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故事(组诗)
2024-07-08许天伦
秋天的故事
入秋后,几片黄叶说出最后的别言
纵身一跃,就落到行人走动的路边
我曾多次捡起它们,放在手心
细细地打量着它们枯黄里的平静
这么多年,我对陷入枯黄的事物
充满了好奇。直到天黑下来
小路边已空无一人,月亮被悬置于
两根树枝间,像个年代久远的旧瓷器
在平原上,只有深谙哲思之人
才能看出它照耀轮廓魆黑的万物
我看见了这些,并试图深入其中
去倾听一簇秋菊陈述与那只
白蝴蝶之间的秘密。蝴蝶在半空翻飞
像是一粒辨不清方向的灯火。我猜想着
它一定也像我一样,对于死亡
或死亡之后的事,拥有源于形而上学的认知
毕竟,当它和众多树叶一同凋落
灰暗的浮土层,秋天的故事正在被逐步氧化
那时候,我会跟随那只路过此地的松鼠
四处打探一枚坚果的消息
薛埠河之夜
沿薛埠河岸一直往前走,几粒星光
从天幕落到水波晃漾的河面
停栖于埠头上的木船,乘船人已然睡去
他在白日撒下渔网,四处蹦跳的鱼虾
正在网中讨论有关大海的话题
对于大海,这些生活在淡水里的生物
肯定也有属于它们自己的认知。这正如
那位出生在这个小镇上的少年,总是觉得
小镇以外的世界,具有想象的更多可能性
他会经常爬上附近的山岗,去观看
落日和星辰,是如何从古老的河水里
进行一次互换。那充满仪式感的场景
多少年后被他写进了诗中。黑夜里
薛埠河从一阵犬吠声中穿流而过,几只萤火虫
是另一群失落的星星,它们刚刚被
失眠者从梦里驱赶了出来,此时闪着荧光
悬在半空中想要重新找回来时的路
那里瓦楞草还在持续生长
当草尖曳动,一不小心刺破了圆月
唯有沿河独行的人看见,一些曾被河水
淹没的事物,又在今夜悄悄浮出水面
一架梯子
一架梯子竖在墙角。它的顶端
快要伸入高高的流云
从那里传出的翻来覆去的雷鸣
像是上帝熟睡时的鼾声
他从不在意,你会通过梯子
爬上屋顶后摘下一颗
流浪于夜空的星星
我已看见,星光在你怀里
熠熠生辉的样子
更多时候,我无非是想
在你身体里竖起一架梯子
我像只甲虫爬上去,试图
伸手就能够到你
越来越柔软的心跳,但夜风
绕着虚空一阵紧接一阵
我会在趁你睡着时
驮着所有的想象
在夜色里四处游走
梦呓者
如果那个穿白色T恤的青年人是我
如果我可以站立、说话、行走
甚至有自己喜欢的女孩,并且给予她幸福
我会弹琴、会写诗、会给我的爸爸妈妈
做一顿落日般平常的晚餐
生活留给他们的宽慰,已被我写进了诗中
如果路边那群尚不懂事的小孩子
不再追在我身后,手指着说
这是个傻子。如果我能悟透
这残缺之中,隐藏的未尽之意
如果洒在地上的水,能回到杯中
凋敝的叶子能重返枝头……
我每个晚上,都会醒过来好多次
总看见那个青年人,坐在
院子里的石墩上,凝视夜空
一缕白晃晃的月光,照着他的身影
这使我认定,他一定拥有
和我相同的想法,又仿若他是一个囚徒
每晚都会从我的梦中,活脱脱地
挣了出来
那日的黎明
父亲起床后,地平线
就顺着他惺忪的眼睑缓缓上升
凌晨四点的光线穿过了露珠
这些被暴风雨产下的卵,趴在窗玻璃上
它们即将要孵化出更多
细密的风景。父亲穿上外衣
推开门去到院子里查看瓜棚
他的瓜棚已然茂盛,每片瓜叶都像是
被梦境遗落下来的碎片。它们新鲜、单薄
在那个黎明时分,第一缕曦光
将它们从睡梦中唤醒。借以轻弱的风
它们在晨曦中晃了晃脑袋,像是在
探知着父亲那过于沉默的孤独
并待数日之后,又会顺着这样的孤独
慢慢地枯黄下去
局限性
轮椅消失了。我的脚步声开始从寂静中复活
真实、响亮。从这狭小房间
到几步之外的庭院,会与那扇木门
被推开时发出的嘎吱声相互混合
混合成花朵触碰梦境的颤音
我活在这颤音里,就像是一场雨
活在那些转瞬即逝的闪电里
昨夜飘荡的乌云,还夹在我的
某张书页中,并不时会从中一点点渗出
时空内部的思想。因而
若当我想象我的轮椅骤然消失
四周一切亦会随之沦为虚空之境
而对于虚空,我仍始终保持
足够的惊奇性。布谷鸟栖于树梢
它的鸣叫正契合着我的安静
但轮椅还在,身也未动,我却听见了
空气里有轻微的脚步声
这将使我恍惚觉得,还有另一个我
在一道无限深渊里独自行走
光华路
走在光华路上,我想到了很多事情
比如一位曾经喜欢的姑娘
那时候,秋天的脚步那么美
我和她手牵手,走在路边
欣赏那些梧桐树将黄叶洒在我们
讲述过的生活里。城市上方的白云
游移不定,变幻出的各种形状
像极了多面体般的爱情。我们抬头凝望过的
甜蜜,如今早已布满闪电的划痕
时过多年,我心爱的姑娘已去了其他地方
每次经过光华路,我总是觉得
这条并不宽阔的林荫小路
揭露了我对于往事的另一种想象
确实,每个人都和一枚梧桐叶相似
被时间磨旧以后,要沿着自身纹路
抵达一个出口。那里黄昏恬静
没有一种思想不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渡江即景
我喜欢这样安静地观察着江面
它蜿蜒着,身姿那么柔美
犹如一条鱼尾纹
深深嵌入了土地苍老的脸庞
它一定还有什么要说的
浪花翻卷出白光,仿佛是
水中鱼群在齐声朗诵古久的诗句
作为一个过江者,我要对
每一朵白浪保持足够的敬畏
我坐在甲板上,随轮渡带着汽笛声
驶向黄昏深红色的忧虑
此时,我的脚下已布满万顷波涛
远处岸边的城市闪烁出绵密的灯火
这使我更加确信,我也是一座
兀自漂泊的岛屿。水鸟盘旋于头顶
像是神游移不定的眼睛
唯有它在俯视着,一个知命之人
正往返于两岸之间
雾色随想
走入那片空茫,一些看不见的事物
都会被重新看见
江面卷起易碎的月影
我沿着堤岸在一张白纸上穿行
穿过精神的渊薮与
虚无主义的眩晕感,一只蝴蝶
准备用它布满雷电的翅翼
掀起一场细小的风暴
一切都在晃动,而我
为你写下的诗句
也随那渡轮去往很远的地方
在那里,汽笛声唤醒了往事
某粒星光被搁浅在你的鱼尾纹里
金鱼与蝴蝶
金鱼在贴着玻璃鱼缸内壁来回游弋
它狭窄的世界观,被隔起了
一层毫无意义的透明。一只蝴蝶
或许是出于好奇,栖停在缸沿之上
它体内必有一场风暴还在繁殖
这致使水中的金鱼感到了某种不安
而在晨光中,我似乎能听得见
一种有别于人类的隐秘语言
在屋内跃动。我知道,那是蝴蝶
与金鱼之间的互相交谈
但作为一个事外者,我所能做的
只是趴伏在桌前,如同孩子般
在深邃的静谧中加以观察
金鱼吐出泡泡,蝴蝶扇动翅翼
尽管自始至终我都无法判认出
两者是否具有更多的可能性
只是它们依旧在尝试,该怎样将
天空和大海,嵌入已探出触须的诗句
台风过后
台风过后,裸露出更多的狼藉
被狂风肆虐过的街道,断枝上还滴着雨水
倒掉的广告牌,帆布在角落
疑似跌跤的老人,在一种挣扎间
渐渐生出无人上前搀扶的绝望感
街上,一些人已经收起了雨具,从
风暴中心返回到自身;一些人
还被困于生活的风眼里踟蹰不前
运河边的黄昏,水鸟逆着波光飞行
我在这座水泥桥上观察着它
它与一片流云之间的爱情依然那么美
那悬于半空的白光,被流淌的河水
倒映出另一个世界。但我的审美视角
还过于愚钝,以致岸边垂柳
摆脱了形式主义,把自己
置身于一枚叶子掉落的瞬间
渴望回家的人,还走在回家的途中
哪怕他头顶上的深渊愈发斑斓
哪怕他的鞋底潮湿,像刚刚在淤泥中
踩过滚落人世的闷雷
瓦屋山记事
我喜欢保持这样独自沉想的方式
而与整座大山相比,我是个
学会了走动的形容词
我形容过的松鼠和水杉
已在松子裂开的黄昏里不知去向
它们要比我更了解一个秋天
比如那跌宕的山道,比如
那悬于山道上方的火烧云
我还要试图形容更多:枯叶、泥土、木屋子……
一只卷尾鸟栖于枝头,它在
一种虚拟与现实的重构里
轻声鸣叫。我惊异于它拥有
飞行时对天空的冥想力。而就在它
张开翅膀准备起飞之前,那满山的蝉声
都会集体保持静默
凌晨三点
凌晨三点,睡眠是一条断流的溪水
穿过身体里错综的乱石堆
被阻滞于这空无一人的寂静前
于是我醒了,醒在
我与另一个自己相遇的密林中
我们从彼此的眼神里互相交流
而语言,则是经过雕琢后的鸟鸣
在凌晨三点,我企图借用它
去填满回忆录里一个尚未成型的春天
仿佛其中,仍藏有蝴蝶
未被删除的秘密,需要我去发现
嗯,它那么明亮且又透露着
忧惧,酷似从无底深渊中长出来的眼睛
你的房间
你已经回来过了。但又不是
你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样子
木床、衣橱以及几把
用旧了的椅子。木质内部
发出的细微响动,唯那只悬于天花板的
蜘蛛,可能会听得更为清晰
它刚刚从暗夜的废墟中苏醒过来
它自制的空中索道,与摆放在
书架上的书籍,构成诸多哲学的可能性
一层薄灰,附着于那些书的封面
就像是你多年,积淀下来的思想之物
在这光线幽深的清晨
我又满身疲累地翻开它们
带有仪式感的句子,充满
幻灭色彩的修辞,我要试图越过那条
在时空里涌动的河,越过你脸上的鱼尾纹
和一个古老灵魂谈论生死
但生死,是无须谈论的,正如防盗窗外
一棵矮冬青无须修剪,它的枝叶
每日仍以生长之势伸向四周的虚无
坐在你的房间,我开始自闭,远离他人
我快要变成另外的你了。或者
我把我的肋骨铸进了你陈旧的孤独
许天伦,江苏金坛人,1992年生,中国作协会员。因从小身体重残未上过学,仅靠一根手指创作诗歌。作品见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钟山》《作家》《上海文学》《长江文艺》《芙蓉》《青年文学》等。获李叔同国际诗歌奖、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等,被评为“江苏十佳青年诗人”。著有诗集《指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