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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吻上我的脸

2024-06-30孙远刚

当代人 2024年5期
关键词:五爷红军

五爷上过“农中”,在他那辈人中,算个知识分子,心气自然也比别人高些。十八岁那年,他单独去了一趟南京,带回两样东西,一样是好吃的羊角酥,一样是“南京长江大桥是双层的,上面跑汽车下面跑火车”之类的见闻。不几年,大队买了一辆“跃进”牌轻型卡车,已经有裁缝手艺的五爷,一心想开上那辆汽车,于是,他拜山外葛汪村的葛师傅为师。葛师傅在合肥钢厂开车,经常把厂里的车高高大大地开回来,五爷就趁这空当跟车学车。葛师傅喜欢酒,每每在五爷家喝美了,就把车钥匙从腰间蚂蟥带上摘下来交给五爷,五爷开着葛师傅的平头大江淮,摇摇晃晃地走在深冬一片萧瑟的田野上。

五爷到底开上了那辆“跃进”。那是山棠梨初开的早春,种子点灯,叫醒了泥土的门。五爷在场院上一遍一遍擦拭着自己的爱车,长鼻子,腮帮子,大眼睛……都用油抹布一一蹭得锃亮,然后一挥手招呼我们上车。出村,过桥,上公路,一路走山过涧,我们一脸喜色,不时低头躲着迎面扫脸的树枝子,发出一阵阵快乐的尖叫……这之前,对汽车这大物,我们是既爱又怕,老远见着那厮拖着烟尘驶来,纷纷跳下公路,逃到田埂上,目送它走远才又重新回到公路上。也曾借着捣松塔、翻蜈蚣,爬上后山顶,去看山外公路上,汽车火柴盒一样无声无息地行走。

后来,报纸上不再宣传“割资本主义尾巴”,又等了一段时间,看风向确实是变了,大队就把这台“跃进”承包给五爷,五爷跑起了运输,成了我们那一方头私人运输第一人。五爷生意很好,钱也赚了不少,就买下这台车,算得上村里首先富裕起来的人。

很快,五爷的车轮就滚进了一九八〇年代。风从天上来,犁耙水车都分到户。才种上自己地,新鲜得紧,夜里起来撒尿都要到自家田头去摸摸看看,人人干得格格有劲。收音机家家都有了,有人家开始置办电视。我父亲心比较狼(野),他要盖新房,上人留下的小瓦屋漏雨筛灰,让他恨得牙痒。大瓦,木料,水泥,椽竹,都是五爷那台“跃进”拉进来的。父亲一带头,村子里刮起“盖房风”,五爷的“跃进”更忙了。和“盖房热”同步的是“考学热”。高考制度恢复已经有好几年,一开始,村里的小青年还无所谓,见真有人考上,一下子全着了慌,都在复习备考,基础好的基础不好的,都捧上了书本。一时间,报名、考试、政审、录取,成了队屋大麻柳下最热的话题。

燠热的夜晚,山洼里闷得像口黑锅,人睡不倒,都坐在门口的凉床上,张大着嘴巴吸凉气。夜来风,将隔岸的稻叶翻得沙沙响,跟翻书一样,应考的人在点灯攻书,蚊子来捣乱,书本拍蚊子的声音,从黑暗处来……又一年高考将至。五爷摇着蒲扇,对嬉闹的我们说:前人讲“能到考场放个屁,也替祖上争口气”,考上中专大学,分配进城干工作,吃商品粮……能进城,扫大街也是快活的!五爷常年跑车在外,走州过县,见多识广。他又一指黑魆魆的大山,说:这山上树砍一棵少一棵,不想办法考出去,净挤在这山窝里吃石头啊!

我率先考上了中专。我工作后,五爷的大儿子伟考上了大学。伟后来去了美国,是我们兄弟中走得最远的那一个。

十几个堂兄弟中,我和求最要好,我们讲得来。

求是我二大爷家的大儿。当年,他读高中我上师范,走的是两条路。他在高中啃数理化,我在师范写诗、办文学社;他考上或考不上前途未知,我毕业包分配、“石磙子架树头上不愁饭吃”;他考上大学就会有更远大的前程,我注定回村里当一辈子“孩子王”……两条路,我们互有优劣。虽是兄弟,我们同又不同,他成绩比我好,我心态比他好。说到“心态好”,我要插一件我的破事:那是中考前一个晚自习,我和一祖姓同学偷着进村看电影,被班主任抓住,他痛骂祖同学“睡床拉屎不想好”,骂我“老牛拉破车——得得来”。老师骂得真好。三岁看老,如今回头看,“老牛拉破车”是对我前半生最准确凝练的概括,老师有知人之明。那个初中班主任姓秦,辞世有年,我一直记得他。

一九八九年参加高考,求没考上,和几个一道落榜的同学去城里的“老骥高考补习班”复读。可读了没到三个月,求就回来了,空身人回来了,被子蚊帐他都送给了同学,课本复习资料被他一把火焚了。他的离经叛道差点把二大爷气死,二婶背下里掏问,他也是以沉默应对,于是,二婶就转过头劝二大爷:做田就不吃饭啦?听了这话,正在吃饭的二大爷把碗狠狠地砸在门槛上。

求有两个版本的《人生》,一是《收获》杂志上的,一是《人生》的单行本。他不自比“高家林”,却有自己的“刘巧珍”,“巧珍”是我们的初中同学,在镇子上学裁缝,只是求一直没有向她表白。心高气傲的求一直等着那女孩开口,说她善良、哀怨,是德顺老汉说的“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的女子。

听他说,他也碰到过“黄亚萍”,是高补班里的同学,一个城里姑娘,家住一中后面的量具厂,也喜欢诗和远方。“黄父”在县剧团吹黑管,母亲演过“柯湘”。“黄亚萍”曾把自己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借给求骑回了家。

求白天跟着二婶上山下地,歇畔的时候,一个人躲到远远的树荫下写写画画从不和别人说笑。只有我知道,那时他已经在写一部长篇小说。

放暑假回来,我给他推荐路遥的新作《平凡的世界》,找不到书,能收听到电台的长篇小说连播,一天只有半个小时,求每天就等着这半小时。后来,好几个台都在播,不同时段,求就颠三倒四地反复听,端着饭碗听,躺在被窝里听,听了不知多少遍。他对我说:新宝(大爷的长子)就是“孙少安”,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当过民兵营长的XX就是“孙玉亭”,当年为虎作伥,捆人斗人,如今瘫在床上,真是活该;西头的小六子就是王满银,就一件的确良褂子不肯下身,晚上洗月下晾早上再上身,可惜他的老婆是个夜叉,不像孙兰花那样柔顺。其他的,如“红烧肘子专家胡得福”“盖满村”“王彩娥”等等,他都能从村子里一一找到对应人物,也颇神似。

求的婚事让二大爷二婶烦死了神。二婶央求我母亲回趟娘家,把娘家的堂侄女介绍给求。母亲领令去了,女方答应下个月初十逢集那天,在集上老三元茶馆,让两个孩子见个面。求也答应了,到了那天,他穿着一新,上了集。只是没去茶馆,去了汽车站,买张票走了。

二大爷死后,二婶才见到求,这已经是求离家八年之后。求怀里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跟在后面的婆娘手里牵着一个孩子,小点的孩子是求的,大一点的女孩是那女人从前家带过来的。已经是蚕豆结荚的暮春时节,求和老婆孩子还穿着过冬的衣物。

堂嫂是四川资阳人,求对谁也不说她的身世,对我也只是简单地说她经常遭前夫毒打,一个人带孩子到东莞打工,他们在厂里认识,就走到了一起。

见到儿子一家,二婶高兴得直抹眼泪,一个劲地叹气,边叹气边说二大爷死得早,没看到让他临死都放心不下的求,竟然有今天。堂嫂是逃婚出来的,一直不敢回四川的家,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成了“黑人”,看病坐火车都不行,求为这事来学校找过我,看有没有法子想。

妻兄大号叫文武,和我同庚,肖马。我随着妻子喊他老大。老大是个厨师,切墩配菜,颠勺装盘,一身佐料香。有一回傍晚,天降瑞雪,道上无车无人,他拉下卷闸门停了生意,烧一壶姜片花雕,切一盘熟牛肉,和我对饮。举杯回首来时路:我是教了一生书,他是做了一辈子菜。

听妻子说,做厨师之前,老大还做过很多别的事,且都不怎么靠谱。初三毕业那年,正是槐花黄的暮春,别人都在备战中考,他却悄悄地溜了,一溜溜到嵩山少林寺。可当年有太多的人投奔少林,少林寺关上山门不收人。后来,他住店的那家老板侠义,见他凄惶,人又单薄,免费授他一套长拳,他就回来了。回来时家里已经割中稻了,考学的事就此不提。

才回来时,田里的农活再累,老大也要在月光地里冲拳蹬腿、辗转腾挪一番。武学不能丢,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两天不练师傅知道,三天不练师娘知道。连师娘都能看出来,你的功夫要退步多少?后来,老大娶了妻,大嫂是个小个子,却下蛋鸡似的能生,一口气给他造了三个挨肩的小人儿。他练武的心劲慢慢地松下了。

之后,老大凑了报名费去合肥,学习食用菌栽培技术,别人都学稻草种蘑菇、无根豆芽、煤油灯孵小鸡,他学据说最难也是最赚钱的银耳栽培技术。一个星期结业,拿了一张证书、一套资料和一些工具回家。回来后,在原生产队的场基上搭了一溜遮荫棚,在里面种银耳。银耳种在一米多长,直径十五公分左右的杂木上。先用特制的铁铳子在树段上打眼,在眼里填菌丝,再塞上木塞,然后将砧木摆成“井”字形,一摞摞地码起来,每天背着喷雾器洒水,早晚两遍。

在银耳上面,老大掘得第一桶金。

不知什么原因,老大不种银耳了,他到什么地方学了厨师。我第一次见他,他正站在灶台后面掂大勺,烟雾缭绕中,我递过去一根阿诗玛,他将小勺放进大勺里,腾出手来接过去,顺手夹在耳根上。

早先,老大的饭店开在312国道边上,对门就是汽车站,做过路客和司机生意,没有账头,都是现钱,虽说都是几块钱十几块钱的小生意,可来钱也快;后来,他把饭店装修升级成鸿运大酒店,开在单位多的那条镇街上,专做单位生意。生意倒是红火,只是账头大,年底结账,大嫂拖着三个娃娃讨账,十万块钱能要回两万就不错了。

开酒店,过几年就要重新装修,不装修就要被淘汰,老大说“挣两个钱只够装修的”。当初饭店升级的时候,他请我在楼梯口用红漆写过“楼上雅座”几个字,楼上隔成单间,装上了空调。后来流行卡拉OK,老大又置办了几套音响,供客人酒足饭饱后牛鸣一番。老大说,一阵一阵风,今天刮这风明天刮那风,开饭店跟着风走。

这几年,老大的生意反倒好做了,单间拉开改成大厅,装上舞台,配上音响。老百姓早先在家里办的宴席,现在都挪到酒店,花点钱,省心排场又时范,婚宴寿宴生日宴满月宴升学宴,宴宴不断,宾客盈门。“嘴一抹就给钱”,老大心里痛快。

一年当中,年头年尾是老大最忙的时候。老大说:跟你们打招呼,一个正月加一个腊月,你们别请我吃饭,我没工夫。

红军是我到门槛岭小学教书认识的第一人。

那天走山道,从晨到晌,路格外显得长。客车一路闷着头走,走了不知许久,听得“吱”的一声,车停在一个路口。车门打开,丢下我和行李,又“咣当”一声阖上门,继续往前走。我理理行李担子,望一眼前方的岔路和山梁上篦齿似的茶垄,躬下腰。担子刚要上肩,扁担被人从后面接了过去。他就是红军。原来,他早就等在路边,和一群颜色差不多的石头蹲在一起。

校长见到我很高兴,第二天,就把自己兼任的教导主任一职让给了我。学校里只有他一个公办教师,其余的都是民办教师或代课教师,红军是代课教师。

单身教师,除了我只有红军。红军有家也不回,在学校和我挤一间屋子。他有一台单卡收录机,来回放几盘磁带,张蔷的《走过咖啡屋》《潇洒地走》,高胜美的《高山青,溪水长》。菜荚覆垄、鹧鸪低飞的暮春,天黑还早,学生放学走在高高的山道上,老师们也忙着回家割油菜。等人走完,我们就在学校的天井院里大跳迪斯科。寻声而来的还有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个个摇头摆尾,身体像抽了风似的不受控制,老教师看了直摇头,说是群魔乱舞。红军不识谱,他翻看我带去的音乐教材,央我教他五线谱。虽不识谱,他却很有音乐天分,学歌尤其快,一首新歌他跟着哼哼摸索几遍,就差不多会唱。我和他头抵头就着天黑前的一丝光亮,坐在廊檐下学唱张德兰的《春光美》。张德兰那“邓丽君式”的发型,那身白色双排扣小西装,那对小虎牙,那边唱边舞的港台范,都是那么令我们着迷。

海南建省后,红军登岛,在文昌一家影像店里帮人卖磁带,牛仔裤,披着头,一把木吉他,边唱边卖。我们有书信往来,我也蠢蠢欲动想上岛喝咖啡,奈何那时我已经结婚,也舍不得好不容易挣来的“铁饭碗”。

他寄过一盘磁带给我,是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

之后,我们就中断了联系。再次见到红军,是在电视上。在一个真人秀节目里,无意中看到了他,只是他不再叫红军了。台上,他一身黑皮装,汪峰似的敞着,挥着一把雅马哈电贝斯,边弹边唱《春天里》。

又过了几年,我通过一个在乡镇工作的学生辗转搞到了红军的号码,打过去,他一听是我,很高兴,没说几句,就说要上场了,匆匆挂断。他签约在一家演出公司,创作并演出,平时很忙。

我们互加了微信,近年他经常在微信朋友圈里,晒一些演出视频,撒一些他和新妻的“狗粮”,最多的是他刚会满地跑的宝贝儿子。最眼巴前的一段视频,是他在舞台上弹唱一首老歌,凤飞飞的《春风吻上我的脸》:

春风它吻上了我的脸,

告诉我现在是春天。

谁说是春眠不觉晓,

只有那偷懒的人儿才高眠……

老歌迷人。从红军的歌声里,我听到的还是那段青涩、寂寞、带着轻寒的岁月。我喜欢那一袭春衫的轻寒,怀念那些流水活活的春天。

(孙远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散文》《安徽文学》《美文》《散文百家》《作家天地》《都市》等。其中多篇入选《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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