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亚述宫殿图像与楔文文献中的阿拉伯女性形象
2024-07-05刘海康
刘海康
关键词:新亚述;阿拉伯女性;宫殿浮雕;楔文文献;游牧社会
新亚述(Neo-Assyria,约前934—前609年)宫殿浮雕通过图像语言再现了亚述王征战四方的历史,被称为一种“历史叙述”(historical narrative)。征战、狩猎、俘获、纳贡等题材决定了新亚述宫殿浮雕多以男性形象为主,其中除个别亚述贵族女性外,大部分女性形象是被迁放(deportation)他乡的异邦俘虏。这些女性或以家庭为单位,或只身携带子女,或三两相伴,在亚述士兵押解下前行。亚述军队虽以残暴闻名,针对的也仅仅是男性士兵及首领,对待异邦女俘并无越界行为,哪怕是轻微的肢体接触也未见诸图像材料,但对阿拉伯女性(Female Arabs)却是特例,她们的境遇不仅迥异,有的甚至被击杀在帐篷里。本文拟结合相关楔文文献,尝试解释亚述军队区别对待阿拉伯女性以及她们在帐篷被杀的原因。
一、阿拉伯女王
阿拉伯有女性称王的传统。在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Tiglath Pileser III,前744—前727年在位)中央宫殿的一幅浮雕描绘了这样一番场景:一位女性身着长裙,卷发齐肩,只身坐在一匹向前奔驰的单峰骆驼上,转头扬起双手,后方追赶的亚述王正御马拉弓;浮雕带的末尾一位女性一手掩面,一手提着锥形容器,齐踝的长袍包裹着头发,她引领着几匹高大的骆驼,走在一行俘虏的末尾觐见亚述王,她身前还有几位女性,举起双手以示投降(图一)。标志性的单峰骆驼(dromedary)与身着束腰短裙的士兵形象表明,这是一场亚述与阿拉伯之间的战斗。有关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的一则简铭(Summary Inscription)曾提到公元前733年亚述与阿拉伯人的战争,而阿拉伯人的首领正是女王萨姆西(Samsi,活跃于前733—前715年)。
至于阿拉伯女王萨姆西,我在萨库里山(ina KUR.sa-qu-ur-ri KUR-i)击败了她的9,400人大军。我俘虏了1,000民众,缴获了3万头骆驼、万头公牛[……]5,000袋各种香料[……]她的女神王座、她的武器、她的女神权杖以及她的财物。为了逃命,她[……]像一头母野驴一样逃往令人感到干渴的沙漠。她剩下的财物、她的帐篷(kul-ta-ri-?á)、在她营地里的人的护卫(?u-ra-da-at UN.ME?-?á i-na MURUB4 KARA?-?á),我全都付之一炬。萨姆西在我强大的武器前感到惧怕,她把公骆驼、母骆驼以及小骆驼带到亚述,带到我的面前。我安排了一个代表(qēpu)去(看管)她和[……]1万名士兵。
从上文可以看出,经萨库里一役,战败的女王萨姆西并未被处死,而是为亚述王献上了雌雄不同、大小不一的骆驼,她的部族也成为帝国管辖的一部分。结合中央宫殿的浮雕(从左到右),第一幅骆驼上和第三幅引领驼队的女性极有可能就是女王萨姆西。倘若此,作为被俘虏的首领来降时萨姆西也换上了和其他阿拉伯女性一样的长袍,举手掩面以示投降。在此之前,女王萨姆西曾以太阳神沙马什(d?ama?)的名义起誓效忠亚述,但她很快加入了这一时期地中海(Mediterranean)东岸地区反亚述的军事浪潮中。此时,大马士革(Bīt-?azā-ili)、以色列(Bīt-?umria)、提尔(?urru)地区的国王纷纷与亚述开战。然而女王败绩,包括泰马(Tema)在内的众多西部边疆地区主动受降、奉上供品。尽管如此,女王依然统领着自己的部族,在萨尔贡二世(Sargon II,前721—前705年在位)执政时期,她的地位形同埃及的法老、阿拉伯半岛南部的赛伯伊王国(Sabaean)统治者,他们一起向亚述王进献象牙、乌木、香料、骆驼等奇珍异宝。
事实上,该时期的阿拉伯部族沿袭着女性为王的传统。在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大败萨姆西女王的前几年,阿拉伯女王扎比贝(Zabibe,活跃于前8世纪30年代)与其他生活在“日落之海”(tamtum ?á SILIMd?am?i)岸边(即地中海东岸)的国王于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在位的第八年一起向亚述王纳贡称臣。5亚述人在描述阿拉伯人的首领时,常常将部族名与整体的“阿拉伯”混用。在伊朗发现的一块石碑提到扎比贝时,将基达部族(KURQidri)与阿拉伯(KURAribi)并列,扎比贝可能就是基达部族的女性首领。虽然阿拉伯部族首领仍以男性居多,但频繁出现在亚述王室铭文中的阿拉伯女王名字说明女性掌权在这一时期并不少见,她们常常和其他地区的男性国王和首领并列出现在文本中,她们的名字后常常被冠以“阿拉伯女王”(?arratKURaribi)的称谓。作为?arru(王)的阴性形式,?arratu(女王)专指掌握实权的女性统治者,其英译中的“Queen of the Arabs”带有一定的误导性,因为亚述王室女性或王后从未被称为?arratu。这一称谓再次说明,除了性别,在亚述人眼中阿拉伯女王完全等同于其他男性统治者。
在辛那赫里布(Sennacherib,前704—前681年在位)称王后第一次对南方的征战中,阿拉伯女王亚提埃(Iatie,活跃于前8世纪末)曾派其兄弟加入巴比伦(Babylon)和埃兰(Elam)的联军一起对抗亚述,铭文称此人为“阿拉伯女王亚提埃的兄弟巴斯卡努”(mba-as-qa-a-nu ?E?fia-ti-i-?-e ?ar-rat L?.a-ri-bi)。这种通过与女性的关系来定义王室男性身份实属罕见,但从侧面说明阿拉伯部族拥戴女性为王并非王室没有男性继承人。作为游牧部族,阿拉伯人军事力量并不强大,但他们常常与反亚述的势力为伍。从萨尔贡二世时期开始,阿拉伯人就已逐步深入两河流域腹地。由于不堪其扰,辛那赫里布在位的第十四年直接出兵沙漠讨伐阿拉伯人。
阿拉伯女王特埃尔胡努(Teel?unu,活跃于前7世纪90年代)在沙漠中[……]我带走她的[……]千峰骆驼。她[……]和哈扎尔(Hazael,活跃于前690—前677年)。与我战斗的恐惧让他们崩溃。他们抛弃他们的帐篷,为了活命逃到[……]和阿杜穆图城(URUAdummatu)。
上举铭文表明,单独行动的阿拉伯部族并非亚述军队的对手。从这次出兵开始,亚述对阿拉伯人的态度已经从顺带打击变为了主动压制。从辛那赫里布的儿子埃萨尔哈东(Esarhaddon,前680—前669年在位)对这一事件的后续记载来看,阿杜穆图城是这些“阿拉伯人的堡垒”(URU dan-nu-tu L?.a-ri-bi),在他们逃亡阿杜穆图城后,辛那赫里布并没有放弃,而是乘胜追击,除了将各种财产宝物掠夺一空外,也把女王特埃尔胡努虏回亚述。甚至有学者认为,女王与辛那赫里布结了婚,他们的女儿塔布阿(Tabūa,活跃于前7世纪70年代)作为人质在亚述宫廷长大。据有关埃萨尔哈东的铭文,“我把塔布阿任命为他们的女王,她是在我父亲的宫殿里被抚养长大的,我将她和她的神一并归还她的国家”,足见亚述王也得尊重这一时期阿拉伯女性为王的传统。
此外,埃萨尔哈东时期的王室铭文还记载了亚帕(Iapa,活跃于前7世纪70年代)和巴斯鲁(Baslu,活跃于前7世纪70年代)这两位在阿拉伯半岛巴祖(Bāzu)地区的女性统治者,8她们与该地区其他6位男性统治者组成联盟抵抗亚述的征伐,铭文虽未称其为“阿拉伯女王”,但被分别称为“迪赫拉尼城的女王”(?ar-rat URU.di-i?-ra-a-ni)以及“伊赫鲁姆城的女王”(?ar-rat URU.i-?i-lum),9她们作为部族首领的地位与其他“阿拉伯女王”是一致的。在一则简铭中,亚述王直接宣称“我打败了来自那个地区的8个国王”(8 LUGAL.ME? ?á qé-reb na-ge-e ?u-a-tú a-duk)。
二、被击杀在帐篷中的阿拉伯女性
在叙利亚提尔·巴尔西浦(Til-Barsip)古城遗址的新亚述时期的一幅宫殿壁画中,亚述士兵拽着一名阿拉伯女性的衣角催促其疾走(图二),虽然只是拉住衣角,与女俘直接的肢体接触在新亚述图像中绝非惯例。在亚述巴尼拔(Ashurbanipal,前668—前631年在位)尼尼微(Nineveh)北宫中,一幅将阿拉伯女性击杀在帐篷中的浮雕则坐实了亚述对于阿拉伯女性的态度,这组浮雕也是新亚述图像中唯一一例针对女性的暴力场景(图三)
图三浮雕图像出现在尼尼微的北宫L室,房间中的浮雕描绘了亚述与阿拉伯人的战斗场景,被称为“阿拉伯房间”(Arab Room)。其中有两组浮雕残片存留下来,分别是西北壁的1—7号浮雕板与东南壁的8—13号浮雕板,每个浮雕板又分为上中下3个图像带。在第一组浮雕中,对战争的叙述是从左往右展开的,浮雕带的左上角表现的是阿拉伯人整装待发,士兵一手持剑、一手持弓,骆驼佩戴鞍具,列队跪伏于地。中间的画幅表现的是同坐在骆驼上的阿拉伯士兵一人瞻前一人顾后,向前后的敌人同时拉弓射箭。在亚述士兵的追击下阿拉伯人逐渐落败,或摔下骆驼,或匍匐于地。在画面的末尾,亚述士兵砍伐并推倒已经结果的椰枣树。有学者认为,椰枣树暗示亚述已将阿拉伯人追击到了沙漠的绿洲当中,而砍掉椰枣树既有破坏其领地也有斩草除根之意。从整体的构图可以得知,这并非一场针锋相对的遭遇战,而是亚述人对于阿拉伯部族的追击战。
两组浮雕是从M房间延向中庭,因此第二组浮雕图像中的战斗场景始于右上方,向左展开。逃跑的阿拉伯人坐在骆驼上,一人驾驭骆驼向前,执棍指示方向,一人向后,弯弓阻击亚述士兵。这次战斗的结局不再是椰枣树被伐,而是阿拉伯人的帐篷营地被付之一炬:一名亚述士兵用火炬点燃帐篷,两个阿拉伯男人躺在已燃起熊熊大火的帐篷之中。随着画面推进,出现更戏剧化的场面(图三)画面右上方,一名亚述士兵手持武器,刺向阿拉伯女人的腹部,旁边一位阿拉伯女人似乎已经投降,单手举到额前正向帐篷外走去。在中层图像带,一名亚述士兵按着女人的头部,控制住其身体,另一人则将双手伸进女性的腹部将其撕裂,一只婴儿的脚甚至已经被拖拽出来。一名阿拉伯人赶进帐篷阻止这一暴行,而身后追击的亚述士兵欲用矛将其刺杀(图四)。图像的结尾,阿拉伯女人和赶来的士兵全部倒在血泊中,帐篷在熊熊大火中摇摇欲坠。旁边帐篷的女性也遭受了攻击,她们卧倒在帐篷中。这种跨越不同横向条带的表现方法是亚述巴尼拔时期宫殿浮雕的一大创新,其“历史叙述”的表现力以及复杂程度达到了史无前例的高度。那么,这两组浮雕,特别是针对阿拉伯女性施暴的图像,描述的是哪场战斗呢?
亚述巴尼拔王室铭文中有多个文本记载了亚述人对阿拉伯部族的征战,其中前5份记录基本一致,讲述了亚述巴尼拔对阿拉伯部族的第一次征战(表一)。该次军事行动起源于哈扎尔的儿子亚乌塔(Iauta,前677—前650年在位)造反并教唆阿拉伯人洗劫亚述帝国西部边境的阿穆鲁地区(Amurru,拼作KURMAR.TU.KI)。亚述军队很快镇压了阿拉伯人的猖狂行径,并将其帐篷营地付之一炬。“他们用武器镇压了曾经向我造反的阿拉伯人,放火烧了沙漠之所(? EDIN)、帐篷(kultāru)、他们的栖身之处(mu?ubu-?únu),将他们交由火神吉比尔(Gibil)处理。”与此同时,另一位阿拉伯基达部族的首领阿穆拉丁(Ammuladin,活跃于前7世纪50年代)也侵扰了阿穆鲁地区。根据第五、第六份文书的记载,在他被捕的同时,亚乌塔的妻子、阿迪亚(Adiya,活跃于前7世纪50年代)女王一并被擒,她的帐篷营地也被付之一炬,这样的描述与第二组浮雕中亚述人火烧帐篷的叙事大致相符。战争过后亚述军队把战利品分发给亚述人民,而逃过追捕的阿拉伯部族后来发生了饥荒,甚至出现了啖婴的场景。亚乌塔本人逃过了追捕,逃往纳巴泰人(Nabataeans)的国王纳特奴(Natnu,活跃于前7世纪50年代)处避难。纳特奴担心亚述王对自己的国家发动战争,于是主动称臣,与亚述缔结和平条约。
与前5份文书不同,第六篇铭文叙事混乱,前后多有矛盾之处,令人困惑。1按照叙述顺序该铭文可以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第七栏第82行—第八栏第64行)大致对应于上文所述第一次征战,但其中掺杂一些新的情节,且主人公的名字变成了和“亚乌塔”读音相近的“乌艾台”(Uaite)。根据后文可知,两人本为堂兄弟且最后都被虏回亚述看守城门,这可能使书吏混淆了2人的名字。2以前5份文书的故事线为蓝本,可以将第一部分中亚乌塔的故事识别出来,新增添的细节是亚乌塔曾与另两位亲兄弟——阿拉伯首领特里(Teri,生卒年不详)之子阿比·亚台(Abī-Yate,活跃于前7世纪40年代)和阿亚·穆(Aya-ammu,活跃于前7世纪40年代)结盟,他派兄弟俩前往援助巴比伦的首领沙马什—舒穆—乌金(?am?-?umu-ukin,前668—前648年在位)一起对抗亚述。亚述巴尼拔说道:
在我的第九次征战中,我召集了我的军队出发讨伐阿拉伯的国王亚乌塔……他将(他的)武装力量支援给了特里之子阿比·亚台和阿亚·穆,他将(他们)送去帮助和我敌对的兄弟沙马什—舒穆—乌金,与他同流合污……我数次大胜他……在亚述神强大的武器面前他逃跑了,逃遁到远方。他们放火点燃了沙漠之所、帐篷、他们的栖身之处,用火焚烧。
亚述人对亚乌塔穷追不舍,将他的营地付之一炬,且亚乌塔求助纳巴泰被拒绝后,主动向亚述王投诚,亚述王给他套上狗链让其看守尼尼微堡垒的大门。在亚述巴尼拔大胜巴比伦王沙马什—舒穆—乌金和阿比·亚台两兄弟后,阿比·亚台前来求饶,亚述王网开一面并立其为王代替亚乌塔。前4个文本虽也提及立阿比·亚台为王的情节,但并未交代原委。
第六份铭文的第二部分(第八栏第65行—第十栏第5行)则接续讲述了阿比·亚台两兄弟称臣后再次伙同乌艾台、纳特奴侵扰亚述,亚述王集结军队一路追击的故事。阿比·亚台兄弟2人最终被活捉,乌艾台的军队惮于亚述的威力弃他而去,乌艾台则被虏回亚述,“我刺穿了他的下颌,我用绳索穿过他的下巴,套上狗链,命其守卫尼尼微堡垒的东门”。综上,亚述巴尼拔对阿拉伯的第一次军事活动与巴比伦造反发生在相似的时间,参与战斗的阿拉伯力量主要是亚乌塔和他的妻子阿迪亚女王,以及另一位阿拉伯部族首领阿穆拉丁;第二次军事活动则是亚述王在受到侵扰后,主动追击并俘虏阿比·亚台兄弟2人和亚乌塔的堂兄乌艾台。铭文明确提到,第一次战斗中亚乌塔和阿迪亚女王的帐篷营地都被大火焚烧,因此在帐篷中击杀阿拉伯女性的情节发生在第一次战斗中应该是确定的。另一组浮雕展现的亚述军队一路追击阿拉伯部族的场景,与第二次军事行动的文字描述也颇为契合。在沙漠中征战偶尔也能找到有水源的绿洲,浮雕中所描绘的椰枣树生长于此也就不足为奇了。第六份铭文即提及,“他们成功地跨过了涨水时的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循着偏僻的道路,翻越高山,穿过林冠宽茂的森林,不断穿越在大树和布满各种荆棘的道路之间”
三、作为阿拉伯部族核心象征的帐篷与女性
如开篇所言,亚述浮雕从不表现对于女性的暴力行为,那为何阿拉伯女性会受此“特殊待遇”?因何又要在宫殿浮雕中描绘屠杀阿拉伯女性,甚至将孕妇开膛破肚的场景?
这一暴行可以从两方面加以解释。其一,女性称王的传统可能意味着女性在古代阿拉伯社会中享有较大的政治权力与较高的社会地位。从提格拉特·帕拉沙尔三世王室铭文记载的阿拉伯女王扎比贝开始,几乎每一任亚述王的铭文中都有阿拉伯女王的身影(表二)。她们和其他阿拉伯部族以及国家的男性首领平起平坐,在文献记录上没有任何差别。同男性首领一样,她们也曾反抗亚述的统治,向亚述发起进攻。她们是否属于同一阿拉伯部族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女性作为统治者在古代阿拉伯社会的传统中并非个例。伊斯兰化以前的阿拉伯女性称王的传统可以从不同古代语言的文献来源中断续瞥见一二。除了有着与男性首领抗衡的政治军事力量,由于把持着阿拉伯半岛南部地区与两河流域长途贸易的要塞,阿拉伯女王的经济影响力也不容小觑,亚述人完全有理由像对待所有男性敌人和俘虏一样对待阿拉伯女性。
亚述人对待其他异邦女性“文明绅士”的方式,并非出于现代社会意义上的人道主义观念,其根本原因还是绝大多数异邦女性不可能对亚述王的统治构成挑战,她们像战利品一样被清点造册(?al-la-ti? am-nu)。假如其他族群的女性和男性一样参与政治和军事活动,挑战亚述权威,她们将不会被区别对待,不论是在战场上还是在战后,任何施予男性的极刑(比如抓打、剥皮、刺刑等)可能会同样地施于女性。但需要警惕的是用先入为主的现代性别学说、雄性焦虑等概念去解读古代历史,即使亚述士兵将孕妇开膛破肚的行为令人发指,但这仍非性暴力行为。亚述浮雕中还未发现任何对于女性的性暴力行为,虽然这在现代军事行为中常常被提及。因此亚述人对待敌人或俘虏时,性别并非最主要的因素,或者说只是表面现象,敌人是否足够强大到威胁帝国的统治才是首要考量的因素。当然,学界对于该时期普通阿拉伯女性的实际生活情况知之甚少,阿拉伯女性统治者的权力地位是否影响了亚述军队对待普通阿拉伯女性的态度,现有的材料尚不能给出确定的答案。
作为游牧部族,阿拉伯人的帐篷和帐篷中的女性是该族群身份的核心象征,杀害女性(尤其是孕
妇)意味着对该部族的彻底清除。从描述萨姆西仓皇而逃的铭文可以看到,阿拉伯人的神像对他们非常重要,作战时也会带在身边,而亚述王总是在战胜后把他们的神一并掠夺回亚述。例如,继阿拉伯与亚述的阿杜穆图城一役,国王哈扎尔带着贡品卑躬屈膝地来到埃萨尔哈东面前,请求亚述王归还神像。
他哀求我将他的神还给他,我可怜于他。我翻新了阿拉伯人的众神阿塔尔—萨马因(Atar-samayin)、达亚(Dāya)、努哈亚(Nu?āya)、如尔达乌(Ruldāwu)、阿比里鲁(Abirillu)和阿塔尔—库如马(Atar-qurum?),我将我的主——亚述神的伟力和以我的名义写的(铭文)刻在了祂们身上,还给了他。
这也就是说,由辛那赫里布掳回的神像,被他的儿子埃萨尔哈东还回了阿拉伯人。不久阿扎尔的儿子亚乌塔造反,埃萨尔哈东再次从他手中收缴了神像,亚述巴尼拔继任后又将其还回。阿拉伯人总是在侵扰亚述失败后失去神像,假意臣服请回神像后又立马伺机出伏。亚述军队对一个城市或定居点的惯常军事策略对于游牧民族来说并不奏效,因为他们总是在骆驼上游击作战,更不用提要亚述军队在沙漠这样艰苦的环境里作战了。阿拉伯部族虽然总体战斗力远不及亚述,但是由于其来回流动的习性以及作战特点,又时常加入反亚述的团体,成为亚述统治者心头难以解决的问题。在饥荒四起的时候,阿拉伯人甚至会吃掉他们的骆驼、同伴,甚至孩子。
与城市国家作战时,亚述人通常使用各种攻城之术来破坏城市,战胜后将其付之一炬,这是亚述浮雕中描述对城市作战的常见图像母题。在古代,建造一座城市几乎需要耗费整个社会的资源,烧掉一座城市就犹如铲除掉一个族群的根基,它和亚述的迁放政策相辅相成,但这两种政策对于阿拉伯人显然毫无意义。阿拉伯人作为游牧民族,居无定所,他们的神也随他们四处经商,征战沙场,亚述铭文用3个名词——“沙漠之所(? EDIN)、帐篷(kultāru)、他们的栖身之处(mu?ubu-?únu)”界定了帐篷对于阿拉伯人的意义,它既是作战部队的后方保障,也是阿拉伯人的家。在图像的表现上,阿拉伯人的帐篷与亚述军营的帐篷本身并无明显区别,但只有阿拉伯人的帐篷中才会刻画女性形象,有女性存在的帐篷标志着阿拉伯人的“家”。虽然亚述军队每一次胜利后像焚烧城市一样烧毁帐篷,但是相比城市,帐篷是很容易搭建的。那要如何彻底地征服这样一个族群使其不再造反呢?砍刀也许就落在了女性身上。
仔细观察便知,在阿拉伯女性惨遭杀害之前的浮雕上就已经出现帐篷的图像,而这时里面惨死的是两个阿拉伯男人,也就是说阿拉伯人的帐篷营地(karā?u)有一定的组织方式,靠外的帐篷极有可能由守护营地的男人居住,而阿拉伯女性则居住在靠内的帐篷里。这一猜测在前文所引的铭文中可以得到印证,亚述王提到他把萨姆西女王“营地里的人的护卫”(?u-ra-da-at UN.ME?-?á i-na MURUB4 KARA?-?á)都烧死,这说明阿拉伯部族确有专人负责帐篷营地的安全,而浮雕中赶来营救阿拉伯女性的阿拉伯男性大概就是这一类士兵(?urādu)。因此,女性在实际的物理空间和抽象的象征意义上都居于该族群的核心。而女性的腹部(子宫)及其孕育的婴儿,是该种象征的进一步具象化,杀害孕妇意味着断掉阿拉伯人的血脉传承。
《游牧者中的游牧者》(Nomads of the Nomads)描述了帐篷及女性对阿拉伯游牧部族身份的特殊含义。在贝都因人阿穆拉(?l Murrah)部落中,bayt一词既指房子(house)、家庭(household)也指帐篷,与阿卡德语中的bītu同源,是贝都因人社会组织中最小的核心单位,每一个帐篷/家庭虽然以男性家长命名,但是帐篷本身却是属于年长女性的财产,她负责组织家族里的女性在游牧过程中编织、购买、管理、运输帐篷本身。科尔(D. P. Cole)如此描述女性对于贝都因人的独特地位:
女性的存在(presence)本身就构成了家庭的本质。男人们来来往往,经常在放牧、狩猎或进城贸易时在外过夜。即使她们的丈夫在城市长期工作,这些女性则几乎总是待在沙漠中的帐篷里。事实上,一个妻子与丈夫定居城市就意味着他们与部落告别。只要妻子还和牛群一起留在帐篷里,丈夫就仍然是部落的成员,尽管他可能会离开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我们不能确定新亚述书吏笔下的阿拉伯游牧部族与阿穆拉部落在多大程度上类似,但是贝都因人作为被极端干旱的沙漠环境所塑造的阿拉伯游牧社会,从公元前3千纪到20世纪被城市化与工业化侵袭之前,他们生活方式可能会有一定的延续性,可为古代西亚游牧族群的研究带来新的启发。换言之,由于没有城市,帐篷和女性不可分割地成为了这一族群身份的核心象征。对帐篷中女性身体(尤其是孕妇)本身的破坏,类似于对其他族群城市的破坏,清晰准确地传达了亚述对阿拉伯部族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