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自由时间维度的人工智能考察
2024-07-01成林南雨希
成林?南雨希
摘要:马克思自由时间思想是关于资本逻辑批判和人类自由解放的历史唯物主义叙事,它的一个基本价值向度,就是肯定生产力的发展与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并把这种进步看作是无产阶级从争取更多自由时间到不断趋近自由王国的根本力量。马克思自由时间思想揭示了,人工智能技术和其他科技进步一样,在其早期发展过程中会由于资本操控而成为数字时代时间剥削的利器,加深工人阶级的苦难。然而,人工智能受控于资本逻辑只是历史的暂时,科技和生产力进步必然要求超越资本逻辑。由此,扬弃资本属性的人工智能终将成为极大地缩短工作日、增加人的自由时间、全面推进人类解放的单纯使用价值;未来自由王国,人类终将迎来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的完全同一。
关键词:人工智能;自由时间;劳动时间;自由王国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十三五”规划教育学一般项目“‘三全育人的理论与实践研究”(BIA190170)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6-0090-07
考察人工智能对人类劳动及其解放的深远影响,作为资本逻辑批判和人类解放叙事的马克思自由时间思想不失为一个有力框架。马克思当然没有看到当代人工智能技术全面且深度模拟人类智慧的惊人能力,他生活的时代机器自动化刚刚起步,其所谓“自动的机器体系”自动化水平还很低,但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非技术层面上,当代正日益深刻改变人类生产和生活方式的人工智能,和19世纪马克思研究的“自动的机器体系”,并没有本质的区别,都是“人的产业劳动的产物,是转化为人的意志驾驭自然界的器官或者说在自然界实现人的意志的器官的自然物质。它们是人的手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是对象化的知识力量”(1),并同样具有资本和生产力两种属性。人工智能和“自动的机器体系”一样,一方面可以强化资本逻辑,加深工人阶级遭受的苦难,另一方面也为缩短工作日、增加自由时间以及推进人的解放提供了物质技术准备。人的解放不会因人工智能技术而自动到来,关键仍在于扬弃资本属性、超越资本逻辑的“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2),即不断深入的共产主义运动。
一、时间的资本主义构设
马克思揭示了自然的物理时间如何被资本逻辑重新构设的全部秘密:就时间结构而言,时间先是被规划为劳动时间和非劳动的自由时间,然后劳动时间又被进一步规划为必要劳动时间和剩余劳动时间。就时间主体而言,资本家不劳动,他在所有时间都是自由的,或者说他的必要劳动时间也是自由时间;资本家为获取尽可能多的利润,要么通过最大限度延长工人的劳动时间以获取绝对剩余价值,把工人饮食起居之外的所有时间都规定为劳动时间,要么利用技术进步不断缩减必要劳动时间,从而不断增加剩余劳动,成为时间的真正主人。早期资本主义的时间规划是线性的,即劳动时间—自由时间两点一线的时间规划;当代资本主义则采用智能技术背景下时空一体化的时间规划,进一步加深了对工人的时间剥削,但本质上仍未逃逸出马克思自由时间思想所作的批判性揭示。
马克思所说的自由时间的主体是工人,所谓自由时间是相对工人劳动时间而言的,即可供工人自由支配的非劳动时间。马克思把自由时间区分为两大块,一是“闲暇时间”,包括“吃饭、盥洗、穿衣”(3)以及“家庭本身惯常需要的、在家庭范围内从事的自由劳动的时间”(4),和“用于消费产品”“从事自由活动”的时间(5),一是“从事较高级活动的时间”,即“个人受教育的时间,发展智力的时间,履行社会职能的时间,进行社交活动的时间,自由运用体力和智力的时间,以至于星期日的休息时间”。(6)马克思说:“自由时间——不论是闲暇时间还是从事较高级活动的时间——自然要把占有它的人变为另一主体。”(7)所谓把工人“变为另一主体”,强调的是自由时间的重要意义:一方面,就当下的量变而言,工人在自由时间不再是资本牟利的工具,而暂时地成为了自己的主人,工人的自由时间越多,资本家所能占有的剩余劳动时间就越少,资本的力量相对就会越小;另一方面,就未来的质变而言,随着自由时间的不断增加,工人将得到更多的自由全面的发展,最终将赢得彻底的自由。这里内含着工人阶级从遭受苦难到获得解放的历史唯物主义线索,其中一个重要变量就是自由时间的不断增加。
但自由时间注定来之不易,因为自由时间的另一面就是劳动时间,二者此消彼长,必有一番你死我活的争夺。马克思的下述命题对劳资双方具有同样的真理性:“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8)因此雇佣关系一旦确立,两个阶级对时间的争夺就开始了。
首先,对资本家来说,他必须占有工人的必要劳动时间,不然他就会亏本;也必须占有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不然他就无利可图。“资本家按照劳动力的日价值购买了劳动力,劳动力在一个工作日内的使用价值归资本家所有。”(9)资本家固然希望工人劳动时间特别是剩余劳动时间越长越好,但是,“工作日有一个最高界限。它不能延长到超出某个一定的界限。这个最高界限取决于两点。第一是劳动力的身体界限。一个人在24小时的自然日内只能支出一定量的生命力……这种力每天必须有一部分时间休息、睡觉,人还必须有一部分时间满足身体的其他需要,如吃饭、盥洗、穿衣等等。除了这种纯粹身体的界限之外,工作日的延长还碰到道德界限。工人必须有时间满足精神需要和社会需要,这种需要的范围和数量由一般的文化状况决定”。(10)这意味着,无论资本多么贪婪,工人每天的劳动时间都必须少于每天的自然时间,不然劳动力就无法实现再生产。《资本论》谈到,苏格兰的农业工人“在最寒冷的天气里,每天要劳动13—14小时”,旅游旺季的英国铁路工人“劳动时间延长到了14、18甚至20小时”。(11)不过这种情形并非常态。19世纪的英国,受到社会普遍批评的劳动时间是每天12小时,而“十小时工作日法令于1848年5月1日生效”。(12)欧文最早提出了“八小时工作,八小时休闲,八小时休息”的著名口号,20世纪以来八小时工作制在世界各国陆续实施。如《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规定:“国家实行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的工时制度。”(13)劳动时间日益减少,自由时间日益增加,这是历史进步的基本趋势。
既然自由时间必不可缺,在总量上增加劳动时间既会遭到工人反对,又会受到社会谴责,那么资本家只能追求在结构上尽量减少必要劳动时间,增加剩余劳动时间。这就迫使资本家不断提高劳动生产率,依靠新机器、新技术、新产品等发明创造,确保赢取超额利润,在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资产阶级除非对生产工具,从而对生产关系,从而对全部社会关系不断地进行革命,否则就不能生存下去。”(14)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过程,人性中的贪婪和恐惧被资本主义彻底地驱动起来,变成了一部永动机:“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15)虽然不从事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意义上生产商品价值的直接劳动,但资本家并非不辛劳,“不断扩大产品销路的需要,驱使资产阶级奔走于全球各地。它必须到处落户,到处开发,到处联系”。(16)这里隐藏着资本在逐利动机下不知疲倦地发展生产力的全部秘密,人工智能正是在这种机制下才得到日新月异的迅猛发展的。
其次,对工人来说,一方面,他必须提供必要劳动,作为赚取每日生活资料即工资的交换物,这容易理解;另一方面,他也应该提供一定量的剩余劳动,这一点则常被忽略或误读。马克思历来严厉指责资本家“盗窃”工人的剩余劳动,人们可能因此误会,以为马克思判定剩余劳动本身即是罪恶,根本不该存在。但马克思指出,第一,剩余劳动历来就有,自古皆然。“资本并没有发明剩余劳动。凡是社会上一部分人享有生产资料垄断权的地方,劳动者,无论是自由的或不自由的,都必须在维持自身生活所必需的劳动时间之外,追加超额的劳动时间来为生产资料的所有者生产生活资料。”(17)在法权意义上,生产资料的使用应该得到回报,不论生产资料的所有者是地主还是资本家。不合理的是一部分人垄断生产资料的社会制度,而不是剩余劳动本身。第二,“一定量的剩余劳动是必要的。资本的文明面之一是,它榨取这种剩余劳动的方式和条件,同以前的奴隶制、农奴制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于生产力的发展,有利于社会关系的发展,有利于更高级的新形态的各种要素的创造”。(18)马克思肯定资本主义对剩余劳动的榨取比它之前的社会更有利于生产力发展,从而更有利于推动共产主义社会的到来,这种肯定不应被忽略。第三,“剩余劳动一般作为超过一定的需要量的劳动,应当始终存在。只不过它在资本主义制度下,像在奴隶制度等等下一样,具有对抗的形式,并且是以社会上的一部分人完全游手好闲作为补充”。(19)没有剩余劳动就没有积累,社会再生产特别是扩大再生产就无法进行。剩余劳动既是一切人自由时间的前提条件,也是全部人类文明和社会发展的物质基础。因此,任何社会,包括未来共产主义,劳动者都必须提供剩余劳动,问题只在于剩余劳动的多少,以及剩余劳动归谁所有,由谁支配。
在资本主义框架内,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的冲突仅仅表现为劳资双方的法权争端,“资本家要坚持他作为买者的权利,他尽量延长工作日,如果可能,就把一个工作日变成两个工作日”(20),而“工人也要坚持他作为卖者的权利,他要求把工作日限制在一定的正常量内”。(21)表面看来,这两种权利都是商品交换规律承认的,是平等的权利,但问题是资本家不用劳动,他的所有时间都是非劳动时间,他甚至不存在必要劳动时间,在和工人的斗争中,他在时间和金钱各个方面都占有优势,因此总有办法占有更多的剩余劳动。“资本由于无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劳动,像狼一样贪求剩余劳动,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它侵占人体的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它掠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所需要的时间。它克扣吃饭时间,尽量把吃饭时间并入生产过程本身,因此对待工人就像对待单纯的生产资料那样,给他饭吃,就如同给锅炉加煤、给机器上油一样。”(22)这种情形即使在八小时工作制成为法律的很多国家也总会存在。“在资本主义生产的历史上,工作日的正常化过程表现为规定工作日界限的斗争,这是全体资本家即资产阶级和全体工人即无产阶级之间的斗争。”(23)这种斗争最终必然要求突破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将法权争端上升为政治革命,结果就是新旧社会的交替和人类更进一步地走向解放。
总结上述:一方面,马克思把总体上自由时间的增加和劳动时间的减少看作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不断斗争并取得胜利的结果,即使这种斗争仅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之内进行的法权斗争,其胜利仅是无产阶级革命所能取得的某种阶段性成果,马克思也是充分肯定的,但无产阶级和人类的彻底解放最终要求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另一方面,在总劳动时间不断减少的历史趋势下,资本牟利的方式主要是不断减少必要劳动时间而增加剩余劳动时间。“它采用技艺和科学的一切手段,来增加群众的剩余劳动时间,因为它的财富直接在于占有剩余劳动时间”。(24)这意味着,资本具有一种不断推动科技进步、提高劳动效率的内在逻辑,这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极大地发展了生产力的肯定是一致的。
二、人工智能的资本逻辑批判
一切科学技术的根本意义都在于延伸或加强人的体力和脑力,从而代替人类去从事各种繁重、危险、肮脏、机械枯燥或者极其精细的工作,就此而言,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是人类追求美好生活的必要途径。人工智能代表了当代科学技术的前沿发展,由于它能够全面且深度模拟人类智力活动,从而具有代替人类从事绝大多数劳动的重大潜质,并且它还能加深生产协作,节省流通时间,突破劳动的场域限制,因此这一技术在使人类彻底摆脱一切外在目的性的异化劳动、促进自由王国最终实现的前景上具有重要意义。
然而,在资本统摄下,人工智能和它之前的一切技术进步一样,并不会自动减少劳动时间和增加自由时间。马克思曾经严厉批判那种认为资本出于逐利的需要而不断推动科技进步从而也就能够不断缩减劳动时间增加自由时间的看法:“说什么由于资本家利用固定资本(况且,固定资本本身就是劳动的产品,并且不过是被资本占有的他人劳动的产品)使工人的劳动减轻了(相反,资本家利用机器使工人的劳动失去了一切独立性和吸引力),或者使工人劳动的时间缩短了,所以工人就和资本家分享劳动产品了,这种说法是极其荒谬的资产阶级滥调。”(25)马克思强调,资本家决不会为了工人的福利使用机器,相反,“只有在机器使工人能够把自己的更大部分时间用来替资本劳动,把自己的更大部分时间当做不属于自己的时间,用更长的时间来替别人劳动的情况下,资本才采用机器”。(26)而且,由于固定资产的不断迭代,劳动日益被贬低为只是生产过程的一个要素,越来越失去独立性和创造性,人的主体地位日渐丧失:“劳动现在仅仅表现为有意识的机件”(27),工人成为机器的附庸和奴隶。特别是在人工智能技术背景下,“劳动表现为不再像以前那样被包括在生产过程中,相反地,表现为人以生产过程的监督者和调节者的身份同生产过程本身发生关系。……工人不再是生产过程的主要作用者,而是站在生产过程的旁边”。(28)像人工智能这种本该成为劳动解放和人的自由发展助推器的科技进步,在资本裹挟之下反而有可能以更加狡黠的方式将时间纳入资本增殖的版图中,致使人类生存被技术统治,命运由技术主宰,并成为阻扰人类解放的严重障碍。
第一,由于全球经济政治格局的不平等和地区发展不平衡,不同国家和地区人工智能应用的广度和深度是不一致的。发达国家因人工智能的技术应用可能大幅缩减了劳动时间,那里的工人可能既有很高的收入,又有很长的休假,发达国家因此成为国家意义上的“整体资产阶级”,而落后国家则可能由于比较性劣势而在国际贸易中陷入更加不利的处境,那里的工人因此只能劳动更长的时间,落后国家因此成为国家意义上的“整体无产阶级”。这种“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29)的世界经济政治格局,至今仍未得到根本改变。在此格局下,由于发展不平衡所导致的科学技术以及经济社会的落后,这些“整体无产阶级”的自由时间总量依旧匮乏。
第二,人工智能和其他技术或机器相比的一个特殊性在于,它打破了劳动的空间限制。只要一台电脑或手机,人工智能就可以扬弃传统的工厂、车间、办公室这些特定的物理空间,同时又能把所有的空间都变成工厂、车间和办公室,从而实现空间换时间,把工人的所有时间都变成劳动时间。比如,在那些因人工智能技术的应用而极大减少了总体劳动时间的地方,表面上看来,至少在法权意义上,工人的自由时间确实增加了,他甚至可以整天待在家里“不去上班”。然而他的自由时间可能并不自由,他可能在吃饭睡觉时都必须想着工作的事,电脑或手机成为他的主人,他的工作因人工智能而成为全天候的工作,他的职业变成了无尽的操持。显然这种情况下,劳动时间因摆脱了传统的法定形态而变得更加隐蔽,而工人的自由时间则因人工智能的应用反而减少了。
第三,在当代,资本逻辑有一种强烈的内在冲动,它要求把所有自由时间都变成庸俗的娱乐时间和盲目的消费时间,并进而间接地转换成为资本牟利服务的准劳动时间——就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法定劳动时间而言。在人工智能技术的加持下,娱乐和消费越来越合二为一,娱乐即消费,消费很娱乐,人们的自由时间被动地、不知不觉地普遍商品化。形式多样的网络话术、千奇百怪的追星、新奇刺激的短视频、美色或话语诱导的购物等等,都成为资本刻意制造和全程操控的流量密码和牟利魔咒,人们的娱乐和消费时间成为事实上的为资本免费劳动的时间。马克思指出:“资本的趋势始终是:一方面创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另一方面把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变为剩余劳动。”(30)这一点对于深刻理解资本逻辑主导下的人工智能应用及其所导致的自由时间的异化现象具有重要意义。为了获取更多的剩余劳动,通过科技的不断进步,资本确实使工人可自由支配的时间增加了,但同样通过进步了的科技,资本又不动声色地把工人的自由时间变成了免费的准劳动时间。“工人终生不外就是劳动力,因此他的全部可供支配的时间,按照自然和法律都是劳动时间,也就是说,应当用于资本的自行增殖。”(31)从前这件事资本家无法做到,现在人工智能帮他做到了,工人因科技进步而更深地陷入到被资本剥削的状态。
服务于资本逻辑的人工智能应用,诱使工人减少或放弃较高级的自我提升的活动,从而也就减少或放弃了社会批判和自我解放的可能性。资本鼓励娱乐至死和消费至上,工人的每一次网络点击实际上都增加了资本的力量从而削弱了他自身,本质上都是在助力资本逻辑的再生产,就像他们从前在传统的车间进行物质生产时一样。人工智能和资本的联姻强化了资本逻辑,工人的阶级意识变得更加淡漠,主体性更进一步丧失,资本主义利用科技进步不断复制和加强了自己的生产方式。阿多诺的文化工业批判、鲍德里亚的消费主义批判、马尔库塞的人的单纯物质向度批判、波兹曼的娱乐文化批判等等,这些敏锐思想数十年来不断警示我们必须加以关注的那些资本的狡计,在人工智能时代变得更加肆虐。在这种情况下,工人的自由时间尽管在法权意义上确实增加了,但实质上却是减少了,而且比单纯的减少更坏。
第四,即使在能够自由支配的时间内,在社会“效率至上”“金钱至上”“时间就是金钱”的观念诱导下,人们也可能仍然选择去兼职或打零工,以构筑资本主义内卷化竞争社会的某种安全感,这是资本逻辑操控之下一种时间的自我剥削,也是资本主义赖以不断复制自身的社会工艺学。“市场交换的动机由贪婪和恐惧构成。”(32)贪婪和恐惧是人性的一体两面,它们既是资本主义的产物,也是资本主义得以维系的原因。海德格尔所说的“进步强制”,罗萨所说的“社会加速”,均表明了因生产强制与需求强制的无限循环与不断更迭,人们只能永无休止地工作,从而彻底丧失自由发展的可能。
第五,人工智能虽然使一些人从简单、重复、耗时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包括以脑力劳动形式表现出来的体力劳动),但他们如果不想失业,就必须投入到更精细、复杂的脑力劳动中去。资本不养无用之人,他们必须尽快熟悉新的工作内容,因此这些人的自由时间较之从前也变得更少。更坏的情况是,有些人因为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最终将面临失去工作,他们的劳动时间和劳动权利因此可能被同时并彻底剥夺。在基本生存失去保障的情况下,自由时间只能成为奢谈。
上述种种均彰显了资本逻辑主导下人工智能对自由时间带来的负面结果。马克思曾以“铁人反对有血有肉的人”的著名命题,形象表达资本逻辑主导下技术进步与应用的本质:“在这里,过去劳动——在自动机和由自动机推动的机器上——似乎是自动的,不依赖于[活]劳动的;它不受[活]劳动支配,而是使[活]劳动受它支配;铁人反对有血有肉的人。工人的劳动受资本支配,资本吸吮工人的劳动,这种包括在资本主义生产概念中的东西,在这里表现为工艺上的事实。”(33)上述引文可以归结为一句话:“活劳动被对象化劳动所占有。”(34) “对象化劳动”即“过去劳动”,也即死劳动,也就是资本,特别是固定资本,活劳动即雇佣工人的劳动。在机器自动化时代,由于技术进步,资本家要么减少雇佣工人,从而导致更多失业,要么降低工人工资,再或者千方百计延长剩余劳动时间,或利用数字技术重构时间意识,处处造成时间的催逼与规制,工人因技术进步而陷入时间更加紧张促逼的处境,这就是“铁人反对有血有肉的人”的情况。当然,“反对”工人的从来不是机器本身,而是资本主义制度。“资本吸吮工人的劳动”是“包括在资本主义生产概念中的东西”,只不过现在表现为机器对工人的压迫这一“工艺上的事实”,资本家隐身幕后了。
总之,一切技术进步造成的时间节约决不会为工人占有,这是资本主义的制度本性决定的。因此,只有彻底否弃资本主义制度,才能将人工智能技术从资本魔咒中拯救出来,使之成为人类由自由时间通达自由王国的普渡之舟。
三、从资本属性的扬弃到自由王国的曙光
对人工智能的资本逻辑批判不是对人工智能本身的批判。马克思自由时间思想的一个基本价值向度,就是肯定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并把这种进步看作是无产阶级从争取更多自由时间到不断趋近自由王国的根本力量。人工智能被资本逻辑操控只是历史的暂时现象,人工智能的深入发展最终必然要求扬弃资本属性,成为单纯生产力属性的科技产品,和为所有人服务的使用价值。《共产党宣言》把资本主义无法掌控它自己创造出来的巨大生产力并终将被科技和生产力进步所消灭的情形称为“资产阶级无意中造成而又无力抵抗的工业进步”。(35)这一判断表明:
首先,资本主义确实造成了包括人工智能技术在内的工业和科技的持续进步,尽管这种进步并非出自资本的本意。马克思指出:“劳动资料发展为机器体系,对资本来说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使传统的继承下来的劳动资料适合于资本要求的历史性变革。因此,知识和技能的积累,社会智力的一般生产力的积累,就同劳动相对立而被吸收在资本当中,从而表现为资本的属性,更明确些说,表现为固定资本的属性。”(36)这里的固定资本主要指机器设备,它在根本上决定着生产效率的高低和资本赢取利润能力的大小。“社会的生产力是用固定资本来衡量的。”(37)手推磨只能代表封建手工作坊,蒸汽火车才能表征资本主义。马克思说:“资本的趋势是赋予生产以科学的性质,而直接劳动则被贬低为只是生产过程的一个要素。”(38)促进科学技术的不断发明与应用,是资本逻辑一个必然的副产品,人工智能技术也是在这种逻辑的促逼之下产生并日益发展的。
其次,工业或科技进步也有自己的逻辑,它的本性内在地要求突破资本的束缚。因此工业和科技进步从根本上来说又是资产阶级“无力抵抗的”,资本主义最终必然驾驭不了自己创造的巨大生产力:“资产阶级的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资产阶级的所有制关系,这个曾经仿佛用法术创造了如此庞大的生产资料和交换手段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现在像一个魔法师一样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术呼唤出来的魔鬼了。”(39)那时社会革命就会到来,所以说“资产阶级的灭亡和无产阶级的胜利是同样不可避免的”。(40)
最后,一旦摆脱私有制的资本主义束缚,人工智能将回归单纯的使用价值,就像黄金结束它的货币功能之后,成为单纯的使用价值一样。人工智能和一切机器体系本身不是资本,是资本主义使它们成为资本。实际上,信息技术和人工智能的发展内在地要求社会主义公有制。互联网的基本逻辑是共建共享的开放体系,而不是被少数人锁闭于深宫中的私有之物。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人工智能的深远意义,就在于它本质上象征着社会主义的最后胜利,这种胜利和它对劳动解放及人类全面自由解放的巨大推动作用是一致的。
包括人工智能在内的生产资料(固定资产)实行公有制之后,按照马克思的设想:“一旦直接形式的劳动不再是财富的巨大源泉,劳动时间就不再是,而且必然不再是财富的尺度,因而交换价值也不再是使用价值的尺度。群众的剩余劳动不再是一般财富发展的条件,同样,少数人的非劳动不再是人类头脑的一般能力的发展条件。于是,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便会崩溃,直接的物质生产过程本身也就摆脱了贫困和对立的形式。个性得到自由发展,因此,并不是为了获得剩余劳动而缩减必要劳动时间,而是直接把社会必要劳动缩减到最低限度,那时,与此相适应,由于给所有的人腾出了时间和创造了手段,个人会在艺术、科学等等方面得到发展。”(41)
人工智能扬弃资本属性意味着,第一,由于剩余劳动不再属于任何个人所有,劳动时间将不再是财富的标志,标志财富的是整个社会和每个人的自由时间,就像交换价值不再是物品价值的标志,只有单纯的使用价值才是物品价值的标志那样。第二,缩减必要劳动时间的目的不再是获取更多剩余劳动时间,而是以缩减总劳动时间为目的,因此劳动时间将被缩减到生产力水平允许的最低限度。第三,这样一来,脑体之间的对立也就逐渐消失了,不是只有少数人独享脑力劳动的权利,而是所有人都能在科学和艺术方面自由地全面发展。马克思预言:“那时,一方面,社会的个人的需要将成为必要劳动时间的尺度,另一方面,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将如此迅速,以致尽管生产将以所有的人富裕为目的,所有的人的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还是会增加。”(42)
马克思自由时间思想的终极愿景是人类全体进入自由王国,而“自由王国只是在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终止的地方才开始;因而按照事物的本性来说,它存在于真正物质生产领域的彼岸”。(43)这当然不是说,自由王国无需进行物质生产劳动,而是说那里消灭了“必要性和外在目的规定要做的劳动”,人们既不因肉体的强制而劳动,也不因资本的逼迫而工作,人从两种必然性即物的必然性和人的必然性中摆脱出来,成为真正自由的人。摆脱人的必然性即摆脱人对人的剥削和压迫处境,也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被超越和被扬弃,“自由人的联合体”被建立起来,劳动者和有闲者的对立消失了。所有人都成为劳动者,他们共享生产资料和劳动成果,因而劳动对人来说不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回归人的本质,那种“只要肉体的强制或其他强制一停止,人们就会像逃避瘟疫那样逃避劳动”(44)的异化劳动情形一去不返。“我们的目的是要建立社会主义制度,这种制度将给所有的人提供健康而有益的工作,给所有的人提供充裕的物质生活的闲暇时间,给所有的人提供真正的充分的自由。”(45)在此基础上最终摆脱物的必然性,即生产力水平的低下及其伴生的物质匮乏,人们因为快乐而非物的强制而劳动,并终将迎来“自由时间和劳动时间之间对立的扬弃”(46),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合二为一。到那时,“人终于成为自己的社会结合的主人,从而也就成为自然界的主人,成为自身的主人——自由的人”(47),也即无论个性、能力、社会关系等各个方面都全面发展的人,无论劳动时间或非劳动时间自由都无往而不在的人。
自由时间是如何扬弃异化并最终通达共产主义自由王国的?“自我异化的扬弃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48),这“同一条道路”就是不断发展生产力,它的根本表征即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马克思指出:“人们每次都不是在他们关于人的理想所决定和所容许的范围之内,而是在现有的生产力所决定和所容许的范围之内取得自由的。但是,作为过去取得的一切自由的基础的是有限的生产力。”(49)离开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的不断进步就不可能建成社会主义,就没有从自由时间到自由王国的人类最后的解放。人工智能技术之所以受到格外的关注和欢迎,就在于它具有代替人类从事几乎所有劳动的巨大潜质。随着人工智能的深入发展,至少从理论上,人类有望从所有繁重、辛劳、危险、肮脏、枯燥的劳动中,和一切需不断重复进行的案牍性、事务性、机械单调的劳动中,彻底地解放出来,因此就有可能去从事更快乐、更有意义、更富有成就的工作,即真正创造性的劳动。不夸张地说,在马克思自由时间思想观照之下,扬弃资本属性的人工智能让我们真正瞥见了自由王国的第一缕曙光。
四、结语
未来人工智能如何促进劳动与自由的完全统一,使人类全体最终进入自由王国,《哥达纲领批判》的一段著名文献,可以看作是对这种理想社会的合适描述:“在共产主义社会高级阶段,在迫使个人奴隶般地服从分工的情形已经消失,从而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对立也随之消失之后;在劳动已经不仅仅是谋生的手段,而且本身成了生活的第一需要之后;在随着个人的全面发展,他们的生产力也增长起来,而集体财富的一切源泉都充分涌流之后,——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完全超出资产阶级权利的狭隘眼界,社会才能在自己的旗帜上写上:各尽所能,按需分配!”(50)其一,那时,人工智能所带来的生产力的空前发展使得强制分工消失了,劳动形式获得了自由。人工智能的发展必然消除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野,每个人都可以既从事任何体力劳动,又从事任何脑力劳动,脑体对立的社会分工二元框架最终因人工智能而被彻底扬弃。其二,每个人都发展出全面的劳动能力,劳动内容获得了自由。“其一”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自由王国的每个人都能够并已经得到全面发展,而所谓全面发展的人“即会做一切工作的人”(51),也即马克思所说“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52)那样的人。这种意义上人的全面发展在人工智能背景下完全不难理解:如果未来的一切工作主要就是操作各种人工智能机器,每个人当然就很容易成为“会做一切工作的人”。其三,由于“其一”和“其二”,劳动成为了第一需要,劳动即自由,劳动与自由达到了同一。自由王国的每个人都热切地渴望劳动,在劳动中感到快乐和幸福,那种把劳动视为苦差的历史一去不复返了。
这是人工智能带给我们对马克思共产主义实现的积极畅想。当然,这注定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立足当下,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作为实践中的当代马克思主义,包含着对资本的超越与实现人类解放的内生逻辑。受制于社会生产水平的影响,我国仍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而人工智能作为新一轮科技革命的主力军,对我国经济发展至关重要。然而,在扩大人工智能的研发力度以及应用的同时,我们应警惕资本对人工智能的宰制,避免造成自由时间的异化。同时,要确保那些因人工智能的早期应用而失业的人能够得到社会补偿或救助,并且随着人工智能的应用越深广,社会生产力越发达,这种社会补偿或救助的能力也应越强。到人工智能发展的中晚期,当绝大多数人都从传统职业中解放出来,社会补偿救助就应该转变为每个人的社会基本收入,这种收入仅与每个人的基本需要有关,而与他们的劳动贡献脱钩。随着人类的彻底解放,这种基本收入最终就将顺理成章地转化为马克思所筹划的“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自由人的联合体成为活生生的现实,“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53)
注释:
(1)(7)(24)(25)(26)(27)(28)(30)(33)(34)(36)(37)(38)(41)(4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8、204、199、192、192、185、196、199、354、185、186—187、187、188、196—197、200页。
(2)(44)(48)(5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9、159、182、537页。
(3)(4)(6)(9)(10)(11)(12)(17)(20)(21)(22)(23)(3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9、454、306、269、268—269、292—293、329、272、271、271、306、272、306页。
(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5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0页。
(8)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532页。
(13) 《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律选编》,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
(14)(15)(16)(29)(35)(39)(40)(53)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4、34、35、36、43、37、43、53页。
(18)(19)(43)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27—928、927、928页。
(32) 吕增奎主编:《马克思与诺齐克之间——柯亨文选》,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362页。
(45)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1卷,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570页。
(46)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619页。
(47)(50)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66、435—436页。
(4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 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507页。
(51) 《列宁选集》 第4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59页。
作者简介:成林,浙江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浙江金华,321000;南雨希,浙江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金华,321000。
(责任编辑 胡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