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国王先讲

2024-07-03郑小驴

小说月报 2024年6期
关键词:曾祖母女士

马原请残雪先说,残雪推辞,对马原说:“国王先讲。”

我们午后才抵达切托纳。车沿SP308公路,朝西北方向一路驶进。阳光生猛,在强烈的紫外线照耀下,万物一片灰白,好在冷气开得足够。司机是意大利人,秃头,络腮胡,戴墨镜,毛茸茸的手臂上文着一个骷髅,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他却偏爱舒缓的蓝调,一路上听得让人昏昏入睡。

还好来之前,我做了点功课,路途不算远,大约六十公里。但有段山路,抵达目的地最快也得花上两个多小时。庆幸经过法布罗时,他们听从了我的建议,在快餐店吃了点简餐垫底,否则抵达切托纳,估计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此行目的是去拜访一位当地的小说家,顺便观光。据传那地方偏远幽静,是避暑的绝佳之地。一路闲聊,他们问我读过哪些意大利作家的作品。我脑子飞快运转,平时很少读小说,除了知道文艺复兴三杰和皮兰德娄之外,便再没读过其他人了。幸好提前得知接待的是一群作家,我特意上网做了点功课,查阅了一些作家资料,避免被问到时一脸窘态。网上资料显示,此行要去拜访的小说家叫德罗西,出生于一九七八年(对于作家而言,大概可以划入青年作家范畴吧),毕业于爱荷华创意写作专业,大学期间曾有过骑自行车横穿美国的壮举,从波士顿横跨美国到旧金山。出过几本小说集,成名作是《弃船》。小说家和妹妹继承了家族留下来的一座庄园,改造成一处乡村民宿,我特意搜了下,名字很独特,叫荒凉山庄。

“读过德罗西的小说吗?”姜女士问我。我摇摇头,脸一红,正准备说时,有人抢先替我解了围:“现在谁还读小说,不要为难人家小姑娘啦。”

那是坐我前排的一位戴黑框眼镜的瘦高男作家,说完他朝我挤了个表情。

我记得这是一位来自武汉的小说家。我叫他陈老师时,他纠正说,叫他陈哥就行。

“我这人最烦被人叫老师。”他爱笑,看上去比较随和,据说擅长写悬疑侦探类小说。

制片人姜女士五十岁出头,也是此行的召集人。她是上海人,一头精干的短发,戴一副复古风蛤蟆镜,有张堪比向日葵的圆脸。上车前,她先向我一一介绍了此行的几位嘉宾,小说家马山、陈寒,影视编剧关婷;还有一位叫晚春的女孩,模样有点像学生,瘦小的个子,锁骨高耸,坐在最后一排,气质古典,然而瘦得让人有些心疼,雪白的皮肤布满青色的毛细血管,忧郁的眼睛不时流溢出一丝病态的愁容,年龄看上去比其他人都小上不少。

姜女士介绍其他人时,无一例外都会加上一句“这是著名作家?菖?菖?菖老师”,似乎每一位都大有来头。唯独介绍晚春时,大概是对方过于年轻的缘故,姜女士淡淡地说,这是晚春,也喜欢写作。

我在一旁连忙做出景仰的样子,待姜女士每介绍完一个,我马上毕恭毕敬叫一声老师。轮到晚春时,她慌张地挥了挥手,像是要阻止我,但已经来不及了,我叫她老师时,她的脸霎时红了起来。姜女士抿嘴一笑说:“你们年龄估计差不太多。”

他们在车上七嘴八舌聊起德罗西的小说,我听了半晌,大概是写了一个拳击手的故事,背景有一部分涉及中国,译介至中国后,一度热销,成为热门话题,甚至引起几家影视公司的关注。他们此次意大利之行,主要是旅游,路过切托纳,恰巧得知德罗西就居住附近,便想顺路过去拜访一下,聊一聊影视版权的事宜,试探一下对方的态度。因为不懂意大利语,需要一位懂中文的意大利语翻译,这个任务最终落到我头上。

起初我多少有些犹豫。我在佛罗伦萨大学攻读景观建筑学,平时和各种建筑模型、设计图纸打交道,对于文学艺术纯属门外汉。暑假期间,托同学介绍,签了一家国内的旅行社,利用假期偶尔做地陪,陪吃陪玩,除了利用职务之便饱览一通异国美景,顺带也挣点外快。

我和姜女士说了自己的顾虑。姜女士在电话中快刀斩乱麻。

“我看了你的简历,你不要担心,我不会看错人的,就你了。”

我想兴许是切托纳的中文翻译实在不好找,所以选定我来担当此行的翻译吧。我看了一下行程安排,连去带回,一共两天。在小说家的荒凉山庄住一宿,第二天上午就返程。据说那儿景色不错,翻译报酬也比我想象的高出不少,足以打消我的迟疑。我便应承下来,和他们敲定好行程,从佛罗伦萨提前赶往法布罗和他们会合。

SP308公路车辆稀少,车窗外一片明黄,连绵起伏的山丘,黄褐色砖砌的农舍与麦地、向日葵完美地融为一体。众人纷纷掏出手机拍照。我的座位靠窗,正是午后犯困的时候,如果不是要应付随时而来的五花八门的提问,我早已陷入昏睡当中。

他们的问题千奇百怪:小蒋,来意大利多久啦?平时饮食习惯不?老家哪儿的?意大利人好打交道吗?那是橄榄吗?对面那座大山叫什么名字?意大利人英语水平如何?他们平时最爱做什么?西西里岛还有黑手党吗?意大利最畅销的作家有哪些?一圈提问下来,我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含糊其词。我心想,我来意大利才两年不到呢,好多地方一次也没去过,他们真把我当意大利通了。

车驶离SP308公路,拐进一条乡间小道。车道很窄,勉强够两辆车交错。切托纳以乡村民宿著称,凉爽、幽静,每逢周末和节假日,吸引很多自驾游客,旺季时生意相当火爆,提前一周都未必预订得到房间。

前方一个岔路口,司机有些犹豫,靠边停了车。道路左侧是片开阔地,种满了向日葵。一车人都欢呼雀跃,说多年没见这么壮观的向日葵地了。姜女士望向我,问:“能不能下车去看看?”其他人的目光纷纷伸了过来。我只好恳求司机靠边下车休息片刻。司机听完我的请求,一声不响,直接熄了火,率先下车,钻进小道旁的浓荫,点火抽烟。我以为他不高兴了,正想解释一下,司机突然咧嘴一笑,整个人松弛下来,和之前凶巴巴的模样判若两人。

向日葵地足有十来公顷大,向前一直延伸至远处低矮的山丘脚下。山丘大多光溜溜的,什么也没种,偶尔冒出一簇绿意,像是庄稼,又像是树。高压铁塔如孤立的巨人,伸向山丘背面,又从更深远的地方冒出头。四周极静,奶牛色云团垂得很低,呈块状物,堆积如山,低得要和山丘融合一处。这景象不由让人想起后印象派的一些画作,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向日葵地里突然一阵聒噪,只见一大群乌鸦,乌泱乌泱地不知从何处飞了过来,头顶顿时黑云翻涌,遮天蔽日,有一种末日降临的不祥之兆。

他们正忙着合影留念,葵花地里欢声笑语,似乎谁也没注意到头顶上空的乌鸦,甚至连头都没抬一下。姜女士正指挥小说家马山抓拍她。只见她扯住一朵葵花,将圆脸小心凑上去,笑出一脸的褶子。

我效仿意大利司机,也站在浓荫里抽烟,等候作家们宣泄完激情,回车继续上路。时间尚早,离小说家德罗西的家只剩十几公里的路程,可以在下午三点前赶到,何况今晚就住那儿,有的是时间聊。

晚春也没进向日葵地,站在一棵山毛榉下抽烟。她抽烟的样子有些古怪,香烟藏在手心,不留心根本察觉不到。那样子倒是和高中班上那些躲着班主任抽烟的男生神似。她显得有些拘谨,没好意思往我这边看,抬头望向远处,神色漠然,带着几分冰冷,一副不可靠近的样子。我见她和我年龄相仿,本想过去和她聊几句,见状只好打消念头。

兴许是遥远的向日葵地勾起了儿时的记忆,作家们兴致高涨,举起手机拍个不停,寂静的山谷不时传来嬉闹声。我抽完一支烟,仰头看了眼天空,一团厚重的云倏然挡住了太阳,在光和影的变幻中,远处的山丘顿时明暗相间,像剃了个阴阳头。

意大利司机正和一位赶羊的老人闲聊。虽然隔着几米的距离,但两人讲话的声音依然清晰入耳。司机问老人,这儿离荒凉山庄还有多远,前方路况如何。老人说,不远了,十几分钟的车程。老人问司机,这群人是哪里人。得知是中国人后,老人脸色为之一变,望着向日葵地说道:“你们不会在那儿过夜吧?”意大利司机点点头说:“当然会在那儿过夜。”

老人脸色突然变得可怖起来:“可千万不要在那儿过夜,那儿闹鬼,很久以前有个中国人死在那儿,遍体鳞伤,死状很惨。”司机丢了烟蒂,眯缝着眼,怔怔地朝老人打量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不是开玩笑,这是真的。据说因为那个中国人死于非命,阴魂不散,终日在山庄游荡,很多人都撞见过。”老人满脸肃然,一本正经地强调道。见司机满不在乎,他顿时一脸愠怒,摇摇头,赶着羊群,嘟嘟囔囔走远了。司机扭头看了看我,一脸哭笑不得的样子。

下午四点,车在德罗西先生的别墅前停下。灰褐色石墙、拱门、木质百叶窗、前坪后院,气势恢宏,占地约有百亩。别墅四周草木葳蕤,满山的橄榄、扁柏、山毛榉和钻天杨,即使烈日当空,庭院依旧满地浓荫,舒适而凉爽。

德罗西和他妹妹露茜早早在门前等候了。德罗西身材瘦长,动作矫健,快步迈下台阶,和大家一一握手。T恤,卡其色休闲裤,船形休闲鞋,一副休闲干练的装束。一双结实的大手,握手非常有劲,不禁让人联想起擂台上的拳击手。

露茜讲一口流利的英语,黄褐色短发,深蓝开衫加半身裙,淡蓝的眼眸笑意盈盈。德罗西先生介绍说,荒凉山庄最早建于十八世纪末,德罗西家族从北边的热那亚搬迁切托纳,购买了附近十五公顷的土地,盖了农舍,此后几代都居住于此,到小说家德罗西和他妹妹已是第七代。山庄目前大小共十二幢房舍,如今都改建成民宿,平时主要由他妹妹露茜管理,他和夫人有时也协助打理一些活计。我们没看见德罗西太太。他解释说太太正在楼上安抚孩子午睡,晚餐她会下来。

露茜指挥用人利索地给我们分派好了房间。小说家马山和陈寒住一套。司机独住一套。还剩四人没做选择。姜女士望了我一眼,问我愿不愿意和晚春住。我说当然没问题。姜女士像松了口气,说:“考虑到你们年龄相仿,应该合得来。谢谢你了。”晚春站在一旁抽烟,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姜女士走过去和她说:“今晚你和小蒋住,可以吗?”她点了点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客房大多由农舍老建筑改造而成,石墙灰瓦,造型古雅,每个窗台都挂着吊篮,火红的盾叶天竺葵甚是耀眼。进门时我留意了一下门牌,上面写着“威廉·福克纳”。晚春一眼就认出了他的头像:“哦,福克纳!”那是一个叼烟斗的白人老头,目光犀利,甚至透着几分阴鸷。我不知道福克纳是谁,见晚春诧然的样子,心想大概是某个她喜欢的作家或者编剧吧。

房间内部经过精心的改造,设有两个套间,客厅的实木地板已有些年头,踩上去嘎吱作响。室内布置简朴,碎花布艺沙发,实木桌椅,墙上挂着几幅当地的风景速写,透着一股浓郁的托斯卡纳乡村风情。客厅设有阅读角,书架上摆着百十本小说。我和晚春各选了一间房,进房整理行李,简单洗漱。待安顿完毕,出来时,德罗西早已在他的别墅草坪等候大家了。

草坪上躺着一只杜宾犬,见陌生人出来,一个翻身爬起,朝我们空吠,很快被德罗西制止。关婷和姜女士都喜欢狗,蹲下来想去抚摸它。

“能抚摸吗?”

“没事,不用怕。”主人鼓励说。

“它叫什么名字?”

“Henry。”

杜宾犬抬起眼皮,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陌生人。他们纷纷抢上去讨好Henry,抚摸它的头,夸赞狗长得好看、很乖。只有晚春和狗保持着距离。她似乎很怕狗,站得远远的。杜宾犬一直朝她这边吠,狗的眼神暗含鄙夷,仿佛洞悉了什么。晚春有些窘迫,脸色青红,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狗身上,没人留意她。

德罗西建议先游览一下庄园,等会儿安排下午茶,如果时间宽裕,不妨参观一下他的家族陈列馆。提到家族陈列馆时,他略停顿了下,语气肃穆,显得郑重其事的样子。我把德罗西的安排做了翻译,大家都表示非常期待。

一行人紧随德罗西身后,穿过草坪,登上二三十级台阶,步入一条碎石铺就的小路,往坡顶方向走去。坡顶乃附近制高点,地势开阔,周围一览无余。一条河流蜿蜒东去,阳光下泛着点点金光。山谷遍植柏木、钻天杨、山毛榉,绿意盈盈,虽是酷暑季节,也凉爽宜人,气温要比山下低上好几摄氏度。从坡上俯瞰,山庄规模比想象的大出不少,网球场、游泳池、马厩、钟楼,大小十几幢房舍沿坡而立,均错落有致。

姜女士提起民宿门口发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问陈寒:“你们房间有吗?”陈寒回答说是“马尔克斯”,关婷哇哦一声,满眼羡慕,嚷着要和他们换房间。

了解才知,荒凉山庄每间房都用德罗西喜欢的作家来命名。

“这算是我的一点小私心,来这儿的人都会与大师共处一室。”德罗西先生微微耸了耸肩,眼神闪烁出异样的光泽。

坡顶平阔,设有供人休憩的凉亭和藤椅沙发。洁白的沙发垫宽厚舒适,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牛奶般的色泽。露茜已提前备好咖啡、甜点、水果。四周异常静谧,偶尔一阵凉风,吹得山毛榉林窸窣作响。阳光穿透叶隙,满地斑驳。德罗西先生招呼大家一一落座。关婷紧挨着小说家马山,和陈寒选了一张三人沙发坐下,姜女士和德罗西各坐了对面的单人沙发,杜宾犬伏在主人脚跟前,眼球骨碌碌地打量着眼前的东方面孔。我挪了张藤椅,紧挨德罗西。晚春选了一张离得最远的折叠椅。

咖啡、阳光、夏蝉、风声,非常惬意轻松的午后时光。

待全部坐定,姜女士简单向德罗西介绍了我们的身份,很快切入主题,说此行拜访的主要任务是想和德罗西先生聊一聊小说。

“哪一篇小说呢?”德罗西两道眉毛左右各一跳说道。

“《弃船》。”我略琢磨了一下,用意大利语说道。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是这一篇,淡淡地说道:“是因为这篇小说带有中国元素吗?”

姜女士笑一笑说,倒也不全是。她说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这篇小说,立刻就喜欢上了,最打动她的是小说营造出来的神秘感以及一段东方式的爱情,“这个故事给人一种非常迷人的吸引力”。她滔滔不绝地阐述起对这篇小说的看法。不知是紧张,还是过于兴奋,整张圆脸焕发出红润的光泽,眼睛则是一刻也没脱离德罗西先生。

德罗西只是安静地听着,并没插嘴。杜宾犬此时已经被主人抱在怀中,德罗西用那双拳击手般的大手轻轻抚摸着它的毛发。狗斜睨着人群,目光警觉,亮晶晶的瞳仁反射出米粒大小的人影。

一九一二年四月,泰坦尼克号从英国的南安普敦首航,在去纽约的途中在北大西洋撞上冰山沉没,事故造成一千五百余人死亡。几小时后,当救生艇在冰冷的洋面搜寻幸存者时,意外发现了一名华人乘客,他死死抱住一块漂浮的门板,最终获救。他的真实名字叫方荣山。与他一同获救的还有另外五名华人。德罗西的小说《弃船》设置了一个与中国人有关的历史背景。

“是什么契机让您选择了一名华人苦力作为小说主人公呢?”

德罗西耸了耸肩,笑了笑,说:“据说抱住门板获救的那位伙计后来启发了大导演卡梅隆,电影《泰坦尼克号》女主Rose获救的场景便来源于此。对于我来说,让我感兴趣的是这六位获救华人抵达纽约后的处境……”他略作思索,敲了敲沙发扶手说道:“泰坦尼克号上大约有七百名幸存者,只要你有足够多的时间和兴趣,总可以在各种版本的经历中找到这些幸存者后来的故事。但是这六位华人幸存者,自从获救抵达纽约后,迎接他们的不是镁光灯和夹道欢迎的人群,而是移民官的审讯,他们随后被驱逐出境,从此消失在了历史的云烟中,再也找不到任何关于他们只言片语的记录。”他微微侧首,朝我望了一眼,说:“对于一个小说家而言,历史的云烟足够引起他的警觉和好奇心,不是吗?”说完,他探询似的瞥向对面的同行,眼神充满了某种期待。

关婷说:“对,改编成电影一定很精彩。”

听着话音,德罗西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关婷体形娇小,杭州人,口音软糯,透着一股江南水乡的气韵。姜女士介绍时,说她既写小说,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电影编剧,和几位当红的大导演都有合作。

关婷说:“四川有家公司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他们计划投资一亿五千万美元,按照一比一的比例,打造一艘泰坦尼克号仿制品,然后有可能的话,再拍一部电影。”

姜女士接着补充:“和《泰坦尼克号》不同,这次主人公不是Jack和Rose,而是这六位幸存的中国人,从东方人的视角来还原这起举世震惊的沉船事故,这正是我们此次来拜访您的主要原因。因为您的小说《弃船》故事非常吸引人,尤其是船上那段爱情故事,看起来像是《泰坦尼克号》的复刻,但二者又有本质的区别,最终男女主人公都获救了,大好结局,很符合观众的心理期待,特别适合改编成电影。”

德罗西耐心地听完,脸上始终看不出什么表情,倒是怀中的Henry像是嗅到了某种商机,朝主人探头探脑,兴奋地伸舌头来舔他的手。

“我并不觉得这个小说的主题是关于这方面的……”他终于打破沉默。

“当然,我理解您说的意思……”姜女士说道,“我最感兴趣的也不是这个……听说那几个获救的中国人,他们抵达纽约之后,后来去了古巴?”

“也许是古巴,也许是阿根廷……成了一名地下拳击手或厨师。”德罗西调皮地眨了眨眼,模棱两可地说道。

“然后呢?”

他笑了,做了个耸肩摊手的动作。

“没有然后了,剩下的只能交给小说家的想象了。”他指了指自己脑袋说道,“他们也许在古巴继续当水手,或者继续南下,去了秘鲁或者阿根廷,没准来了意大利,”德罗西深褐色的眼眸浮起一丝浅浅的笑意,“中国人不是很擅长功夫和烹饪吗?他们中有人来自广东佛山,据说那是一个尚武和美食聚集之地。”

陈寒和马山起先在旁边抽烟,神情有些飘忽,这会儿也被德罗西这一番大胆的描述震惊了,两人对视一眼,都露出惊异之色。姜女士见状,忙对陈寒说:“你来说两句吧?”

“德罗西先生的想象力丰富,我觉得很有意思。”

姜女士显然不满意陈寒的敷衍,将目光投向晚春,没想晚春迅速垂下眼帘,避开了与她的对视。姜女士只得转头问马山。

“马山,你觉得呢?”

马山正襟危坐,将香烟掐掉,说:“我好奇的是德罗西先生为何对这几位幸存的华人感兴趣,您另外一篇小说《擂台》似乎也有这方面的影子。”

德罗西听完翻译,沉默良久,忽然说了一段让所有人都震惊的往事。

“因为当时我曾祖母和他们同在一艘船上。年轻的曾祖母当时从南安普敦上船,准备前往美国去探望曾祖父,上帝保佑,她在这起沉船事故中幸存下来。曾祖母后来辗转返回意大利,从此再也没有迈出过荒凉山庄。回国后不久,家人便发现她性情变得古怪,喜怒无常,轻则破口大骂,重则动手打人,一度不敢有人靠近。清醒时,她经常提到一个叫Lee的中国人,说是在泰坦尼克号上结识的,他的职业是厨师,同时也是一名地下拳击手。在泰坦尼克号上,曾祖母曾观看过他的拳击比赛,那几天他取得过三胜一负的傲人战绩。途中他对曾祖母多有关照,其绅士风范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她坚信他最终存活下来,终日念叨着他的名字,最终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后来家人实在没辙,从威尼斯带来一位样貌和她的描述差不多的年轻华人,以为她能就此消停,没想到短短半个月,那位华人便不幸感染上天花,很快去世了。曾祖母后来不再下楼,终日把自己关在房间,一年后死于肺炎。

“然而蹊跷的是,后来我查阅六位华人幸存者的资料,并没有一位叫Lee的。我以为出了纰漏,特意去了英国和美国,几乎查遍了所有资料,依然一无所获。我不由得想,Lee是否真实存在,或者这一切只是曾祖母的杜撰?临终前她为何再次提起他,是否还有着其他意图?我出生时曾祖母早已去世,家族里的人对此事三缄其口,成了心照不宣的禁忌。所有的这一切,随着记忆的流逝,就像一艘沉船,慢慢被时间吞没了。而小说家的职责,不就是打捞时间碎片吗?所以我写《弃船》的主要灵感便来源于此。”

“来的那位年轻华人,会不会就是Lee呢?”姜女士问道。

德罗西先生缓缓摇了摇头,说道:“这不太可能,除了曾祖母,谁也没见过Lee。”

姜女士随身携带了中文版的《弃船》,翻到一页,朗声读出声:“Lee跳上甲板,不断地朝Angela女士的方向张望,试图找到她的身影,哪怕只看一眼也足够,码头人头攒动,她淹没在镁光灯制造的烟雾中。”

德罗西脸上悄然笼罩起一层荫翳,他说:“他们的关系到此为止,这样也很好。”他站起身,提议说如果对德罗西家族的历史感兴趣,不妨移步去参观一下陈列馆。

家族陈列馆由一幢二层建筑改建而成,几组橱柜靠墙而立,中间摆有一组长展柜。墙上挂着各式长短猎枪,枪托已经油光可鉴,想必曾经是随身携带之物。旁边依次悬挂着马鞍、笼头、马鞭、鞍垫、平底锅,都能看出磨损的痕迹。橱柜顶上摆着各种农具和几个镀锌牛奶桶,像极了凡·高笔下的素材。

不远处,是几个身穿军装的假人。德罗西介绍说,他们家族素有军人血统,从曾祖父至他父亲,都有在军队服役的传统。他指着最左侧的那套红色制服介绍道:“曾祖父年轻时曾是加里波第将军部下红衫军的一员,这是他生前穿过的制服。”制服上缀满各式勋章,彰显着曾经的赫赫战功。陈列馆虽然不大,但物品琳琅满目,汇聚成一部德罗西家族自热那亚搬迁至此的家族史。

这时又进来七八个参观者。一对年轻夫妇陪同年迈父母和子女出游,像是一大家子,说话带着一股意大利南方口音,陈列馆显得拥挤起来。

“这套像不像墨索里尼时期的军服?”小男孩指着制服问道。

德罗西扭头,朝他投去警觉的一瞥,坚定地摇摇头说:“我们家族从未有人为纳粹政权卖过命。”

陈寒和马山面面相觑,像是听懂了。我想也许是以前遇到过类似的情况,所以德罗西先生对于这个话题非常敏感。毕竟为墨索里尼卖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会给整个家族抹黑。

陈列馆东西两侧橱窗摆设着象牙制品、银制餐具、东方瓷器、自鸣钟和击剑面具。各种造型的玩偶整整齐齐地站立在橱窗隔板上,有阿拉伯骑手、非洲黑仆、白雪公主、穿纱裙的小女孩、骆驼、绵羊、马、俄罗斯套娃……德罗西说,这些都是先祖们儿时的玩具。大家的目光都跟随德罗西先生走,只有晚春依然立在橱窗前,盯着一只赭红色的青蛙人脸独角兽,半天也没挪脚步。兴许是被晚春的专注所吸引,德罗西先生走向前指着独角兽介绍道:“这是曾祖母小时候最喜欢的一个玩具,上哪儿都要随身带着。”

听完德罗西的介绍,一屋子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落到了那玩偶上,它有着青蛙的手、马蹄一样的脚、人的五官轮廓,尖鼻子看起来像鸡喙,额头长着一对羚羊角,还有一条尾巴,类似猴子的尾巴。这谈不上美,甚至有些丑陋和惊悚。谁也没见过造型如此古怪的玩偶。关婷快言快语道:“这不就是意大利版的‘四不像嘛!”此言一出,哄堂大笑。

“看来这位曾祖母可真是重口味啊。”马山说。德罗西先生久久地凝视着这个四不像,轻声说道:“其实是一对,据说另外一只是青蛙脸、人手足,也长着一条尾巴。”

大家若有所思地望着德罗西先生。

“母的那只,曾祖母送给了那位Lee先生了。”

这实属让人感到惊讶。德罗西先生耸了耸肩,朝我们深深望了一眼,这个话题到此截止。其他游客都已离去,陈列馆除了我们再无他人。当我们也正准备离开时,发现拐角还有一条通往二楼的楼梯。入口系上了链条护栏,上面贴着禁止入内的告示。

德罗西先生说上面是曾祖母生前的卧室,曾祖母去世后,里面的摆设便没有再动过,依然保持她起居时的原貌,权当是对曾祖母的缅怀,所以从不对外展示。

“要是能上去看一眼多好啊。”我听姜女士小声说道。我把她的话转译给了德罗西先生便后悔起来,或许那不过是姜女士随口一说罢了,果然姜女士一脸窘迫地望着我。正当我们打消此念准备往外走时,德罗西先生突然爽朗地说道:“好吧,看在你们这么远道而来的份上,今天就破例一次吧。”话音刚落,德罗西先生已经拉开了护栏的链条。

二楼的卧室宽敞明亮,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金线绣的帘幔和复古钩花无纺布墙纸让整个房间显得富丽堂皇。厚实的壁炉里还残留着未烧尽的木柴,摇椅上摆着一本摊开的书,我瞅了一眼,竟然是萨德侯爵的《索多玛120天》。壁炉上方挂着一个纯金相框,里面镶着一幅少妇的油画肖像。德罗西先生说,这是当地一名画家给曾祖母画的肖像画,也是她自己最喜欢的一幅作品,多年来一直挂在房间最醒目的位置。

房间摆着一张硕大无朋的铁艺大床,床头上挂着手铐和尚未解开的绳索,德罗西先生稍显尴尬,解释说那是因为曾祖母曾一度情绪不稳定,不得不这样。床上铺着绦带装饰的精美床单,上面摆着一束早已干枯的玫瑰。奇怪的是房间依然弥漫着一股新鲜玫瑰花的气息,让人仿佛置身玫瑰花丛。在我们准备离去时,豁然发现床下摆着一双老北京布鞋。黑面白底布鞋和房间的整体风格显得格格不入。鞋子后帮软塌下来,像长期被趿拉着走,紧紧贴住鞋底。看尺码,无法相信这是一双女人的鞋。尤其将相框里的女主人和这双大尺码布鞋联系在一块,不免有些滑稽。

从陈列馆出来,阳光依然耀眼,姜女士说想单独和德罗西先生散会儿步,我问需不需要翻译,姜女士说:“我刚才问了他,他在美国待过,简单的英语交流没问题。我英语虽然也不好,但先试试吧。”

德罗西先生想起什么似的,说:“那边有个泳池,你们可以去游会儿泳。”

一片沉默。姜女士环顾四周,笑道:“难道都是旱鸭子吗?”

我望了一眼,露茜和仆人已经在大别墅的草坪做晚餐前的准备了。长条桌铺上了洁净的锦缎餐布,上面摆放着鲜花、餐具、饮品和茶壶。晚餐定在六点半,我看了眼时间,才五点整,时间还早。

我眺望泳池的方位,越过那片明媚的草地和墨西哥柏木林,泳池在树丛中若隐若现,露出一抹勾魂摄魄的蓝。我想起临行收拾行李时,像预感会有这么一幕,鬼使神差往包里塞了件泳衣。

“如果没有别的事情,那我就去游一会儿泳?”我向姜女士请假。

姜女士惊奇地看了我一眼,说:“哦,没想到你会游泳。”

我局促地看了她一眼,说刚学会不久,游得还不好,但她很高兴地拍了拍我,催我快去。

我回房间换上泳衣,裹了条浴巾,趿拉着凉鞋。出来时,他们早已不见人影,想必都去散步了。果然远远看到姜女士和德罗西的身影,他们正朝坡上那片墨西哥柏木林走去。两人步伐缓慢,不时停下来用手比画着什么,沟通显得有些黏滞,想来姜女士的英语没有她的自信心那么强。

我是夏天才学会游泳的,泳姿还谈不上娴熟,换气总是局促,显得有些紧张。但刚学会游泳,见到泳池,便有畅游一番的冲动。何况教练也一直鼓励我,游泳能减肥,说之前某某学员,体形和我几乎接近,坚持游了半年,身材苗条得和十八岁的小姑娘差不多了。我差点信了她的鬼话,每次游完泳,喉咙深处便伸出夺食的手,纵使填塞再多的食物也安抚不了空空荡荡的胃。报完游泳班的第二个月,不仅没瘦下来,反而胖了二十斤。

泳池边摆着遮阳伞和长躺椅。几个刚游完泳的白人裹着浴巾,站在泳池旁边的雪松下,手里拿着纸咖啡杯,见我过来,都朝我看来。我顶着压力,赶紧深吸一口气,一头扑进泳池。一声巨响,就像一头大象砸进了水池。我隐约听见几声窃笑。池水冰凉,比想象的温度低不少,我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冷战,硬着头皮往前游去,水往两边分开,如一条鲸鱼在潜行。整个泳池都被我搅动了。

泳池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刺入水面的耀眼波光。我努力憋住气,贴着池底潜行,细碎的金光在眼前绽放,一波波放荡开来。我想他们此时肯定都在看着我,就像在观赏一条游泳的鱼。游泳是鱼的本能,而我不是鱼。我只是一个笨拙的初学者。我不敢露头,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憋住气一口气游到尽头,然后趁无人注意时溜之大吉。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有如此疯狂的想法。我想只要不露出水面,他们就拿我没辙。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听见心脏剧烈的蹦跳声,这声音大得要将耳膜击穿。

最终我抬起头,大口喘息,心脏跳得厉害,如果嘴再张大一点,保不准会蹦跶出来。出于缺氧和低血糖的缘故,眼前有些模糊,缓了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站在泳池尽头一株黎巴嫩雪松下。我费了很大功夫,爬上岸,瘫坐在凉椅上,大口喘气。

“你游得很好的。”晚春朝我轻轻招手,怯生生地说道。

“啊,游得还很笨拙。”我听得有些害臊,赶紧说道。

我擦拭完身体,裹上浴巾,准备往回走。

“不游了吗?”她跟在后头说。

“不游了,游得不好。”我说。

“我最初比你游得还差劲。”她很认真地说着。

“哦,原来你会游?”我惊讶起来,“我还以为你们都不会游呢。”

“会一点。”她说,“以前游过五年。”

“听起来很专业啊,”我诧异地扫了她一眼,“今天怎么不游呢?”

她摇了摇头,似乎后悔聊这个话题了。“没什么,我早就不游了,你看我这样子,估计也游不动了。”

她的脸色看起来异常的苍白,眼窝深陷,看我的时候,眼睛分明流露出几分怯懦和恐惧。我问她是否身体不太舒服,她只说没事,只是最近睡眠不好,睡得少的缘故。我看着她那纤细瘦长的脖颈,不知怎的脑海突然联想起那片向日葵地。一阵风保不准便能将她的头折断。老实说,我从没见过如此瘦小的人,身子单薄得跟纸片似的。而我自己则胖成球样,我俩在一起真是一对矛盾体。我转念一想,在她眼里我又是什么呢?大象或者鲸鱼?回去路上我揶揄道:“要是能将我们的体重中和一下,这个世界就完美了。”

我还记得姜女士初次见到我的样子。尽管她表示出了足够多的善意,我还是从她逐渐凝固的笑容中捕捉到了某种怜悯。我假装没看见,和她说话时却一直暗地里掐着自己的大腿肉。她大概从没见过体形如此庞大的女生吧。踏上中巴车,车身因为重量骤然增加而轻微晃动,满车的目光纷纷投向我。我赶紧选了个靠后的座位坐下,低头看手机。

如果我是姜女士,见到这个庞然大物时,想必心里会打退堂鼓,找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理由,比方行程有变啦,予以婉拒。姜女士还是太善良了。当她和德罗西先生从那片墨西哥柏木林散完步回来,我已经裹上浴巾,和晚春正往住处方向返回。姜女士远远朝我招手,问我游得怎么样。我红了脸,说还很生疏。她用羡慕的口吻说:“已经很好啦,我是一点都不会。”我赶紧指了指晚春说:“她比我强多了。”姜女士吃惊地瞅了眼晚春,简直不可思议的样子。

“那你刚才怎么没游呢?”

晚春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语气有些冰凉:“我好多年没碰水了,早就忘了。”

太阳即将落山,光线变得柔和起来,耀眼的黎巴嫩雪松此时已恢复了原初的灰绿色,是那种看起来能让人心生凉意的绿意。我感到些许冷,于是返回房间,换了件长袖。出来时,发现晚春已经站在草坪上抽烟了。她套了件黑色卫衣,宽大的帽檐几乎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我走过去,说动作还蛮快的,这么快就换好衣服了。她调皮地朝我吐了一个烟圈,笑了笑,那样子倒像个刚毕业的学生。

马山他们正缓步从坡上下来。他们说话声音很大,不时爆出一阵阵响亮的笑声。我们站在草坪上抽烟,等候他们走过来,一块去晚餐。晚春微微侧着身子,不时朝远处的丛林眺望几眼。我以为我们会聊点什么,却发现她神色漠然,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眼前的景象像是勾起她对往事无穷的念想。此刻残阳已浸透云层,无限接近山巅,呈摇摇欲坠之状。天空由红橙转至淡紫,云团渐渐洇开,顺山势远眺,只见青山如黛,近水寒烟,像极了中国古代的写意山水。

“他会来和我们一块吃饭吗?”晚春终于打破沉默。

“谁啊?”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那个中国人。”

“什么人?”

晚春用手指了指前方,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那正是我们入住的“福克纳”,除了篱笆、路灯以及旁边一棵橡树,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

“哪有什么人?”我诧异地朝她看了一眼说道。

“你难道没看见吗?他就站在那里,你游泳那会儿,他就站在泳池旁边,和我在陈列馆看到的应该是同一个人。他还不时看你一眼,生怕你泳技不熟练,出现什么闪失。我还以为你们认识。”

晚春见我一脸愕然,顿时透出一股难以置信的表情,好在这时马山他们已经朝我们走了过来,打断了她的话。

在去德罗西先生别墅的路上,晚春显得心神不宁,不时朝“福克纳”方位张望。那边什么人也没有,灯光照得橡树叶油光发亮,我想她也许是看花眼,或者认错人了。

德罗西先生的别墅已经灯火通明。足够坐下十余人的长桌逐渐摆满一道道佳肴。露茜正忙着切奶酪和面包。一个褐色皮肤的女人抱着孩子,款款而来,朝我们打了声招呼。德罗西先生介绍说,这是他太太安妮,西班牙女人。她怀里抱着的是他们的儿子。男婴的肌肤雪白,骨碌碌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这群陌生人,清澈的目光足够装下整个世界。大家都纷纷夸赞男婴长得可爱,晚春也看了一眼,目光马上从男婴身上移开,脸色瞬时变得异常苍白。她退了两步,去往旁边的户外沙发坐下,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我走过去问她没事吧。她按着胸口,眼神有些慌乱,说没事,只是刚才身体有点不舒服,现在好多了。她努力朝我挤出一个微笑,一副想早点息事宁人的样子。

天早已黑透,上弦月骨感的轮廓静浮于天穹,像是一道暗夜的咬痕。“福克纳”在大别墅前方的拐角处,与大别墅相隔百余米,能看得到一角墙和半截篱笆,路灯在墙上投出橡树模糊的光影。我想起刚才晚春说的那些话,也忍不住朝那边瞟去一眼。什么人也没有。

也许是游泳的缘故,饥饿感来得异常强烈。我心里期盼着晚餐能早点开始。露茜她们还在忙碌着备餐,一道道美味正陆续端上桌。晚餐异常丰盛,帕尔玛火腿、托斯卡纳本地产的葡萄酒、烤面包、意式干酪、通心粉、芥末蛋、各式蔬菜沙拉和调味酱……在我和饥饿缠斗时,晚春在户外沙发上一个人静静地抽起烟,眼前的美食对她而言仿佛毫无诱惑力。马山他们站在树下闲聊,不时瞥一眼餐桌,看来也都饿了。

我闲着无聊,想起晚春刚才说的那个人,便问她那人长什么样子。

“三十岁上下,黑衬衫、黑裤子,全身黑色系,大热天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奇怪的是他光着脚,没有穿鞋袜。”

我几乎被她的描述吓着,说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人。她问我:“你真的没看到吗?”我说:“没有,这人这么奇特,要是真见了准忘不了。”我想问姜女士她是否也看见了。晚春阻止了我,她轻轻拉着我的手说:“不要问了,你要没看见,他们一定也没看见。”

“为什么?”

或许被我一脸疑惑的样子逗笑,她噗的一声笑出声。

“没事了,骗你玩的,别当真。”

没想到她竟然是在开玩笑,我心里有些气恼,我说:“刚才真差点被你吓着了。”她赶紧和我道歉,说:“开玩笑嘛,最近看了一些悬疑类型小说,经常沉浸在类似的剧情中,有点走火入魔了,你别介意。”

我见她并没什么恶意,便自我解嘲说:“我倒不怕,就我这身板,黑白无常来了估计都拽不动。”

晚春定定地望着我,嘴角微微抽搐,那样子既像是笑,又带着某种不可告知的神情。

“你饿吗?”她问我。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啊。

“有一点。”我如实相告。

她好心指了指备餐桌上的面包,说饿的话,先垫巴一下。我朝那边投了一眼,尽管这些诱人的食物早已让我坐立不安,我发誓我能用极快的速度将它们吞咽下去,骨头渣子都不给他们留下,但尚未入席就开吃,多少显得不礼貌。我说:“再等等吧。”

“我以前比你还要胖。”她突然轻声说道。

这句话听起来多少有点刺耳,我不由得看了她一眼,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里面有一种莫名令人怜悯的东西在流淌。我确定她并没意识到刚才的话冒犯了我,于是不冷不淡地说道:“哦,是吗?有多胖?”

“我最胖的时候,快一百八十斤了。”

“这么胖?”

我忍不住认真打量了她一眼,眼前的纸片人,和她说的一百八十斤的那个人仿佛是两个人。

“那怎么瘦成这样的?”

“为了一个人。”

“哦,爱情?”

“算是吧。”

“爱情的力量可真够伟大。”

“后来没有爱情了。”

“分手了?”

“他死了。”

我听了心里一紧,问:“怎么死的?”

“在这儿死的。”她指了指心口,说道。

我笑起来,说:“也不亏嘛,你至少减肥成功了。”

她浅浅一笑,神情看起来多少带着一点得意劲,是那种减肥成功的人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炫耀感。我并不想接招,摇摇头说:“但节食我做不到,我最怕挨饿。哪怕他是明星也不行。”

晚春的眼眸瞬时闪过一丝别样的光泽。

“你理解错了,我减肥并不是靠节食。”

“那是靠什么?运动?吃药?”

“都不是。”她斜睨了一眼旁边的晚餐,说,“我从不这样。我以前胃口很棒,也不挑食,面对美食总是无力抗拒,食量惊人。问题是吃下之后,我才幡然悔悟,懊恼自己糟糕透顶的意志力,心中便充满罪恶感,直到后来我找到了一种看起来两全其美的办法……”我问她是什么办法,她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我:“秘诀在于……吃完马上去洗手间,蹲在马桶边,手指伸进喉咙,把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食物抠吐出来,据说古代罗马贵族们也常采用催吐这种方式,以便通宵达旦都能饕餮进食。”

想着把胃里的食物抠出来便有点犯恶心。我皱起眉头,重重叹了口气说:“你对自己不免太狠了。我就当个快乐的胖子,享受碳水的快乐好了。”

她听了笑了笑,不再说话。

好在晚餐正式开始了。德罗西先生携家人和我们对席而坐。我因为随时准备翻译,选了靠德罗西先生左侧的位置。每人餐盘都盛满了食物。一阵清脆的碰杯和问候声过后,响起一片轻微的咀嚼声。大家都克制着进食,尽量不发出让人不悦的声响。我起先还有些拘谨,当火腿片在口腔融化的那刻,一个声音仿佛在耳畔说道,吃吧,没啥好顾虑的,反正你早就不是什么淑女了,有什么好装的,再说你这辈子也不会再来这儿了,也无须和他们中任何一人再打交道。放心吃吧。吃吧。吃吧。晚春不时望我一眼,我想我这副狼吞虎咽的样子在她看来一定无药可救了。

我全身心沉浸在进食的快感中。枯萎的胃被食物渐渐充盈,浑身涌上一种说不出来的惬意和松弛感。吃光盘中餐,我起身又去装了满满一大盘意大利通心粉。这时我扫了一眼晚春的餐盘,洁白的瓷盘只盛着几颗圣女果和一小块干酪。她低头用刀叉轻轻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那模样不像进食,而是受刑,她皱着眉头,像下了极大的决心才小心翼翼往嘴里塞一点东西。

压轴大菜是一道蜜汁烧鹅。烤制金黄的烧鹅被切块装盘,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迷人。大家都被这道菜惊住了,没想到远在异国他乡,竟然还能品尝到这么地道的中国菜。

“这道烧鹅味道怎么样?”

姜女士率先尝了一块,朝露茜竖起大拇指:“一道美味!没想到你竟然会烹饪这道中国菜。”

一阵刀叉与瓷器的轻微碰撞声,紧接着是一连片的夸赞声。露茜端坐在长桌一头,细心留意着别人品尝这道佳肴时的表情。

我也尝了一块,味道虽然抵不上国内正宗的粤式烧鹅,但皮脆肉嫩,肥而不腻,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属不易。

“这是曾祖母流传下来的一道菜,秘方据说是Lee在船上传授给她的。”露茜此言一出,众人都惊诧不已,纷纷望向德罗西和露茜。

“Lee先生的本行是船上的厨师,他最擅长的便是这道粤式烧鹅。打拳击是他的业余爱好。曾祖母对这道菜念念不忘,于是在船上的那几天,他把这道菜的秘方传授给了曾祖母,后来就此传承下来,每当重大节日或尊贵宾客光临,都会上这道菜。”德罗西先生瞥了大家一眼,轻轻摇晃着他杯中的葡萄酒,殷红的汁液沿着杯壁缓缓旋转,玻璃杯中仿佛正酝酿一场风暴。

夜幕降临,山风裹挟着凉意,吹得山毛榉轻轻摇曳。怕冷的姜女士已悄然围上了披肩。山腰方向不时传来喧闹声,有人在唱歌,我听了一会儿,是皇后乐队的《波希米亚狂想曲》:“妈妈,人生刚刚开始,但是现在我却把它完全毁掉了。”听起来像是年轻人在开派对。德罗西摇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解释说,那是附近的乡村音乐派对,那帮家伙每周六都来,吵死人了。

关婷不胜酒力,几杯葡萄酒后,雪白的脸颊此时微微酡红。

“嗨,你们说怎么也得让曾祖母和Lee重逢吧,毕竟都历经九死一生,不能就这么永别了吧?”她探询了一圈,目光最后落在了我身上。我正准备翻译,只见马山吸溜了一口葡萄酒,抢先一步说:“没错,就这么一别终生,电影没法拍了,观众指定接受不了啊。”姜女士说:“四川那家公司的意思是,他们不打算拍成悲剧,最好是大团圆的结局,将悲剧喜剧化。”

几个人借着酒兴,七嘴八舌开始讨论如何将这篇小说改编成电影。德罗西先生起先还耐着性子听我翻译,后来不知怎的话题一转,他们突然聊起了昨晚的“杀人游戏”,表情都很兴奋,各自复盘起昨晚游戏的一些细节。

德罗西先生渐渐流露出一丝倦怠,索性也不再关注,转而问我在哪所大学就读、来自中国哪里。我一一回复。这时我突然想起在来的路上听那个老人与司机聊天说庄园死了一个中国人闹鬼的事,便向他求证,是否有这么一回事。德罗西淡淡一笑,很坦诚地说:“确实死了一个年轻华人,是感染天花死的,不是外界传言被虐待死的。当然,因为时间久远,具体情况也无从考证了,至于外面传闻闹鬼,我一次也没见过。”

“确定不是那位Lee先生吗?”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德罗西摇摇头说:“不是。下午茶的时候,我已经解释过了。”

德罗西先生会时不时朝对面晚春的餐盘投上一瞥。她吃得很少,那块可怜的干酪和早已冷掉的烧鹅肉依然躺在餐盘,看上去更像是一盘食物标本,她却一副早已吃饱喝足的样态,用纸巾细细地擦拭完嘴唇,抹上口红,点燃了香烟。

说来羞愧,即使吃了好几盘,我依然感觉胃里空空荡荡的。露茜精心准备的那一大盘子意大利通心粉,我敢说一大半落入了我的胃里。我再次站起身,走向旁边的备餐柜。

“你觉得味道怎么样?”德罗西先生突然扭头问我。

“棒极了,很美味。”

“不是。”他用餐叉举起一块烧鹅肉,显然指的是这个。

“哦,也很棒啊。”我说。

他狐疑地扫视了我一眼,淡蓝色的眼眸似乎饱含疑惑。

“你确定?”他凝视着餐叉上的鹅肉,眼神瞬时充满了厌恶之情,看上去像是对这道菜早已厌恶透顶。几乎电光石火间,他用餐刀将鹅肉从餐叉上撇下来,又恢复了之前轻快健谈的绅士风度。

“难道你不喜欢吗?”我说。

他摇头否认:“不,我很喜欢。”样子看起来很坚定。

他又朝晚春深深看一眼,脸上露出一丝邪魅的微笑。我以为看花眼,待再看时,他已恢复常态,轻轻摇晃着玻璃杯中的葡萄酒,浅浅地啜饮。但我很快发现他会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朝晚春身前的瓷盘投去一眼,目光准确地落在她盘中的烧鹅上,他似乎在无声地提醒她:浪费是可耻的。此时肉块早已冷去,泛着肥腻的白光,她自然一动也没动过。

晚春显然领略到了那道目光暗含的某种胁迫,羞愧地垂下眼帘,苍白的脸泛起一层红晕。她举起刀叉,挑了好几下,才将烧鹅举到嘴边,决绝地塞进嘴里,那表情看起来既像是享受又像是在忍受着无尽的折磨。吞咽的刹那,她用力摇摇头,生理上本能地做了抗拒,纤瘦的脖颈忍不住往上抻了抻,一副快要折断的样子。紧接着,她起身离席,用手捂住嘴巴,飞快地往外边走去。还没等我们回过神,她已经蹲在垃圾桶旁,发出一连串恐怖的呕吐声。

晚宴散后,在回去的路上,姜女士挽住我的手臂,一副亲密无间的样子,说话的口吻就像相识多年的故友。我不时闻到她身上飘逸来的香水味。那味道在清凉的夜风中有些刺鼻。见左右无人,她悄声问道:“晚春刚才怎么回事,你有看到什么吗?”我摇摇头说:“没太留意,大概是吃到什么东西反胃吧。”“她和你聊了些什么?”姜女士冷不丁又问了我一句。我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好。“比方说,”她皱了皱眉,像在酝酿合适的话语,“她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止?”我想了想,正想说,又不由得望了姜女士一眼,她那副满脸八卦的样子突然让我有些不适,我想无论如何也不能此刻出卖晚春,哪怕一句也不行。

我打定了主意,便说:“一切正常,没发现什么反常举止。”姜女士冷笑,几乎要凑到我耳根了,说:“她在吃药,这儿有点问题。”姜女士指了指头,说:“她和前男友分手,曾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听说还想一起殉情来着,把对方吓得够呛。本来这次名单没有她的,她母亲来求我,让她一起来。我和她母亲算是朋友,我便问了原因,她母亲说,晚春读了德罗西先生的小说,仿佛读到了她自己,说这篇小说就像为她写的,非要过来不可,说不定对她病情也有帮助,又说晚春保证听话,不会为难我,我拗不过,只好勉强同意了。但今天见面你也看到了,她像根木头似的坐着,一句话也不说。我还以为她这么喜欢德罗西先生的小说,这次不远万里赶来,见面总会聊点什么呢。”

姜女士像一路上忍了晚春许久,这回终于逮着了机会,向我大倒起苦水。我没有看过德罗西先生的那篇小说,便问她:“到底讲了个什么故事,有这么大的魅力?”姜女士说:“咳,其实也没啥稀奇,说白了就是虐恋,讲一个喜欢美食的白种女人在游轮上爱上了一个厨子的故事。”她长舒了口气,临了又记起什么,忍不住说道:“你别看晚春现在弱不禁风,瘦得跟纸片人似的,猜猜她以前多重。”她盯着我的眼睛,脸上洋溢着一股欢乐的神情,说:“一百八十斤啊,衣服都得定做,因为普通服装店没她穿的码,后来听说遇到了一个喜欢的人,拼命减肥,减了一百多斤,结果减过头了,得了厌食症,差点小命不保。”我顿时目瞪口呆,一时不敢相信这是姜女士说出的话。

姜女士说了一通,浑身舒坦多了,她接着说:“不讲了,她也不容易,年纪轻轻就这样了,再说人也不坏。”这时正好附近乡村音乐派对进入高潮阶段,电子打击乐的声音响彻山谷。兴许是喝了一点红酒,或是出于对刚才情绪失控的不满,姜女士在草坪上咿咿呀呀即兴哼唱起昆曲来:“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清凉的夏夜,听起来像是另外一个姜女士在唱,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奔涌,只觉得堵得难受。

我回头,见晚春远远落在后头,正一个人在月下慢走,单薄的身影显得有些落寞。不知怎的,我突然对晚春涌出一丝怜悯来。姜女士为何要把这些告诉我呢?她既然告诉了我,一定也告诉了其他人。或者其他人也早都知晓了。我想起晚春格格不入的样子,心里便多了一份同情。我故意放慢脚步,等晚春走过来。她看起来还没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朝我打了声招呼。

“刚才真不好意思,扫了大家的兴。”

我忙说没关系,问她身体好点没有。她说,休息了一会儿,现在好多了。

姜女士的昆曲唱完,收获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关婷问:“去散会儿步,还是直接回房?”姜女士提议说:“先散会儿步吧,一会儿再来我房间茶叙。”

我问晚春:“是否可以一起去散步?”她细声说:“好。”我俩并肩走着,往泳池方向走去。身后人群也走散,渐渐消失于昏黄的灯影中。

晚春说:“她唱得真好啊,没听错的话应该是《牡丹亭》,你听过吗?”我摇头,一脸窘迫看着她。见我对昆曲完全一窍不通,她便不再提这个话题,转而聊起了德罗西先生。

“你觉得他这个故事怎么样?”她放慢了脚步,语气似乎带着某种征询的意味。

“你是说德罗西先生曾祖母的故事吗?”

“是Lee,他说的烤鹅和曾祖母送给Lee的那个礼物,这些重要的细节,他的小说中却只字未提。”

我说没看过德罗西先生任何作品,所以对于小说中的细节更是一概不知。她说没关系,她也只是感到好奇。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神秘的味道说:“刚才用餐期间,我进了德罗西先生家的别墅,想寻找洗手间,一楼没找到,我便上了二楼,误打误撞进了德罗西先生的书房,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晚春停下脚步,端详了我一眼说:“我看到了Lee先生。”

她话音刚落,我感到后背微微发凉。我说:“我胆小,你别吓我。”晚春扑哧一笑说:“和你开玩笑的,一张照片罢了。”

我好奇心被勾起来,便问:“是什么照片?”

她问我:“看过电影《闪灵》没有?”我说:“看过。”“那你一定记得电影结尾那张著名的合影吧?”我点了点头,说:“当然记得。”“我看到德罗西家的那张合影,立刻想起《闪灵》,顿时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真的超级像,只是里面多了一个黄种人的面孔,像是在船上拍的。”

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她接着补充道:“看面相,那人八成就是德罗西先生所说的Lee,长相斯文,不像厨师,更不像拳手。他旁边的那位女士,应该就是德罗西的曾祖母——比她卧室挂的肖像画胖得多了,我差点没认出来,那块头简直像头牛,赶得上两个Lee了。”她说完像是意识到有什么不妥,不安地朝我望了一眼,见我表情没什么异样,这才轻声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接着说道:“如果这还谈不上奇怪的话,还有一个地方让我匪夷所思。你还记得在家族陈列馆他说的那个四不像吗?他说另外一只送给Lee了……”

我点头说,还记得。

“那一只其实就摆在他书桌上。青蛙脸、鸡嘴鼻、人手足,也长着一条尾巴。”

这倒是大大出乎我意料,我立住脚步,愕然地望向晚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她倒像没事似的,笑了笑说:“所以小说家的嘴,骗人的鬼。”

我长吁一口气,说:“也许他是在即兴创作,和我们说的不过是最近的构思罢了。当然也有可能那是一个复制品。”晚春不置可否,朝我深深望了一眼说:“我有一种预感,这里面肯定还藏着什么秘密。”

“什么秘密啊?”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说:“对于那个Lee先生,我有一种奇怪的预感,或许他来过这儿,但到底是因为感染天花,还是别的原因去世的,我还不确定。”我说:“不是问过德罗西先生吗,Lee没来过。”她笑了笑说:“可能我这人比较敏感,即使Lee没来过,我也觉得他们之间没德罗西说的那么简单,肯定还有什么不便提及的隐情。”听她这么一扯,我顿时也觉得她说的貌似有点道理。

我问她:“那你觉得是什么呢?他们之间私通?”

“你想啊,德罗西的曾祖母明明是有夫之妇,这事传出去,多少有些丢人吧。而后面来的那位年轻华人,半个月就蹊跷地死了,这是不是有点可疑?”

我说那是因为感染天花,但又想起路上那位老人说的遍体鳞伤,一时也有些踌躇不决。

晚春说:“《弃船》那篇小说,两人抵达纽约后,关系便彻底结束了。”

“你是觉得这是德罗西家族的家丑,所以德罗西的小说中刻意避开了那些细节?”

晚春不置可否,沉默了片刻,点点头说:“那位威尼斯来客,不管是不是Lee,都和德罗西的曾祖母有关,何况半个月就暴毙了,对于小说家来说,要放过接下来那么精彩的故事不写,显得有些不合逻辑,除非这里面另有隐情和顾虑,总之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我心里不觉凛然,说:“难道不是感染天花而死?”

晚春望了我一眼,脸色也凝重起来。此时正好经过陈列馆,她停住脚步。“如果不是天花,那就死于非命了。”她的声音很轻,听起来让人瘆得慌。

陈列馆大门紧闭,一片静寂,二楼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我依稀记得白天窗帘明明是收起的。月光很白,照得四周明镜似的,不经意间,我朝陈列馆左侧瞥了一眼,意外发现陈列馆后方还有一道通往二楼的消防梯。那个位置很隐蔽,旁边是一棵茂盛的雪松,左侧挡头还隔着一道篱笆,如果不是恰当的角度,根本无法发现。我正想把这个告诉晚春,只见她早已定定地望着那儿,显然比我更早就发现了这个小秘密。

“你听见了吗?”她问我。

“什么?”就在我一头雾水之际,晚春朝我疑惑地看了一眼,说:“你有听见什么动静吗?”四周万籁俱寂,什么声音都没有。她又望了望二楼窗户,隔着厚厚的窗帘,什么也看不见。

我问她:“怎么了?”她说:“刚才好像听到了一声咳嗽声。”

“是楼上吗?”我说。

她点了点头,有那么一会儿,我感觉浑身血液都要凝固了,我们屏息凝神,期待再听点声响,来印证这不是无端的臆想。然而等了许久,楼上一片静穆,再无一丁点响声。我长吁了口气,说:“哪有什么声音,想必是你听觉出错罢了。”她有点失望,但没有反驳,像是默认了。

我们继续朝前走,夜间空气清冽,雪白的银河悬浮于天宇,上弦月清晰的轮廓深深地印在托斯卡纳幽蓝的夜空。晚春抬头仰望,感叹说,在北京已经多年没见过如此壮阔的星空了。又说,在这么优雅清净的环境中写作,真是小说家的幸运。我说,我要有这么一座房子就好了,不用写作,天天晒太阳睡大觉。说完我们同时笑了起来。她大概认为我是一位值得交往的朋友,问我:“能不能加个微信?”我说:“当然可以。”她充满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她的朋友圈仅展示最近三天的状况,有一条是今天发的:“这些人都没有脸,他们不过是一些仿制品。他们全都死了,只是自己根本不知道而已。”下面空荡荡的,一个点赞的都没有。

不觉间,泳池已在前头不远处。这时姜女士发微信催促,问我们在哪儿,快回去喝茶。我问晚春还想不想走,晚春说随便,怎么都行。我望了一眼周围,寂静得有些可怕,又想起姜女士刚才说的那席话,晚春确实有点神经兮兮的,便说:“先往回走吧,姜女士在催我们了。”晚春也没说什么,只说好。

等我们进入时,房间已经坐满人,其他人都来齐了。姜女士忙招呼我们入座,开始沏茶。房间布置素雅,古朴的桌椅,灰烬早已冷却的老式壁炉,一张暗花格布艺沙发,三张樱木扶手椅。不无例外,房间也挂着一幅画像,一个满脸络腮胡微微秃顶的男子,目光忧郁,透着几分阴鸷,冷冷地凝视着我们。我问晚春,这人是谁。晚春说,陀思妥耶夫斯基,一个俄国作家。这个作家名字我倒也有所耳闻,记得上小学时,我爸还给我买过他的一本小说《罪与罚》,讲的是一个大学生用斧子砍人的故事,具体细节至今已经全忘光了。

姜女士喜欢喝茶,特意从国内带了套便携茶具和陈年普洱。她忙着烧水、烫洗茶具、沏茶,顺带讲了讲福建、广东、云南各地茶叶的种类和特点。我对茶一窍不通,平时以咖啡为主,浅浅啜饮了一口茶,味道有些苦涩,并没喝出他们所说的“厚滑糯陈醇”的味道和口感。晚春在一旁木木坐着,紧挨着我,我感觉她对我有依赖,生怕我一起身就不见了。

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话,天南地北聊了一通,话题便回到了“杀人游戏”,说今晚多一人,一定要痛快玩几把。我心里暗暗着急,看了一眼时间,将近晚上十点,正想找个借口开溜,回房看《冰血暴》第二季。没想关婷像猜透了我心思,瞅准了我说:“反正还早,和我们一起玩吧!”姜女士在一旁助阵:“昨晚就是因为人太少,所以玩得不尽兴,今晚多一个人肯定好玩多了。”马山和陈寒也跟着附和,让我一起玩。我不好再推辞,只好老实承认,从没尝试过,如果玩得烂,到时不要怪我。他们笑起来,指着关婷说:“你放心,有她给你垫底呢。”关婷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不甘示弱道:“昨晚纯属意外,疏忽大意了。”她摆出一副今晚必须复仇的架势。

姜女士找来纸笔,按人数做了纸牌,上面写着“警察”“杀手”“平民”“法官”等不同的身份。陈寒趁机和我简单介绍了游戏规则。“……协助警察找出杀手,并以投票的方式杀死全部杀手,游戏便结束了。”陈寒介绍时,他们不断打趣他,说不愧是写悬疑小说的,逻辑推理能力强,建议今晚无论谁当杀手,第一个先把陈寒干掉。擒贼先擒王,先把最厉害的干掉,接下来就轻松了。大家的打趣不时惹来陈寒的白眼。

晚春单薄的身子深陷沙发中,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神情看起来有些恍惚。直到快要抽签时,她才冷不丁说了一句:“今晚我要来当法官。”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味道。大家都愣怔了一下,说:“你来当就你来当吧。”

晚春让我抽牌,我随手抽了一张,瞥了一眼,身份平民,心里便松了口气。等其他人都抽完,陈寒迫不及待地说,开始吧。晚春没说什么,起身去把房间的灯关了,只留下角落一盏台灯。房间顿时暗淡下来,一屋子人,墙壁上灯影模糊,勉强看得清对面的脸。

马山一脸讶然,说:“干吗把灯关了?”晚春说:“看得清就行,一会儿投票时,我再开灯。”她似乎已经拿定主意,一副不容反驳的样子。其他人都沉默不语。姜女士于是笑了笑说:“关灯也好嘛,免得有人偷窥作弊。”

晚春宣布游戏正式开始。“天黑请闭眼……杀手请睁眼……杀手请杀人……”她一字一句地说着,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冷气。她一边说,还不放心似的,在众人中间不停走动,监督大家都闭上了眼睛。

我从没玩过杀人游戏,前两把权当练手,看他们怎么玩。他们一个个都沉浸其中,轮到自己发言时,都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无论逻辑推理,还是案情分析,都讲得条条是道。一时间草木皆兵,谁都有杀人的嫌疑,自我辩解成了求生必备之术,唯恐被人怀疑自己是杀手而被误投出局。我观察了一会儿,看他们煞有介事地推敲、揣测、博弈,那活灵活现的表情活像一出出滑稽戏,不知怎的,便渐渐觉得无聊,后来几乎是选择了自杀式的玩法,早早把身份泄露出来,想着早死早超生,置身其外比参与其中感觉更有意思。

晚春沉浸在扮演的角色中。她是一名恪守职责的法官,表情严肃,没有多余的表情。新一轮游戏又开始了。“天——黑——请——闭——眼——”所有人都闭上了眼睛,等候法官下达新的指令。这个指令比以往都要漫长,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又慢慢重复了一遍。我忍不住偷偷睁开了眼,发现房间唯一的台灯也不知何时被人关掉了。房间一片暗黑,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我看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闭着眼睛,静静坐着,只有晚春一人站立,她伸出手指,隔空挨个朝人指点。那动作,像在完成某种仪式,带着几分诡异。

后来我发现,其实每一轮她都这样。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察觉,至少从他们的表情来看,看不出丝毫的异样。他们玩得如此认真和投入,几乎每一轮都伴随着争吵和埋怨,没谁往晚春身上看上一眼,仿佛她是一个透明人。或许他们早就察觉了,只是没有点破罢了。我看了一眼时间,不觉间快凌晨了,便说困了,改时间再玩。他们倒也不强求,让我先回去休息。我问晚春:“你也不回吗?”我以为她会跟我一块走,然而晚春望了我一眼,说她留下来再玩一会儿,让我先回。

我独自回房间,草草洗漱一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脑海浮想联翩,想起曾经雄心勃勃制定的减肥计划,想起独自一人在意大利街头徘徊遭遇的环保组织游行队伍,想起美味的墨西哥鸡肉卷,想起晚春奇怪的眼神,想起此刻家乡应该已经天亮,穿着睡衣的父亲或许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浏览当天的晨报。我还想了很多,但总觉得心里还装着个什么东西,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听动静,晚春还没回来。反正睡不着,我索性开了台灯,从床头柜抽了本破旧不堪的小说,封面已经丢失,随手翻阅起来。是意大利文,类似色情读物,讲一桩虐恋,对方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完美符合她的各种稀奇古怪的要求。最后男人死在她的床上,“身上密密麻麻全是刀伤,其中三十七处是致命伤,从伤口的数量和残忍程度可以看出,全都是在激烈的性爱过程中刺上去的”。

这本小说让我感到有些不适。我渐渐觉得眼皮沉重,很快沉睡过去。等醒来,天光大亮,又是一个晴朗的夏日。书已掉落床脚,我捡起放好,去洗手间洗漱,发现晚春的房间门虚掩着,里面似乎没人。我喊了一声,没人回应。我走进去,晚春果然没在。我想她或许早起出去了。

等我洗漱完毕,出去吃早餐时,其他人也都陆续来了。我看了一眼,没有晚春的身影。我便问姜女士:“怎么没见晚春?”她诧然地望了我一眼说:“她不是和你同一个屋子吗?”我说刚才去看了她房间,里面没人。姜女士纳闷地朝四周扫视了一圈,说:“昨晚你走之后没多久,大家也散了。他们要送晚春,她说不用,要自己走回去。”这时其他人也说,昨晚目送她进了“福克纳”他们才走的。

他们开始给晚春打电话,连打了几个,始终无人接听。众人开始四处寻找,找了一圈,没有任何发现。有人提醒,是不是下山了,去她房间检查,发现一应物品,一件不少,显然不像不辞而别。

德罗西先生一家知晓了情况,也加入了寻找的队伍。荒凉山庄四处都找遍了,都没有发现晚春的身影。

“她到底去哪儿了呢?”

经过陈列馆时,那只杜宾犬蹲在地上,平白地朝楼上空吠。我脑海突然想起昨晚和她散步时的情景,心里猛地一沉。我说:“要不上陈列馆看看?”所有人都诧异地望着我。马山说:“刚才路过陈列馆,大门还是锁着的。”我想起昨晚读过的那本小说,不知怎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强烈的执念,我说:“不妨去陈列馆二楼看看。”我向德罗西先生请求时,他满脸震惊地望了我一眼。

推开二楼的门,房间昏暗,厚厚的窗帘将外面的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房间空气混浊,充斥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德罗西先生开了灯,只见四周依然保持着昨天的模样,金线绣的帘幔和复古钩花无纺布墙纸,樱木摇椅上摆着摊开的书,壁炉里残留着尚未烧尽的木柴。

房间唯一的变化是那张铁艺大床躺着一个人,身子被精美的被单覆盖,头微微朝向一侧,一头乌发瀑布般散开,落在洁白的鹅绒枕头上。她看上去尚处于熟睡之中,脸蛋上还残留着一丝甜蜜的微笑。大家围床站着,谁也不敢伸手去掀开覆盖在她身上的被单,就这么静静地站着。

原刊责编    林    森

【作者简介】郑小驴,本名郑朋,1986年生于湖南隆回,中国人民大学首届创造性写作硕士。著有小说集《1921年的童谣》《少儿不宜》《蚁王》《消失的女人》等多部,长篇小说《西洲曲》《去洞庭》。曾获《上海文学》佳作奖、湖南青年文学奖、“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南海文艺奖等多种奖项,被评为南京市百名优秀文化艺术人才。有作品被翻译成英、日、捷克语。

猜你喜欢

曾祖母女士
曾祖母的苹果树
曾祖母,我想您
女士不停买衣服的背后
外曾祖母
王惠君女士书画作品选登
这位女士一个月读了100本书
曾祖母的雨伞
全年目录
我的曾祖母
女士找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