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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忽至

2024-06-30龚鹏建

当代人 2024年5期
关键词:姑父姑姑卡车

1980年夏季,大半辈子生活在村子里的人都还不知啤酒为何物——那颜色黄黄的像马尿一样的东西,也能称之为酒?也能像白酒一样喝?可很快村里人便认可了这种东西,这与姑父的经销策略有一定关系。他在自家的门店前摆开场子,让人们免费试喝,一瓶不够,还给第二瓶,仍不够,三瓶四瓶随你开。一些平日里离不开酒的人自然不甘示弱,敞开肚皮使劲喝,结果喝够了两瓶,肚子便胀得不行,脑袋也有些晕晕乎乎了。这些人现场体验的结果是,这种“黄酒”不辣嘴,没有白酒那种烧灼劲儿,喝进肚里不会生出燥热感,也不上头,比喝白酒舒服。就这样,姑父在村里的啤酒销售市场很快便打开了。不只是我们大镜村,就连附近村庄的小卖部也都到他这儿来进货,啤酒的销量一路攀升。

姑父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家里的景况自然也不同以往了。可他究竟有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当时的热词“万元户”用在他头上肯定不过分,他像一只迅速膨胀的气球一样,带着“呼呼”的声响,快速成为了大镜村的首富。

姑父在村里率先拥有了一辆卡车。当时,不只我们大镜村,就是十里八乡所有的村庄算在一起,也只有他能买得起卡车。买卡车干什么呢?自然是用来拉啤酒。自从有了那辆卡车,他每天往省城跑好几趟,来来回回地拉啤酒,一拉就是满满的一车厢。

那时候的啤酒都是瓶装,十瓶并在一起,用塑料绳上下串缠着牢牢捆住,使劲一提溜,就可以拎走。我还从姑父家的门店里拎过啤酒,那是父亲的一位县剧团朋友随团来村里唱戏,父亲请他到家里吃饭,让我去姑父家拎的。我记得当时战战兢兢的,非但手不敢使劲,腿肚子还哆嗦,生怕扯断了绳子,一捆啤酒掉在地上摔碎,再把自己的脚砸伤。看我窝囊的样子,姑父呵呵笑着说:“你怕啥?使劲提溜吧,散不了架。”

有了卡车之后,每次出门,姑父都是自己开车。他什么时候拿的驾照我不清楚,只知道他以前会开拖拉机。那辆卡车是白色的,车厢很长,车头很高,一副钢筋铁骨的强壮模样,开起来“呜呜”地响,很有气势,跑起来也“咣当咣当”的撼人心魄,用一种霸气的力量显示着它独一无二的存在。自然,每当他开车穿过村街,那些站街闲聊的人们,即便嘴里有最新鲜时髦的话题,也都霎时闭口噤声,两眼追随着卡车的踪迹,直到它呼叫着绝尘远去。随后,话题便一致改成了姑父的发家史,你争我抢,津津有味地轮番“兜售”有关姑父的逸闻琐事,仿佛他是天上下来的仙儿,处处光鲜无比,惹人注目。那些在街上玩耍的调皮孩子,更是跟在车后拼命地奔跑,边跑边“嗷嗷”地喊叫,一直跟到他的店门前,哪怕尘土落了满身。

仅凭批发啤酒就能发家致富?如果是现在,答案极有可能是否定的,可在那时候,姑父的财富积累过程确实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毋庸讳言,那辆卡车为姑父家走向富裕立下了汗马功劳,姑姑曾在我家不无炫耀地说过,这辆车的出现证明她家确实有钱了,这辆车也让她家确实更有钱了。她说完这话,我母亲就问她:“你家到底有多少钱?你知道吗?”姑姑就没话了,支吾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说:“反正挺多。”我母亲就笑话她,说:“外边有个好耙子,不如家里有个好匣子。他就是在外面耙再多的钱,你在家里不管紧点儿,最后也落不下嘛儿。”姑姑就咧着嘴辩解:“我费那个心干啥,有我吃的喝的就得了呗!”我母亲笑笑,没再说话。

那辆卡车开了两年左右,就被姑父卖掉了,随即又买来一辆蓝色的卡车。为什么要换车?众说纷纭,但多属猜测,始终没人从姑父嘴里得到肯定的答案。新车就不只用于拉啤酒了,还拉玻璃、布匹、家具等,这时候,姑父家的小店已经变成了村里的百货商店,规模扩大了四五倍,而且还搬到了十字街最显要的位置。从此以后,他家柜台也不自己站了,雇了邻村姑父的姨妈家两个闺女来站柜台,车子雇了姑父的姑姑家儿子来开。

20世纪80年代末,县里的领导为了增加财政收入,开始在全县范围内卖户口——七千元一个县城内的商品粮户口。七千元,那时候不是个小数目,然而一些有钱的父母为了让子女脱离农村,吃上商品粮,纷纷慷慨解囊。因此县里的收入颇丰。姑父和姑姑就是这群父母中的一员,他们毫不犹豫拿出一万四千元,给两个闺女买了县城的商品粮户口,这足以证明他们的经济实力。可等买好了之后他们才发现,这类商品粮户口根本没啥用,花的都是冤枉钱,虽说从此以后成了县城里的人,可不给安排工作,搞经营也没有任何优惠,空有虚名。不久之后,随着户籍政策放开,更证明姑父和姑姑当时犯了“冒进主义”的错误。

给孩子们买好了户口,姑父一家就搬到了县城,房子是石油公司盖的集资房。不知从何时起,姑父和石油公司的经理成了好朋友,石油公司集资盖房,他们就买下了一套。具体花了多少钱不知道,当然,那时候的房子还便宜。可有一回姑姑来我家时却不停地抱怨,说那房子虽然是他们掏钱买的,可房屋的所有权并不归他们,具体归谁她不知道,这让她住着心里很不踏实。姑姑一提这事,姑父就拿话撅她,说你就安生住着吧,操那个闲心干嘛!说归说,姑姑终究还是住得不踏实。

也许就是从这个时候起,姑父在人们心目中的形象开始有了一些变化,我们听到的对他赞许的声音少了,对他批评的声音多了。我们这一帮亲戚,尤其是我父亲,看不惯他“大撒把”的经营方式。村里的百货商店一直交由姑父姨妈家的两个闺女经营,每天不管卖多卖少,两人都定时定点到商店对面的大镜饭铺里去吃饭,吃完饭嘴一抹就走人,账由老板记下,自然是记在姑父的名下。她们都吃啥呢,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她们的嘴可真值钱!还有,给姑父开车拉货的他姑姑家的儿子,开了几年车,就在村里盖起了二层楼,还买了大彩电。他一个司机,不倒腾货品,怎么能几年间就显出阔绰来?这也是我们这边亲戚心里疑惑和不忿的地方。

我母亲就曾用告诫的语气对姑姑说,要她提防着姑父家的这几个亲戚。可姑姑却表示无奈,说那都是姑父家那头的亲戚,她也不好意思说啥。我母亲就骂姑姑是榆木脑袋。

后来我才知道,姑父还当过教师呢!他高中一毕业就在镇上的农中教课。后来“运动”起来了,教学处于瘫痪状态,他撤身出来,没挨学生们斗。姑父有买书的嗜好,他时常买整套的书,这可能是他当教师时养成的好习惯。

姑父一家要搬到县城去住的时候,我去帮忙搬家,发现姑父存着好多书。这些书多数是武侠小说,那时候盛行金庸的小说,姑父那里几乎都有,我拿了一套《书剑恩仇录》回家去看。为了增加商店内的货品,姑父时常提着牛皮包外出跑业务,每次出差回来,他的牛皮包都鼓鼓囊囊的,里面全是书,冯梦龙、蔡元放的《东周列国志》、蔡东藩等人的《历代通俗演义》,唐人的《金陵春梦》等,都是整套买回来。我很惊讶姑父的阅读力,一个半块子农民竟对读书这么感兴趣,真有些不可思议!

姑父买这些书可不是用来当摆设的,他一有空闲就拿起来读,许多书读了一遍又一遍,尤其是金庸、梁羽生的小说,书都卷边了,可见他读的次数之多。尤其是换了车之后,他们一家搬到县城里,读书更成了他平日里主要的消遣内容。他不是公职人员,不用上班,除了出差去外地跑业务基本没什么事,自然也就读读书、看看电视什么的。这里要顺便提一下,姑父家是我们那一带最早拥有电视机的人家。我忘记是哪一年了,应该在1983年之前,他去丹东跑业务,回来时路过北京,顺便买回来一台电视机,据说花了三百多元,昆仑牌,白色外壳,12英寸,画面自然是黑白的。难以想象,那台电视机竟是他一路“背”回家的。他家有了这台电视机,暑假时我就会过去住一段时间,那样天天可以看电视。当年的洛杉矶奥运会就是在姑姑家里看的,只记得黑白荧屏上总是出现一个大门似的建筑,旁边燃着一团火,后来才知道那是奥运火炬。这台电视机的命运不佳,毁于火灾——姑姑有一次头疼,恰好村里停电,她躺到床上时忘了把墩在电视机上的那根蜡烛吹灭,结果蜡烛燃尽,把电视机的塑料外壳引燃,等感觉到异样时,电视机的半边已经焚毁。

黑白电视机报废了,姑父并不心疼,又买回来一台。这次买的是彩电,山茶牌的,只是色彩不很纯正。不过那时我家也有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便很少去他家看电视了。

还有一点,姑姑家搬到县城住之后,我发现姑父更喜欢喝酒了,他时常在家里摆酒席,总是喝白酒,而且多是高档白酒——剑南春、茅台、古井贡、竹叶青、汾酒、郎酒等等,不一而足。还有好烟,玉溪、云烟之类的。登门赴宴的也多是一些机关单位的头头脑脑,他们席间谈论的话题经常涉及县里的人事变动。这个时候我父亲已经调到县里任职了,对姑父安排的酒席几乎了如指掌,甚至交谈内容也知晓个十之八九。久而久之,我父亲对姑父有了微词,认为他一个半块子农民,虽然有了些钱,可有必要结交这些机关单位的头头脑脑吗?还不如省下钱来干些别的事。可姑父却不理会我父亲的建议,依旧我行我素。一些单位的头头脑脑知道他好客后,也主动结交他,目的无非是想在他那里蹭点儿好吃的好喝的,好烟好酒伺候着,谁不愿意呢?可他们骨子里并没有瞧得起姑父,一个农民,暴发户,除了有点儿油水,能有什么内涵。

几乎整个上世纪90年代,姑父都是在这样的状态下度过的。随着他日渐苍老,他家的经济状况也大不如从前。不久,他家在村里的百货商店彻底关门了——他姨妈家的两个闺女,把商店里的货物几乎倒卖光了,百货商店每年的进项一再减少,最后落得资不抵债,关门后,外债竟有五六万。他姑姑的儿子也用那辆蓝色卡车跑起了自己的买卖,等发了财,就在一年冬天,把车往雪地里一扔,结果冻裂了水箱,车子彻底报废了。而且这小子把许多欠账都记在了姑父的名下。

百货商店倒闭,卡车报废,姑姑一家的生活陷入了困顿。而这个时候,那些县里各单位的头头脑脑不再频繁上门,而各路的债主凶神恶煞一样来敲门。姑姑和姑父被吓得不轻,他们决定搬家。于是,他们舍弃住了十多年的楼房,在县城一个偏僻胡同里租了一处隐秘窄小的平房。

可债主们也不是傻蛋,左打听右刺探,终于又摸清了姑父的行踪,一天,在他外出去菜市场买菜的时候,将他绑走了。

获悉姑父被绑走的消息,可急坏了姑姑,哭着来找我父亲,让他托关系找门子营救姑父。我父亲说:“报警吧!”姑姑不让,害怕对方急了眼,把姑父给害了。我父亲说:“不报警,那怎么办?”姑姑说,他们就是想要钱,还了他们的债,就会放姑父回来。我父亲说:“那你回去准备钱,来找我干什么?”姑姑一听哭得更厉害了,说:“大哥你还有良心不?看你妹夫落难了横竖就不管了,我要是有钱,还来找你干什么!”我父亲就顶回去:“我也没钱!”姑姑就坐到地上开嚎蹬腿了,爹呀娘呀喊个不停,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像唱戏。我母亲见这阵势,本来想埋怨姑姑一番的,可也不敢了,把我父亲拉到一边,说不管怎么着,也得在这时候帮一把。我父亲只好深深叹了口气,喊我去把两个叔叔叫来,坐在一起商量如何凑钱。起初两个叔叔谁也不答应出钱,可架不住我父亲的严厉威逼,才最终答应一人出两万,但前提是要打好借条。

我们三家凑齐了六万块,姑父这才获得了自由。

姑父回来那天晚上,姑姑让俩闺女一人出一半饭费,在饭店里安排了顿饭,请我家和两个叔叔家赴宴,一则对我们表示感谢,再则为姑父压压惊。自然,这顿饭大家吃得都不痛快,我父亲喝了很多酒,姑父也喝了很多酒。我父亲的话像连珠炮,不停地吐出,姑父则扎着已经遍布白发的头,一句话不敢说,再也没有了当年意气风发的样子。我父亲指责他头脑简单,只想巴结那些头头脑脑,结果现在呢,那些人早就跟孙猴子一样,一个筋斗躲到十万八千里外了,还能找得着谁……最后姑姑说了一句:“哥,你能不能歇会儿再说?就是说,也该问问他到底遭没遭罪。”我父亲瞪姑姑一眼,把杯子一摔,再也不说话。

姑父由村里的首富变成了谁都不如的落魄之人,他再也不是人们眼里嘴里艳羡的风光人物,而成了提起时被轻视的异类分子。也难怪人们低看,姑父和姑姑的晚年,完全由两个出嫁的闺女供养着,受了不少女婿们的白眼。两个闺女还算不错,吃的穿的都没少他们的,因而虽然手头拮据,他们的日子却也说得过去。只是存在我家和两个叔叔家的那三张借条,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时间到了2018年。我的父母老了,姑父和姑姑也老了,不同的是,我的父母在县城住着,姑姑和姑父却一个住在城里,一个住在乡下大镜村老宅。他们掏钱在县城买的那套集资房,房产的所有人是当年石油公司的经理。随着房价像火箭上天一样上涨,原来的石油公司经理再也不是姑父的朋友了,成了天天逼着他们腾房子的“黄世仁”。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搬出住了三十多年的楼房。没地方去,姑姑就在两个闺女家轮着住,姑父不习惯这种日子,回乡下老家了。我母亲跟姑姑开玩笑说:“你们俩老了老了,又成牛郎织女了。”姑姑没趣地笑笑,样子比哭还难看。

这个时候,我在省城一家报社已经工作多年,不知为何,近两年姑父总时不时给我打电话,说要跟我聊聊,具体要聊什么也不明说,总是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夏至那天,姑父一早又给我打来电话,说:“小飞,你回来一趟吧,我想跟你好好聊聊。”我说改天吧,这两天忙。这回他一反常态,说:“你就答应姑父吧,说啥也回来一趟。”我听他口气强硬,不容推辞,只好应下,放下手里的活儿,开车去了大镜村。在他家老宅门口,我把车停好,这时太阳已在中天。

他家里乱糟糟的,一看就知道好久没收拾过了,虽然天气已经暖和,宅子仍有一股阴潮冷瑟的气息。

我进屋,外间的屋地上已摆开了桌,桌上放好了三盘菜,一看就是从村里饭馆要的,还有一瓶西凤酒。姑父坐在桌边,正等着我。

“小飞,你来啦!”打开西凤酒,他颤巍巍地倒了一杯放在我跟前。

我摆手拒绝:“我开着车呢,不能喝酒。”

我明显感到姑父的身体激灵了一下,像是受了什么刺激。

“对对对,开车不能喝酒。你看我……我……老是不长记性。”

我自己顺手倒了一杯白开水。

姑父说:“你可以不喝,但总得满上,这是咱村里的规矩。”他又倒了一杯放在自己跟前,说:“这是我存的最后一瓶好酒啦……”言外之意,好像是在替我感到惋惜。姑父说着,竟意外地把他面前那杯酒端起来轻轻洒在了地上。

我不解姑父的举动,但也没好意思问。

姑父又给自己斟满,端起来和我碰杯,“小飞,喝吧。喝水也一样,酒水酒水嘛,酒和水不分家。喝了听姑父说。”

我俩喝过,姑父开口了。

“小飞,实话告诉你吧,你姑父我……我……是……是个罪人。”

我一下子呆住了,脑袋就像挨了一大铁锤。

“姑父,你这是说啥呢!可不能瞎说……”

“我还没有老糊涂,偏端屎盆子往自己脑袋上扣,”姑父说,“我说的是实话,我以前害死过一个人!”

“姑父,你……打死我都不信!”

“信不信由你吧,反正这是事实。”姑父说,那是1982年夏至那天夜里,他去省城拉啤酒,因为和啤酒厂的一位副厂长喝了几杯,开车回来时,风一吹,他就有点儿晕乎,再加上天又很黑了,没有路灯,开到小族村附近时,忽然感觉有个黑影在车前一晃,接着一声惨叫……他的醉意一下子被吓醒了。“我下车一看,一个男孩子躺在一大片血里,我叫了他几声,也没有反应,我凭直觉判断他已经死了。当时,路上没有车,人也不见一个。我怕得要死,不知该怎么办……”姑父声音低缓地说着,我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恐惧。他说,当时周围一片死寂,他想尽快摆脱这一切,便用颤抖的双手把男孩拖到路旁的灌区河道边,用力推进了渠里。接着,他胡乱清理了一下现场,便开车惶惶逃离。次日,他便托人联系了买主,把车低价卖掉了。

他竟有这样可怕的经历,而且换车的原因跟这经历有关,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这么多年我备受煎熬,我做了多么蠢的一件事啊,我……我本来可以拉他去医院,可我又怕暴露了自个儿,我毁了,家也毁了,你姑姑她们以后的日子没法过……”

我有些理解姑父当时的举动了。

“既然撞了人,那车上没有痕迹吗?”沉默了几分钟后,我问姑父。

“有那么一点儿,不是很明显。”姑父说,车质量好,外壳很硬,除非撞到十分坚硬的物体上,否则印迹并不明显。他回家后,就连夜把车外壳处理干净了。

在姑父的缓缓诉说中,我终于理清了他这些年来的生活轨迹——出了事故,换了车,雇了司机,自己再也不开车,只负责联系业务。酒还是喝,主要是麻醉自己,消除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但这次事故在他心理上产生了抹不掉的阴影,此后多年,他一直生活在深深的恐惧中,害怕有朝一日警察会找上门来。他之所以用好烟好酒巴结那些头头脑脑,就是天真地希望真有那么一天,他们会为自己疏通关系,减轻罪责。他买来大量的武侠小说,也是想从中寻找某种解脱。当然,除了恐惧之外,他也被深深的负罪感折磨着……令人惊讶的是,姑父在每年夏至这天夜里,都会偷偷去小族村附近的灌区路边,寻一处偏僻的地方,烧掉几千元人民币!他的这一反常举动,没有任何人知道,就连姑姑和两个闺女都蒙在鼓里。而且,即便是在很困难的日子,他也没有放弃这一举动。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不这样做,他就总做噩梦。

“故意损毁人民币也是犯法的!”我说。

姑父又把酒杯端起来,说:“这个我知道,反正已经犯过了,也就不顾忌什么了。再说了,要是不这样,我就觉得没法儿赎罪……小飞,我知道你想说我多么可笑,可笑!唉,姑父这一辈子啊,就是一个笑话!”

谁的一辈子不是笑话呢!这宽慰的话语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不说,别人也不知道这些,包括我。”我改了话的内容。

姑父说,要是不说出来,以后他到了“那边”,也会是个戴罪之身,会受惩罚的。“都说你们记者是最公正的审判者,我就当你是判官,向你坦白这一切吧。”

这些年,我手中的笔的确“审判”过不少东西,但是否都公正,我也不敢断言。

我想说,哪有判官和嫌犯坐在一起喝酒的,可是没有说。

“小飞,你是记者,愿意报道就写。姑父既然跟你说了这些,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

我不知道该对姑父说些什么,但我能感觉到这些年他心理上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以及今天他释放了所有压力后的轻松。

从老家返回省城的路上,姑父这些年的怪异举动一直在我脑海里浮现。行至小族村附近时,我特意停下车,想寻找那处苦苦折磨了姑父多半生的地点,可怎么找得到呢!站在灌区的河道边,望着一棵棵钻天白杨的身姿,我真想问问它们,几十年前发生在这里的那一幕往事。

几天后,我接到了表妹的电话,她告诉我,姑父去世了。

在姑父的葬礼上,姑姑有些神经质地逢人就说,姑父死得有些蹊跷,八成是被人害了。

表妹告诉我,听发现姑父去世的人讲,在他身边扔着一个不知名的药瓶子。

“姑父……姑父会不会是……心理抑郁?”我蒙头蒙脑地问了一句。

表妹轻轻摇了摇头。

姑姑则带着厌恶的神情望了我一眼。

我赶紧把脸转过去,避开了姑姑的目光。

灵堂里忽然传出姑姑的号啕之声——“你个没良心的,咋能撇下我一个人就走了!究竟是谁来过咱家里,你走呀也不言我一声……啊……啊!”

我心中忽然掠过一丝悲凉和慌张,好像是我,毫不留情地判了姑父死刑。

(龚鹏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中国作家》《短篇小说》等。)

编辑: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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