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杜甫诗歌的风骨
2024-07-04陈钰
[摘要] 魏晋时期,风骨成为最高的美学追求。刘勰在《文心雕龙·风骨》中提出“风骨论”,初唐诗人陈子昂高举“汉魏风骨”的复古大旗,鲜明反对绮靡颓丧的齐梁诗风,唐诗的风骨就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唐代是中国诗歌史上最繁荣的一个时期,无论是内容还是形式都有了显著的发展,诗歌之风骨在此发展到了一个新阶段。杜甫在继承前人的基础上,挑起了风骨的大梁,纵任性情,运意谋篇又锐意创新,独辟蹊径。在内容和创作理念方面,杜甫的诗歌都体现了风骨之美。
[关键词]杜甫 诗歌 风骨 建安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1-0112-04
一、从杜甫诗歌内容看杜诗风骨
1.建功立业之志
从诗歌的内容创作上看,杜甫诗歌内容丰富,有宴游诗、山水诗、羁旅抒怀诗,也有表现自己远大理想抱负的诗歌,更有描绘战乱中广阔社会历史面貌的诗歌,揭示黎民百姓在战争中所遭受的苦难,杜诗的风骨是随着杜甫诗歌思想内容的不断深化而逐渐形成的。
杜甫一生追求功名,远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负成为他诗歌的重要内容。遗憾的是,他一生沉沦下僚,终不得志,心存魏阙而不得不远离朝廷,漂泊江湖。
一方面他自视才高,寄希望于明主,步入仕途,建功立业。从现存的杜诗来看,杜甫向达官权贵献诗的行为在他初入长安时就开始了,而且此后也一直没有停止。略举一二,如:《赠翰林张四学士垍》作于天宝九载(750年),投赠对象是尚宁亲公主的翰林学士张垍。《敬赠郑谏议十韵》作于天宝十载(751年),投赠对象是谏议大夫郑审,又作《三大礼赋》进献于朝廷。天宝十二载(753年),杜甫作《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夸赞鲜于仲通并期盼他能将自己举荐给杨国忠……另一方面他又自叹时乖命蹇,穷困潦倒,壮志未酬,半生流离。他作为一介飘零书生,四处奔走,颠沛辗转,饱经离乱。
然而杜甫的理想并不是做一个漂泊江湖的诗人。在盛唐,他像许多士人一样渴望求取功名,以文求仕。这样的进取精神和远大的抱负体现出了极大的教化作用,与建安时期文人志士在诗歌中表现出的踔厉风发的政治热情与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异曲同工,展现了唐代诗歌的精神面貌和性格品质。尤其杜甫身处社会政治、生产力极大发展的时代,“治家国平天下”“安社稷济苍生”的追求使他的诗歌变得气骨峥嵘。然而,和当时绝大多数的有志读书人一样,杜甫并没能做到宰相的位置,他最高的官职也不过是左拾遗,大半生都艰辛困顿。建安时期,社会动荡不安,文人各负其才而又身处乱世,他们经历坎坷,风骨凛然,才华横溢,志存高远,却又郁郁不得志,纷纷积极求取功名,更多的或是奔走无门、沉沦下僚。东汉末年的祢衡年少有才,刚直高傲,与曹操不和,又转投刘表,最终命丧于黄祖。杜甫在《奉送郭中丛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中写道:“径欲依刘表,还疑厌祢衡。”[1]表现自己寻找投靠之人时,既渴望遭逢圣明主,又瞻前顾后、步步惊心的矛盾心态,杜甫的人生境遇让他与建安时期的文人找到了精神上的共鸣。
2.百姓流离之苦
长安十年,杜甫勉强挤入上层统治集团的队伍当中,他曲意逢迎,殷勤献赋,却不断受到打击。正是因为杜甫在实现政治抱负的道路上频频受阻,和普通百姓一样过着食不果腹、饥寒交迫的生活,才让他逐渐发现问题并开始反思:挤入上层统治集团是否能实现他正统的儒家政治理想。杜甫是出生于中小地主阶层的知识分子,早期的诗歌中透露出对封建统治阶级的拥护、对进入到上层统治者行列的期待。他用艺术形象刻画的政治理想具有乌托邦色彩,因此他所观察到的现实与描绘出的现实就不可能是完全真实的。而当他过着与劳动人民一样贫病交加、颠沛流离的生活时,他终于在现实的血与泪的鞭笞之中醒悟,清晰地意识到了劳动人民与上级阶层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和巨大的矛盾,他的作品开始深入社会底层,记录人民的苦难。这一思想题材成为杜甫诗歌创作的主要内容,民胞物与、仁民爱物、“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忧国忧民的价值观念伴随杜甫的一生。风骨强调文章的思想内容充实有物,使个人之情感与社会之现实相互激荡而产生一定的意义。杜诗不仅仅是对客观现实的描绘,更是融入了自己浓烈的情感,表达对鱼肉百姓的统治阶层的控诉、对百姓的同情,沉郁雄浑,苍劲悲凉。在多难的时代中,在辗转流离的境地里,杜甫以其极高的社会责任感和政治敏锐度,用诗歌的形式聚焦社会重大问题,将视野投入广阔的社会生活中。
他创作诗歌的角度与他思想发生的转变有着紧密的联系。从最初渴望进入统治阶层施展抱负,到意识到自己与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再到意识到人民与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杜甫既看到上层统治者的腐朽,又看到了普通农夫戍卒的苦难,并且逐步认识到上层统治集团的穷奢极欲和腐朽黑暗是人民痛苦不幸的根源。杜甫从未放弃过“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施行仁政是忠君的实质目的,因而当他看到统治阶层昏庸无道、荒淫无度时,能够予以批判和鞭笞。
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这一时期杜甫创作出了许多内容充实、感情深挚,具有强烈的政治倾向的诗歌,如《兵车行》《丽人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等作品。杜甫的诗歌之风骨,不仅在于对前人的继承、发扬、超越,更有自己鲜明的特色。对于风骨的追求,不仅是社会风气和诗歌自身发展的时代要求所决定的,更是诗人忠于现实对自己提出的时代任务,以及忠于自己内心对于人间万物博大仁爱的体现。杜甫诗歌所体现的爱国主义思想和对于修身治国齐家平天下的政治理想的追求、对封建社会阶级对立本质的揭露、对于普通人民遭受苦难的同情,都展现了诗人最激越、最深沉的情感,使诗歌具有摇荡性情、震撼人心的力量。刘勰道:“捶字坚而难移,结响凝而不滞,此风骨之力也。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 [2]杜诗运意谋篇,裁制称情,读起来内容充实,一气贯注,情谊深挚,或沉郁或高昂,时而浩浩汤汤,时而辗转徘徊,避免了内容的空洞贫乏,从而显得颇有风骨。
二、从杜甫的创作思想看杜诗风骨
1.杜甫诗歌主张对风骨的继承
初唐诗人陈子昂高举复古大旗,自觉以恢复汉魏风骨为己任。他在《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提到,建安以来五百年间,风雅之道已几近丧失。因此,他大力倡导恢复并发扬建安文学的优良传统,特别是建安文人的远大抱负与慷慨激昂之气。他强调,作品应反映社会民生,展现作者的豪情壮志。他将心气与风骨联系起来,要求文章应有感而发,有为而作,而不能无病呻吟。陈子昂所倡导的风骨,不仅继承了建安诗歌的慷慨苍凉,更增添了雄深雅健,辽阔雄浑的特质。
杜诗的风骨,除了体现在诗歌本身所反映社会内容的丰富广阔、思想情感的深沉真挚外,还体现在诗人自身的创作思想。杜甫对陈子昂的诗歌理论十分赞同,在接受陈子昂诗论影响的同时,也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从杜甫的创作倾向和他有关诗论的作品当中,我们可以发现他的诗歌主张有复古、崇古的倾向,反对齐梁绮靡华艳的诗风。杜甫在《同元使君舂陵行》的诗歌和小序中对元结之诗歌《舂陵行》大加赞赏:“不意复见比兴体制、微婉顿挫之词。”[1]他在《陈拾遗故宅》中写道:“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他认为陈子昂上接汉魏风骨,标举复古大旗。仇兆鳌《杜诗详注》为此诗作注,引宋赵次公曰,“赵曰:江左之诗,至子昂而初变,盖本乎《离骚》、二《雅》也。”欧阳修主编之《新唐书·陈子昂传》有记载:“唐兴,文章承徐、庾余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
杜甫追求复古的同时,又抵制了齐梁脱离现实的衰颓浮艳的诗风。他在《戏为六绝句》其五中论诗道:“恐与齐梁作后尘。”杜甫对于前代诗歌的态度影响了他的创作思想,他提出“别裁伪体亲风雅,转益多师是汝师”[1]的观点。既要鉴别革除不健康、格调低下的“伪体”,又要注意吸收前人或同时代优秀诗人的艺术传统。杜甫对于齐梁诗歌,并非全盘否定,而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既要接受学习南朝诗歌的清丽婉转、又要舍弃它轻浮流俗的一面。经过重新审视,杜甫将南朝诗歌之“绮丽”转化为“清新”,如“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1](《戏为六绝句》其五),又提出“风流儒雅亦吾师”[1](《咏怀古迹》),学习楚骚经验。对同时代的优秀诗人,杜甫也称赞他们在遣词造句上的功夫,因而杜甫作诗,兼收并蓄,博采众长,故能众体兼备,自铸伟词。诗歌发展到了杜甫这里,已经体现出圆融并包、辩证取法的特征。
在创作倾向上,杜甫力亲风雅,推崇建安诗歌的风骨之美:“纵使卢王操翰墨,劣于汉魏近风骚。”[1]他极其推崇曹植的诗歌。钟嵘的《诗品》曾评价曹植:“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而不群。”曹植之诗歌,语言华美,富有文采,在骨力上更有昂扬蓬勃之力,情感充沛强烈,有着深广的社会内容,开阔的眼界,豪迈慷慨,有奔逸之气,又有感人至深的少年壮志与阳刚之气。杜甫在《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诗》中写道,“文章曹植波澜阔”,追求诗歌之波澜老成、潜气内转、遒劲有力、风骨刚健的意境和气势。如他在《戏为六绝句》其一中曾写,“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今人嗤点流传赋,不觉前贤畏后生”[1],夸赞庾信的诗歌绮而有质、轻而不薄,艳而有骨。“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1]可见杜甫对于诗歌之骨气、骨力十分赞赏,渴望如鲸鱼飞掣于碧海之中那样的雄健才力和阔大气魄。杜甫早年的作品《房兵曹胡马》中写道:“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1]着重写胡马的骨相:骨骼瘦硬,精悍遒劲,嶙峋耸峙,壮如锋棱,其器宇不凡、跃跃欲试的情态跃然纸上,饱含了诗人无尽的期待和抱负,骏马驰骋沙场,将士万里封侯。杜甫《画鹘行》的起笔说:“高堂见生鹘,飒爽动秋骨。”[1]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注释道:“从生鹘突起,转到画鹘,顿挫生姿。此鹘无绦镟拘挛,何以兀立不去乎?及细观之,方知画师巧夺化工也。”
2.杜甫五言古诗之风骨
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中提到建安诗风“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 [2]。此时社会动荡不安,“世积乱离,风衰俗怨” [2],儒家思想的桎梏被打破,诗人们往往身兼要职,渴望建功立业、一展鸿鹄之志。到了唐朝开元年间,政治清明,国富力强,虽与建安乱世迥异,但仁人志士昂扬进取之心却同样炽热。陈子昂振臂一呼“汉魏风骨”而应者云集,唐代诗人们对建安风骨心驰神往,这是由社会风气和时代风貌所产生的。虽后世学者每提“风骨”一词,多以建安风骨作为衡量风骨的标准,但唐代诗歌的风骨与建安相比,更具备在各种诗体之上,这是由诗歌自身发展的规律和诗体的不断完善所决定的。
建安时期的才子诗人曹植将五言诗推向了成熟,其兄曹丕所作《燕歌行》宣告了七言诗形式的独立。此后虽有鲍照的七古奠定了诗体的基础,但南朝诗风绮靡华艳,“采乏风骨”,绵软无力,豪迈壮逸的古体诗发展缓慢。直到盛唐的到来,广阔的社会生活成为诗人们创作的丰富源泉,丰沛激昂的情感如江河一般奔涌。古体诗自由灵活、变化多端、容量较大、句法参差、韵脚变换、气势开阖起伏,抒情叙事极富表现力,在唐朝重新找到了合适的土壤。杜甫的五言古诗造诣极高,颇有骨力,他评价自己,“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1],遣词造句极其讲究,析辞精妙。“有写景,有铺陈,有抒怀,有议论,如长江大河,波澜壮阔。”他的五言古诗《北征》,全篇一百四十句,共七百字。以其高超的艺术手法,不仅向读者展示了安史之乱时期国家的动荡局势,也生动地展现了国难之下普通百姓的生活情态,气象万千,体式宏大。“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1],写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1],写路途崎岖、道路险阻;“夜深经战场,寒月照白骨”[1],写横尸百万、一片狼藉;又以数十句写沿途之可喜的景色,或如丹砂,或如点漆。张溍评价道:“凡作极要紧、极忙文字,偏向极不要紧、极闲处传神。”[1]此诗不仅使旅途之所遇清晰可感,更调和了诗歌的节奏,不致太缓太急。尤其以杜甫归家后发现家人生活窘迫贫苦之状的描写最为感人。“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1],小孩浑身肮脏、双脚赤裸。“海图坼波涛,旧绣移曲折”[1],昂贵的丝织品拆碎下来补在小孩的破衣服上面,可见家贫竟如此。杜甫写儿女对父亲由生疏到亲热“问事竟挽须”[1],写小女儿学母亲描眉时的娇憨姿态“狼藉画眉阔”[1],形神俱备,惟妙惟肖,用词精准恰当,情思毕现。杜甫不仅担心家人的生活,他对国家社稷、黎民百姓的担忧也倾注于笔端。如他对唐军收复京师充满了信心,“所用皆鹰腾,破敌过箭疾”[1],“煌煌太宗业,梳理甚宏达”[1],气势磅礴、情感充沛。李因笃赞叹道:“其材则海涵地负,其力量则排山倒岳……繁处有千门万户之象,简处有急弦触柱之悲。”刘勰《文心雕龙·风骨》中写道:“练于骨者,析辞必精;深乎风者,述情必显。” [2]杜甫的五言古诗文辞精炼,辞义相称,挺拔有力,一气贯注,充满风骨意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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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余 柳)
作者简介:陈钰,西南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