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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净沙·秋思》《登高》意象叠加赏析

2024-06-30杜傲杰

雨露风 2024年5期
关键词:天净沙秋思车站

美国“意象主义”诗人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推崇和模仿中国古典诗歌,他的诗作《地铁车站》被奉为“意象主义”的经典之作。该诗只有两个叠加的意象“脸庞(appearance)”和“花瓣(petals)”,但诗人似乎未能掌握中国诗歌密集并置名词性意象的精髓:意象的使用没能融入诗人情感,忽视意象之间的联系,结构过简造成语境缺失,致使诗歌晦涩难懂。中学课本中的《天净沙·秋思》和《登高》也是将多个意象进行叠加的作品,与《地铁车站》意象使用对比,能为我们提供另一种诗歌解读方式。

一、意象承载情感

《地铁车站》过于强调“景语”而忽视了“情语”。诗人华兹华斯(Wordsworth)认为诗是“宁静中回忆起的情感”,艾略特(Eliot)也强调“诗人所未经验过的感情与他所熟悉的同样可以可供他使用”,中国古代学者也主张“诗言志”。跨越时间和文化传统,中外诗人在诗歌必须体现情感的观点上不谋而合。庞德的《地铁车站》:“这几张脸在人群中幻景般闪现;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数点。”只有描绘的场景,没有主观的情语。诗歌并不是对客观事物的描绘,而是对活动的再现。再现过程中最重要的成分就是“情感”。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中的“景语”只有“前不见古人”和“后不见来者”接近口语表达,但是悲怆的感情以“怆然而涕下”统领,感人至深。由此可见,诗歌中“情语”的作用要大于“景语”。

《天净沙·秋思》与《登高》不仅有丰富的主旨内涵,情感表达的方式也不落俗套。《天净沙·秋思》是一首28字的小令,包含隐性情感与显性情感,使用间接抒情与直接抒情两种手法。作品中的11个意象均采用偏正结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古+道、西+风、瘦+马),修饰性的词语承载作者的主观感情。作者将自己的感情投射到现实事物(意象)之上,“断肠人”作为全诗情感的诗眼,统领着11个投射着诗人人生经历的景物,共同构成“秋思”。前三句中的意象,情感是隐性的。诗人的悲凄体现在“枯”“老”“昏”中,表现了秋的肃杀和生命的衰微。隐藏的情感铺垫着第四句“断肠人在天涯”的直接抒情。在句法上,作品由前三句的六字变为四字,语速加快,语气加强;视角由近景逐渐推远变为旷观;最后,快速沉落的情感随着仄声词“下”而加深。

杜甫《登高》中的“情语”在第一句中就得到体现。诗人用“猿啸哀”描写猿声。“啸”带着凄厉的特点,“哀”在“凄厉”的基础上拓展到了“悲”,点明“悲秋”的主题。用“落木”写“落叶”,引起“枯”的联想。将感慨人生暮年的“悲哀”转化为可感的“无边落木”与“不尽长江”,突出悲秋情感的浑厚深沉。前两联气魄宏大,视角在广阔天地,第三联视角一转,回到了作者身上,视角由空阔转换为逼仄。宋人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这样评价这首诗:“杜陵诗云,‘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万里,地之远也;悲秋,时之凄惨也;作客,羁旅也;常作客,久旅也;百年,暮齿也;多病,衰疾也;台,高迥处也;独登台,无亲朋也。十四字之间含有八意,而对偶又极精确。”[1]宋人评价准确地道出了诗中情感的沉郁,却忽略了其中情感的顿挫。颈联和尾联的重点是抒发情感,意象数量减少。虽然颔联和尾联中景语减少,但为数不多的景语表现出了浑厚、复杂的情感。杜甫复杂的情感体现在写景之中。

为突破文体篇幅的限制,短篇的诗作往往更讲究“起承转合”,这是《地铁车站》所缺少的。

二、意象组成画面

诗歌除了表达人的情感之外,还要表现人的生活。人的生活是关系的总和,关系由行为体现。一个一个的行为又构成特定的场合。从先秦诗歌诞生,意象作为对所见世界的描绘存在于每一首诗歌当中。中国古典诗歌运用意象的叠加与并列,是以画面自由组合的方式呈现,意象和意象之间可以组合成一幅或多幅画面。单个意象作为画面的构成元素,由读者之眼进行组合。《地铁车站》仅为形式上“叠加”,实质上是“孤立”的。两者的区别在于意象之间是否有层级之分。西方“认知诗学”理论强调语言组织中“背景”与“图形”的分离。“图形/背景”理论认为图形有着清晰可辨的边界从背景中分离,图形在时间和空间上先于背景但是包含于背景之中。诗歌中的意象应具有关联,能构成一幅立体的画面,而不是各自分离、孤立。《地铁车站》中的“脸庞”与“花瓣”是两个不相关的名词,同时诗歌中又没有相关动词和状语将两者联系起来,不能组成一幅画面。

《天净沙·秋思》为我们绘制了一幅秋日黄昏图。这首小令,前三句都是名词,没有一个动词或者介词,意象的并列方式符合认知诗学的特点,可以用“图形/背景”分析。前三句共有九个名词,是名词进行叠加,然而意象和意象之间,又构成一幅幅画面。“枯藤”和“老树”是一组动静图,“枯藤”具有缠绕的特点,“老树”伫立不动,动态的枯藤充当图形,老树作背景。“老树”与“昏鸦”组合,静态的老树作背景,动态的昏鸦充当着图形。第一句的三个意象绘制成一幅枯萎的藤蔓缠绕老树,乌鸦回巢图。“小桥流水人家”的三个意象中,“小桥”和“流水”有着曲线外形,“人家”容易让人联想起具有直线轮廓的房屋,曲线更容易在视觉上分离,所以“人家”充当图形,轮廓为曲线且不容易分离的“小桥”和“流水”充当背景。“古道西风瘦马”中,动态的“瘦马”毫无疑问是图形,“古道”具有向天边的无限延伸性,“西风”不易分离,后两者充当背景。“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中,“断肠人”是图形,漫天的“夕阳”和抽象的“天涯”是背景。将五句联系起来看,人物相对于环境是图形,所以“断肠人”是图形,其他的意象共同构成背景,所有的意象组合在一起组成一幅“秋思”画。

《登高》首联和颔联共有风、天、猿、渚、沙、鸟、落木、长江八个意象。首联中的6个意象的空间位置,由高到低为风、天、猿、渚、沙、鸟,呈现出广阔空间。从首联看,猿、鸟图形小、可以较完整地从背景中分离出来,“猿”“鸟”毫无疑问充当图形,“风”“天”“渚”“沙”一起构成背景,整首诗的第一幅画面利用小图形与大背景给读者带来空旷、浩瀚之感。颔联“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中,“无边”与“不尽”作定语修饰“落木”与“长江”所在的整体环境,当作背景。“落木”和“长江”作为颔联关注的焦点,作“图形”。将首联和颔联统整构成第三幅图,“猿”和“鸟”变成图景,在第二幅图画中作图形的“落木”和“长江”与“风”“天”“渚”“沙”一起变成背景。颈联和尾联中的意象有万里、百年、秋、病以及抒情主人公“我”。“我”在画面中是动态、易从背景中分离的,当作图形。“万里”“百年”作为情绪描述,“秋”与“病”作为抒情主人公当下的处境描写,这四个意象当作为背景。尾联同理,“(主人公)繁霜鬓”“(主人公)新停浊酒杯”具有动态,是图形,“艰难苦恨”和“潦倒”是主人公的处境描写,作为背景烘托情感。

庞德在学习中国传统诗歌意象的使用时,只注重形式上的叠加,忽略意象在内容上的相融,即意象之间的层级要有图形、背景之别,能够组成一幅幅图画。

三、意象构成情境

美国“意象派”视中国古典诗歌为典范。中国古诗的载体文言文,本身就具有精确与凝练的特点,其隽永、精练的语言形式成为意象派诗歌反拨传统的理论来源。意象派诗人追求用十个词来表达其他诗人用五十个词才能表现的内容,注重语言的明了简洁,去除没有实际意义的形容词、修饰语,减少不实用的花边,摒弃卖弄辞藻,力求语言的浓缩与准确。[1]但是《地铁车站》过简的结构并没有提供足够、准确的情感解释条件,没有构成完整的情境,导致阐释的开放性。作品阐释的定向与多义是不矛盾的,多义性的解释必须统一于定向性之下。阐释的开放性延长了人们的感知过程,理解的困难或许构成这首小诗的审美特点,但作为一首没有给读者提供足够定向阐释条件的诗,它无疑是失败的,加之“情语”在整首诗之中的缺失,使得“情”的解释也变得模棱两可。

诗无达诂,多义性作为诗歌重要的审美特性。如果我们解析诗歌,可以得出无数重意义,那么在某种意义上,这种多义就是无意义。[3]诗歌的多重意义之间并非毫不相关,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言,诗歌的多义“允许有一定范围的差异[4]”。而《地铁车站》中的意象,“花瓣”与“面孔”实则只是“形状”上的相似,没有更深层次的意义相属。不同类别的意象使用,增加了意义认知的模棱两可。加之整首诗的短小,缺少限定性的阐释条件,这首诗歌的解读就会出现千人千面的情况。

诗歌中运用的意象需体现时间、地点、人物、景物等,各个要素互为上下文,构成一个特定的封闭情境,作品的多义性需在特定的封闭情境中,这样就不会造成读者理解困难。对《天净沙·秋思》和《登高》的解读,存在着不同的声音,但是个性化的解读都存在作品的定向情感之下,有别于《地铁车站》式的天马行空的漫想。

《天净沙·秋思》限于篇幅限制,各种动词、关联词、虚词的缺位造成的文本留白给读者的多元解读留下了空间。被赞为“秋思之祖”的《天净沙·秋思》中所蕴含的情感不是单一的“乡愁”。元朝蒙古统治者推行民族分化、重武轻文政策,元朝政府不重科举,同为元朝文人的张养浩在《庙堂忠告》中发出了“今之儒,丐之上也,娼之下也,呜呼,悲哉”的感叹。作为“第四等人”的马致远,求官无门,用20年的时间遍访元大都的高官,才换得江浙行省的一个小小官职。他在《南吕·西恨天》用“九天鹏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登楼意,恨无上天梯”来表现自己空有满腹才华但报国无门的苦闷。“瘦马”暗喻着诗人在外漂泊受尽艰辛外,似有千里马无人赏识的愁思。[5]这首小令写于作者在南方隐居20年后,枯藤、老树、瘦马、夕阳自带苍凉色彩,传达出作者的迟暮人生归属之思和时间感伤之痛:老树和枯藤互相缠绕、乌鸦归穴、老马归槽、落叶归根、夕阳归群山,而在外的年迈游子归期无望。第四种情为前途未知之悲。末句“人在天涯”,给人一种镜头渐行渐远的画面感。诗人羁旅他乡,既不能归也不能歇,饱含宿命的苍凉感。这四种层次的情感都是诗人“断肠”之情的多面向投射。[6]

关于《登高》,有人认为“渚清沙白”的解释当为:江上的沙洲一片凄清,沙滩上一无所有。“鸟飞回”中的“回”当作“回巢”,而非主流观点解释为“回旋”。联系江渚上一片凄清的环境,鸟不可能顶着疾风回旋。不仅解作“鸟飞回”可以与首句“猿啸哀”对仗,而且这种解释更可以作为杜甫生命痛苦的有力反衬。人被无情的地心引力牢牢束缚,不能像鸟那般自由自在地扇动双翅,衰病的杜甫却只能“万里悲秋常作客”。[7]“潦倒新停浊酒杯”的“停”当为生机潦倒、窘迫而戒酒。联系前文交代的“常作客”的漂泊苦况和“潦倒”的现状,这种解释更加妥当。

《登高》和《天净沙·秋思》虽然也限于篇幅,有着文本留白,但是为多义性解读提供了充实的阐释条件,有着封闭的情境。

《地铁车站》中意象的并置和叠加,并未吸收中国古典抒情诗歌的精髓。意象的使用仅仅是客观物的呈现,意象与意象之间缺少层级关系,过简的结构缺失阐释条件造成情境的开放性。对其的批评或许忽视了存在中西语言环境、文化传统的差异,但是作为模仿中国古典诗歌创作的作品,庞德并未领悟其中的精髓。

作者简介:杜傲杰(1999—),男,硕士,研究方向为语文教学。

注释:

〔1〕罗大经.鹤林玉露[M].北京:中华书局,1983.

〔2〕王春秀.美国意象派诗歌与中国古典诗歌对比研究[J].青年文学家,2015(9):66-67;69.

〔3〕陈璐.中国古典诗歌多义性问题新论——兼向袁行霈先生求教[J].美与时代(下),2013(1):94-98.

〔4〕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

〔5〕赵晓燕.问君能有几多“愁”——《天净沙·秋思》的多重情思[J].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21(29):53-54.

〔6〕石了英.《天净沙·秋思》何以“深得唐人绝句妙境”[J].语文建设,2019(9):43-46.

〔7〕杨秋荣.对杜甫《登高》的误读与新解[J].名作欣赏,2015(31):78-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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