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新时期初期文学座谈会的基本形态及其意义
2024-07-01丛新强毛金灿
丛新强?毛金灿
摘要:作为一种日常性和普遍性的文学交流活动,文学座谈会在新时期文学的复苏和繁荣中起到重要作用。在1979年到1985年,作为权威的文艺理论阵地的《文艺报》及其内部刊物《文艺情况》刊载了大量的、详细的文学座谈会的会议记录。其中的文学性问题座谈会,促进了当代文学“人性”传统的复归,开拓了对文学功能的认识;题材/作品座谈会促进了新时期文学中农村题材和改革题材的繁荣发展,有利于新的文学现象和作品的产生;文学理论批评座谈会集合了新的批评家队伍和作家队伍,对文学思潮的演进和更新产生了积极影响。新时期初期的文学座谈会发扬文艺民主精神,成为“双百”方针和创作自由、评论自由的集中体现。
关键词:新时期文学;文学性问题座谈会;题材/作品座谈会;文学理论批评座谈会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20世纪50—70年代的中国文学生活研究”(项目编号:20BZW144);山东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大项目“新中国红色经典文学史料整理与研究”(项目编号:21RWZD06)
中图分类号:I206.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6-0119-07
21世纪以来,对当代文学会议的研究成为深入文学现场、进行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的一个重要命题。无论是讨论文学会议与文学体制的建立问题(1),或是文学会议与现当代文学史的分期问题(2),还是文学会议与当代文学结构的转变问题(3),不同的研究者都选择从文学会议的角度,试图重新挖掘当代文学的历史图景。纵观已有研究,关注焦点大多集中于全国性的文学代表大会和具有重要文学史意义的会议。这固然与会议本身所蕴含的文学价值和学术意义密切相关,但也忽略了对其他类型文学会议的历史考察。比如,文学座谈会就是一种更为日常、更为普遍、更为多样的文学会议形式。众多文艺组织、文学期刊、研究机构、各大高校都会不定期地召开文学座谈会,讨论并交流文学的相关问题。其本身具有的日常性、普遍性的优势,既能反映特定时期的文学观念,也能有针对性地解决具体的文学问题,更能体现文学会议的实效性和现场性。作为权威的文艺理论阵地,《文艺报》及《文艺情况》(1979—1985)刊载的重要会议材料,某种程度上提供了考察新时期文学座谈会的功能和意义的有效载体。《文艺情况》可以看作是《文艺报》的一个详细扩展版。(4)它是《文艺报》编辑部创办的理论性刊物,从1979年创刊到1985年停办(1985年《文艺报》由月刊改为周报,与《文艺情况》合并),共出版116期。创刊号上的编者说明如下:“办这个刊物的目的,是要向文艺界的同志们,特别是文艺理论批评战线的同志们提供一些当前文艺动态和资料,以便交流情况,互通情报,促进文艺评论的开展和文艺创作的繁荣。”(5)刊物内容翔实,经常刊载文学座谈会的详细会议记录,并且出版时间恰好与新时期文学的初期阶段相契合。因此,可以通过两刊中的会议材料,来辨析文学座谈会的表现形态,判断文学座谈会与新时期文学发展的复杂关系,进而丰富对于新时期文学的认识和理解。
一、文学性问题座谈会:新时期文学观念的解放
第四次文代会从文艺政策上促进了文学秩序的恢复,随之展开的一系列文学性问题座谈会,则进一步引导、巩固了文学观念的除旧布新,为超越“阶级论”和“教育论”的文学观念提供了新的思想导向。从座谈会的讨论内容来看,文学是什么、文学的功能有哪些、文学怎样回应和解决新时期的问题等引起了特别的关注。
正视文学的基本问题,促进“文学是人学”传统的复归,是文学座谈会上的重要议题。由于特殊历史时期文学的规范和要求,对人性、人情、人道主义问题的讨论被覆盖在“文艺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观念之下,甚至成为被批判的“禁区”。1979年第4期《上海文学》的“本刊评论员文章”《为文艺正名》,公开批评“工具论”的文艺观念,引发广泛讨论。“上海师范学院中文系、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戏剧学院等单位先后开会讨论。中国作家协会上海分会接连召开了4次座谈会,邀请持不同观点的人士参加讨论。《文汇报》与《解放日报》都编印了相关的内部材料。”(6)座谈会的热烈程度,透露出文坛试图突破“文学工具论”的思想烙印,释放了文学解放的讯息。1982年《文艺报》编辑部邀请在京的作家、评论家、学者召开座谈会,围绕文学为什么探索人性、什么是人性、人性与文学的关系等问题展开交流。
与会者大多认为,重提文学对人性的探索,为我们提供了反思历史的契机,也回应了新时期社会主义文明建设的时代命题。对何为“人性”、人性与文学的关系,讨论者各有侧重。张炯认为“人性”是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的统一,讨论人性问题不能离开特定的社会关系。王淑明认为在阶级活动中,人性被打上了鲜明的阶级烙印,但不能用阶级性来涵盖一切人性活动。许觉民也认为不能将人的社会属性完全归结为阶级性。李泽厚的发言带有总结意味,他认为人性是感性与理性、动物性与社会性多层次的统一体。文学创作如果一味地追求人的社会性(甚或阶级性),“那这种社会性就容易变成抽象的东西,变成一种从外面强加给人的框架、理念、指令,人就会超脱七情六欲,成了可以不食人间烟火味的神”。革命样板戏中英雄人物形象塑造追求“高、大、全”的观念就存在这种问题。张笑天、冯骥才、徐怀中则立足作家创作角度出发,“从文艺创作的特性来说,创作的灵感、冲动、激情,无非是个‘情字,没有浓郁的人情、人性的人,搞不了创作;而不能以情动人的作品,也不能使人受到教育。”人性的多面性决定了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冯骥才指出:“现在的文艺作品最大的毛病,就是人物性格过实了,一眼就可以看出这个人物性格是刚强的,或者是软弱的。其实人本身是很复杂的,人的性格也是很复杂的,是一个很虚的东西,不是一个很实在的东西。”朱虹批评了给人物贴阶级标签式的评论方式,认为这会把复杂的人物形象阐释得很干瘪,使形象失去人格魅力。(7)参与讨论的学者和作家从创作和评论等角度,认为文学应对复杂人性进行全方位关注,有力地突破了“阶级论”的思想束缚,获得了开放性的话语空间,使得“文学是人学”的观念逐渐深入人心。
改革开放伊始,随着港台文学与大陆文学的交汇和大众文学的活跃,通俗文学的受众得以迅速扩大。这也为突破“工具论”“教化论”的文学观念,并探究文学的多元功能提供了契机。1984年11月25日至27日,天津文联理论研究室邀请作家、评论家、编辑召开“通俗文学研讨会”。文学具有“娱乐”功能,被归纳为文学的合理属性,这种观点得到广泛认可。承认文学的“娱乐”功能本不困难,但在新时期文学的发展进程中却受到诸多阻碍。“一度,人们觉得通俗小说现代传奇拥有大量读者只是畸形、反常的现象”(8)。此次交流会,一些反对意见暴露出对通俗文学“娱乐性”的偏见。比如有观点认为:“通俗文学迎合读者猎奇心理,只称得上是‘故事学,而‘纯文学的思想观念渗透了哲学,它作用于人的灵魂,代表一个国家文学的标志是‘纯文学。”相比之下,支持者的声音显示了开放包容的文化态度。《文艺报》编辑雷达认为,以娱乐为主的文学类型能体现民族意识和社会心理的世俗化倾向,受到广大读者欢迎。天津民研会的冯育楠认为,中国文学过于严肃化,文学本应具有寓教于乐的功能。冯骥才提出,对文学娱乐性的要求,是“文学对生活的补充功能”。(9)支持者以客观理性的态度,承认大众读者对文学娱乐功能的审美需求。通过学理性的自觉意识,反思传统文学重视教化功能、轻视娱乐功能的审美属性,这不仅丰富了对文学功能的认识,也直接促进了通俗文学热潮的勃兴。
关注文学“娱乐”功能的同时,许多作家仍对文学的社会功效抱有思考。新中国成立以来,文艺为政治服务、创作为政策服务的观念或轻或重地影响了几代作家。文艺事业成为无产阶级事业中的重要一环,被形象地比喻为“齿轮和螺丝钉”。新时期文学怎样回应和解决社会矛盾,文学还能否发挥重大的社会效用,引起广泛的关注。1980年1月30日北京市文联创联部召开专业、业余作者座谈会,讨论当前文艺形势,思考文学与社会的关系问题。作家李德君认为,对文艺社会作用的估计要实事求是,既不能无视它的社会功效,也不应过分夸大其实际作用。作家李陀批评特殊时期利用文艺事业解决政治问题的现象,认为文艺的最大特点不是直接对社会问题进行抨击,而是表现和塑造人的灵魂。学者钱光培欣赏《报春花》《乔厂长上任记》《中年人》,认为它们反映现实社会矛盾,提出解决矛盾的途径,还需要探索和表现新的人物。张维安则关注文艺的批判性和暴露性,“文艺的社会功能归根到底是歌颂和暴露,赞美和批评”,他认为文学可以在批判中宣扬美学理想,塑造人的灵魂。谌容认为,在反映新时期社会矛盾时,创作不能不管不顾,追求“越尖锐越好”,应该以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去回应现实。(10)座谈会集中了专业、业余作家和学者的智慧,对文学回归现实主义传统、扬弃“十七年”时期过分强调政治立场的倾向,发挥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文学性问题座谈会,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新时期文学观念解放的某种表征,是对文学性质、功能和发展规律认识的多重反映。座谈会的召开,有助于促进文学冲破“阶级论”的思想束缚,迎来人性传统的复归,并进一步开拓文学的基本功能,使娱乐性纳入文学的合理范畴。座谈会坚持文学介入现实的社会批判价值,有效回应了第四次文代会的精神,即“发展高尚的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11)。
二、题材/作品座谈会:新时期文学创作方法与批评形式的探索
新时期之初,围绕具体作品或特定题材召开文学座谈会具有普遍性。对作品和题材问题的讨论大多互相关联,其目的是研讨作品的艺术价值,探究题材发展的艺术规律,进而提高创作水平。
1980年3月15日,《文艺报》编辑部召开农村题材创作座谈会。主编冯牧坦言,召开会议的目的是邀请熟悉农村生活、具有农村题材创作经验的作家,探讨如何反映农村社会主义建设的新形势,如何表现新农民的精神面貌。与会作家从自身经验出发,反思创作的困难和问题。许多作家表示,农村题材创作应跳出图解政策的误区,从农村真实生活出发,重新认识生活。作家刘绍棠说,写农村题材最大的苦恼是政策多变,“十七年”农村题材小说的致命伤,是太直接为政治服务了;孙犁的《铁木前传》至今仍能焕发光彩,就是因为没有紧跟政治。刘绍棠评价浩然的《艳阳天》和《金光大道》,认为作品虽然人物栩栩如生,但小说的矛盾焦点与真实的农村生活并不契合。他更加看重《黑棋》《李顺大造屋》,认为还原了农村历史的本来面目而更具真实性。曾经在“文革”时期独树一帜的浩然,也参加了会议。听了对自己作品批判性的言语,浩然表现得谨慎、谦卑,他说:“由于受着一种思想的束缚,我看农民的欢乐多了,看他们的痛苦少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生活的”,“我是受了内伤的。我再不想去图解任何概念了。我要到生活中去”。林斤澜介绍和农村业余作者的交流情况,“有的小说跟讲用稿一样,从概念出发,提出一个问题,然后再用个概念一碰,立竿见影,问题解决了,这是图解的高峰”。姚鼎生结合读者的阅读兴趣,推荐《月兰》《剪辑错了的故事》,因其真实地反映农村生活,与以往的作品形成对比。图解政策的创作思路被专业作家所摈弃,恢复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成为作家们不约而同的心声。
管桦认为农村题材的关注重点,应是广大农民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中国有八、九亿农民,是不可忽视的力量,他们对中央的政策最敏感,他们有丰富的斗争生活和精神世界。文学如果不写农民,只去宣传政策,即使神笔,也写不过来,今天发表了,明天又变了”。刘绍棠直言,柳青笔下的梁三老汉是经典人物,至今都没有过时,梁生宝就比较概念化,这正是当代文学人物形象“新不如旧”的客观现实。《创业史》《三里湾》《山乡巨变》等小说中,“旧人”形象更加鲜活立体,“新人”形象则趋于扁平,被斥责为“虚假、概念化”。再造新人成为影响作家的一种潜在压力,在座谈会上许多作家对如何认识和怎样表现新人表示困惑。刘绍棠直言不好给新人下定义,新人作为新出现的事物,没有美学成规和艺术传统可以因袭,只有投石问路,不断深入生活,才能发掘人物本质。浩然坚持深入生活的必要,“要忠于生活,不能凭空去编”。《文艺报》编辑唐因提到,塑造社会主义新人,应该避免塑造成“完人”,“过去要求把所有优秀的品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光辉灿烂,叱咤风云。这样的完人缺乏真实感”。(12)
发现和塑造农村新人是作家们在座谈会上普遍关注到的问题,“‘新人的书写和塑造则逐渐被赋予了强大的政治外力,成为建构新的社会主义文艺的一种标志性成就”(13)。第四次文代会对塑造新人也提出了理想愿景,“要通过这些新人的形象,来激发广大群众的社会主义积极性,推动他们从事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历史性创造活动”(14)。然而,成功的、深入人心的新人形象并不多见。座谈会对再造新人问题的提出,具有文学史的启发意义,也为后续的深入思考预留了讨论的空间。
1980年代的农村生活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生产责任制的实行和包产到户的农业政策,激活了农民的生产积极性,农民形象的复杂性变得难以把握。康濯敏锐地发现了这种变化,“今天为农村公认的劳模,也不再只属于老实巴交的泥腿杆,而是各种精明能干的专业户、万元户。专业户已成为当前农村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了”(15)。1984年3月1日—7日,《文艺报》和《人民文学》编辑部在河北涿县联合召开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座谈会,邀请17个省、市、自治区近60位老、中、青作家、评论家参会,讨论如何表现新一代农民的精神面貌问题。某种意义上,被选中作为参会代表,象征着文坛对一位作家或评论家的认可程度。据李杭育回忆,他曾被时任《人民文学》主编的王蒙邀请参加此次座谈会,心情颇为激动。(16)《文艺报》记者晓蓉参加并报道会议:“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从事农村题材创作的作者们饶有兴味地谈起农村新出现的一类人物——他们比一般农民机敏、精明,却也有些刁滑;既懂得经营,又会使用各种心计、手段。”(17)会上,作家们直观地讨论农民思想发生的改变,远离故土寻求出路和发展农副业让农民的形象更加丰富和多元。“重利轻义”和一味追求“钱财利”的思想,构成了对传统道德观念的挑战,加大了再造新人的困难。
有作家赞同要忠实地表现农民的变化,农村出身的作家楚良认为:“当代的许多作品中的农民形象,好象仍伏在阿Q的卵翼之下,飞不出来。即使是被写成了英雄的人物,也有那么一点‘只会生产,不问生活的味道。”楚良表示,即使有评论认为他塑造的农民形象“刁钻、滑头、有商人手段”,不具备公认的美德而不能算作“社会主义新人”,他也仍然坚持写反映现实变革,顺应历史潮流的新农民形象。(18)有作家认为表现农民应注意体现“新旧交织”的复杂性,王润滋说:“写一个渴望改变现状的老实农民在新政策面前的困惑不前,写一个头脑灵活跟上变革形势的农民富起来后私欲的膨胀,都是可以的。旧人身上有美好的品质,新人身上有旧的灰尘,这是客观存在的生活现实。”有的作家侧重呈现80年代农民身上的历史特性,路遥说要体现人物在历史长河中的走向,浩然表示要重新认识人物,“当今农村最活跃的(一批人物),正是我们过去政治运动中打击的对象,作品中批判的对象。如果认识上没有改变,看他们不顺眼,见了就讨厌,哪会有激情去写他们呢?”(19)
会议总结认为:“文学上的社会主义新人,也应当是多种多样的,不该有固定的模式。要从生活的实际出发,写他们值得歌颂的一切,也写他们并不完美的一切。”(20)显然,面对再造新人的问题,题材研讨会提供了有效的交流平台,以兼容并包的精神,融汇不同创作观念的相互争鸣,不仅为解决创作难题、打造自由探讨的空间,也为新时期农村题材小说的发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础。李顺大、陈奂生、高加林、孙少安、孙少平、金狗等农民形象熠熠生辉,80年代文学创作的包容性和多元化,正与文学座谈会宽松自由的氛围形成对照和呼应。
相对于诉诸纸笔的文学批评,围绕具体作品举办的文学座谈会更为直接。遴选哪些作品进行研讨,取决于作品是否在文坛中独具代表性,能否体现文学思潮中的特殊性,以及作品本身的艺术价值。新时期以来,对《人到中年》《高山下的花环》《沉重的翅膀》均召开过座谈会,产生的作用各有针对性。有的座谈会旨在为新作正名,纠正其他评论对作品的指责,保护文艺的新生力量。《文艺报》1980年7月10日,对《人到中年》召开专题讨论会,专门针对晓晨于1980年7月2日在《文汇报》发表的评论《不要给生活蒙上一层阴影——评小说〈人到中年〉》。该评论认为小说“格调低沉”“感情哀伤”,没有表现出“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所带来的“阳光”面,反而给生活蒙上了一层阴影。《文艺报》举办研讨会,以平等协商的方式,有力反驳了该评论的偏颇之处。参会学者认为:“《人到中年》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艺术上,都是好作品。”(李清泉语,《北京文艺》编辑)“不是给社会主义抹黑,而是把知识分子问题提出来,引起各方面注意。”(闻山语,文艺研究院学者)小说刻画的人物形象较为成功,“陆文婷是社会主义时代新人的典型”(张炯语,文学研究所学者),“是普普通通,但具有献身精神的英雄”(王春元语,文学研究所学者)。面对社会矛盾时,作家“应该有这种独立地观察社会问题的社会义务和权利”(张钟语,北京大学中文系学者)。(21)研讨会坚持了文学暴露社会生活问题的合理性,维护了小说的合法地位,会后对《人到中年》的评价大多转向肯定态度,为评论方向的变化奠定了基调。
作品座谈会还邀请普通读者参加,旨在倾听读者的真实声音,从读者接受视角探讨作品的创作得失。1982年12月30日,中宣部文艺局暨《十月》编辑部联合召开读者座谈会,邀请来自部队、工厂、学校的读者畅谈对小说《高山下的花环》的阅读感受。从会议记录看,读者能够直言不讳,不但肯定作品优点,也大胆地指出问题。有读者肯定小说净化灵魂的力量(李战吉语,北京市运输十一公司宣传员),认为作品摆脱军事文学创作中普遍存在的“无冲突论”的特点,给人以焕然一新之感(张西南语,二炮文化部创作组)。有读者看到主人公赵蒙生在社会动乱影响下的悲剧性,认为他的出现代表了理想的复归(乔玲语,人民大学一分校)。还有读者指出小说的缺点,一是把干部作为正面形象,弱化了作品的现实批判性;二是将梁三喜和赵蒙生安排为同一奶母哺育,突出了巧合性而降低了普遍性(龚玉语,北京市委宣传部)。(22)在接受美学视域下,“作者表现了什么是无所谓的,最重要的是读者发现了什么”(23)。由读者参加的作品座谈会,为考察作品接受情况提供了第一视野,能够客观真实地看到作品的接受方式与阅读期待,成为沟通作者与读者的重要枢纽。
还有的作品座谈会助推了文学版本的更新,成为作品修改过程的重要环节。1981年11月27日,《文艺报》编辑部举办座谈会研讨张洁的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十月》1981年初刊本)。会议赞赏作者以敏锐的现实洞察力展现改革进程的创作勇气,在新人形象塑造和小说结构布局等方面都值得肯定,同时指出了许多创作弊端。《文学评论》编辑陈骏涛认为,小说的片面性在于,一是把反改革的力量描写得过于强大,给读者以重压感。二是作者的主观性议论较多,有许多不准确之处。“小说中有些议论是扣紧了人物的内心世界的,但也有相当多的议论无助于刻划人物,是作者加上去的,是失败的。例如,郑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会议上发表的那一大套关于行为科学的讲话,明显是败笔。”(24)座谈会的意见,从一个侧面代表了主流批评观念对作品的规训。张光年翻看《文艺情况》所载会议记录后说:“会上陈骏涛、唐因、谢永旺诸同志都谈得很好,当时看后,觉得可以公开发表,比正式评论文章更吸引人。此会是小说发表后引起风波时举行的,大家的评论是公允的。”(25)与会者的建议,配合其他评论观点,给张洁的修改带来了直接影响。张光年回忆作者的修改过程,“我听到她改写《翅膀》,很高兴,建议她一定删去书中宣传‘行为科学部分,以免造成误解”(26)。张光年的顾虑在于,“谈‘行为心理学地方,易被误解为代替政工,以改掉为宜”(27)。众所周知,《沉重的翅膀》初版本因政治基调灰暗失去了获奖资格,而后经过不断修改,删去了容易产生误解的部分,又着意添加了光明色调,修订后的作品(1984年修订本)被授予第二届茅盾文学奖。可见,考察文学作品的修改过程,也不能忽视对文学座谈会的关注。
三、文学理论批评座谈会:新时期文学思潮的接受与演进
所谓文学理论批评座谈会,是以文学理论家、文学批评者、作家为参与主体,围绕文坛新出现的或争议较大的理论观点、作家创作等,展开思想碰撞与交流。座谈会是学者之间相互学习、精神交流的过程,也是统一思想认识的过程。更为重要的是,它能够体现某种文学思潮,经过了哪些曲折的传播阶段,又如何在复杂的文坛被逐步接纳认可并扎根生长的过程。
并非所有的文学思潮都能被快速地接纳,比如西方现代派,在文学界即经历了曲折的接受过程。对现代派新诗创作和诗歌理论的探讨,尤为激烈。徐敬亚撰写的《苏醒的缪斯》,于1982年发表于辽宁师院的内部刊物《新叶》,经删改后被《当代文艺思潮》1983年第1期转载,题为《崛起的诗群——评我国诗歌的现代倾向》。该文主要分析新诗现代派创作的兴起,阐述现代派诗歌的艺术主张、内容特征和表现手法。这篇理论文章引起了广泛的争议。为此,《当代文艺思潮》编辑部分别在兰州、北京召开座谈会,对诗歌前进的道路和发展路向等问题进行深入交流。会议讨论的中心是诗歌是否应该坚持现实主义传统和诗歌是否应该走现代派的艺术道路。座谈会上虽然有部分理论家肯定诗歌在现代主义艺术风格上的探索,认为可以合理借鉴西方现代派的手法进行艺术创新。但是大多学者则持反对意见,他们认为徐敬亚主张的“反传统”道路不可取,因为这不仅违背现实主义的诗歌传统,还体现了虚无主义的观念。(28)特别是在提倡克服资产阶级的自由化倾向后,对这篇文章的讨论转为更严厉的批评。1983年8月20日至24日,吉林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和吉林省社联文学学会邀请60余位文艺理论工作者召开座谈会,讨论“现代倾向”是不是社会主义文艺的发展方向,能不能用现代主义取代现实主义,以及如何对待民族文艺传统。徐敬亚也被邀请出席。这次座谈会并没有发挥自由协商的会议功能,而是一场严肃的批判会,与会的学者甚至将文学观点上升到“文艺举什么旗帜”的政治高度上。“徐敬亚作了自我批评,表示要写出像样子的自我批评文章,挽回影响”(29)。但与“极左”时期批判会的激烈程度不同,这次座谈会的批评集中在思想领域,“注意了批评的态度和方法,允许发表和保留不同意见”(30)。时过境迁,随着新诗创作的繁荣,文坛逐渐改变了对“崛起”的美学原则的看法,将谢冕、孙绍振、徐敬亚的理论文章看作当代诗歌理论转折期的重要节点。(31)
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思潮的推崇,也有文学座谈会作出了回应,例如已经被写入当代文学史的“杭州会议”。1984年《上海文学》和《西湖》及浙江文艺出版社邀请诸多文学批评家、理论家和作家,讨论新出现的文学创作现象,提出了“文化寻根”的问题。此时“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式微,早前被激烈批判过的现代派思潮有复苏的可能。受邀参会的代表有:茹志鹃、宋耀良、季红真、鲁枢元、李子云、李陀、黄子平、南帆、李庆西、许子东、陈思和、程德培、周介人、吴亮、陈杏芬、陈建功、蔡翔、韩少功、李杭育、阿城、郑万隆。此次座谈会是整合批评队伍和作家队伍的有效方式,会议集结的学者成为建构寻根文学思潮的中坚力量。据会务组蔡翔回忆:“当时会议并没有一个明确的规范,只是要求大家就自己关心的文学问题作一交流,并对文学现状和未来的写作发表意见。是一个名副其实的‘神仙会。这和后来九十年代有着浓厚西方学院色彩的学术会议有着明显不同。我觉得八十年代的会议,开好了是一种思想的自由交流和碰撞,是一种个人智慧的流露。”(32)西方现代文艺思想如何与中华民族深层文化相结合,衍生新的创作样式,是会议的重要话题。作家李杭育谈到“杭州会议”之所以具有如此重要的地位,不仅在于“敏锐地捕捉到了中国文学即将发生的大变局”,而且“创作与评论的互动和共荣从来没有像‘杭州会议之后的两三年里那样热烈而美妙”。(33)“杭州会议”上,学者们轻松自由地互相启发,激活了西方现代主义思想与传统文化资源的交融共生,开阔了作家、理论家的文学视野,也为寻根文学思潮的发展创造了空间。1985年寻根文学思潮蓬勃发展,出现了《爸爸爸》《小鲍庄》《棋王》等经典作品,还发表了众多具有建构意义的理论文章,如韩少功《文学的根》、阿城《文化制约着人类》、郑万隆《我的根》、李杭育《理一理我们的“根”》等。“杭州会议”作为寻根文学思潮发生的前奏,在批评队伍建设、文学新作讨论、理论思潮建构等方面起到不可或缺的作用。
还有的座谈会,有意识地将西方现代派文学思潮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影响作出理论总结。1985年8月26日至31日,《文艺报》在北京召开青年文艺理论批评工作者座谈会,会议会期长、规模大,出席并发言的学者有近50名,会后在《文艺情况》上整理了发言选编。(34)其讨论内容广泛,既包含文艺研究方法的社会学、心理学、结构主义、新批评派、“三论”(系统论、信息论、控制论)等问题,还涉及文艺心理学中创作心理、欣赏心理等,是全方位体现80年代文艺思潮的一次展览会。谢冕作了《现代意识的萌醒》的发言,“试图通过传统文化寻‘根,以探寻民族心理结构的历史性弱点与局限的答案,其目的在于疗救全民族的精神衰竭”。与“五四”时期鲁迅为代表的先行者进行文化批判的努力相衔接,为寻根思潮找寻传统资源的支撑建立合法性。许子东作《西方现代派对我国当代文学的三次冲击》的发言,用生动形象的比喻结合具体创作,梳理了新时期以来当代文学对现代主义手法的吸收与内化的过程。南帆作《当代意识与当代文学》的发言,认为理解文学的当代性应该突破简单的题材理解,从作者感受层面和艺术层面出发,既考虑当代人的观念、情感方式和心理结构,又借助新的艺术形式重新整理生活现象。座谈会还对理论的乱用和滥用现象提出警惕,对“概念大换班”和“新名词狂轰滥炸”的现象进行反思。这些会议观点,是对新时期文坛热点问题的有效回应,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时至今日仍然具有启发意义。
总体而论,相较于“十七年”时期高度政治化、组织化的文学会议氛围来说,新时期初期的文学座谈会的共同特点在于,较少被文艺政策决定和引导,而是围绕文学本身的问题,开展平等、自由的讨论,极大地发扬了文艺民主的精神。正如周扬在1980年剧本创作座谈会上所言:“会议的目的,不是要批判谁,而是要开一个交换意见、讨论问题的会。”开会的过程“不搞少数服从多数,不打棍子,允许坚持自己的意见”,“我们要创造这种空气。如果这种自由讨论的空气创造不出来,那么双百方针就是空话”。(35)这样的文学座谈会,虽然在会议格局和规模上,不能与全国性的文代会比肩,但却是影响中国当代文学发展进程的重要侧面。从广义的文学观念到具体的题材创作和文本批评以及文学思潮的演进等方面,都发挥了具体而务实的作用,为新时期文学的复苏和繁荣提供了开放互动的公共平台。此外,新时期文学座谈会也并非全然呈现变革的激情,其中许多观点仍具有保守性与含混性,体现了乍暖还寒、分歧不断的文坛氛围。在文学会议研究的问题视域中,深入发掘文学座谈会的独立价值,不仅可以还原更为丰富的历史细节,并触摸特殊时期的文艺热点,还有助于看清不同文艺观点背后的批评尺度和价值立场,是观照文坛总体状况和格局构成的重要路径。在与其他会议类型的参照与互证中,对于文学座谈会的追溯、考察与辨析,不仅可以充分认识文学会议的学术生态,也为文学史写作提供了有效的参考。
注释:
(1) 王本朝:《文学会议与当代文学体制的建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年第1期。
(2) 黄发有:《文学会议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分期问题》,《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3年第8期。
(3) 邓小琴:《第四次文代会与当代文学结构的转型》,浙江大学2016年博士学位论文。
(4) 《文艺报》和《文艺情况》是同一个编辑部所编辑的两种刊物。《文艺报》上刊载的文学会议信息比较简短,相比之下《文艺情况》常发表与《文艺报》相对应的会议的详细记录。 例如 《文艺报》 编辑部在1981年11月召开 《沉重的翅膀》讨论会,《文艺情况》1981年第20期刊载《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讨论会记实》,共用七个半版面报道这一会议的具体情况。而《文艺报》对这一会议的报道,仅用了半个版面,发表于1982年第3期(午晨:《本刊召开座谈会讨论〈沉重的翅膀〉》)。
(5) 《编者的话》,《文艺情况》1979年第1期。
(6) 刘锡诚:《在文坛边缘上》(增订本),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267页。
(7) 所引会议观点参见孔周:《文学创作要正确地表现人性——记本刊召开的一次座谈会》,《文艺情况》1982年第4期。
(8) 许子东:《新时期的三种文学》,《文学评论》1987年第2期。
(9) 所引会议观点参见小微:《关于“通俗文学热”——记天津一次研讨会》,《文艺情况》1985年第1期。
(10) 所引会议观点参见《文艺创作如何反映新时期的社会矛盾——北京市文联创联部召开专业、业余作者座谈会》,《文艺情况》1980年第4期。
(11)(14) 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文艺报》1979年第11—12期。
(12) 所引会议观点参见《文学,要关心九亿农民——〈文艺报〉编辑部召开农村题材创作座谈会记实》,《文艺情况》1980年第5期。
(13) 张清华、余竹平、刘诗宇、王琪琪、赵亦然:《“新人”建构的现实压强与美学困窘》,《长城》2016年第2期。
(15) 康濯:《“农民”这个概念变了》,《文艺报》1984年第8期。
(16) 李杭育:《我的1984年(之一)》,《上海文学》2013年第10期。
(17) 晓蓉:《文学与变革中的农村调查散记》,《文艺情况》1984年第4期。
(18) 楚良:《从阿Q的翅膀下飞出来》,《文艺报》1984年第4期。
(19) 《浩然说:“重整旗鼓,再拼一场”!》,《文艺情况》1984年第6期。
(20) 所引会议观点参见雷达、晓蓉:《农村在变革中,文学要大步走——记〈文艺报〉〈人民文学〉召开的农村题材小说创作座谈会》,《文艺报》1984年第4期。
(21) 所引会议观点参见《怎样反映新时期的社会矛盾——本刊编辑部邀请首都评论工作者就〈人到中年〉进行专题讨论》,《文艺情况》1980年第13期。
(22) 所引会议观点参见《读者谈〈高山下的花环〉》,《文艺情况》1983年第3期。
(23) 周来祥、戴孝军:《走向读者——接受美学的理论渊源及其独特贡献》,《贵州社会科学》2011年第8期。
(24) 《长篇小说〈沉重的翅膀〉讨论会记实》, 《文艺情况》1981年第20期。
(25)(26)(27) 张光年:《文坛回春纪事》,海天出版社1998年版,第541、497、506页。
(28) 参见《对〈崛起的诗群〉的反应综述》,《文学研究动态》1983年第9期。
(29) 徐敬亚在会议之后发表自我批评文章《时刻牢记社会主义的文艺方向》,《人民日报》1984年3月5日。
(30) 吉林省文联文艺理论研究室:《吉林省文学界批评、讨论〈崛起的诗群〉》,《文艺情况》1983年第16期。
(31) 参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99页。
(32) 蔡翔:《有关“杭州会议”的前后》,《当代作家评论》2000年第6期。
(33) 李杭育:《我的1984年(之三)》,《上海文学》2013年第12期。
(34) 《青年文艺理论批评工作者座谈会发言选编》,《文艺情况》1985年第10、11期。
(35) 《周扬同志的讲话——在剧协、作协、影协联合召开的剧本创作座谈会上》,《文艺情况》1980年第3期。
作者简介:丛新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山东济南,250100;毛金灿,山东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山东济南,250100。
(责任编辑 刘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