葬那天,身为魏王太子的曹丕以“王室之尊”亲临他的葬事。面对死者,曹丕对同来的人说:“王粲生前喜欢驴叫,我们各作一声驴鸣,为他送行吧!”说完便带头长长地学了一声驴鸣,曹丕在这样的场合没有讲究什么王室的尊贵,使人间多了一份真情与爱心。
为人贵淳朴,悠悠葆天真。但愿那些在日常生活中过分追求档次的人,记住古时那个青州王芬矫情饰己的教训,以耿介恬淡自励,在普通场合,不妨师法曹丕率真与随俗。
之肆·幽幽泣歌
要说艺术,似乎是一种很高雅的东西,非凡夫俗子能驾驭得了。“哭泣”作为一种人之常情,称其为艺术恐怕难有人信服。
近翻刘鹗的《老残游记》,却领略到一种别样的感觉。作者在自序中把中国艺术说成是“哭泣的艺术”,并以难以辩驳的事实加以论证:“《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记》;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且看王实甫的“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相思向谁说?”还有曹雪芹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实在是幽绝千古的饮泣。曹又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此乃是“千芳一哭”“万艳同悲”的隐语。
纵观人类的历史,无论古今,孩子用它对付大人,女人用它对付男人。哭为之艺术,一点也不为过。确切而言,幽幽的泣歌,乃是艺术创作的内驱力和原动力呵!
就如人之一生,一落地,就要哇哇大哭,父母耳中犹如一曲美妙的泣歌。及至成年,哭似乎成了女人的专利,正是她们与生俱来的自卫武器。莎翁说,女人的名字是弱者,殊不知弱者的取胜之道,正是以柔克刚的幽幽泣歌。
哭泣,又是生命意识最强烈的表现。人不仅悲伤时要哭,喜极了也要哭,悲极怒极,反而要笑。只要还有哭的欲望,就还有对生活的依恋。
哭的艺术,非到老年不能彻悟。人在哇哇的啼哭声中坠地,又在亲人的悲泣声中入土安息,生生息息,终究离不了哭的艺术。
概而言之,一切生之欲望,生之奋斗,都在这幽幽泣歌中了:或哀婉悱恻,或凄怆悲凉,或铿锵激昂,其实都是生之恋歌啊!
之伍·千金散尽
太平盛世,国富民强,创业机会俯拾皆是,只要肯吃苦,肯用脑,发家致富不再是难事。然一旦手中有了大把金钱之后,如何花钱,反倒成了难事一桩。有句话说:如今是有钱任性,无钱认命。任性表现各人有各样。有人恣意放纵,挥金如土;有人却不忘初心,本色行事。当然,钱都是他们自己挣的,外人不好说什么。有道是: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且看古时有钱人如何任性。
清人毛奇令曾撰《明武宗外纪》一书,系采撷《明武宗实录》中所载武宗的遗事而成者,目的在于暴露明武宗之为政昏庸,游幸无度,荒淫鲜耻,任用奸佞,行动非常等诸败德失政之处,其中有篇《天水冰山录》,乃明代权奸严嵩籍没之后的登记簿,里面的账目不值赘述,但题目取“太阳一出冰山颓”之寓意十分深刻。乾隆时文人赵怀玉为此作的序更可玩味:
“方丈之供,餍饫不过果腹;万间之厦,偃仰不过容膝。不能日食百牢,身衣千裘也;不能夏兼进炉,冬兼奏扇也。而顾昼夜孽孽,干没不已者,特夸多门靡,务快一时之心志,以为不若是,则权不足以胁人,富不足以甲众……”短短不足百字,道出了敛财者的心态。用巴尔扎克的话说,贪财之心已使之成为不可理喻的“人妖”。
《金瓶悔》“戒贫词”云:“亲朋道义因财失,父子怀情为利休。急缩手,且抽头,免使身心昼夜愁。”这可谓是对财迷们的当头棒喝。但能因此就“急缩手,且抽头”的清醒者则属凤毛麟角,俯拾皆是的多是些“蝇头场上苦驱驰,马足尘中厮追逐”的人和事。
当然,能看透金钱本质的人还是有的,譬如“陶朱公”范蠡,譬如元末商人陆道原。
范蠡认为,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在变化,人生的荣辱、时势的盛衰也是如此,因此,为人须待时而动,顺应自然。所以他“十九年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明人杨循吉《苏谈》里写道:“元时富人陆道原,货甲天下……暮年对其治财者二人,以资产付之曰:吾产皆与汝。惜为汝祸耳。道原遂为黄冠师。”这位陆道原也是聪明人,他经历过“千金一笑、万钱一箸”的奢侈生活,后来意识到“物聚必有散”的道理,遂及时将钱财赠予他人,去当了一名道士。
陆道原的彻悟,大概与时代有关系。处在元末明初那样动乱的社会环境中,烽火连天,饿殍遍野,有多少人连肚子都吃不饱,而自己独独拥有万贯资财,即便不被眼红的皇帝查抄,怕也会被有着数千年“均贫富”思想的百姓抢劫一空。与其祸及子孙,不如及早抽身,以作万全之策。
古人的散财方法,有其当时环境的局限,我们也不能脱离时代背景而妄加评判。而今不少大款、明星通过成立基金会形式做慈善,或与患重病致贫的普通百姓结对捐助,这一正能量十足的现象已越来越成为共识,引得吃瓜群众纷纷点赞。当然也仍有挥霍无度,不以奢靡为耻,反以摆阔为荣的少数丑陋现象。虽同为富豪,其境界两者当有云泥之别。
之陆·赞摆渡人
古文难读,最怵的当推音形字义晦涩难懂。此字彼时之音义,往往与今人理解相差悬殊,甚或南辕北辙。于是,只好找注本翻看。有时圣贤们几句哑谜式的话,经注者妙手一点,如醍醐灌顶,督脉打通,全通晓明白。这些高超的注书者,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知道该说什么又不必说什么,该在哪儿加以点拨又在哪儿加以赞赏。这些学贯古今知识渊博乐于为读古书之人助力的注释者,实为可爱的摆渡人。
宋代的朱熹算得上是一名合格的摆渡人。他注《四书》,有板有眼,说理分明,分寸严谨。然而,或许是他太正统、太严肃了,我读得很是拘谨。
就《论语》来说,我还是喜欢今人杨伯峻先生的译注本《论语译注》,好读也好懂。他有时对某一章节有些感想,触类旁通地附带发些小议论,那注就更有意思、更有趣味。
《论语·季氏篇》有一章是这么写的:“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曰君夫人。”这段绕口令似的文字,被李卓吾(即李贽,明思想家)称之为“古文最离奇者”。且看杨先生是如何“摆渡”的——
“这章可能也是孔子所言,却遗落了‘子曰两字。有人疑心这是后人见竹简有空白处,任意附记的。殊不知书写《论语》的竹简不过八寸,短者每章一简,长者一章数简,断断没有多大空白能书写这四十多字。而且这一章既见于《古论》,又见于《鲁论》,尤其可见各种古本都有之,决非后人所掺入。”
孔子和杨先生这两段文字似乎都是注解。孔子是对早先原文的注解,解释邦君之妻的称谓。而杨先生则是对孔子注解的注解,辩解得有理有据,一本正经,说得又头头是道,令人难以质疑。在笔者看来,此时事实已不再重要,那趣味十足的小注着实叫人拍案叫绝。读书人在尘埃堆积、枯燥乏味的古书里能见此文字,犹如冬日里意外得一暖手壶,其手暖暖,其乐融融,其趣盎然也!
前几日在《光明日报》正好看到一文,当代翻译家周克希道:翻译是遗憾的艺术,更是一场真正的接力赛。翻译如此,古文摆渡者亦然。好的注就是一篇好文章,只有对古文怀有一颗珍视、敬畏的心,才能精准而持续地传承文化。只可惜如杨先生这样可亲可近、善解人意、通达古今的摆渡人实在是太少了些。
原载于《鄞州文学》2023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