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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道路

2024-07-08修新羽

文学港 2024年6期
关键词:飞船

修新羽

之一:无尽处

他讲述着自己的故事,时不时停下来,深呼吸。呼吸声像风声那样环绕着他,带来稳定的安全感。他控制住语气,尽量显得庆幸,以免有人知道他当时多想被打死。在他身上赌输了钱的陌生人围过来,那些拳脚像实体化的阴影,重重地落在他身上。

他记得那些报道,体育记者说他“在水面飞行,能察觉到风速最微小的变动”。所有人都以为他会赢,包括他自己,因为他七岁开始学帆船,在海航模拟器里从来没吐过,能在半分钟内摇起一百五十公斤重的船帆。因为他无需计算就能航行,让自己的感知不断延伸,淹没掉船帆、桅杆和稳向板,和帆船一起前进。因为他蝉联过两届冠军。

他也记得比赛那天的朝霞,云层像没涂开的油画颜料那样聚在天际,海水则是深紫色的,明澈如宝石。在比赛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成功保持着领先位置。即将抵达终点时风停了,他压住外舷,抬头寻找气流,并看见了与海面接壤的天空,天空之后的天空。于是他喉咙哽住,心跳加快。他大口呼吸,却无法吸入任何氧气。一艘艘帆船从旁边经过,裁判吹响口哨,他被抱上救生艇,然后在医院里醒来。

“太遗憾了,”同伴们说,“是心梗还是急性胃炎?”

“都不是。”他说,“你们猜也猜不到,医生说那是独一无二的。”

心理医生说,他患了某种特殊的幽闭空间恐惧症,把整个地球看作笼罩在大气之下的幽闭球体。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持续做噩梦,胸口闷痛,睡衣被冷汗浸透。他浑身颤抖,像刚上岸的人鱼那样跌跌撞撞地行走,双腿布满淤痕。他再也没办法呆在海上,因为大海不过是一小片幽闭的蓝色咸水。半年的治疗后,病情没有任何好转,他只能提前退役。

此后,人们再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只有父母知道他选择了怎样的道路。他们辗转反侧,苦苦劝说着自己的儿子。我打听过了,那是个微不足道的项目,父亲说,撒网一样让几万人出去探测,根本不在意参与者的死活。你不会习惯太空的,母亲说,太空里甚至没有风。

“当然有,”他说,“风又不是气体的流动,风是流动本身。”

“向流动致敬,”同伴们异口同声地说,“干杯!”

他们在想象中碰杯,喝掉各自的酒。他觉得自己肯定已经醉了,否则不会把这些说出来。他本想讲讲自己十八岁那年和朋友出海钓鱼的事。在大西洋最偏僻的海岸,冰冷深水让鱼类生长得十分缓慢,数不胜数的暗礁和瞬息万变的洋流让海鱼不得不长时间游动,锻炼出格外强劲的肌肉。他们周旋几小时才钓上那条银鳕鱼,它仅有二十磅重,却产生了二百磅的拉力。

“你很擅长忍耐。”同伴之一评价道。年纪很大的女人,声音有点儿嘶哑,刚刚讲述过自己如何收养流浪猫。“在铁罐头里待这么久,你肯定很难受。”

他让她放心。这种小型远航飞船的空间并不充裕,只有一间生活舱,一间观察室,两面圆盘大小的舷窗,会让那种典型的幽闭空间恐惧症患者无法接受,但他适应良好,因他并不典型。升空后,他让自己的思绪飘散,淹没掉推进器、气闸舱和热屏障罩。气流摩擦,外保温罩成片脱落,窗外有火焰在舞动,飞船冲出大气层。

他在舱内漂浮起来,蜷起身体,像婴儿漂浮在羊水里。

开始的几年就像帆船比赛。运动员们扯紧轮滑绳索,紧盯风向标,不再是单独个体,而是共同服从着风的旨意。日复一日,他确认航线,做出标记,观测远方出现的所有星体和星象。在天文尺度下,能被肉眼看到的光芒并不多,只有借助紫外摄像仪和行星射电观测仪,才能意识到有多少恒星、矮星、伴星、亮星云、球状星团就在周围。他们共同跃迁,共同驶过一段完全漆黑的航路,也共同记录了两个闪烁着黄光的七臂巨型射电星系(没人明白它们为什么会闪烁,又为什么是黄光)。在分析微弱的光线波动时,他学会了观察细节;在观察细节的过程中,他学会了耐心等待。

通过几万处数据源的互相印证,总局的超能计算机可以重建信息,突破可视宇宙四百六十六亿光年的半径。他们是浮标,存在的意义就是标记人类探索的边界。

“你是不是失眠了?”有同伴问,敏锐注意到了他的心不在焉。

“挺正常的,我昨晚也失眠了。”另一位同伴接下了对话,“毕竟今天是伟大的回归日!”

“只是开始回归,又不是已经回到地球了,”女人说。“窗外看起来还是一样的。”

他们停下交谈,在各自船舱里朝头顶望去。舷窗外黑漆漆的,像无边无际的沉默。从休眠舱里反复醒来几千次后,他们是如此孤独。在这返航前最后的欢庆时刻,他们盼望能和他一起往回走,慢慢收拢,慢慢重聚。

他把食指按在喉咙上,感受皮肤的微凉与声带的颤动,想通过这种方式积攒力量,说出那些可怕的决定。

“别说。”同伴注意到了他的表情,提醒道。

“说什么?”他问。

“你想逞英雄,想自己去钓鱼。”女人说。“你想抛弃我们,对不对?”

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等待着,像被带到办公室的学生在等待老师的问询。操控面板上已经显出磨痕,让他想起船帆磨毛的边角,海风,雾气,盐渍。他见识过潮水涨落时瞬息万变的光影,如今记忆里却仅存有银白色浪尖(与飞船内舱极其相似的银白)。往日生活变成劣质海报,而他自己则变成了一小片宇宙,远比飞船庞大,远比地球本身庞大,远比人类已知的一切更庞大……他没办法转身回去,把自己重新压缩进幽闭的牢笼。

“祝福我吧,”他说,“我也会祝福你们。”

“没人能独自前进,你会疯掉。”同伴们告诉他。航空心理学的结论确实如此,所以总局才将每五艘飞船划为小组,组内飞船距离相近,能在航行期间通讯交流。

“你讨厌我们,”那位观察力敏锐的同伴再次指出了真相,“因为我们是地球的一部分。”

“可你自己也是地球人。”女人说,“地球是我们所有人的母星!”

“不难理解。”另一位同伴打断了她,“提一个有些冒昧的问题,你们恨过自己的母亲吗?”

“天呐。”女人说。“天呐,闭嘴。”

然后很久很久,同伴没再说话,只是在思考。思绪像蛛丝那样缠在他身上,纤细柔韧,闪闪发亮,互相拖扯。他是猎物,被这些来自地球的思绪禁锢住。

而告别是位移,是动作,是以年计的时间,以光年计的空间。

告别比他想象得更容易。有那么几分钟,他感觉自己的手在自行操作,似乎他在梦里早已演练过千遍,关掉通讯,升级权限,更改航线。此时此刻,如果他回头遥望,就能看到归家的同伴,以及地球上的所有人类,所有生命。

他喝掉杯中残存的酒液,再次蜷起身体,深呼吸,想起第二十七次醒来时接到的父母遗言。他们说没有万千光年的阻隔了,无论你要追求怎样的理想,我们都与你同在——完完全全的误会。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理想主义者,只是对特定的东西感到恐惧。

他的生命从此分为了两个部分,他航行得很慢,仔细避过所有引力陷阱。

他加厚了飞船外壁,设置了最严格的防护措施,寻找到了一种很精巧的动力组合,在躲避小行星群的同时保持着相对固定的前进方向。他再次走过两段完全黑暗的道路,观测到了比一百亿个太阳还重的恒星、海浪般潋滟波动的星系。有段时间他意识到自己正被某股力量追逐,那力量缠绕在飞船的尾翼,似有若无。他调转航向去寻找,甚至走出舱外去观察。在黑漆漆的宇宙帷幕中,它消匿无踪,宛如幻觉。

他想,自己或许太过孤独了。但他还是顺利度过了五年,随后又是五年,五年与五年。他像大西洋的海鱼那样在充满暗礁的冷水里拼命游动。每隔五年他都重新构建坐标系,测量飞船的相对飞行速度。飞船越来越慢了——或者说,宇宙的膨胀速度越来越快,根据计算结果来看,膨胀速度即将超过飞船跃迁的速度。他重新计算了一遍,得出同样的答案,然后感觉自己的左肋隐隐作痛。可能是胃窦炎或者肝炎复发了,航行这么久之后什么问题都可能出现。可能是绝望。他紧咬牙关,因太过用力而伤到了下颚。绝望让他明白自身的脆弱,让他的意志都碎裂成悲痛,碎裂成茫然,碎裂成恐惧。

他缓慢前行的飞船被一颗矮行星的引力场捕获。这就是终点,是避难所,明黄色,由氧化铁组成,有广阔平原和湖泊,闻起来是淡淡的酸味。他饲养了一小群食铁锈的白菌,用菌丝纤维制造了枕头、防潮垫和细绳。这里离最近的恒星差不多二十五亿公里,光线暗淡。他用飞船上的探照灯调节明暗冷暖,人为划分出日夜与四季。

就像在坐牢,他想,就算他回到地球上,生活应该也差不多。他会彻底发疯,而他们会给他注射镇定剂,把他关进与世隔绝的精神病院。他不再使用休眠仓,一天一天活着,在整座星球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视线模糊,头脑昏沉。十几个月后,白色菌落中出现了小团小团的褐色。分析过成分后,他用它们酿造饮品。这些甜中带涩的饮品让他不仅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自己的飞船,也感受到了整座星球,所有坚硬的土壤,所有奔涌的液态金属,所有黏腻光滑的菌类,还有星球迟钝的转动。

尝起来是酒,至少可以把它当成酒。

他读完了飞船上携带的所有信息,证明出几个尚未被攻克的数学定理。他学习了几十种不同的语言,尽管在独处时语言已经不再重要了,“你是谁”,“你的名字是什么”,“博物馆在那条街”,读起来更像是些诗歌片段或没有答案的谜语。

醉醺醺摔断肋骨的那天,他已经在这个星球上生活了二十年。

疼痛像钝石那样击中了他。他半跪在地,勉强固定好骨头,为忍受痛苦而喝下更多的酒,然后发誓再也不喝酒了,泄愤般破坏掉所有褐色菌群。在第二天,当他再去查看菌群的时候,它们完好无损。不是他彻底疯了,就是他开始记忆混乱。他更愿相信是前者。

他坐在窄小的防潮垫上,二十年来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身体,肌肉退化,骨骼脆弱,皮肤柔软而松弛。岁月被虚度了,他意识到自己甚至没有能够逃离地球,这座星球上的一切是地球的延伸,也是他生命的延伸:一把小铲,几只柠檬黄的铁球,厚重的菌丝弹垫。一切都不可撼动,一切都是牢笼。

恐惧像火焰一样在他身上燃烧起来,但不知为什么,这没有让他如往日那般痛苦。他没有尖叫,没有蜷成一团哭泣。恐惧以某种方式净化了他,焚烧掉他身上那些不够坚定的部分,让他的思维清澈而滚烫。

他终于明白,在这星球上的生活也是告别,是更沉痛也更漫长的告别。答案早就写在了他掌心,但他一直在绝望中攥紧双拳,不愿低头去看:他曾经像帆船那样地思考,也就可以像飞船那样地生活。在整整二十年的学习后,他已经拥有足够的智慧去放弃人形,以难以想象的高速逃脱禁锢。

所有替换下来的血肉骨头都被置换成能量,所有能量都帮助他走向远方。

于是他继续前行。

他用找到的一切材料修补自己,靠光能、化学能和电磁能生活。偶然卷入黑洞后变成几块金属核,但还活着。幻觉潮袭而至,无数带有金色光晕的胳膊、腿、手掌共同围绕着他,托举着他。他昏迷又苏醒,苏醒又昏迷,停留了三十三年。含镍小行星群撞砸到附近,他重新制造出自己的身体。找不到钛来制造外壳,就用铁;找不到铁,就用镍合金;找不到镍合金,就用铅。他学会了像黑洞一样冷酷无情地将光芒困在自己体内,也学会了像恒星一样长长久久地燃烧。他摇动着前行,躲在壳里前行,用触角前行,像鱼,像寄居蟹,像海星,总归一直活着。

宇宙很复杂,但所有复杂的东西都有着同样的本质。

这是我的宇宙。他想,这里的一切造就了我的一切。像跌跌撞撞行走在母亲身体里的婴儿,随时都生长,随时被孕育。我是忒修斯之船,我是薛定谔的猫,我既生又死。

他早已看不见了。或者说,不是以人类的方式看见。他看见了大爆炸时的微波,它们在一百多亿年的空间膨胀中被扯得无比微弱。他看见万物是涨落不定的粒子,整个宇宙是能量流动的海洋。在无穷的无穷之中,既有无穷的喜悦、无穷的幸福,也有无穷的孤独、无穷的恐惧。

最终,他听见了那阵声音。它由不同声源混合而成,绵绵不绝。他心里有预感,他正在接近无穷的边缘:无穷不会有终点,但它可以有边缘。它可以挤压万物,在挤压中温暖万物。

他无力抵抗这样的力量,只能冒险朝声音前进。

声音更丰富了,像是许多硬质的东西在互相撞击。可能是金属或矿物。他倾听着,思索着,领悟着。这些声音轻轻地抚摸着他,让他能感到自己内心深处涌出相似的韵律,与之应和。这些声音在他的身体里震颤,穿梭,波浪一样朝更远的方向涌去。在某个片刻,他明白了。可惜他是如此笨钝,等他明白的时候已经太迟。

这是来自回忆的声音。

呼唤他前进的并非无穷,而是回忆——他再次回到了璀璨银河里。

之二:有穷时

夜间查房的时候,护士们发现她在啼哭。

奶水喂过了,尿布换过了,护士们徒劳地检查着婴儿,没发现任何异常。她们低声讨论几句,把婴儿还给了母亲。母亲紧张万分,眼泪涔涔,抱住她,把紫葡萄般的乳首凑过去。她没有像往日那样努力吮吸,而是用小小的手掌捂住双眼。

她已经想起来了,但装作一无所知。

觉醒是从中午开始的。她从母亲的奶水中尝出苦味,随即感受到无尽寒意,仿佛周围有什么东西正持续融化,耗尽所有热量。她紧闭双眼尝试入睡,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骚扰着,万物的名字正在她耳边生长,旋转,蜷曲。她突然明白自己并非仅仅躺在这只1995年产于佛山的榉木婴儿床里,也躺在市属妇产医院二层、浮山南路、山间丘陵、城市、某块大陆的东部。她躺卧之处,深处再深处,地壳正以缓不可知的速度反复碾磨,让亿万年来的古老化石变成齑粉——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够见证永恒,除了她,以及她的记忆。尽管此时的她软弱不堪,手指笨拙,甚至无法握住婴儿床的护栏:那光滑的木质护栏寒冷如冰,寒冷如铁,就像几个世纪前用来屠杀的刑具。

对温度的感知出现异常,这是最先出现的觉醒征兆。

第一次时她毫无防备,高举起几柄长叶,随族人踏入长河;行至中途,心口热流激涌。她逃回岸边,高声尖叫。族人认定她对神灵不敬,围拢过来,以乱石砸碎她的头颅。她躺在湿软烂泥上,喉咙腥咸,奄奄一息,看见族人被骤然上涨的河水淹没。

第二次她在母亲怀中悚然发抖。无人疑心她的异常,因为热疫横行,她头重昏眩,胸痞腹胀。须发皆白的道士低吟着:“慈悲慈悲,无量无人。”她句句重复道士的话,喝下以血冲拌的符灰。

她没搞懂个中缘由,以为自己中了邪;抑或这是梦,梦幻泡影。她稀里糊涂又死掉好几次,才在莫兹河西岸遇到了答案。她踩住铁铲,把全身重量压在上面,让它深深插进黑土;一个骨瘦如柴的女人从战壕里挤到她身旁,目光灼灼,抓住她前臂。“为了胜利。”女人说。

“我被迫参军的。”她回答,“我还没到年龄。”

“你还没明白,”女人加重了力度,攥得她手腕生疼,“你要倾听。”

另一颗燃烧弹,光芒彻骨。于是,她倾听。

烈烈火焰中,她变得赤裸,心肝脾肺皆裸露在外。与此同时,过去与未来的千百万条道路也都清晰起来。河对岸的密林中,更聪慧也更庞大的族群接管了属于她族人的领地,并最终学会了如何使用火焰。而她的父亲,一位吴姓医师,在她下葬之后三日三夜未眠,下定决心救死扶困,撰写出一部《疫病论》。

“我不愿意!”她把桌上的花瓶摔得粉碎,朝地毯吐口水。“我还是不愿意!”这次她觉醒得太早了,无法理解什么是为全人类做出牺牲。她不想去上学,也不想这么早死掉。

母亲纵容了她,陪她吃下午茶,听音乐会。协奏曲末尾,鼓点纷纭,敲鼓者一头扎进鼓面。观众们鼓掌大笑,并未发现她,卷发上绑着丝带的十岁女孩,眼中噙满泪水。

“鼓面破了,妈妈,”她问,“为什么他们要把鼓面弄破?”

“乐谱就是这么写的。”母亲伸手抚弄她的头发。“那面鼓是纸糊的,专门负责破裂。”

她平静下来,嘴唇咬出血痕。第二天,全市的媒体都在报道校门口那场连环车祸。她一贯优雅的母亲在街边昏倒了,而她父亲在文件上歪歪扭扭地签了名字,将她破碎的身体与完整的心捐献出去。那颗心被移植给一名西班牙商人的儿子,他的曾孙会成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将军。

后来,她尝试着寻找同类。有几次聊天还挺像那么回事的,但对方很快开始谈论地狱与平行宇宙。不,她与她的同类不相信这些。她拽了拽导盲犬的绳子,在它的带领下走出房间。

“瞎眼的疯婆娘,”身后,那人大喊,“早晚要遭报应!”

我的报应就在半小时后,她想。她确切地知道,一场抢劫发生在路口,一枚子弹击穿她肺部。枪是偷来的,劫匪当场被捕,在监狱里度过五十年(不再有机会成为连环杀人犯)。但为什么要是她?无父无母,摸索着生活,脑中被塞进古怪念头。或许她确实疯癫到极致,才愿意为陌生人赴死。她松开手,让导盲犬去楼下等待。她转过身,回到房间,朝男人的方向狠狠踹了一脚,又揪住了那短茬茬的头发。男人的呻吟如此痛苦,略微安抚了她的狂怒。

“向我道歉。”她说。黑暗中,诸多想法飘忽不定。

“婊子。”男人挣扎着反击,“我要杀了你。”楼上的邻居注意到了响动,赶来拉架。“别哭,”有人对她说,“别哭。”她浑身疼痛,舌头发麻,去楼下找到了自己的导盲犬。

“需要帮助吗?”有人问,“你还好吗?”

粗糙的,柔软的,湿润的,干燥的,不同的手扶住她。她冷静下来,像是能用那双已经瞎掉的眼睛看清楚一切。“没事。”她告诉大家,“只是一点儿小事。”导盲犬哀哀吠着,拖她朝家的方向走去。

然后,一场抢劫,一枚子弹。

觉醒的契机并不固定,有时刚觉醒就要赴死,有时要等待几十年。

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中,是同类先找到了她。足有一米八的女模特,短发卷翘,笑声甜脆,俯身落下一吻。“想听听侏罗纪的故事吗?我当时是迅猛龙。”

她短促地吸了口气,伸手揉掉前额的唇印,凝望对方,片刻后才明白这是玩笑。

“开心点儿亲爱的,”模特说,“我们可以互相感谢。”

她们制订了计划,前往太平洋北部的无名小岛,和七十多个同类共同生活。她在无边无际的交谈中捡拾琐碎细节,辨认出那位握过她手腕的女人。犹豫过后,提问。

“究竟什么是胜利?”

“太久了,”女人晃了晃酒杯,把酒液泼在地上,“我早就忘记了。”

她们中的某些人认真研修了佛教的坐禅和印度教的冥想,坐在海崖边长久凝望,试图忘掉因果,忘掉罪罚,忘掉千万次的生与千万次的死,让自己的思绪澄明,遁入虚空。某些人沉迷于烈酒,交谈,阅读,绘画,跳舞。“我们做梦,我们发疯,我们模糊掉幻想与现实,”女模特高举酒杯,站在椅子上,播报新闻那样对所有人说,“我们再也没法精准地把自己害死。”某些人疯掉了,成为艺术家再疯掉;或者成为恐怖分子,开飞机撞向洋心。

她们努力忘记时间,但她们每时每刻都在被时间标记。岩石被跳舞的人踩出闪闪发光的凹槽。书页在海风的潮气中变得蔫软,封面上长出斑点。后来她们举办了篝火晚会,把那些书烧得一干二净,好几天都能闻到糊味。

后来,远处的海水变成了乳白色。

可能是浮游生物,可能是日光造成的幻觉。她们攀坐在棕榈树上,用无人机和望远镜探测情况。无人机很快受到干扰,坠入深海。望远镜观测到那乳白色漫延不休,宛如涂抹在海面的修正液,修正掉海星,海草,海螺,鱼群和螃蟹。

她们心跳加速,瞳孔放大,双手微颤。她们彼此拥抱,无声告别。她跳入水中,游向白藻。随后是第二个她。有几个比较没经验的她转身跑了,跑也跑不出小岛。白藻极有耐性地等待着,直到消溶掉每具身躯,才化为浮沫,无踪无痕。

她们不再寻找彼此。至少她不再寻找。

投资过几家慈善机构之后,她听腻了感谢,试图像圣人那样抽离。但事情往往很难把控。因为她前一秒还在沙漠边缘的小镇独自死去,后一秒却会从寒冷中觉醒,平添几十年琐碎记忆。孩子们捧着刚烤好的酥饼,边吃边央求她多讲几个故事,酥饼渣撒落在她膝头。

有时她觉得自己像小学老师(有时她真的是小学老师),握住一只老旧的黑板擦,屏住呼吸,努力擦掉黑板上变幻莫测的灾难、影响深远的罪恶,那些错误答案。然而在黑板另一端,不思悔改的学生正用长串公式把空白继续填满。总也擦不完,总也写不完。

“你到底相不相信?”某次觉醒后,她听见丈夫这样说。三十五岁,意大利裔,身上每时每刻都有红酒味,喜欢在睡前抚摸她的头发。“年底前我们肯定能搬回巴黎。”她的困境与巴黎无关,与信任、婚姻、爱情无关。丈夫呢喃几句,转身睡去。她溜下床,看见餐桌上摆着成瓶的维生素和叶酸,过去半年他们一直想要孩子。

不会有孩子了,至少在她觉醒之后不会有:她早已厌倦了奶粉和哭声。

她拉开窗帘,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不算圆,足够明亮。她借着月光打量自己的手指,柔软纤细;深褐发梢垂在胸前;柔软微凸的腹部。这些都是外物,蜥蜴的尾巴,层层脱下的保护罩。更真实更重要的一部分被她困在里面,等她切开足够多的层次,就可以把它拿出来。

她停止哭泣,安静思索着不同的方案。从婴儿床上翻身摔落,后脑着地。推倒墙角的开水壶,烫熟皮肤。或者更简单的,爬到母亲身边,把脸深埋进光滑被单,在逐渐稀薄的空气中停止呼吸。她感到一阵恶心,就好像有人正把手伸进她腹腔,轻轻揉捏她的内脏。

厌倦生命之后,她也厌倦了死亡。她记不清自己失去过多少东西,只记得鲜血在手上凝结时的黏稠触感。痛苦像变质的呕吐物那样哽住她喉管,让她想吐,让她窒息。

所以只剩下最后一种方式:忘记(至少装作忘记)。

如果她能够真正遗忘掉过往,那么,有一定可能,过往也会忘记她,会被新的牺牲者吸引,潮水般向更低处退去。接下来十几年,她就能正常生活……直到潮水重新涨起。

周围人没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还是以某种方式察觉到了她的特别。那天晚上,第五医区的护士都来过她的房间,调整空调温度,拉拢窗帘,检查仪器,与她母亲闲聊,时不时注视她的双眼,试图寻找到某些线索,领悟世界是按照怎样的规则在运转。

她表现得很好,没说出任何答案。

母亲正学着成为母亲,爱怜地抚摸她。那爱怜过于温暖,让她感觉自己被蜇了几下。“女伢儿好秀气,”来探望的亲友刚进门,母亲就急着炫耀。“眼睛亮亮,睫毛长长。”

我不是你女儿,她想,我尽可能是。两周后,她被抱出医院,一切正常,茁壮健康。吃黏稠的蔬菜糊,用双手拨动婴儿积木,仰起脸接受亲吻。陷入沉睡。然而在梦中,神经元以惊人的速度不断生长,足够她理解并回忆。在梦中,时间像瀑布那样坠得粉碎,她跌进钢铁铸成的牢笼,身上的宇航服无比臃肿。正上方,几面舷窗微微泛着光芒,窗外是一颗蓝绿相间的星。她回忆起倒计时,烟尘,以及最后那声巨响。所有咒骂与祈祷都被留在几十光年之外了,命运再也追不上她。不。

在梦中,她恍然明悟。

这次她将顺利长大,通过严苛选拔,以探索者的身份升空。她将被送往新的世界,成为新的创世主。那是终点与起点,轮回之外的轮回,道路之外的道路,那里有温暖的海洋,有刚刚诞生而毫无罪孽的初等藻类和阿米巴目原生动物。她的飞船将坠毁,而她将死于星球表面的海洋,血肉离散,以一饲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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