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几道与纳兰性德词中“酒” 意象的对比
2024-06-28蒋佳豪
蒋佳豪
【摘要】北宋的晏几道与清初的纳兰性德宛如两位跨越时空的知己,无论是家庭出身还是词作都有一定的可比性。二人词中意象丰富非凡,其中“酒”意象在二人词中更是占据着较大的篇幅比。因此对二人带有“酒”意象的词从情感和内容方面入手作对比,能够更清楚地看到两位词人的完整形象,体会到两位词人更为真挚而又细腻的情感。
【关键词】晏几道;纳兰性德;酒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2-004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13
北宋的晏几道与清初的纳兰性德宛如两位跨越时空的知己。在家庭出身上,二人同为宰相之子;在词作和风格上,二人均工于小令,词风哀感顽艳,情感真挚无比。这样的相同点也就使得这二人有了较大的可比性。目前学界关于晏几道和纳兰性德词的对比的研究成果仅有数篇,其中关于二人词中意象之比的研究成果更是少之又少。在目前仅有的研究成果中,有涉及二人词中“梦”意象的对比,如李晔坤的《李煜、晏几道、纳兰性德梦词对比研究》[1]和吕菲的《长箫一支同心曲梦里清辉各自明——比较晏几道与纳兰性德“梦”词之异同》[2];有关于二人词中“月”意象的比较,如吕菲的《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比较晏几道与纳兰性德词中的月亮意象》[3],亦有关于二人之词的整体比较,如吕菲的《痴情两公子 风华二词人——晏几道与纳兰性德词之比较》[4]。
可见,目前为止学界已经探索了的意象仅有以上两种,而对于二人词中的“酒”意象学界尚未“开垦”。据粗略统计,以王根林先生校点的《小山词》为准,晏几道共存词259首,直接用到酒意象的词作大致有53首,与酒相关的醉字,在《小山词》中共计出现33次,樽字11次、觞字8次、盏字8次;以赵秀亭、冯统一先生的《饮水词笺校》为准,纳兰性德共存词348首,其中直接提及酒的有40首,醉字出现16次,樽字10次。从以上两组粗略的数据来看,酒意象在晏几道和纳兰性德的词中占据着非常大的比例,但学界在此意象上的研究却是匮乏的。故笔者选择写下此篇文章,希望能从二人“酒”意象的对比之中,看到两位伤心词人更为完整的形象,体会到两位词人更为真挚细腻的情感。
意象是中国首创的一个审美范畴,最早源头可以追溯到《周易·系词》。刘玉建在《〈周易正义〉导读》中对“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见可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进行了解读,他说:“‘圣人立象以尽意者,虽言不尽意,立象可以尽之也。”[5]此处的象便是意象,由此可见所谓的意象,就是作者本身的主观思想意念与外在客观物象的组合,并非只是普通实体,其中还包含着作者的主观思想,而圣人也是凭借象来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同理,晏几道和纳兰性德词中的“酒”意象,也不仅仅是普通的实体,其中更是融入了两位伤心词人独特却又共通的人生与情感体验,具体表现如下:
1.相思离别之酒
晏几道是一个多愁善感的赤子,这在其词作中并不难发现,也正如他自己在《小山词自序》中所言:“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垄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离合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怃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6]多愁善感用在痴情缠绵的晏几道身上,并不算稀奇,反而贴切。而对于多愁善感的晏几道来说,相思离别这种情感在其“酒”词中表现得更为深刻且浓烈。酒意象承载着他的相思之情,使得他的情感真挚非同一般,如:“歌渐咽,酒初醺,尽将红泪湿湘裙。赣江西畔从今日,明月清风忆使君。”[7]18(《鹧鸪天·绿橘梢头几点春》)这是一首歌女送别及思念使君之词,在送别的宴席上,歌女真情流露难以克制,词人为歌女代笔,写出了歌女的思念之深之切。晏几道的相思离别之情主要体现在他与女性的交往中,其刻骨思念展现得淋漓尽致,试看这首《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7]3: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首词由梦后酒醒写起,开篇即奠定了伤感的基调。作者在梦中回到了过往,又由此梦引触起以往的悔恨与哀愁,以“人独立”与“燕双飞”做对比,又加深了“去年春恨”。紧接着,作者联想到第一次见到小蘋的美好画面,以琵琶诉说相思,又写曾经的明月照着小蘋归来,而此时此刻却早已物是人非。词中弥漫着的相思之情和离别之憾,又怎一个“酒”字能解?
与晏几道一样,纳兰性德也是极为痴情之人。纳兰的爱情之路是充满坎坷的,先娶卢氏为妻,三年后妻子却因难产逝世,再娶官氏,此外还有一个妾颜氏,后又爱上沈宛。但由于沈宛是汉族,二人的双向奔赴遭受着非常大的阻力,最终也没有得到好的结果。在爱情生活上的不圆满使得纳兰失意至极,伤感的情绪也开始在他的词中不断地蔓延,因此他也写下了许多相思之作,表达了自己对心爱之人浓烈的相思之情。且看《菩萨蛮·催花未歇花奴鼓》[8]168这首词: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不忍覆馀觞。临风泪数行。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催花之鼓未歇,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却已见残红飞舞,暗示着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便要与心爱之人再经历离别的相思之苦。这苦是什么?有多痛?词人说是“不忍覆馀觞”,是“临风泪数行”,是“空剩当时月”却又“月也异当时”。虽说酒可解愁,但在词人这里却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已到了无可解的地步。
2.寻求解脱之酒
晏几道一生可谓跌宕起伏,酒贯穿了他的一生,年轻时“白日放歌须纵酒”,以酒助兴;家道中落后以酒浇愁,得到的是更愁;晚年物我两相忘,以酒解脱。晏几道对抗现实,于是他也受到了现实的无情敲打,事事不如意,才大而位卑,他心中积满了无尽怨愁,无从诉说,只能借酒抒愁肠,以求解脱豁达人生。晏几道对待现实的态度是“官身几日闲,世事何时足。”[7]22(《生查子·官身几日闲》)做官的人哪有几日是清闲的,世间的事什么时候能处理完?还是要“榴花满盏香,《金缕》多情曲。且尽眼中欢,莫叹时光促”[7]22才好。晏几道还在《玉楼春·雕鞍好为莺花住》中说:“古来多被虚名误,宁负虚名身莫负。劝君频入醉乡来,此是无愁无恨处”[7]42,表达了他对虚名的不屑。而纳兰性德也深有此感,他本来是一个等待时机大展宏图之人,但却被留在皇帝身边当了侍卫,一腔热血也被扼杀在了摇篮之中,漂泊官场数年无功,便渐渐有了无力感。如:“马齿加长矣。枉碌碌乾坤,问汝何事。浮名总如水。拚尊前杯酒,一生长醉”“宿酲犹在,小玉来言,日高花睡。明月阑干,曾说与,应须记。是蛾眉便自、供人嫉妒,风雨飘残花蕊。叹光阴、老我无能,长歌而已。”[8]328(《瑞鹤仙·马齿加长矣》)纳兰虽然感慨自己马齿徒增,但是一想到浮名如水便觉无力,只愿“拚尊前杯酒,一生长醉”,不如“且随缘、去住无心,冷眼华亭鹤戾”,词人借酒解愁,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这也是晏几道与纳兰性德借酒寻求“不为浮名所累”的解脱的真实生活写照。
二人虽都为寻求解脱,但由于纳兰性德心中始终有着一番抱负,只是未得时机伸展,因此他在词中寻求解脱的执念,实际上是要比晏几道之词来得更为深刻的。且看下面三首词:
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归梦隔狼河,又被河声搅碎。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8]353(《如梦令·万帐穹庐人醉》)
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8]101(《金缕曲·赠梁汾》)
须知秋叶春花促,点鬓星星。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8]18(《采桑子·那能寂寞芳菲节》)
这三首词写的是纳兰性德对他自己官场生活的无力感。由于纳兰成了康熙的侍卫,因此不得不多次随从出游。而这与他的远大志向没有任何的关系,多年下来只是马齿徒增,并无丰功伟绩。因此他说:“还睡。还睡。解道醒来无味”“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遇酒须倾,莫问千秋万岁名”。长期以来的“碌碌无为”磨平了他的棱角,淡化了他的志向,使得他只能借酒寻解脱,逃离这种无力感。官场经历背景的加入,也使纳兰性德的酒词内容更加丰盈,情感更加丰富,每一首词中仿佛都能听到词人悲伤的叹息。
3.时光易逝之酒
关于此方面,纳兰性德亦有涉及,但数量较少。如:新寒中酒敲窗雨。残香细袅秋情绪。才道莫伤神。青衫湿一痕。无聊成独卧。弹指韶光过。记得别伊时,桃花柳万丝。[8]165(《菩萨蛮·新寒中酒敲窗雨》)本词叹韶华易逝,发思念之情,韶华短促只在弹指之间,但是思念无声,唯有“青衫湿一痕”。虽说此词情感细腻真挚,但是与晏几道此类酒词相比,还是略逊一筹。这并非说是纳兰才华不如小山,而是因为相对而言,纳兰性德人生经历的丰富程度是远远不如晏几道的。毕竟纳兰仅仅在世三十一年,并没有中、晚年写词的机会,更没有中、晚年的人生体会。
晏几道词中之酒,除了表达他浓烈的相思之情,寻求不为浮名所累的解脱外,还有一个重要的方面,那就是感叹时光易逝。晏几道经历了人生的起起伏伏,有锦衣玉食,也有清苦寒贫,这使小山对于人生有了更直接深切地体悟,因此这位经历过不同生活的多情词人也就容易触景生情。同时,对于春光易去,韶华易逝也就有了更深层次的感慨,但无论是感叹春光还是韶华,其实归根结底都是感叹时光易逝。下面我们各举一例,分开来看:
感叹韶华易逝的,如:“闲弄筝弦懒系裙,铅华消尽见天真。眼波低处事还新。怅恨不逢如意酒,寻思难值有情人。可怜虚度琐窗春。”[7]54(《浣溪沙·闲弄筝弦懒系裙》)本词是作者代一位歌妓立言,叹韶华易逝,悲光阴虚度,词中歌妓之痛,又何尝不是词外词人之痛,但细思一番方才觉悟,词内词外皆词人一人而已。歌咏春光美景易逝的,如:一醉醒来春又残,野棠梨雨泪阑干。玉笙声里鸾空怨,罗幕香中燕未还。终易散,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谁堪共展鸳鸯锦,同过西楼此夜寒。[7]11(《鹧鸪天·一醉醒来春又残》)在描写暮春的野棠和梨花的同时,借酒抒春去的惆怅,既然春光总会失去,那不如就“且长闲,莫教离恨损朱颜”,看似是看破红尘之语,实际却是受过红尘折磨后的“自欺欺人”之语,因为人的情绪是真实的,不能掩盖的。而末尾两句更是透露了词人的思念与无奈,也更加坐实了前面的“自欺欺人”之语。
晏几道在这两方面的酒词还有很多,由于篇幅有限在此仅举几例,例如“花信来时,恨无人似花依旧。又成春瘦……分飞后,泪痕和酒,占了双罗袖”[7]72(《点绛唇·花信来时》);“浅酒欲邀谁劝,深情惟有君知。东溪春近好同归。柳垂江上影,梅谢雪中枝”[7]1(《临江仙·身外闲愁空满》);“谁知错管春残事,到处登临曾费泪。此时金盏只须深,看尽落花能几醉”[7]44(《玉楼春·东风又作无情计》);“君貌不常红,我鬓无重绿。榴花满盏香,《金缕》多情曲。且尽眼中欢,莫叹时光促”[7]22(《生查子·官身几日闲》)。从以上几例便可看出,晏几道对于韶华和美景易逝有着非常敏感且深刻地体会,而这种随着年龄增长得到的感触,恰恰也是晏几道此类酒词比纳兰性德之词情感更为丰富的原因。
4.悼念亡妻之酒
纳兰性德的爱情之路并不顺利。纳兰先娶卢氏为妻,后爱妻卢氏难产而亡,虽续取官氏、继而爱上沈宛,但这也难掩心中对于卢氏的思念,因此纳兰写下了数篇悼亡之作,以表胸中刻骨思念。关于悼念亡妻这方面的酒词晏几道涉及较少,甚至没有涉及,而纳兰性德却写下了30多首悼亡词,每一首都可谓是情真意切,其中的悲伤之情更是让人动容。纳兰一生痴情,对于亡妻卢氏更是情深似海,二人婚后的生活相敬如宾,他希望与卢氏“一生一代一双人”。正如李娟女士所言:“容若与卢氏的感情深厚,他们的爱情不同于古代夫妻间‘亲情式的爱,而是一种热烈的男女之爱。”[9]但可惜的是二人之间的爱情并没有持久的美好下去,婚后仅三年时间,卢氏便因为难产逝世。在卢氏去世后,思念和悲伤充满了纳兰的心间,对他来说这种痛是撕心裂肺的,他对卢氏的思念也已经到达了痴狂的地步,且看《青衫湿遍·悼亡》[8]312,这也是其第一首悼亡诗:
青衫湿遍,凭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头扶病,剪刀声、犹在银缸。忆生来、小胆怯空房。到而今、独伴梨花影,冷冥冥、尽意凄凉。愿指魂兮识路,教寻梦也回廊。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怕幽泉还为我神伤。道书生、簿命宜将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
纳兰开头便表达出了自己对妻子永不相忘的思念。在回忆起与卢氏曾经的美好点滴时,渐渐陷入了痴狂,竟然开始幻想着用自己的眼泪和祭祀的酒,唤醒自己的妻子。在即将下定决心之时,又开始害怕起来,怕卢氏醒来又为自己黯然神伤。这种欲做还休的举动,正是他不知如何面对亡妻的表现,在幻想中一时间竟不知所措。最后回归现实想起二人誓言,又是一番断肠之痛袭来。这种失去爱妻之痛谁懂?纳兰只得将心中的痛付诸笔端,问出了:“漫惹炉烟双袖紫,空将酒晕一衫青。人间何处问多情。”[8]61(《浣溪沙·伏雨朝寒愁不胜》)纳兰曾经自以为与妻子的美好是再寻常不过的时光,但是这时光却告诉他了一个沉重残酷的现实——“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8]64(《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如今茶香还可再有,但是斯人已逝,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只留下纳兰自己“沉思往事立残阳”。而那个落寞的背影是在思念谁呢?又在为什么断肠?一切答案都在不言之中。
综上可见,就情感而言,二人之词真挚无比,其词之中皆可见其人;就内容而言,二人各有侧重。晏几道人生经历长于纳兰性德,其词自然老练于纳兰,但以思念亡妻为主的悼亡词,却也为纳兰词增添了一份入骨的思念。可以说,二人之词是有同有异,各有所长。晏几道和纳兰性德这一对跨越时空和朝代而来的知己,不仅在词史上交相辉映,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各自擅长的情感领域也展现出了属于自己独一份的风采。此外,他们的词流传至后世,也给万千读者提供了一个宝贵的情感体验机会。
参考文献:
[1]李晔坤.李煜、晏几道、纳兰性德梦词对比研究[D].北京语言大学,2008.
[2]吕菲.长箫一支同心曲梦里清辉各自明——比较晏几道与纳兰性德“梦”词之异同[J].中国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05,(01).
[3]吕菲.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比较晏几道与纳兰性德词中的月亮意象[J].安徽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06,(02).
[4]吕菲.痴情两公子 风华二词人——晏几道与纳兰性德词之比较[D].安徽大学,2005.
[5]刘玉建. 《周易正义》导读[M].济南:齐鲁书社,2005:
397.
[6]曾枣庄,刘琳.全宋文·第76册·卷1664[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181.
[7](宋)晏几道著,王根林点校.小山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8](清)纳兰性德著,赵秀亭,冯统一注.饮水词笺校[M].北京:中华书局,2011.
[9]李娟.论纳兰性德的悼亡词[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41(S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