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渐行渐远
2024-06-30刘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的孩子们开始说普通话了。
我在小广场纳凉,发现一群一群的孩子中,十来岁的有一半在说普通话,而五六岁的已经没有不说普通话的了。时代的洇染速度,在孩子们个头的高低中呈现出来。干农活晒的黝黑的爷爷奶奶们也凑在一起拉家常,小孙女跑过来拉奶奶去买冰糕,奶奶立刻把土音换成标准音对小孙女说话。
看着广场上疯跑的小娃子们,我想,三四十年后,他们将是村庄的主人,这个村庄会飘荡着普通话的欢声笑语、打闹骂人,人们就连梦话和遗言都是普通话了,那我的村庄还是我的村庄吗?我不由开始留恋起我的乡音。
一个地方的方言,不仅仅是说话的事儿。
没有听过晋州方言的人乍一听会觉得有点傻、有点愣。晋州方言和普通话最明显的区别是,晋州方言有尖团音,没有舌尖鼻韵,而且声音发自胸腔,每一个字的发音都特别实,或许因此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特别地脚踏实地,做任何事都从实际出发。如果有人问我,晋州人的缺点和优点是什么?我会说缺点是非常实际,优点也是非常实际。
我家乡方言最有特点的,是我们说得最多的鞥字,我们不说好、行、嗯,我们说:鞥(eng)。虽然北方很多农村都在用这个字作为同意的意思,但在我们晋州还是很有代表性的,不仅因为这个字的声调格外低,格外突出,更因为我们当地人单凭这一个字发音的细微不同,就能听出这个人是哪个村的。
紧挨着我们村南边的吕家庄,这个字的发音就比我们村要短,这倒很契合我们对他们村人的整体印象,非常勤劳能干。干得急,工夫自然就紧,说话自然就少,说话少的人发音都有短的特点。老杨找老高,让他明天帮忙垒墙头,老高鞥了一声就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了。紧挨着我们村北边的南白滩,这个字的发音要比我们村直,就像那村人的性格一样。坐在墙根下,老王对老张说:你送来的桃一点儿都不甜,你问问人家是怎么种的。老张说:鞥。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个性,一个村也有一个村的风格,这风格是人和人之间互相依存而生的默契,就像蚂蚁的气味,非常细微。这风格就从语言上体现出来,我小时候听不出区别,这几年听出来了,我知道,这是这片土地给我的毕业证。
现在的孩子们,把“谢谢”挂在嘴边,如果说这是文明细微的进步,那绝对是普通话带来的。
老赵去浇葡萄,耽误了接孙子放学,邻居老石就顺便给他接了回来,满头大汗的老赵看到孙子在老石家玩,就满脸笑意地说:哎呦呵!真是的,你看看好不。不说一个谢字,老石就感受到了老赵的谢意。这种表达感激的方式所带来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说了谢谢,这个事就过去了,而没说出谢谢的,这个事就不会过去,一份情会一直留在他们中间。
现在的小宝贝们,经常抱着和他玩的奶奶说,奶奶我喜欢你;搂着干完活回家的爷爷说,爷爷我想你了。这样的甜言蜜语自然会让没听惯的老人们心花怒放。这是因为我们的土话不适合直接表达情感,如果非要用土话说我喜欢你,就像晴天下雨,情绪不对头。如果非要用土话说我想你了,就像没穿衣服去当街,羞死人了。究其原因,很可能与我们发音特点有关——过于实,而实的来源又何尝不是我们的性格特点呢。内在的性格和外在的语言,互相促进,让我们习惯了含蓄的交流,也让我们的基因中少了一份煽情,这也是我们的一点缺失吧。
但还有很多情感,只有我们的土话才能表达的。一些词语,就不能用普通话直接代替,如果要解释,不知要用多少句话了,那也还是会像把唐诗翻译成英文一样,难免丢掉一些内涵。
比如:精。这个字在普通话里是精明,是会算计,有时候还有一些贬意。但在我们土话中,精,却是夸赞别人用得最广泛、包容性最强的一个词。如果夸赞一个孩子精,多数指的是这个孩子有礼貌、懂事。如果夸赞一个成年人精,那包含可就多了,包括这个人热情、实在、识大体、做事周全。我老姑奶奶虽过世多年,但每每提到她,父亲还是会充满敬佩地说,那是个精人。我不知父亲如何得出这样的评价,只记得老姑奶奶活着的时候,我父亲这辈人过年过节去看她,她总会提前准备好回活儿(回礼),各种回活儿很用心、很实在,北瓜、蒸笼布、自己纺的做被子的线等。虽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但都是晚辈们过日子用的稀罕物。提前准备回活儿,给了看望她的人们满满的肯定。
再比如:生歪。这个词至少包含:野蛮、偏执、不讲理。以前邻居家有一个比弟弟大一岁的男孩儿,经常来找弟弟玩。那孩子爱叫人,可我们家人都不喜欢他。因为他好恼,经常为了一个四角对弟弟大打出手。弟弟和他玩的时候,母亲总是提心吊胆的。有一次听到大门外弟弟的哭声,母亲就赶紧跑出去看,那个孩子正把弟弟按在墙上打呢。那个孩子又高又胖,弟弟非常瘦小,就像老虎抓小鸡一样。气得母亲就拉着弟弟去找那个孩子的大人,谁知他娘也是不讲理的人。此后,父母就让弟弟躲着他。我的爷爷脾气好得有名,无论大人小孩,他都笑着给人家打招呼,但爷爷唯独不欢迎那个孩子。爷爷说他生歪。
最难解释的是:挠嚷。如果我们用这个词形容心里感受,可以解释为烦躁不安,这和保定、辛集等地用挠嚷的含义是一样的,但我们还用这个词来形容身体感受,这就不好解释了,我为此颇费过脑筋。
我十二岁那年,是病情发展的加速期,病情发展也加速了坐姿的改变,坐姿的改变压迫了腿部的神经,所以坐在轮椅上右腿就特别挠嚷。记得那年夏天,我们去北京看病,看病的间歇,父母带我们去北海公园玩。可是走不了多久,就得歇歇,因为我的脚在脚踏板上十几分钟就挠嚷得忍耐不住了,就得把我的脚垂下去,挠嚷才能得到缓解。老是走走停停,母亲嫌我麻烦,让我坚持过一段没有树荫的路,我没有坚持住,挠嚷得哭了。当时我想,这是不是病情发展的一个症状,就想把这种感觉反映给医生,却找不到普通话代替挠嚷这个词。细细想来,挠嚷里面包含酸、疼、胀,但又不是这些清晰的感觉,而且除了这些感觉外,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让人极度排斥。
也就从那时候起,我意识到,原来有那么多感受是无法表达的,人生有那么多东西只能自己承受。
好在有我的土语,可以让离我近的人们知道,我有多挠嚷。
已经有很多土语正在悄悄地远去。现在我们村只有六七十岁的老人还在管蝙蝠叫阳面虎。一些土语在不知不觉中被遗忘了。这证明我们与更大世界融合了,也证明我们的辨识度正在降低。
乡音,是听觉上的家,是声音中的故乡,它比看到的一个地点更牢固。因为房屋可以被拆掉,道路可以被毁掉,人可以变老,故事可以讲完,家乡的标志会有很多消失不见,唯有乡音,是我们持久的、牢固的精神回归之所。
乡音,是长腿的村庄,每当我身处异乡的人群,突然听到一声乡音,无论多么嘈杂,我都能准确地识别到它的位置,人群给我的冷漠感立刻被打破。
乡音,是每一片土地独一无二的灵魂之声,它塑造了这片土地上人们的生活、观念、性格、梦想,以及只属于这片土地的情怀。如果一个地方的人不再使用一个地方的特有语言,那世间将会少一种亲切的关系,这种关系叫乡亲。
乡音,让地域之间更有张力,让天地之间更丰富。
当乡音消散,我们会丢失什么呢?
虽然我还不能准确地说出丢失的是什么,但我感到了担忧。
如果普通话是一辆可以开往千万条路的车,那乡音就是与我们血肉相连的家,我们不能错过那通向广阔天地的车,但也不能丢掉身后的家,不能让它在我们的忽略中倒塌。如果普通话是向上生长的枝条,那乡音就是深埋土地的根,我们可以向往天空,但也不要忘掉生命的根,没有它,就没有每一个村庄独特的生命力。
(刘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中国作家》《人民文学》《文艺报》《诗刊》《散文》《北京文学》《广西文学》等。著有诗集《长草的时光》,散文集《遇见生命》。)
特约编辑:刘亚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