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承教丁永光先生的日子里
2024-07-03冯存凌
作家柳青在小说《创业史》中写到:“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要紧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作家路遥将这段格言放在小说《人生》的扉页上,以示对这位精神导师的敬仰,也从侧面表露出自己对这段话的态度。对于很多年过半百,已历经世事沧桑的人来说,回顾年轻时走过的道路,缅怀对自己具有决定性影响的人事乃人之常情。但是,这种回顾和缅怀不一定是单纯的追忆往昔,更不一定准确无误,它也可能带有总结和反思的意味,也可能希望自己的经历对年轻一辈有所启发。
一、20世纪70时代的关中农村音乐生活
20世纪70年代,除了放电影外,关中农村也盛行唱戏,这可能是很多农村孩子接触音乐的开端。
无论逢年过节或者红白喜事,各个村子的乡民经常会请剧团或者民间乐班来助兴,这种活动是孩子们少有的走村串巷、放飞自我的日子。乡民喜欢熟悉的剧目,乡村剧团就投其所好,经常上演《五典坡》《下河东》《辕门斩子》《周仁回府》《三滴血》等传统剧目。乡村临时搭建的戏台很简陋,乡村剧团人手有限,因此一般演出折子戏而很少上本戏。孩子们野性十足,缺乏耐心去领会情节和唱腔,更多时候是开场前打闹,开演后睡觉。他们不一定喜欢看戏,只是期待这种热闹的气氛;他们喜欢武戏中打斗的场面,讨厌文戏中一个演员永不停息的咿咿呀呀。《铡美案》中开铡陈世美的场景让孩子们既期待又害怕,每到这时他们总是捂住双眼,透过指缝心惊胆战地偷窥舞台上的表演。演戏结束后,孩子们经常在睡梦中被背回村子,跨过门口的火堆后回家睡觉。
乡村的小学生是快乐的。除了语文、数学外,其他科目很少有专职教师,体、音、美基本就是一种调剂。只有在“六一”“红五月”等重大节日时,学校才会组织排演大合唱——事实上基本是大齐唱。一些有趣的细节长久铭刻在孩子们的记忆中:当班级演唱《学习雷锋好榜样》《社会主义好》等歌曲时,总有一些孩子会荒腔走板大喊大叫,籍以表现自己与众不同,最后的结果自然是被老师拎着耳朵提出队伍禁止出声。在一些重要的比赛中,学校也会聘请校外的手风琴老师来伴奏。每到这时,大家就兴高采烈地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讨论这件从未见过的乐器。比赛结束后,伴奏老师肩背乐器骑上一辆绿色的摩托车,在滚滚黑烟中扬长而去,其背影神似一位古代的游侠。
大部分人对80年代初的乡村初中音乐学习内容已经毫无印象,但他们应该还记得在放学路上,一些年龄较大的同学哼唱着当时尚属靡靡之音的邓丽君歌曲;家里有电视机的同学则炫耀着当时热播的《上海滩》《万水千山总是情》等电视剧插曲,而年龄较小又家境贫寒的学生就只能报以羡慕的目光。如果家人或朋友粗通一些民间乐器,有些孩子则有幸会接触一点音乐。
二、初识音乐 ——承教于丁永光先生
80年代早中期,农村孩子初中毕业后考上中师或者中专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其荣耀程度就像现在被985或者211院校录取。原因很简单,这些孩子从此就可以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一生衣食无忧。中师中专是这样受到青睐,乃至于一些学生甚至在高中就学一两年后再“回炉”复考。
中师的全称是中等师范学校,其办学目的是培养小学教师,因此当时的中师招生考试类似于当下的艺术院校招生:考生需要先通过面试,再参加中考,最后根据中考成绩逐次录取。面试内容包括朗诵、唱歌、绘画、跳舞等教师必备的技能,甚至还有一定的身高长相要求。一般来说,当年能被中师录取的学生大多是毕业生中的佼佼者,如果他们继续读高中的话,绝大多数可以进入重点高中,而后升入大学。但是,很多人的人生之路将从这里分叉——成为一名小学教师。
长安师范学校是西安市教委直属的三所中等师范学校之一,校内开设三年制普师班、两年制民师班和进修班(对民办教师和学历不达标的“接班”教师进行学历教育)。大约从80年代中期开始,学校也开设了一年制的师训班,招收高考成绩略低于大学录取线的考生。普师班学生需要学习小学开设的所有科目,音乐也属于一门比较重要的课程。
80年代中期,我初中毕业后考取了长安师范学校,也幸运地遇到了丁永光先生,在他的教育和引导下真正认识和学习音乐。
丁永光先生,音乐教育家,作曲家,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先生生于北京延庆,少年时期随亲旅居山西近三载,初中毕业后于1955年考入西安音乐学院附中,后升入大学理论作曲系,专业受教于作曲家屠冶九先生门下。1962年,先生大学毕业后曾在陕西省文化艺术干部学校舞蹈班任教,一年之后,随着学校撤并到陕西省延长县担任中小学音乐教师,后因专业突出被调至延安师范学校。之后,丁永光先生在延安歌舞团任专职作曲,因家庭缘故,于1984年调入长安师范学校工作。
五六十年代的大学生大多具有丰富的人生经历,作为新中国成立后培养的第一代高层次专业人才,他们全程经历和见证了新中国成立后近半个世纪的难忘岁月。丁永光先生主要从事教育工作,繁重的教学并没有使他荒废音乐创作。他创作的歌曲《从小就学工农兵》于1972年7月刊载于《陕西日报》,成为当时全省中小学的必唱曲目。他作曲的女子独舞《木兰从军》(又名《红装素裹》)在陕西音乐舞蹈比赛中获得二等奖,1986年10月在全国舞蹈比赛中荣获三等奖。此外,他曾参与《长征组歌》作者肖华将军的大合唱《黄河凯歌》的作曲,也曾应时为延安大学学生的作家路遥之邀,为其组诗《我们生活在杨家岭》谱曲。时至今日,中国知网上还收录着他1977年发表在《人民音乐》上的两首歌曲:《向党唱支信天游》。
即使从外表上看,丁老师就与其他音乐教师截然不同,这是一位严谨专业的作曲家和学者,也是一位正直严肃的教师。即使时隔近四十载,我已从懵懂岁月进入知天命之年,丁老师当年的形象仍然历历在目:腰身永远笔挺,西服领带是他的日常装束,偶然也会着一件灰色的风衣和黑色礼帽;略显消瘦的面颊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透着睿智凌厉的目光;前额泛着亮光,卷曲而不多的头发则打理得整整齐齐。在任何正式场合,他总是言简意赅,不苟言笑。与大多数老师的“陕普”相比,他那口略带京腔的普通话与其外表一样引人瞩目。
丁老师的第一节音乐课给学生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是一位成熟艺术家和学者对一群刚从田野中步入音乐殿堂的学子的启蒙,他想让孩子们明白,什么是音乐:你们这些稼娃(关中口语,意为农村孩子——长安师范学生大多来自农村)懂得什么是音乐?你们根本不懂。音乐是什么?音乐不是唱唱跳跳,也不是随意的吹拉弹打。音乐是广袤无际的宇宙,它包含着广博深邃的知识和深刻复杂的情感认知,即使你们倍加努力,也只能了解一点粗浅的皮毛……(大意)。他的神情是严肃的,他的情感是真诚的,他的语言像闪电一样照亮了学生们虽然肥沃但缺乏打理的心田。人怀着好奇来到这个世界,如果有一方既广阔深邃又神秘迷人的海洋可以遨游和探索,如果有那么多音乐大师,甚至眼前如此令人敬畏的老师已经为此付出了一切而无怨无悔,那么这是一门多么神奇的艺术?探索其中的奥秘将多么令人神往而激动?就在这一刻,许多学生真正认识了自己和音乐:自己确实不了解这种伟大的艺术,一种值得一个人投身其中穷尽毕生心血的艺术。
普师班由一位老师负责音乐教学,且每周只有两节音乐课,但丁老师的教学内容却相当丰富,包含了乐理、视唱练耳、唱歌、琴法、音乐欣赏和各种课外音乐活动。除此之外,学校还组织了学生管乐队,为此挑选一部分学生学习木管、铜管和打击乐器。在课余时间,一些爱好音乐的学生也自学或者相互学习口琴、笛子、二胡、小提琴等乐器,甚至可以参加学校秦腔兴趣小组和混合小乐队排练。丁老师还免费辅导某些学生学习音乐理论、和声和作曲基础知识。直到现在,我还保存着丁老师赠送的50年代出版的斯波索宾《音乐基础理论》《曲调作法》等书籍以及他修改过的歌曲习作。
三、长安师范的音乐学习
时至今日,一些学习过程和场景仍使人记忆犹新,甚至哑然失笑。视唱练耳是音乐学科的基础课程。学生们早读时除了背诵语文和英语外,练习视唱也是一个重要的内容。四五十人挤在一间大教室里,阅读和唱谱的声音搅在一起蔚为壮观,令人叹为观止。同样的“盛况”也出现在琴法课和练琴时间:一个大教室中放置了几十架风琴,所有同学同时练习,琴室总是笼罩在一种“野蜂飞舞”式的嗡嗡声中。现在看来,以上方式可能既不专业也不科学,但在那种艰苦的条件下,这可能是学习音乐的最好方式了。
由于丁老师是作曲专业毕业,也可能考虑到学生以后的教学需要,他把歌唱教学的重点放在合唱训练上。记忆最深刻的是我们在学习冼星海的合唱《在太行山上》时,他除了训练各声部的音准、节奏和音色配合外,还让同学们分组练习:一个人指挥,另一部分人演唱。在此过程中,很多同学学会了合唱训练的技术技巧。音乐欣赏是学生最喜欢的内容,丁老师从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样蕴含着传统故事内容的作品切入,结合故事线索讲授作品的结构、主题、发展、配器和音乐表现,全面提高了学生对音乐的理解和领悟。
考试是鉴定教学效果的重要手段。当同学们在几十年后相聚时,对当时的一些场景仍然津津乐道。记得有一年,期末考试内容是考察视唱,由四人为一组上台展示。当丁老师评价完一组同学的视唱后,一位姓高的“刺头”同学显得很不服气。他质问道:我们视唱时你闭着眼睛根本没看,你怎么知道我唱得不准?丁老师回答:我还需要看你们?我是干什么的?我睡着了都知道你们唱得准不准,我用半个耳朵也知道谁唱得不准。现在想来,我们当时的确是无知而无畏。但高同学能当面提出质疑,是否也说明了当时纯洁平等的师生关系?学生至少不用担心丁老师事后会打击报复,会刻意降低自己的成绩。而丁老师的回答显然很直白,他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不要用你的无知和勇敢挑战专业人士的专业技能,你所要做的就是相信专业人士,自己也成为专业人士。
学校的课余音乐生活非常丰富。有一年暑假,学校和附近的驻军开展“军民共建”活动。学生们和蝴蝶手表厂的乐手组成电声加管弦乐的混合小乐队,排练了一组节目去部队演出。除了拥军歌曲外,我们还排练了丁老师谱曲的长安师范校歌《母校是我出发的港湾》。对于一些刚刚接触音乐,初通一点乐器的同学而言,如此比较正式的排练和演出可能是第一次从事的准专业音乐活动。作为音乐总监,丁老师写作总谱和分谱,辅导分声部练习,最后指导乐队合练,处理整体效果,他甚至还给另一位青年教师示范如何演唱。在部队的演出非常成功,令人记忆深刻的同样有演出后“丰盛”的聚餐。对一些六七十年代出生在农村的学生们来说,凉热菜品搭配辅以啤酒饮料的晚餐可能是从未享用过的。
在学校组织的歌唱汇演中,每个班的学生挑选不同曲目,并由本班同学组成各种形式的乐队担任伴奏。学校还组织了不少音乐社团,如在秦腔社团中,粗通民族乐器的学生通过排练深入学习了一些传统戏曲知识。
与隔壁的长安一中相比,长安师范学校的课余生活文艺范十足。在随处飘荡的歌声和乐声中,美术小组的同学在少陵塬畔绘画写生,书法小组奋笔挥毫纵情翰墨,重视文化课的学生则伏案读书,心无旁骛。在这个小小的校园里,多少人憧憬着美好的明天;多少青年学子从这方小小的港湾出发,走向了广阔的职业生涯。
在我的毕业留言簿上,丁老师用遒劲的笔迹写下了这样的话语:高尔基说过,事实一次次证明,人们愿意成为怎样的人,就可以成为怎样的人。时至今日我也没有找到这句话的原始出处,但这句话是正确的。正如高尔基名言:为了美好的生活,必须让每一个人都成为生活的平等的、完全的主人。
事实证明,中等师范学校是当下很多专业音乐人士的摇篮。从专业角度来看,这种音乐学习的开端与如今的音乐专业启蒙教育不同。
在当下,社会音乐教育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普及。如果喜欢音乐,大部分人会选择专业教师,分门别类地学习各种乐器或者唱歌,有条件的还会增加一些音乐基础课内容,甚至参加各种业余音乐考级。应该说,当下的音乐教育相比于过去更为系统化,也更重视专业技能训练,但在对音乐艺术的整体理解和全面学习方面,当年的中师教育并非没有可取之处,至少我在中师期间就学习过风琴、手风琴、钢琴、口琴、长号、笛子、萧、二胡、小提琴等乐器,也接触过小号、单簧管、爵士鼓等,还参加过管乐队、混合乐队、秦腔乐队与合唱团的排练和演出,也在丁老师指导下学习了乐理、视唱练耳、和声、歌曲写作等科目。这些学习内容貌似过于繁杂,但这种经历对我日后的钢琴演奏和教学、作曲技术理论和音乐史研究却具有不可估量的意义。
事实上,当年每所中等师范学校的音乐教学大纲应该是相似的,但学生们遇到的老师却不同。正是每位老师以各具特色的方法传递着音乐艺术,培养出不同的学生。那么,我的第一位业师丁永光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这是一位严肃正直的专业音乐家,长期的专业训练成就了一种特殊的艺术人格和工作方式:严谨中隐藏着孤傲,刚介中显露着真诚。专业音乐家的素养与气质,中国传统士人的风骨与人格,长者和教师的慈爱与责任融合在一起,塑造了一位虽然不尽“完美”,但却无比真实而富有人格魅力的业师形象。
历史表明,每个人都无法脱离其时代。个人应该勉力践行的只能是,在特定的时代保持自身的尊严和认知,追求一种正直而自律的生活。作为一位专业作曲家,丁永光先生完全可以取得更大的成就,写下更为永恒的音乐篇章,但时代无法选择。幸运的是,生活是公平的。古人云,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几十年的教师生涯里,丁老师以严谨自律的人格和丰富全面的知识感染并培养了无数的音乐教师、文化干部和高校音乐教授,他们用音乐滋养着三秦子弟和父老,在高校中继续着丁老师的音乐梦想。从这一点来看,丁永光先生的职业生涯显然是成功的。事实证明:教授一种音乐技能是必要的,但更为重要的是传递一种正确全面的音乐观念,树立一种正直真诚的艺术人格,培养一种独立自主、自信包容的思维和生活方式才是音乐教育之本,这也可能是丁老师给予学生最为可贵和永恒的精神馈赠。
冯存凌 博士,教授,西安音乐学院学报《交响》副主编
(责任编辑 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