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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离的席勒

2024-07-03白琳

小说月报 2024年6期
关键词:席勒

这次回国,赶上了席勒的婚礼。他当然不会邀请我,五年前我们在罗马大打出手之后就再也没联系过。那是个雨夜,他让正在发烧的女友小菊拖来两只二十八寸墨绿色行李箱,加上他的两只行李箱,他在房间里猛塞一阵,接着一只只搬下楼梯。他没有打车,而是将帽兜围起,硬生生把四只行李箱拖到地铁口。当然,他一个人是做不到的,帮他拖行李的还有小菊。

他有帽子,我什么都没有,烧到三十八九摄氏度,淋着雨跟在他后面拖行李拖了一公里。我跟他说我们打车吧,这笔钱我来付。他好像没听到似的。坐地铁前我以为他要去我那里暂时住一两天,可他说他要去Ponte Lungo (庞特伦格)的一个朋友那里住。我比他先到站,就那样在地铁里分手,我是说真的分手。快要下车时,他看我走到门口,在背后叫住我,我回头,他两只手各拉一箱行李,双腿打开,里面卡着两只,就那样古怪地环抱他所有物件,跟我说我们分手吧,然后我就到站了。我下了车才想到自己的两只行李箱怎么办。对他提分手倒是没什么大的意外。其实我心里早就认定我们分手的事实了。不过那时候我还是很傻嘛,回家大哭了一场。我以为淋了雨又失恋,我的病会越发严重,但是没想到第二天我烧退了,一身轻松。后来我们再没联系,我想行李箱就算了,我不要了。过了一阵子我好奇上他的微信朋友圈去看,发现自己大概被删掉了,也就把他删掉了。

小菊抱着李德才,坐在我家阳台上说。李德才在她怀里扭成麻花,急着逃走,她按住它的头,说,这猫怎么越来越认生?我记得以前一来它就黏人。

前段时间它翻围栏跑出去一次,我到处找,以为它再也不回来,结果有天下雨它又灰溜溜回来了。他们都说我应当带它去绝育,所以我就又花了五百欧元给它做手术……雨晴说。

这猫真的烧钱,我可养不起。

没办法,我那学姐说如果送不了人就扔了它,带回家的时候也没想着这么麻烦。

猫还是挣脱了小菊双臂的捆绑,从软椅的边缘翻滚下来,蹭着雨晴的小腿挤进厨房,在自己的饭碗前徘徊片刻,一脸厌弃地走了。

它平时吃惯的猫粮卖完了,这次换了新的,就闹开了绝食。雨晴有些忧心地抱怨。

和席勒一样,挑得不得了。小菊应和。

我那时站在阳台上看你们,想着下那么大雨,你们总得打辆车走,结果就那么直接上了马路,我当下就觉得这个男的也太不像话了。

其实我早习惯了,他一直都这样。小菊说,伸手一捞,够着置物架上的滚筒,粘掉卫衣上李德才的灰毛。

席勒消失之后,小菊还来过我们家两次。一次是雨晴生日,我们一起吃了晚餐,她送了一支蕾莉欧的绣球花香水给她。最后一次是她要回国,我们托她带一份文件回去,她收我们二十欧元。往后我们再没见过,但微信还留着。偶尔翻到,也知晓近况。两年前她结了婚,一年前又宣布了单身,现在在深圳工作。

她也许是当时在罗马的那一拨朋友中最后见到席勒的人。我身边的所有人,都是在那晚与席勒失联的。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那位住在Ponte Lungo的朋友是谁。我们向住在那附近的小林询问,他说他并没有见到席勒,对方已经很久没有与他联系了。也许就是哪个女人,他补充说,他关系复杂得很,谁知道是什么。

异国他乡的留学生活,周遭都是来来去去的影子,很难建立长久的友谊。又过几年,我博士毕业,身边已经更换了一批友人,没有人再知道席勒。时间非常深邃,充满晦暗的沟壑,若不刻意追忆,我也不大能够想得起他。决定长居之后,我和雨晴买下租住了五年的房子,房东要回博洛尼亚老家照顾年迈的母亲,价钱出得十分合理。我们整理那套三室一厅的公寓时,在储藏室兼猫房里翻出了一些东西,装在一个橘黄色LV(路易威登)的购物袋里,塞到床底,外面堆着零散的闲置物品,落满灰尘。雨晴把内容物掏出来,一只化妆包、一盒没有拆封的兰蔻乳霜、一些香水小样,还有一个女士Gucci(古驰)背包。

我没有这个,是你前女友的?雨晴问。

我不记得她有这个,再说她也不会把东西放在这个房间。

那是谁的?

很可能是他的。

你说席勒?她把乳霜翻来掉去地看了一遍,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生产的,应该早过期了。

要是他的话至少也五年了。

现在怎么办?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拉开化妆包,问。

不知道。

那个Gucci的包也不算便宜。雨晴把化妆包里的口红、睫毛膏一一拿出来瞧了瞧,又塞回去,可惜道,都是好东西,丢了这个的女孩子一定找了好久,心疼死了。

我们确实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东西,只能把它们拎到客厅。后来整个家里粉刷干净,它们又回到了床底。李德才很喜欢和它们窝在一起,对自己另外一只用LV盒子做成的猫窝不感兴趣。

这大概是席勒留下的最后印记,也不是他的印记。

他干吗把女人的东西拿回家?不会是小菊的吧?有天忽而又想起来,话头接续。

你问问。

不是她的。过了两天雨晴说,她没有丢过东西。

那就那样扔着吧。

你知道她还说了什么?

小菊吗?说席勒?

嗯。

不知道?

她说席勒在上海当了阵子MB。

什么是MB?

Money Boy,就是夜店男公关。

她怎么知道?

消费时碰到的。胆子真大,花名仍叫席勒。

然后呢?

然后就没然后了,店都关了。

她确定?

确定,而且说他应该是那家店里最老的。

什么时候的事?

她刚结婚那阵子,二○一九年年底。

我与席勒是在二○一八年初春的一个雨夜里打架的,那之前互相忍耐已有一段时间。动手之前,他是我在意大利相识最久的朋友。我们一起在佩鲁贾上了语言学校,又一起读了大学,五年后我读了研,他没能毕业,转去另一家私立学校念奢侈品管理专业。又过了两年,他仍然未能毕业。不过他在罗马活得还算闲适,除了家里资助之外,自己偶有兼职。私立学校也是贵族学校,他和一群上流子弟混在一起,连续两年拿到了米兰时装周的邀请函。他身高一米九,五官深邃,社交圈浸淫过久,一些秀场的模特工作会找来,有阵子收入很好,也更加大手大脚。罗马多的是满足他时尚欲望的精品店,他名牌加身,我们偶尔聚在一起,他谈的也大多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们交流自然稀薄起来,也渐行渐远。

最初在佩鲁贾那座山城与席勒相遇时,他刚满十九岁,我比他大几个月。我们被不同留学机构输送而来,他是山东人,我是山西人。那年一起来的人里面一多半男生身高都不过一米七,剩下的也就在一米七二、一米七三徘徊。我身高一米八五,席勒说他一米九,我总觉得他至少有一米九二。总之,我们是这群人里最高的。只有和我走在一起,他才不会将身体蜷曲成虾米,那时候他很内向,容易害羞,甚至因为身高感到自卑——也可能是过瘦的原因,他看起来易折易损,弱不禁风。

佩鲁贾是一座中世纪的山城,矗立在翁布里亚大区台伯河谷的一座小山上,外圈被树木环绕,郁郁葱葱,是古朴的中世纪村庄。内圈则热烈沸腾,坚固的城墙内,拥有一流的博物馆、丰富的历史古迹,是一座壮丽的艺术之城。但是我们在抵达之前对于它的了解,几乎来自二○○七年发生于此地的一起凶杀案。那年一个英国来的交换生在住所被谋杀,尸体在她卧室的地板上被发现。现场满是血迹。案情曲折,噱头颇多,媒体争相报道,猜测凶嫌,到最后草草结案,留下许多疑点。

佩鲁贾有语言大学,是许多外国留学生到意大利的第一站,尤其是中国人。国内大型留学机构把人们往这里一倒,接下来就听天由命,自由发展。当时的状况是,案件发生之后的几年里,所有的中国留学生在中介的宣传下都小心翼翼,几乎全部住在一起。女孩子们在安全上非常谨慎,男生们也不例外,生怕惹出不必要的麻烦。

中介为中国留学生租住了两栋五层楼公寓,都离学校不远。我和席勒就在那里不期而遇,被安排在其中一套,又同居一室。三室一厅的另外两室,一间较大的带独立卫浴的,住着两个从重庆过来的女孩子,剩下一个单间,住着一个洛阳来的女人——那时候我们觉得她有些年纪,其实当时她不过也才二十七岁。

女人名叫阮如安。名字拗口,她让人喊她软软,说这是昵称。但通常我们都叫她阮姐、如安姐。也不知道是哪个,发音听上去都差不多。

两个重庆女孩黏在一起,上课下课,进了房间就不再出门,和我们交流不多。阮如安不同,她常在家中做饭,又得和我们共用一个卫生间,因而打照面不可避免。

阮如安的房间只有八平方米,说是一室,其实应该只是隔出来的一小间,以前用作储物室,连窗户都没有,只能放下一张九十厘米宽的小床以及一张窄窄的写字台。衣服悬在床尾的一排架子上,没有几件。最初中介安排她和两个重庆女孩分租有独立卫浴的大卧室,每人每月三百五十欧元。这个单间另外还有人住,和我与席勒那间一样,每人每月三百二十欧元。

谁知两个重庆女孩并不愿意,质疑中介赚了黑心钱,明明一整套房子租下来都用不了九百欧元,现在三人间竟然要出租成六人间,价格翻了一倍都多。她们两个站在客厅与中介对质,说如果不能合理解决,就要告到政府房管部门。尽管几个小孩子闹不出大问题,但也许还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中介就问阮如安要不要住这间屋子,黑是黑了些,但好歹是个单间,甚至价格更便宜。有一个独立单间,阮如安也乐得其所。事情真就这么解决了。

安顿下来之后,重庆女孩除了偶尔烧饭,并不利用公共空间,自然也不会搞脏,阮如安比较爱干净,总会顺手收拾。席勒那时腼腆,也颇为整洁,再加上男孩子事少,我们居住环境比起别的公寓,竟然也算十分和谐。

尽管念了同一所语言大学,但是课程程度各不相同。阮如安的语言水平更好,分在了外国人班里,读B2。实际上她在国内已经通过了考试,选择再来读语言,是没有申请到合适的学校。她本科毕业于一所211大学,土木工程系,在建筑院工作了四五年才选择出来念书。和我们一群来读大学的不一样,她目标明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阮如安称得上漂亮,个子不高,最多一米六,骨架纤细,头发丝滑。她的脸比较平整,看上去清新舒服。我当时国内还有女朋友,注意力被分散出去,对身边的女生都一概忽略,甚至现在连同住的两个重庆女孩叫什么名字都忘得一干二净,却在分开许久之后还能记得阮如安举手投足的一些片段。我想不止我如此,那年与我们一同在佩鲁贾的中国人最后对她应该多少都存了些印象。她不是一眼突出的女生,起初也因为年纪略大,并没有什么中国人追她。但开课一个月之后,她便在外国留学生里斩获了人气,常见往来的,有一个英国人、一个西班牙人,以及一个越南人。

语言学校里外国学生和中国留学生最大的区别是上课的长度。他们通常不会选择从头念到尾,基本上都是根据自己需要的程度短暂地学习,或者视经济状况而定,念到一个令自己满意或者可以负担得起的程度就随时结束。

所以两个月之后,西班牙人离开,他的空缺很快补上了一个韩国人。也正是这个韩国人,让席勒第一次掀起了震动。

那是个周末,小考过后,好不容易有休息的时间,我就到城里最好的超市去采购。快到中午的时候,席勒睡醒起来,去卫生间小便,看到韩国人和阮如安在厨房忙碌,心生厌烦。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通常这样的学生混租宿舍是不应该随便带访客来的,至少要征询大家的同意。可偏偏家里只有他一个人,两个重庆女孩趁假日去佛罗伦萨,他的意见与权利似乎无关紧要,不舒适也只能忍耐。更何况他从卫生间出来,奓着头发经过厨房时,阮如安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午餐。

不了。席勒说。转眼给我发消息,家里来了一个韩国男的,你回来给我带块比萨。

半小时后,我在楼下买了三块钱的吞拿鱼比萨,上楼时嗅到浓浓的醋味,一进家看到的就是一地玻璃碴和一摊黑色的醋渍。

怎么回事儿?

我打着游戏,听到她叫,跑出去一看,那个男的正把她按在灶台上,裤子都脱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着急伸手就拿了个瓶子……他指着地上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收拾,他说他要叫警察……

阮姐呢?

她陪那男的去缝针了。

大事化小。对于所有外国人都一样,谁也不想搞出大麻烦。到傍晚,她回来了,神色如常,我们谁也没有就此多谈,不过很快,阮如安在留学生圈子里更出名了。

他们真的就在厨房里做?不少人好奇,私下拉我打听。

不知道,没看见。遇到这样的问题,我也只能如实回答。过后我问席勒,他们到底有没有什么?

不知道,不过当时她穿得倒是好好的。

你在外面说过这个?

没有。

那大家怎么都知道?

反正不是我。席勒说。

宿舍生活继续,两个重庆女孩知道这件事之后,明显对阮如安生出几分嫌弃。她们连样子都不肯装,从前还能打个招呼,现在在公共空间遇到,完全无视。我看到过她尝试和她们讲话,而对方则把她当成空气。这显然让阮如安不自在起来,遇到我们难免露怯。而我多少也觉得尴尬,并且随着时间过去,尴尬非但没有消减,反倒膨胀起来。一种不舒适的张力充满整个公寓,往后大家就变成心照不宣地错时出现,有好一阵子都不再讲话。

我的不适感来自自我的怀疑。那之后或多或少,阮如安的身上忽然多了几分诱人的气息,很偶尔碰到她穿着睡衣去卫生间时,我的身体多少都会有些反应,甚至有几次,她替代了女朋友的模样,成了我幻想的对象。一开始我觉得非常疑惑,甚至怀疑对她是不是有了些许情愫,这令我感到不安。与此同时,席勒也逐渐古怪起来,面对阮如安时他忽而有些扭捏,甚至有几次落荒而逃。

情欲的气息弥漫整个公寓,我略微放下心来,明白了这不是情感悸动,只是“荷尔蒙”作祟。

阮如安课程结束得早,第二年春天,她就不再上全天课程,大部分时间在离住所不到一公里远的一家餐厅兼酒吧里工作,就像一些廉价侦探小说里的故事一样,来来去去、形形色色的人聚在一起,在古老建筑里创造现代生活无聊的乐趣。

餐厅是一个意大利本地人开的,文艺复兴风格的普通砖石结构,底部有花岗岩柱子和薄薄的古典檐口。一共三层,最上面是一个顶楼花园,摆着几张咖啡桌,可以将远处山谷的景色尽收眼底——穿过教堂的尖顶,果园和农场在远处延伸。这是一栋古老建筑,外观看上去还算坚固,但二楼吧台后面一道锯齿状的裂缝正沿着墙面攀爬,阮如安站在裂痕前打奶泡。

工作是西班牙人介绍给她的,他以前曾在那里工作过一小阵子。原本都以为他回国之后再不复返,但复活节他短暂来了一次,约阮如安在周边游玩一圈。

复活节语言学校放了一周长假,我飞去德国看望刚刚抵达的女友。重庆女孩们再一次选择出游,席勒又落了单。我问他为什么不找点事做,或者出去玩玩,他说不想与不熟悉的人同游,也提不起旅行的兴趣,不如在房间里打打游戏。席勒出不了门的真实原因只有一个,对于他而言,语言实在是负累,学了又学,也仍在A2的水平,连接下来申请大学都万分麻烦。

意外的是只短短一周,等我们从各地回巢,却发现阮如安已经搬走,没有留下任何讯息或痕迹。她或许离开了佩鲁贾,离开了翁布里亚,甚至离开了意大利。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没有交新一期的房租,也没有分摊两个月以来的物业费、水电费、燃气费,为了这个,我们和中介又大闹一场,让他拿阮如安押在那里的押金来抵。整个过程席勒尤其沉默,我问他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她搬出去总有个动静吧?

她要悄悄地走我怎么能知道?

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吧?一个大活人忽然就消失了。留学生群里也热烈讨论起来。

不是说行李都拿走了吗?

她关系那么复杂,谁知道是不是被奸杀?

没必要这么诅咒人吧……

有人知道她家人的联系方式吗?

…………

过两天,群主发了一则声明,通知所有人阮如安现今落脚巴塞罗那,正在上一个短期的建筑课程。也已联系家人,一切安好。

就这样一小波风浪止息。尽管偶尔还有人时不时翻出她的过往咀嚼两下,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她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了。

时值春日,正是留学生青黄不接的季节,阮如安的小单间一直没有租出去,空在那里。起初席勒只是进去睡个午觉,他说没有光线反而睡得安心,之后他夜里也睡过去,再往后他的一半行李也搬了进去。后来他干脆白天夜里都缩在屋内,不知道做些什么。到了夏天,我们都勉强通过了考试,八月离开这座山城时,他才从那个幽黑的壳里走了出来。

你吃什么长这么高?

后来的生活里,很多女孩子问过席勒这个问题。我总会听到一样的答案:一种插了根棍子的一块钱面包。

棍子面包?

嗯。

骗人。

没骗你。我上初中的时候都不吃饭,只吃这个。

为什么不吃饭?挑食?

我父母忙着捡垃圾,顾不上给我做饭。

捡垃圾?

嗯,我父母是捡垃圾的。

我不信,捡垃圾你能在这儿?

要饭的比高管赚得还多。

倒也是。那也不能就让你饿着,他们也不给你钱?

一天五十元钱。

那很多了。为什么只吃面包?

垃圾场旁边有个小卖部,我去的时候顺手买一根,不是吃它还不一定能长这么高。

骗人,我不相信。

…………

对话总是在娇嗔与戏谑中进行,席勒说的却也是实话。

他在垃圾中度过了童年少年。家里拥有一个非常大的金属废料场,高中住校之前他常常在周末去那里,翻找成堆的散热器和成桶的破管、铜锅、锡制门挡、装饰艺术风格的烟灰缸和黄铜模具,他与这些东西为伴,坐在废品堆里练习素描多过与人交流。他还有个姐姐,大他十五岁,在他来意大利之前已经开始跟父亲学做生意。垃圾场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垃圾场,姐姐也不是简单的垃圾场场主,她从波士顿大学拿到金融学位,在爱尔兰的一家银行工作了几个月,然后就回了家,在金属废料场工作,主要负责金属加工和与客户打交道。姐姐感情淡泊,个性强悍,没有等到席勒成年,就告诉他他只是块废料,不要肖想(闽南方言,妄想)这份家产。

这一点上席勒的父母也早有安排,他们从未想过要把产业留给他,比起一个打小成绩优异的继承人,凡事乏善可陈的席勒身上唯一的优点恐怕只有身高了。他们对于他的期望,就是在外读一个学位,回乡安排稳定的工作,过庸常却从容的一生。

离开佩鲁贾,我与席勒一同到了罗马,他读一所艺术院校,我选择了金融专业。学校分处两个不同的区域,于是也就各自重新找了房子。忙碌着适应了一年,都有了不少变化,那是我们急剧成熟的阶段——至少我们都如此认为,互相较劲,装作世故,彰显在异国他乡过得游刃有余,但也时不时来场崩溃。

那一年我的生活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与初恋女友分了手。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分手,但却是最后一次。我们高中谈了三年,我准备出国那段时间在北京学语言,短暂分开过一阵子。五一劳动节回家,却接到了她的电话,她约我去看电影,在影院里主动和我接吻,那之后我们去了酒店,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蜕变。

我以为我是要和她结婚的,这个纯情的想法一直持续很久。我认定她当时也是这样想的,因此哪怕是在分手之后的好几年,我又谈了两段感情之后,也仍然对她的转变百思不解。

她比我晚半年来欧洲,这之前什么问题都没有,反而是到了德国之后,忽然就与我疏远起来。从佩鲁贾的那个复活节开始,我满心欢喜地去找她,以为两个人会浓情蜜意黏在一起,但却独自睡了一周的宿舍。她给我找了一个临时住所,是一个出游的朋友空下的房间,也是与另外三个人分租,居住条件甚至比佩鲁贾更为艰苦,厨房里爬满蟑螂。每天半晌午她来找我,我们就在火车道边走走,去镇上的香肠店买点食物果腹,夜里她从不留宿——不方便,她说。

我们可以去找别的地方住。我数次提议,但都被拒绝。钱要省着点花,我家没你家的条件,等等。她说。我实在不清楚她的想法,这一切听上去都是借口。如今想来,那次德国之行,似乎我满脑子都是与她上床的念头,对坐落在河岸森林密布的山坡、小镇上被绿树掩映着的街道、周边参差错落的红色屋顶、大片绿色的葡萄园以及雨后发出铁锈味的火车道全都视而不见。

我与她睡觉的次数有限,在分开的时间里,身体上的感觉淤积起来,急需宣泄,她不会没有意识到。在返回意大利的飞机上,一个隐匿的念头浮上心头,我努力挣脱,却无论如何都甩不干净。我想她大概有了别人。

这个想法得到了否定的回答。没有别的男人,她说,从来都没有。

我只能相信。

来到罗马之后,我尚未完全适应新的大学生活,在每天听不懂课程的焦头烂额中收到了她的分手短信。她说我们不合适在一起了,因为远距离的关系,等等。我再次询问她是不是有了新恋情。

没有关系,你实话告诉我就行,我不会说你什么。

没有。她斩钉截铁。

那因为什么?

就是我跟你说的那些。

我仔细回想她究竟说了哪些话,浪费了诸多时间却毫无建树。过去的细节搅成一团,绒球一般,找出线头都极为艰难。

那之后我与她纠缠了一段时间,圣诞节还飞去寻求复合。但到了小镇才被她的原室友告知,她已经转去了法兰克福上学。我发消息问她的住所,等了一天都没有收到回复。半夜里我鬼魅一般沿着和她走过的铁道走了半个小时,实在受不了冬夜的严寒,打着战返回了酒店,第二天一早飞了回来,就这样了结了一切。

到底是为什么?她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自卑,我花钱太多?她总是说想要公平一点,可我就是想要她玩开心一些。再说也真没有多少钱,男女朋友算那么清楚干什么?我喝着酒询问席勒。

我不是她第一个吗,怎么就分得这么草率?

我觉得她是爱我的,对不对?

为什么一定要分手?也没有那么远,飞机票那么便宜,见一面多简单的事儿……

我知道她没有男朋友。我找了人问,都说没有。

她微博也不更新了,要是有男朋友应该会晒出来。

…………

也许厌烦了我诉苦良久,喋喋不休,席勒终于开口,淡淡道,可能换成了IG(照片墙,一种社交应用软件)。

这句话点醒了我。那时候我还没有开始使用这些社交软件,为了她我当即注册了账号。下一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找到她?我问席勒。

你可以试试看她经常用的昵称,或者她名字的拼音,或者现在用的音译,或者试试看加上生日数字……他建议。

我尝试了许久,刷过几百个可能相关的用户,还是没有结果,只能再次求助。

怎么办?

联系她认识的人去问。

原本就应该这样。很快我就问到了她的账号,甚至还附带了别的软件账号。一个个追踪,发现自己需要通过验证。

如果告诉她是我的话,她一定不会同意。不如你帮我加加看。

我也不怎么用。

我只想看看她现在到底怎么样,你加她试试。

席勒犹豫片刻,还是照我说的做了。

大约一周之后,他打电话来告诉我,她通过了他的申请,他们在网上聊了一小会儿天。他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她大大方方告诉他不是男朋友,是女朋友。

这个信息我消化了几天,最后还是忍不住去找席勒,通过他的账号把她放在社交媒体上的照片翻了个底朝天。后来我才意识到,她的新恋人就是旧室友。她们联合起来,把我耍得团团转。继而我又想起曾对她提到过席勒,不止一次,也让她看过照片,所以她无论如何,都要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告诉我事情的真相。

等我冷静下来,所有复杂的线索都证明一切事件都在以某种方式井然有序地进行。生命无限丰富也总会清晰。在初秋傍晚的暮色中,我坐在席勒画室的窗前,抬起头来,目光涣散。画室所处的街道充满个性——松弛的声音、没有品种的狗、自由散漫的着装方式。那一刻非常宁静,也特别平和。人类生活的复杂性是无法摆脱的。我们是一个潮汐池,充满了各种物种。我们在公共汽车上、在超市里、在咖啡馆里,都是做出各种不同选择的人。我想这个世界本就应该充满各种观念、倾向、品位、想法、信条和行为,世界上的每个人生来就有个性,并且完全有权表达它。

这种想法令我略感振奋,也可能前女友爱上一个女人而不是男人,对我而言耻辱感降低许多。我只是不能够理解那些年自己存在的意义。我看着楼下并不匆忙的人们,想如果我拦住这些人中的任何一个并仔细盘问他们,我们会不会有共同的经历?

这一切想法都让我很头疼,我攥着手机,丧失了再看一遍的意愿,况且,在我面对自己的惊奇时,还有另外一个更为巨大的惊讶在我的嘴巴里盘旋。

席勒确实不怎么用IG,他的账户只关注了两个人。退出页面的时候我看到了一张照片,一个女人侧身站在阳台上,穿着只用几根细线绑好的比基尼,乳尖下坠,屁股翘挺,好身材一览无余。她秀发如瀑,模样清晰,下面写着“Ruanruan0222”。

这不是阮如安吗?我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指着屏幕问。

他一把从我手中夺过手机,有些恼火,随后他缩回沙发,双唇紧闭,不再讲话。他皱着眉头盯着屏幕,指头忙碌,打起了游戏。我在房间里尴尬了一小会儿,想说什么都觉得堵塞,最后默默背起包起身离开。

我上了地铁的第一件事就是搜索这个账户,阮如安没有设置权限,照片可供所有访客尽情浏览。但我很快关闭了页面,因为那上面统统是一些大尺度的照片。

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公寓,全然淡忘了自己的事儿,专注在这一重大发现上。我一帧一帧翻看了阮如安的照片和文字,接着顺其自然找到了更“精彩”的内容。

所有正规社交网站都在竭尽全力阻止成人内容的肆意宣传,但注定是一场失败的战斗。这里几乎成了色情明星的引流通道。阮如安不是大博主,当时只有三万四千名的追踪者,但不妨碍她在其他视频网站上的播放量数倍数十倍地增长。很快我就找到了她的一些“作品”,只看了几个封面介绍,身体就有了反应。

接下来的许多天,我沉迷在这些视频中不可自拔,像只发情期的兽类,跟着阮如安的起伏不断攀上高峰。在这个过程里,我也充满疑问与好奇,我联系席勒,却打不通他的电话,短信也有去无回。

席勒沉没了,再无音信。

我并没有想到这样和他一别就是整两年。初期我尝试多次邀约,但几度无回复之后我很快就投入自己的生活。学业进入正轨,交了新的女朋友,也很快发生了关系,但有好一阵子,能够刺激我深层欲望的,仍是阮如安的视频。她发布的这些内容的定位都在意大利,说明有中文有英文有意大利文。在那个领域,她算是播放量比较高的亚洲博主,有几个比较固定的搭档,也有一些偶尔新鲜的怡情。总之再次见到席勒之前,我已经对阮如安的身体了如指掌。这是我在佩鲁贾时万万不会想到的。

席勒再次来我家是在一个仲夏夜。他拎了几瓶啤酒,从玄关走进来,个子似乎又高了,顶到门沿,头发长到肩颈,有些自然卷曲。他看上去更不快乐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承认了一种似乎一直存在于他内心的不快乐。

傍晚收到短信时我十分意外。你还住不住那里,晚上我去喝一杯?他写。

来吧。我回复。

我与席勒的友谊就这么接续上了,其实它在我心里似乎也从未真实地断裂过。他穿过我的房间,拉开推拉门,走上阳台,在一把棕色折叠椅上坐了下来,将酒瓶扔在脚边,自然得就像是昨天方才见过,也从未发生争执。晚上八点钟,楼下的餐厅刚刚开始营业,街面上的车辆也川流不息。马达声、人语声、杯盘碗盏的叮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十分嘈杂喧闹,与暑气热浪一同沸腾。这样的环境让他很是舒心。

我和她还有联系。不等我问,他直接说。

一直都有?

也不是,断过一阵子,前阵子又联系上了。

怎么回事?

你看了,那些视频?

嗯。我老实点头。

她跟我说想要拍一期新鲜的,问我有没有兴趣。不用露脸,戴面具就好。

你怎么说?

我拒绝了。她说是有报酬的。她说了一个数字,很高。

那你呢?

我现在在犹豫。

你缺钱?

有一些。

不是家里会给你?

总之是我自己想不清楚。他回避掉我的问题。

这个涉及隐私,我觉得还是不要问。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靠这个赚了好多?

应该。但如果是我,还是……我原本想要说拒绝,可是话到嘴边,却感受到了下腹一阵没来由的悸动。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早已经被阮如安蛊惑,除了报酬之外,想到更多的是和她真实的接触,于是我转口问,你是不是很想和她真的有一次?

席勒抬眼看看我,忽然笑了,说,我已经跟她做过了。

做过了?什么时候?

在佩鲁贾,她是我的第一次。

在佩鲁贾,复活节假期众人离开之后,阮如安重蹈覆辙,把男人带回了家。进入了春夜,空气清新,充满湿润的草木味。阮如安带着西班牙人,穿过前门,进入我们的隐私空间。陌生和熟悉远近交织,她知道席勒的存在。

这一次她是夜里悄悄回来的,但还是在房间里弄出不小的动静。他们连体行走,穿过厚重的呼吸,穿过客厅里椅子的阴影,穿过厨房里散不去的烟雾,任自己的倒影在物质上滑过。当天的冷雨扼杀了一半的春天,明明应该柔和,却是佩鲁贾真正悲伤的时刻,因为它不自然,一个年轻的灵魂无缘无故死了。当然,席勒并不能感知,而是忍无可忍,半夜敲响了八平方米储物室的门。

我们说过不能把人带回家里。阮如安走出来的时候他厉声指责,却意外地发现了她的鬓角有拭过血的痕迹。

怎么回事?

没关系。

他打你吗?

和你想的不一样。

西班牙人从阮如安的身后走出来,身材瘦小,棕黑色头发向后梳直。他面色苍白,轮廓分明,鼻子略长,在她的嘴唇上吻了一吻。来找我。他说。随时都可以。

好。

把他送出公寓,折返回来,阮如安在餐厅一角坐下,和喝冰镇可乐的席勒面对面。

我要他这样的,但是他对这种事很陌生,没有掌握好分寸,也吓了一跳。不怪他。

你不能继续这样,如果被人知道……

那就帮我保守秘密。

不是我帮不帮你,是你不能这样……

怎样?阮如安将支起的腿放下,又缓缓搭在他身上。如果你想,也可以。

第一次的诱惑,是逃也一般的抛下的。

第二天中午在厨房碰到她,她刚冲过澡,洗去前夜的所有痕迹和气味,收藏了疲倦的皮肤,穿好衣服,煮咖啡,打开窗户。阳光透进来,她用两只手握住杯子。外面是一碧如洗的晴天白日,她温婉而柔软,清爽且沉静,看着和欲望不大沾边。然而席勒正好相反,他一夜未眠,心乱如麻,在凌晨合了眼,却又被噩梦反复扯醒,再次睁眼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从床上爬起时他恍惚而茫然,试图阻止那些同样逐渐清醒的、微小而细密的念头吞噬意志,也知道自己注定失败。

他听得到她在外面制造的声响,还是硬着头皮走了出去。从卫生间返回时她截住他,说,反正我们没有什么事,一起出去走走怎么样?

他莫名地点了头,吃掉一块她做的三明治,穿戴整齐走了出去。

从住所下楼,沿着大街一直往上,走到头就是小镇的最高处,观景台下郁郁葱葱中一片又一片漂亮房子,一直延续到二十公里外的阿西西。天气好的时候,坐在城墙上眺望远方,山脉丘陵配着蓝天白云,一幅诗意盎然的美景。当夜晚降临,坐在城墙上,看着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就像是一块巨大的黑丝绒上面镶嵌了无数的碎钻。

午后日光浓烈,却是什么风景都干巴巴的。佩鲁贾的古城中心小而紧凑,差不多半天时间就能转完。他们沿着历史中心往边缘走去。假日里所有的店铺都大门紧闭,街面上没有人迹,有一刹那,席勒觉得自己和阮如安是世界上仅存的人类。

我工作台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特别糟糕的画,你有没有印象?路过打工的餐馆时阮如安问。

不记得了。席勒软弱地说。仅仅是四月,太阳就要把他晒化了。他问,什么样子的画?

一个男人的肖像,靠着窗子,吸了烟斗,看起来像一个邪恶的机器人。

没有印象。他努力想了想,还是毫无印象。原本那家餐馆他去的次数就很有限。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画画的?她转换了话题。

小学吧。一开始就是自己画,正式学是在读高中的时候,感觉成绩考不上大学才学的。

那你小时候是喜欢画画的?

就是玩。我爸的工厂出售再生木材,整天都在拆迁现场,他们在残骸中寻找可以打捞的东西,我跟着一起。他主要是去收牛羊圈里找来的托梁,或者老房子里卸下来的横梁。我不喜欢那些,就看他们堆在院子里的锅碗瓢盆、旧门板、牌匾、煤气灯什么的,自己在作业本上乱画。

可能那里面有些宝贝。我在郑州读书的时候,有时去古玩市场看看,里面有卖以前旧的木材,卖得很贱。我老师很喜欢收那些东西,可以根据木材看出年代,他是搞古建的。

嗯。

虽则是漫无目的,但最后还是走到了Orto Medievale。这座中世纪花园矗立在一座小山上,是古老本笃会修道院的花园。说是花园,其实是修道士种植草药和蔬菜的地方,现在成了佩鲁贾大学植物园。从前花园中的草木,连位置布置都是根据宗教和文化标准做出的,炼金术士的实验室就在旁边,在那里诞生了许多传说、迷信和符号。现实、形状和维度总是与超然的事物联系在一起。

说这里有两百多种植物。两个人在花园里穿行而过,四周静悄悄的。阮如安指着一个说明牌,说,这片花坛里有药用和食用药草,还有僧侣们周五的主菜。

为什么只有周五?

不清楚。

万籁俱寂。面对山谷,却感到空间变得紧缩受限。生活可以在修道院的范围内开始和结束。灵魂和身体所需求的范围也许很小。

山谷边凉风习习,身上的汗意减退了许多。席勒在喷泉上接了水,一口灌下,这才看到阮如安洗了脸,胸前浸湿了一大片。

你以后是要当画家吗?她坐在背向山道的长椅上,出其不意地问。

不会,我没那个天分,只能看到实实在在的物体,没有更多想象。好作品应该有感情,以及多重层次,而不仅仅是一个平面。

我不喜欢。

为什么?

感觉高高在上。好像有感情就高高在上。我觉得只看到外观,仔细看,也很了不起。

嗯。

我问你一个庸俗的问题。

什么?

你有没有什么理想?就是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做的事?

暂时好像没有。

你不问问我吗?

不是当建筑师吗?

那有什么可称为理想的。

那是什么?

我想要当个妓女,很小的时候就很想当妓女。

Minimetrò(迷你地铁)往山上攀爬的时候,阮如安站在车厢头,十分兴奋地说,这是我第一次坐过山车。

这不是过山车。

对我来说就是。

这种小型地铁建在高架场地上,悬挂于建筑之间,连接山下与古城,全长四公里,有两个终点站和五个中间站,穿过两条隧道。行至名为Pincetto的中央总站,抵达历史中心。每两分钟就会有一班,它沿着轨道攀上山丘,驶入隧道,最终把人们带入佩鲁贾。

回程时他们一同搭乘了这种玩具式的交通工具,她站在窄小的车厢前端欢呼,看着像一个小女孩,与昨夜跟前夜的她极具反差。他走累了,和她在一起时他很紧张,挺直肩膀,把棒球帽拉得很低。

下车后他们经过了几个正在修建的路段,蜿蜒前行通过脚手架和胶合板屏障、施工坑和铁丝网围栏。

我第一次就是在工地上。她转头去看席勒,那时候和你差不多大。当时觉得自己很小,现在感觉也没有很小。

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肩颈缩了起来。

我知道你觉得我那个,但是我确实喜欢。高中我就想过去援交,念大一的时候也做过一阵子小公主——只卖酒陪唱的那种,但在我陪酒之前,我想做的确实就是当小姐,陪酒反而是最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那时候我身边的人都跟我说,陪酒还好,但绝不要堕入风尘。是不是很好笑,她们竟然还这样劝我?

为什么非得这样?他迟疑着问。

她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自顾自说下去,我大学那时候,觉得

你变了很多。尽管知道这是一句干枯的调式,我还是忍不住说。

你指什么,开放吗?

也不完全……我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稳定平和。

她给的钱很多。这次他没有露出戏谑的表情,而是很认真地说。

自那之后,我停止观看阮如安的视频,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了什么。也许我并不想看到只有面孔被遮蔽的席勒,更不想对着每一个戴着面具的男人的躯干判断他的属性。不过那时我还仍旧持续追踪阮如安的更新,只在页面上阅读概要说明。从另一个角度看,我或许又在等待席勒的出演——我混乱且纠结,持续感到不安,一种深潜的念头几度要浮上海面,被我强压下来。到最后,席勒竟然像是一条我的防线,将我与阮如安隔离开来,仿佛什么时候他再次钻进阮如安的体内,就会引来一场我的悲剧。无花果的入口处设置了诱杀装置,以摧毁来访者的翅膀,这样它就永远无法拜访其他植物——至少我明白自己一定会被捕杀,死在花苞里,成为人们嘴里咀嚼的无花果黄蜂木乃伊。

接下来的时间阮如安的粉丝爆炸式增长,大概因为她开始和不同的人合拍影片。其中几个合作伙伴,在平台上早已经是百万播主,他们显然帮她引来了不少流量,我想这是普通人席勒无法做到的。

她为什么对席勒提出邀约?偶尔这个问题很模糊地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劝说自己离他们更远一些,这也许是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我不再努力分解自己,追踪深层的内核,而是很快乐地融入普通的留学生活。为了和其他人一样,我放弃了四分之三的自己,这让我感到安全。

虽然和席勒再次有了联系,但是我们的关系明显没有在佩鲁贾时那么亲近,这是必然,丝毫没有令我感到失落和不安。接下来的几年,我更加体会到人生就是不断地相遇与告别,我有了新的社交生活,与席勒的联系并不密切,有时候两三个月见一次,也有时候一年半载不打照面。倒不是我薄情,而是席勒似乎异常忙碌,有好几次约他见面,他都说没有时间,再往后我就不再主动。但华人圈子真的不大,六人定律让我时不时从根本不熟悉席勒的人口中听到他的消息,断断续续能够拼凑出一些零星章节,他与多个熟龄女性过从甚密,某种能力在传言中得到了夸张的强调,他也因此小有名气。

他自己并不避讳和姐姐们交往的事实,和我见面时也偶有谈及。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他称为瑞姐的女人,我们二十四岁时她四十二岁,在Lucio(卢西奥)开一家自助日料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许是为了在无所事事中寻找新鲜,二十四岁的席勒在那里工作了半年。

这家店我去过,通常是和外国朋友一起。店门口挂几只灯笼,上面写着些日文。内部装修称得上马虎,全部是棕红色调,占地面积很大,前厅是小隔间,往后是一个椭圆形“肚腩”,容纳了四五十张四人座,再往后靠墙一溜跃层,是沙发和卡座的集合,供给人数多的团体。这种吃到饱的日料店都是中国人开的,在罗马颇有人气,因为实惠便宜。午餐十四点九九欧元,晚餐十八点九九欧元,菜单上不遗余力地标注多种语言,除了供应日料,当然还有中餐,但是大部分人主要来吃寿司,从玉子烧、金枪鱼腩、腌鱼子,到星鳗、鳗鱼、海胆、鲍鱼,还有几十种寿司可供选择。尽管昂贵的食材总会因各种理由没有货,但不影响食客在这里感受到低廉消费的快意满足。

起初我以为席勒的工作是端盘服务员,却不料他在后厨握寿司卷。

这个工种赚得多。他说。

但要有技术,我看……我想说我看过一部日本寿司的纪录片,几乎是以艺术的形式对待每一个手握寿司。

根本不需要。席勒打断我,你指望在这里吃到什么?能给你好好捏就不错了,我只学了半个下午就能上岗,反正醋饭和生鱼片都已经由师傅调制好了。他边说边从自己的碗里舀出一团米饭,放置在左手四个手指上,右手的大拇指与食指圈成“U”形,把饭团的轮廓捏成椭圆,同时用左手大拇指轻压,把一片蘸酱牛肉铺在上面,反复又压了几次。全程竟然有模有样。

不过你还是别去那里吃了。席勒向我展示了最后成品,将它丢进垃圾桶说。

为什么?

你下去过没有?

下去,哪里?

餐厅的下层。

如果不是席勒,我想我永远不会晓得这家寿司店还有地下一层空间。那里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大卫生间,男女各有三个隔间。大理石盥洗台前甚至还配着整面玻璃,水池上摆着洗手液和乳液。之所以令人感到惊讶,是因为这种在国内随处可见的设计,在欧洲窄小的餐馆里无处安置。它是充满中国特色的罕见角落,连熏香都是茉莉花味。

“一叶扁舟轻帆卷,暂泊楚江南岸”,中规中矩的楷书下面还有一行英文:

My shallopsail is low withdrawn

At River Chu on southern shore,to touch

不知是谁译的,全无意蕴。这张打印的字画被装上红木色镜框,悬在墙壁上,以它为界,是男女的分别。洗过手,我在卡座上坐下,抽一支烟,知道是最后一次到这家店里来。二○二一年的三月十三日,罗马城里正在飞雪,如果不是为了吃一顿免费午餐,我的朋友们应该都不会赏光,即便是到场的友人,也多少有些带着笑意地抱怨,怎么会定今天?

算好的日子,家里人说现在回不去,但事情还是得定下来。

订婚也得选吉日?

长辈们定的。

大约是好久没有这么多的客人,老板娘现了身,手里拿了两瓶竹叶青,说,今天也是办喜事,这是姐送你们的。她面盘饱满,是有福气的长相。

虽然是寿司店,但大家还是点了中餐,在高台围起一扇屏风,不一会儿就喝得满面酡红。

上完卫生间,我还是不想回到人群中去。除了在一条细长通道的尽头隐藏的厨房里卖力炒菜的厨师,整个地下一层只有我一个人。关于席勒的记忆洪水一样涌来,很快渗入了腥臭和油烟。

自从他提出不要到这家店吃东西,我就再也没有来过。因为他举着自己的手对我说,如果你想要吃一只用搞过那些地方的手握出来的寿司,我也不介意。

你这么做?

应该说我们都这么做。

都?

反正我们几个人都以此为乐。

为什么不洗手?

起初我也这么觉得,不过只有亲自感受,你才会知道那种隐秘的快感。

我无法理解这种感觉,也觉得此生没有必要理解。我再也不吃寿司了,不光是这家店,我停止光顾所有罗马城中的中餐馆。

地下一层的装修风格和地上算是统一,不同的是多了些红丝绒覆面的长沙发软座。这显然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时间过去,它们吸满了油烟恶臭,让这个空间始终不能够清爽干净。在每一个沙发上,都留下了席勒和瑞姐欢爱的遗迹。他喜欢释放在猩红的阴影里,灯光昏暗,谁都看不到印痕,甚至他根本无需浪费纸巾,伸手一抚,就是一片新的平整。

楼上是有洗手间的,我还是走了下来。到这家寿司店请客是雨晴提出的,我没有异议。之所以选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它便宜又空阔,疫情之后,来的人少了许多,零星只有一两桌食客,可以容纳中国式喧嚣。订婚毕竟是喜事一桩,我也希望拥有一场有热度的庆祝。

关于席勒的故事,我多少对雨晴讲过一些,她一点点听进去,又一点点遗忘。那个人不会在她的世界留下划痕。我们都咀嚼了席勒的经历,也知道被吞噬的动物的痛苦永远大于吞噬者的快乐。

瑞姐是个大方的老板娘,送过席勒一只两万五千欧元的手表、两三只Gucci包,以及一些其他零星碎片。这是每一个午后他额外工时的报酬。如果不是出了意外,我想席勒还会在这里继续工作下去。一支烟吸完,我觉得疲倦,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五分钟就好,我对自己说。许久没有群聚过了,过量的声音令我头疼。现在的卫生间里没有血迹和精液,有的只是氨、硫化水素、三甲基胺、硫化氢、甲硫醇、吲哚引发的恶臭,成排的红丝绒沙发上粘着死去的精子,我没有洁癖,并不觉得肮脏。这个地下室更像是一个昏暗的墓穴,里面充盈着令人松弛的宁静。

咣当的门反复开合,我终于忍耐不了,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摇摇晃晃地走到发出声响的女卫生间门口,发现她坐在坐便器上,咒骂着,翻着包。她的灰色运动裤的裤裆和一条腿下面都染成了黑色。我问她是否还好,头顶却传来飞机轰鸣而过的声响,沐浴在模糊的困惑中,我想她是不是被导弹袭击,却瞬间转移了场景。她在猩红的长沙发上弓起身,用口音很重的英语呼唤吼叫。当她转身时,她骨盆里有什么东西爆裂,液体顺着她的腿流下。我确定听到了爆裂的声音,清脆地充满汁水。有一些溅到我的眼睛里,我双目紧闭,用手去擦。等我再次睁眼,她的双腿在我面前撑开,像一只巨大的蜘蛛。她拽了拽自己的运动裤,我从脚踝处抓住它并将它脱掉。一些不属于我的智慧在体内涌动,我把它卷起来放在她的腰部下方。一瞬间一团东西滑了出来。

啊……我听到从自己喉咙里挤出的一丝软弱呼救,挣扎着醒来,是一场混乱的梦。我以为自己睡了漫长一觉,抬手看了表,刚刚过去七分钟,比预想的短暂。

我走上楼去,重新在人群中坐下,并未有人特别在意一刻钟内的空白,只有雨晴问一句:

怎么去了那么久?

好久没喝白酒了,有点头晕。

老板娘不见了,人们已经分成几组,各自有不同的话题,最后又凝聚成一个主题。大流行期间的故事,似乎可以说个没完。

瑞姐走了?我问。

就坐了一小会儿……现在也挺不容易的,她刚才说想要把这个地方顶出去。

不是已经过去了?

还是不行,她说每个月都要赔二十万欧元。

这么严重?

嗯。血本再厚也经不住。最多再等半年,看看情况能不能好转。

我想起了自己的梦,血液从瑞姐的下体源源不断地淌出来。但那个爆破的声音却不属于她,因为我一抬头看到的却是阮如安的脸。

它显然是臆想与现实的合体,我也根本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完全地沉浸在梦里。几年前,有天傍晚席勒来找我,他脱去外套,卫衣上染满血渍。

怎么回事?

他寂然不动,在阳台喝掉了我递给他的一杯冰水。过了许久许久,他才喃喃开口,女人实在有些恶心。

第二天他再次令我意外地打来电话,说有个朋友在海边有座度假用的小房子,他想去待两天,但又不想一个人去,问我愿不愿意。我同意了。

那是在安琪奥的一座临海小屋,只有一层,夹在两个收拾得很整齐的院子中间。前面的那个花园前方有一条斜坡直达路边;另一个花园被维护得很好,边缘有一条很干净的小路,靠墙种着些植物,已是深秋,却还有几朵叫不出名字的花开着。我站在中间这处荒芜的庭院,看着他走到屋角右侧,爬过矮墙,把头埋进邻居家的花丛。

还好这片住宅过了夏日就基本上被废弃了,没有人阻止他随便闯入别人的庭院,也无人会因他嗅花香而觉得需要呵责。有一刻我觉得自己有成为诗人的潜力,席勒则是我的缪斯。我看到他的面前长出了两条通道,一条堕落,一条救赎。也许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不再徘徊,与那些把他弄昏的支路纠缠不清。

落日时他在沙滩上喝了酒,然后沿着木板路漫步。我问他要住多久,他说到不想住为止。我感觉他并不急于返回,去面对等待着他的困境。尽管他的讲解断断续续,在火车上、在庭院中、在海边,我还是能够捕捉到旋即惊散的他的欲望与痛苦。尽管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我也仍可清晰地感觉到那时候的他就像一艘纸船,正在毫无心智地漂向世界的边际。无论他多么努力掌握航向,都是虚弱的,巨大的失望和恐惧堆积起来,他随时都会成为一团泡烂的纸浆。

我他妈的,生活完全被阮如安那个婊子毁了。醉酒后的席勒说。

第二天一早醒来时,我发现他已经走了。

我坐早上的车去米兰。把门锁好。凌晨四点钟,他给我发微信留言。

等到“阮如安”这三个字狠狠撞进了我的耳膜,我才意识到她已经离开我的生活很久了。也不知何时,我开始失去兴趣,再也想不起她。即便是回忆再次被点燃,也溅不出几星火花。

不过,仍像是无意间掀起一片秋日的落叶,却发现阮如安如藏在后面的毛虫,软软地从席勒的小舌尽头爬行回来。我再次登录了许久不去的网站,她发片的次数减少了一些,甚至有大半年,没有再更新一个片段。

我迅速浏览了一些视频,也很快发觉自己已对她生不出任何的兴趣。最后我找到了一个短视频,四分半钟。她没有赤身裸体,而是穿着件红绿相间的宽松高领长毛衣,光着两条腿,布置室内陈设。她说自己在准备过圣诞,我看了一下上传时间,是二○一五年的十二月。

阮如安的公寓并不如想象中舒适整洁,它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粗糙简陋,意大利常见的橙黄花色地砖,用旧了总看着像是没有清理干净。她在狭窄的客厅角落摆了棵小型圣诞树,录视频的时候边讲话边把从中国超市买来的廉价塑料球和玻璃彩灯挂上去。后来她走到卧室里去,出来的时候已经脱去了毛衣,身上穿一套羽毛遮蔽的情趣内衣,在镜头前故意抖动了两下,一些事物若有若无显现出来,我关掉了页面。

我想很多男人都提不起兴趣,因为她无论怎么卖弄性感,也压不住一丝落寞的憔悴的气色。这让我忽然想起了在佩鲁贾的某一个时刻,我放学回来,看到她在厨房坐着,背对窗户,一动不动。阳光打在她的脊背上,刻印进她黑色的发丛里,她故意回避了正视这束光明,而把自己埋在背阴处。这样的坐姿,之后我也见过几次,有时雨水哗哗拍打十九世纪的石头建筑,我们都觉得冷,宁愿窝在房中,而她却还赤脚坐在那扇窗前,仍是用后背面对冰冷的潮气。她朝某种阴暗的、湿淋淋黏糊糊的东西望去,一种软塌塌的氛围折叠在厨房里,令低矮的空间更显局促。我总有种预感,觉得她离死亡很近,却不知它会以哪条管道进入她的体内。

熟悉的疑问再次拱上心头,但已经失去了寻找答案的热情。尽管我仍然想知道席勒是不是有和她合作,却不再拥有极度的好奇心。这个问题经过长时间的克制,已经是滑落下去的欲望,勉强挑动起来,都懒得再去纠缠。

没过多久,席勒从米兰回来,整个人好了很多。他很迅速地办理了转学,把学籍转到了一所知名私立设计学院,念奢侈品管理专业。

在大教堂前的石凳上我们默默无言地喝了两瓶酒,那之后感到一阵透心凉,身子都有些发僵。酒是我买的,在街角的冰激凌店边的冷柜里取出来,一瓶五欧元。似乎和席勒在一起时,他从未付过账,大大小小,他总会心安理得地接受。

看到他在石凳上熟练地把瓶盖撬开,我知道自己已经对这份友谊感到厌倦,从裂缝到崩塌,不是漫长的旅行。

忽然开始下雨,从我们的脚下升起一种新鲜的湿润,鸽子们缩在文艺复兴的拱廊下,他皱着眉,把空掉的酒瓶直接扔进草丛,站起身。走吧,他说,我晚上还要见一群人。

谁?我弯腰捡起他扔掉的玻璃瓶,又在石凳下找到瓶盖。

我的金主。

金主?

不然我怎么付每学期一万七千欧元的学费。

一万七千欧元,每个学期?听到要花掉这么多钱之后,我有点惊讶。

嗯。

那每年就差不多四万欧元?之前那个不是一年才四千欧元?

嗯。

你父母……

钱反正不是他们出的,我没告诉他们我换学校的事。

那从哪里来?

你不懂。他直接砍断我的问题,走吧。

也许我过于敏感,从席勒的嘴里听到了一丝不屑,也同时意识到或许他是正确的,更何况他交多少钱读书,并不与我相关,我闭上了嘴。

我推测席勒所说的“金主”仍旧是他日常混迹的圈层,不过这次显然不是瑞姐。

瑞姐在席勒面前流产之后,他就再不去那家店里了。从米兰回来后他提起过她仍希望他能够回去上班,但是被他拒绝。他告诉她自己接下来要认真念书了,不会有很多打工的时间,于是她又给他别的提议,他仍然拒绝了。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心里有了一个感到羞愧的疙瘩,他并不计较一个中年女人血肉模糊的下体,反而对自己当天发出的问句后悔不迭。

是我的吗?他站在马桶边说。

不知道。瑞姐眉头锁紧。她把整个运动裤都脱了下来,上衣也捞起,两腿叉开,囤积着脂肪的肚子不断紧缩。她面目狰狞,咬牙切齿,排宿便一样蹲在马桶上使劲。

这药也太强了,我还没准备好就……她憋着气说。

好了。最后她松懈下来,起身低头去看。

他别开了眼睛。

这个片段扎在了席勒的心头,我想不通他为什么如此,也懒得专心探究。妄想挖掘他人的内在,实在不自量力。真正的理解不需要通过挖掘,就是一个直接的知道和懂得。我和席勒越来越不相同,因此无论怎么努力了解,最后都是白费心机。

那天我在教堂外受了寒,回到家里就犯了肠胃炎。当时的女朋友照顾了我一夜,在我发着烧昏昏欲睡的时候,她说,这个人有毒,这种toxic relationship(毒性关系)你不应该再留恋,不然他会把你的能量带低。

我厌烦地翻身,觉得自己与她的关系也在往有毒的方向发展。她不知何时开始学习灵修和塔罗牌,每一次占卜到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有次她来我家,面色阴沉地说让我远离席勒,因为那阵子有一种巨大的邪恶能量在吞噬席勒的灵魂。看着她越来越疯癫的状况,我提出了分手,她也欣然接受。

你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吗?搬离租屋时她把我喊出来,短短讲了几句,因为我们的频率不一样了。我的频率提高了,而你的还在低频状态,因此你对我始终会有一种……抗拒?对真相的抗拒吧?也不准确……总之我知道你的状况,也了解。我也早就占卜出来你的想法,从去年冬天开始我就知道你在犹豫。但是神谕说这是你的一次灵性课题,你认真思考之后会得到一次跃升,我应该陪你度过这段时间,我是一个工具一样的存在,所以我也在等你的结论。后面要靠你自己了。你要正视自己的内心,不要回避恐惧。

不知所云。

分手让我短暂地轻松了一阵子,而后忽然陷入一种恐慌。我意识到前女友在某种意义上给过我稳定感,现在它化散而去,需要我独自支撑。她搬走之后,我从穿衣镜的侧下方拾到一条发带和一盒塔罗牌。我拆开包装,取出纸牌,试着按照她的方式洗了几遍,最后抽出来一张。一名穿着蓝色上衣、红色紧身裤和黄鞋子的年轻男子双手反绑,被人倒吊在“T”字形的树干上,双腿交织成“十”字,他虽被吊,却意外地悠闲。我盯着这牌看了一会儿,又上网看了说明,却根本解不出来。我自己都不知道想要知道什么,后来我把它卡在镜面的边角,在群里发了消息。三居室的房子里只剩下我自己,空空荡荡的感受和高昂的房租让我不得不马上寻找新的租客。

楼下成片的地中海荚蒾开了花,起初是细小的黄绿色花蕾,不多久茂密的殷红色覆盖枝顶,和白色的香花融在墨绿色的树冠中。雨晴搬进来时正下冷雨,十二月中旬,她前一个室友突然产生幻觉,在浴室里和“一个人”交流许久,她感到害怕,联系对方家人之后就搬了出来。我放在群里的房源信息与她的要求并不匹配。价格、性别,这些原本无法接受的内容本可以瞬间否决,但她还是来了。

我只想短租两三个月,可以吗?她问。

可以。

石子路坑坑洼洼,街道中央机动车轰鸣,两侧是露台和门面平整的店铺,大多是酒吧和餐馆,令穿行更加不易。风雨剥落了树上的叶子,它们坠落下来,有许多顺着黑色雨水滑到湿漉漉的街道边沿,我将行李箱拉上人行道,休息了一下。从地铁站走过来,通常只要八分钟,但因为行李箱过重,把它从地铁里抬出来时就消耗掉了大量的力气。

是什么?我喘着气问。

书,一整箱书,而且大部分是图册。她说。

我了解地点头,看到她手里拎着的一个塑料袋已经深深勒进指节。

离家不远了。我说。

雨水流进了眼眶,雨水在下水道里哗哗作响。

天气预报说今天只是小雨,哪想到现在几乎是暴雨。

我们终于到了,擦了把眼睛,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才注意到一个笔直的人站在大门的前院里,撑一把伞,一半身子在檐下,一半在伞底。

我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正要走。看到我时他说。

我们进了楼道,门厅里没有灯,有些昏暗。席勒从我们手里接过了皮箱,搭电梯上三楼。这栋建筑有五层,下面的一层住着一个老人,另外一间大多数时间都空着,据说主人是位演奏家,常年在海外巡演。我和雨晴扶梯而上,声音在空荡荡的楼梯间回荡。

他是你朋友?她压低声量问。

嗯。

寒冬时节,罗马的丘陵上覆盖了最后一层褐色树叶,远处的绿地难免露出干枯之色。土地的皮肤也龟裂起来。傍晚总会有额外的灰暗从地平线模糊的边缘渗入进来,让人感到冷。

偏偏刚进屋,雨势就小了一些。席勒已经把箱子都挪进了客厅,看到我们进门,他问,住哪间?

他不是朝我发问的,而是面向雨晴。二十七岁的席勒面对女性已经游刃有余,纪梵希秋季新品羊绒大衣更加彰显了他的自信。

我带雨晴去她的房间,把窗帘拉好,打算留她独自收拾,席勒却也跟了过来,说,我帮你吧。

她没有拒绝,而是弓起身,将箱子放倒,拉开拉链。他们合力把书都搬出来,席勒按照她的吩咐,按照大小次序将它们陈列在靠墙一排空出来的书架上。

好多建筑……你学建筑的?他问,手里拿着本厚重的八开铜版纸印刷品,翻开的插页里是一座教堂的建筑图纸。

嗯,现在在读博士。

啊……那他也在读博。他指了指我,接着又道,你们都厉害,我现在连本科都没读完。

他玩世不恭,带了点戏谑,语气里一点都不妄自菲薄。她和气地笑了。

趁我做饭的工夫,他们把房间大概整理完毕。我听到他们在客厅讲话,内容已经足够亲近。她讲了自己到罗马这几年的生活状态,他跟她说去米兰参加时装节遇到的国内明星。

我打了火锅,热汤滚起来,三个人围坐在小餐桌旁。这样的场景让我恍惚回到了佩鲁贾,也是一样窄小的厨房,餐桌的一面对着墙,我们三个坐成一个躺倒的“L”形。大约有些巧合,雨晴的气质与阮如安竟有几分相似,这从我在地铁站看到她的那一刻起,就清晰感知到了——一种湿冷的苍白。

席勒揭开锅盖,看似不经意地对我说,我搬过来怎么样,不是有个房间还空着吗?我想暂时住一段时间。

你现在不是有地方住吗?我有些惊讶。

我早不在那里了,从米兰回来之后就搬出去了。

那住在哪里?

我女朋友那里。不过她那里住了三个女生,确实不方便。

怎么不找房子?

没钱付押金。

你怎么会没钱?

没钱不是很正常吗?

不是有工作吗?

又不是随时都有。接了活就去干。

你父母……

我早就不跟他们拿钱了,都这么大了还伸手要钱……他说。我感到他在暗讽我。

你每个月付多少?我犹豫了一下,问。

她多少我多少。他指了指雨晴。

你可以吗?我转头去问雨晴,期待她给出一个否定答案。

可以。然而她答应得很痛快,看得出来对席勒已经有了些许好感。

太好了。席勒说,我尽快整理好搬进来,不会很久的,过完年就搬出去。

他说的应该是中国新年,已经十二月了,罗马时刻都在下冷雨,搬家找房都颇为不易。他垂头吃饭,和她聊起了建筑。在美院读书的时候他上过建筑课,每次考试都在十八分以下,但不妨碍他把罗马的教堂说得头头是道。不一会儿,餐桌上的食物下得慢了,雨晴已经脱掉了外套,穿着件浅灰色紧身毛衣,露出好看的胸形。她双颊红润,像是微醺。稠密的对话落地,一小阵沉默后,席勒不经意地问,我认识一个人,好像也在你那所建筑院干过。不知你知不知道她?

不过短短几个小时,他就似乎已经掌握了她所有信息,甚至语带亲昵。

你在建筑院工作过?我转头问雨晴,有些吃惊。

就是大学毕业待了半年,现在算是停薪留职。

什么时候毕业的?

二○○八年。

我点了点头,知道席勒想问的是谁了。刚要继续岔开话题,就听到一个名字轻飘飘地从席勒的嘴里晃荡出来。

阮如安,你知道吗?

忽然断了电,房间里一片漆黑,锅子也停息了嗡鸣。我起身,用火枪点了塞在置物架角落的蜡烛,他们的影子投在对面的墙上,凝固且疏离。

怎么回事?雨晴在身后问,她喉咙收缩,声音有些崎岖。

应该是跳闸了。我一面说一面打开电盒,把掉下来的闸门推了上去,眼前一亮,冰箱和电炉同时响起了“哔”的一声,我听到雨晴在身后继续发问,阮如安……你们怎么会认识她?

以前一起在语言学校上过课,最早来意大利的时候。我抢先回答。

现在还有联系?

早没了。我说,就在山上待了一小阵子。

啊。她了然地点了点头,松弛了一些,说,应该就是她吧,我有照片,你们看看是不是。

她低下头,在手机里找了好半天,才从QQ空间里翻出来一张合影,前排领导坐在椅子上,连成一排,后面站着一排女人,再往后是男人。他们在阶梯上列队。第二排,右边第四个,一个女人留着棕色齐肩发,面部瘦削,没有笑意。

在那里。雨晴多余地指了一指,接下来道,阮如安,荡妇中的荡妇。

阮如安不会没有迹象就消失,她始终隐匿于我们的宇宙,在坍缩的过程中将其他东西拉进去。阮如安是恒星也是黑洞。

过去对现在没有任何影响。在建筑院的阮如安也好,在佩鲁贾的阮姐也好,在拍片的软软也好,是无数个阮如安的穿插交叠。妄想搞懂她的一切,无疑自视甚高。我们从别人的口腔里,能够感受到宇宙爆炸的震动。我们是宇宙认识自己的一种方式,宇宙也是我们认识自己的一个途径。只不过,从一根外观纤细的喉管中通向所谓真相,往往过于潦草。一颗恒星爆炸,垂死的红超巨星剧烈活动,我们看到它产生这样那样的发光体,然后坍塌和燃烧,这似乎还不够。

怎么成荡妇了?于是席勒问。

雨晴不发一言,想了好久,才说,可能我用词过激了,不过还有更难听的。但我也不想再说了。

第二天天气放晴,席勒就把一只箱子搬了过来,这之后他陆陆续续和女友小菊一起,送来许多零碎。有几件秀场上的成衣,被他珍宝一样挂在防尘袋里。他房间没有适合挂大衣的柜子,于是腾出来我的半扇衣柜。

之后我找到买家把它们卖掉,就搬出去。他说。

他住进来只一周,圣诞节假期就来了。他再一次动身去了米兰,那里一定有他的狐朋狗友。那座意大利最繁华的都市是席勒的能量充电站,每次他回来,都一改之前的颓丧,整个人风光起来,从内而外。

新年我和雨晴一起去看了烟花,从斗兽场往回走的途中,她扯掉坠在耳朵上的耳环。夹得我耳朵疼,她说,帮我拿一下耳环。我伸开手,她把金色的镂空耳环放在我的手心,整理好头发,拉高衣领,最后又从我手中取走了它们。

戴好耳环,她的手再次放了下来,仍是放在我的掌心。我感受到了她指尖的热度,没有就此打住,而是把它们一起裹进了我的大衣口袋。

农历新年到了,席勒仍然没有回来,也并没有如期给我租金。我发消息去问,他却让一个我不认识的人登门,取走了挂在我衣橱里的那些他寄存的衣物。

又过了一个月,罗马的春天已然登场,席勒杳无音信,雨晴也没有搬走,而是住进了我的房间。她接来了李德才,安置在席勒的房间。

四月份有几天连续下冷雨,却赶上我和导师合作项目,要去博洛尼亚出差。刚刚住下的第一晚,就收到雨晴的消息,说席勒回来了。

我并未多想,只说回去便能见到。接下来事务烦琐,也再未收到雨晴的消息。我并未多想,却在第三天接到了雨晴的电话,她在那边哭诉,说席勒羞辱她。

她语意不明,没有逻辑,只余混乱慌张。会议结束之后我很快跟导师告了假,婉拒了主办方的晚宴,买了返程火车票。晚上回到家中的时候,公寓里静悄悄的,我推开卧室门,看到雨晴正趴在床上刷一个综艺节目,视频里闹哄哄的,但显然她整个人情绪十分低落。

怎么回事?席勒还在吗?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他好像出去了。她关掉视频,跪坐起来。

到底怎么了?

她忽然支吾,犹豫许久,最后还是鼓足勇气,冲我说,他回来了,我有一瞬间很恍惚,觉得自己可能喜欢他,我跟他说了,他就想要睡我。我拒绝了。就这样。

她很简短地总结了三天来的全部,听上去过于直白荒唐,却也似乎合情合理。

我放下她,走出房间,在厨房倒了杯水,但丝毫没有渴意。我把水倒进盥洗池,双手撑在不锈钢水池边缘,虎口发白。我也许要感受到某种愤怒,但并未如此。我很意外我什么都没有思考,也不觉得痛苦。

你真的爱他吗?我问。

不是,就是短暂的迷恋。

那你现在想怎么样?

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如果你介意,我就搬出去。

我考虑一下。

我回到书房,席勒确实不在那里。他的东西不少,凌乱无序地堆着。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没有开灯,但是周围的光还是映照进来。我忽而想起在佩鲁贾的阮如安的房间,那里不会有这些错综复杂的光线,如果这一刻我坐在那里,应该拥有完整的宁静。

快晚上九点席勒才回到家中,开灯时我吓了他一跳。

我马上搬走。不等我开口,他就这么说。

我点了点头,心里有种不明不白的滞涩。甚至有一刻,很短暂的一刻,我因为觉得我与他友谊走到尽头的理由竟然是雨晴而感到荒唐。

我不知道她是你女朋友。他说。看得出来他本来是不想解释的。

我知道。我说,房租怎么办?

我现在很紧张,到处都需要用钱。

你只要不买这些东西就行。我指着地上的东西说。

这不是我买的。现在我确实也要卖掉它们。之后有能力了我一定把钱汇给你。

我没有吭气,确实也不想再让这样的对话进行下去,于是转而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良久的沉默。但我知道只要自己拥有耐心,就一定会得到一个答案。

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不问我父母要生活费,现在我告诉你,我来的第二年我们家就破产了。我姐姐染上了赌瘾,输了几千万元,资金链断裂。他们叫我回去,我回去有什么用?他们什么都不懂。他们从小就说她怎么怎么优秀,那就这样吧。

我不知道……

我也没打算让你们知道。我自己能搞定。我就是这么想的。但是我确实想简单了,我一边打工一边念书根本就搞不下来。然后有个人就知道了,她帮了我,这几年一直。

阮如安?

嗯。

她给你钱?

嗯。

她让你干什么,拍片吗?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我有些后悔。果然,席勒听到这个,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他朝我走近几步,取走被我压了一角的衣物,似乎咬紧牙关地说,我什么都不想说了,你出去吧,我明天就搬走。

我从房间里退出,在厨房的犄角里看到了杵立的雨晴。她大概也因为听到席勒回来的动静,已经在外面待了一小会儿了。

他收拾东西走,最迟明天下午。

我们还没有把事情讲清楚,至少他得跟我道个歉。她说。接着又问,他和阮如安是什么关系?

没什么关系。我说完,试着把她带回房间。

可是她忽然激愤起来,不依不饶,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她冲到席勒的房门口,朝着席勒,说,你到底和她是什么关系?

席勒走了出来,斜靠在墙壁边,他实在太高了,还是那么瘦。他俯身下来,朝雨晴说,我没什么好道歉的。你来我房间玩,说喜欢我。你说她是荡妇中的荡妇,你是什么?婊子中的婊子?

有意识的时候,才感觉到关节的疼痛。席勒的鼻腔出了血,我把拳头挥在了他的脸上。但很快我被他按倒在走廊里,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如此有力,不过,在意识混沌中,我想起来在佩鲁贾,他也曾把一个韩国人打到头破血流。

他从来都不是弱不禁风。

你什么都不懂,蠢货!他一拳又一拳,反复重复着。

爬起来,擦血,湿热的毛巾让我全脸肿胀。我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席勒走了,我等待雨晴搬出去,但是她却没有这么做,只是从我的房间重新搬回了以前的房间。

我马上要毕业了,折腾不起。她如是说。有好一阵子,我们总是默默无言。再往后我们慢慢有了一些对话,朋友一样,不再刻意显现自己良好的一面。

我还是讲出了阮如安的事,她好奇地要上网看看,却发现阮如安在另外的世界也消失了。账号被注销,无迹可寻。但是雨晴不肯放弃,辗转好几个平台,最后用几个关键词搜出了一个视频,首页上是一个穿着紧身衣的形象,她想了想,还是没有在我面前打开。

我想席勒那天那么生气,大概跟我说了阮如安有关。很久以后,她才这样告诉我。那时候我们在佩鲁贾,她说来意大利快十年了,也没去那里看看,我就陪她去了一趟。迄今为止,雨晴都没有完整复述过她和席勒之间的纠葛,但我想,每一个人都会有令自己感到羞耻的一刻,也许那三天中的某一刻,就如此地存在于她的生活中。

我在去佩鲁贾的路上听了一个还算完整的阮如安前传,只能说,雨晴口中的阮如安,也只是时空的一个碎片,和雨晴附着在一起的一个碎片。二○○八年之前,阮如安是建筑院院长方志刚的情人,再往前,她是建筑院方志刚教授的学生。二○○四年阮如安在卡拉OK兼职做“小公主”时接待了方志刚,那之后他们保持了许久的不正当关系。

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聪明的做法,阮如安并没有把自己绑定在方志刚一个人身上,她行事放荡,在建筑院工作的三年里,睡过不少同事。据传她曾经多次堕胎,堕到才小小年纪一侧输卵管切除。后来她看到雨晴要到意大利来,大概眼红嫉妒,临走时她搞到了一些钱,有誓死不再回来的决绝。后来建筑院天朗气清,再没有涌动的情欲赤裸裸晃上台面。

我爸爸给了她二十万元。雨晴说,比我花得多。我念书的时候就在学校里学了语言,她还得去上培训班。那时候她要申请米兰的大学,我为了避开她,没有报米兰理工大学。现在想想很后悔,为什么是我要躲着她?

我不置可否,阮如安在我面前交织起来。我想起席勒曾经说过,那个女人曾意味深长地对他感慨——我的悲剧在于我总想去爱。

在佩鲁贾故地重游,我将曾经住过的公寓遥遥指给雨晴,却并没有走过去。我带着她进了一家酒吧,上了二楼,我想起来墙上似乎应该有一张画或一个古怪的机器人什么的。但只在落座的墙角看到一幅街景,其中一个面孔像戴面具的妓女在难以区分的男人中占据了街道的中心,她看上去写实又不写实,色彩丰裕,却也冷淡无情。她赤身裸体,抽象的脸庞上布满阴郁,年纪轻轻就已经知道世界的伤感。

毕业之后,雨晴很快被米兰一家建筑设计公司聘用。再过一阵子,我也毕业了,决定在罗马待下来。她想要和我一起创业,我们决定结婚。

事情就是这样,到了三十岁,考虑的事情既复杂又简单。不过,在某一段时间,我频繁地往返于米兰和罗马两地之间。有天我坐在火车上,忽而想到,也许席勒每一次去米兰,都只是去见阮如安。每一次席勒消失的时候,软软就同时消失了。

应该是很深刻的一段互相救赎,爱欲纠缠。

这只是我的猜测。

海的远处是灰色的,靠近过来,就泛起粼粼白光。渔船在地平线上滑行,礁石是参差不齐的发际线。这里有一种不言自明的冷寂。

二○二三年春天,我在日照开会。海水还是刺骨的,已经有情侣在沙滩上拍摄婚纱照。我坐在沙滩边的长椅上抽烟,一个高耸的身影映入眼帘。我看了他很久,觉得他很像席勒。有一刻我觉得我与席勒都进入了另外的空间,是另外的我与另外的他的重逢,是陌生的我与陌生的他的相遇。有一瞬我觉得他似乎有意识地望向我这边,但很快又掉转了视线。他身边的女性个子很高,是另一个空间里我从未遇到过的人。

有个小贩过来卖太阳眼镜。这么荒僻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在做生意。我摆了摆手,他沉默着走了。他穿了件橄榄色夹克衫,出奇的大,被海风一吹,后背鼓起一个大包。

我没有和雨晴结婚。时间过去,很多感情稀释。有一天我对罗马充满了厌倦,我就回了国,突如其来的。也许最初的起点不过就是李德才不肯吃新的猫粮,我去超市买了好几种都受到责备。

你买的它都不爱吃。她说。

我突然想到,我可能永远不会对任何事情了解太多。

原刊责编    王继军

【作者简介】白琳,生于新疆,艺术学硕士,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作品见于国内刊物,曾获赵树理文学新人奖、新经验散文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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