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中的吉普赛妇人及其预言
2024-06-28李依昂
【摘要】作为克莱斯特中篇小说的代表作,《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批判性。该小说受启蒙运动影响颇深,带有克莱斯特写作一贯具有的现代性,却在故事中安排了吉普赛妇人及预言纸条的情节,并以之作为小说后半部分的线索。本文通过分析吉普赛妇人及其预言的作用,探究此线索虽推动情节发展却并未改变人物悲剧性命运的原因。克莱斯特采取古希腊戏剧中“机械降神”的手段叙事以弥补小说不可调和的矛盾,并借“虚构的权威”展现了预言之下个体的自由意志,揭露了现实中国家机器的强权与虚伪。
【关键词】克莱斯特;《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机械降神;预言
【中图分类号】I5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2-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09
《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是德国现实主义作家克莱斯特中篇小说的代表作。小说以16世纪真实的历史事件为蓝本,讲述了马贩子戈哈斯遭受迫害却反抗而不得的悲剧故事。小农庄主戈哈斯在驱马至邻近小公国市场出售途中,遭到大地主土伦卡刁难,所贩黑马被故意扣留、奴役;受到压迫的戈哈斯十分愤怒,向上告发地主恶行,却因官官相护无法申诉冤屈,甚至在此过程中痛失爱妻;走投无路的戈哈斯揭竿而起,选择以暴力复仇,却终因相信统治者至圣至尊,甘愿放下武器,最后被判处死刑,走向断头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这部具有批判性现实主义色彩小说的后半部分,却突然出现了带有神性色彩的吉普赛妇人的预言,将戈哈斯与萨克森、勃兰登堡选帝侯关联,推动情节的展开。克莱斯特为什么于故事中插入这一神谕?作为文章后半部分的线索,吉普赛妇人的预言何以支撑小说中人物的一系列行为,却并未改变主人公戈哈斯的最终命运?本文将以此为出发点展开论述。
一、“机械降神”:弥补矛盾的叙事手段
《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整体叙事凝练简省、冷静客观,近乎纪实的笔致使整篇故事被讲述得“像真的一样” ①,然而其中人物常常表现出强烈的“命运感”,情节的突转和推进也常常依靠巧合,读之颇有荒诞、怀疑之感。以故事开始的情节为例,黑马遭到虐待后,戈哈斯本打算忍气吞声,“已经预备带着马匹离开这个匪窟” ②,若非堡长出现并对戈哈斯进行无端指责,后面整个故事的“蝴蝶效应”根本不可能发生;小说结尾,被扣留的戈哈斯接到曾经的手下纳格施密特的求和信,小说甚至以叙述者的角度解释“虽然这是一个很容易识破的伎俩,他本人却绝对相信,世界上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够把他从纠缠的官司中挽救出来”。种种逻辑并不严密的情节充满偶然性,以至叙述者不得不直接出面担保巧合的真实性。
在与克莱斯特小说有关的研究中,前人常用“命运感和悲剧感的体现” ③解释其小说中的偶然与巧合。“无巧不成书”的情节设置固然营造了戈哈斯的悲剧命运,但其对叙述的助益更为重要,即要让一桩近乎妄想的事件以可信、自洽的方式发生、发展。小说后半部分突然插入吉普赛妇人对萨克森公国的预言,将原本毫无关联的萨克森选帝侯与马贩子相连,扭转了先前自上而下的审判关系。萨克森选帝侯为获取书写着公国命运的纸条患得患失,甚至欲为此营救已经下狱的戈哈斯。克莱斯特采用古希腊悲剧中典型“机械降神”的手段叙事,使全无发生可能之事带有神化式的“合理性”。尽管“与编年史般的客观叙事硬生生地拼贴在一起”的叙事方式,似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对该技巧的批判,破坏了“情节本身发展的结果” ④,但不同于欧里庇得斯使美狄亚乘坐突兀而至的龙车逃往雅典躲避伊阿宋的报复;萨克森选帝侯最终并未得到写有预言的纸条,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的悲剧结局也并未改变。那么,克莱斯特究竟用意何在?
克莱斯特最初以断篇的形式,在1808年将尚未完成的《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发表于《太阳神》杂志,直到两年后才完成整篇故事的创作。此前,法军在弗里德兰战役中击溃俄普联军,拿破仑与沙皇在1807年7月签订了《提尔西特和约》。条款凌驾的背后,昔日独立强大的普鲁士全然沦陷异族之下,濒临崩溃,改革势在必行。深爱祖国的克莱斯特作为普鲁士内忧外患的亲历者,也将自己的情感投射于同一时期的作品中。作为一部创作过程跨越巨大社会变动的作品,《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反映了作者对于这一时期法国大革命、拿破仑战争、普鲁士改革等不同阶段关注焦点的变化,克莱斯特也于其中融入了自身多种不甚融洽的情感和思想。以作者对待戈哈斯的态度最为明显:克莱斯特一方面同情戈哈斯遭受的不公与求助无门,另一方面又在戈哈斯以暴力自主伸张个人“正义”与主张“正义”的国家权力间胶着、矛盾。作为普鲁士存亡危机的亲历者,克莱斯特热切渴望建立统一而强大的德意志国家,于他而言,此时“拥有强大防御能力和同一权利的国家意味着更高的正义”;显然,为个人权利斗争的戈哈斯必须揭竿而起才能证成国家的正义。面对上述不可调和的矛盾,小说巧妙引入萨克森选帝侯作为化解危机的媒介,将萨克森选帝侯塑造为一个只关心个人私利、被侍从孔慈及贵族幕僚们左右的君主形象。相反,勃兰登堡选帝侯一听闻戈哈斯的遭遇便着手为其引渡,要“把戈哈斯从强暴和恣肆的手中救出来”。与公正的、关心臣民权利的勃兰登堡选帝侯相比,优柔寡断的萨克森选帝侯则相形见绌。克莱斯特从代表正义的国家角色中剥离了萨克森选帝侯,用其不能真正体现国家公正权威的昏君形象,为戈哈斯因制度漏误而遭受的不公提供了合理的缘由,并使之得到了相应的惩罚和报复。尽管如此,如继续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叙事,放下刀枪遣散队伍后的戈哈斯则根本无法、也无力为自己复仇,故面对身为君主的萨克森选帝侯,克莱斯特设置了机械降神的情节,用吉普赛妇人的预言,赐予戈哈斯复仇力量。
二、“金制天平”的砝码:正义全方位实现的最终步骤
小说的结局力图创造一种正义的全方位实现,萨克森选帝侯终未获得预言萨克森公国命运的纸条;戈哈斯最初的上诉终于在行刑前得到了判决,他拿回了本就属于自己的黑马、钱币以及阵亡仆役赫尔泽的抚恤金,同时也为自己殃及无辜的武力暴动付出了生命;大地主温策尔被判处两年徒刑(始作俑者与原本受害者的判决形成讽刺的鲜明对比),甚至连徇私枉法的勃兰登堡宰相也被革除了职务。不同于情节巧合,小说中几乎所有的正义与不正都有与之“严丝合缝”的对应,似乎作者架着具有正义感的“金秤”,严谨地写就了小说的结局。无论是戈哈斯一方,还是萨克森选帝侯抑或以大地主土伦卡为代表的贵族一方,无论多少,所有的伤害均有所补偿,所有的不义和罪行都得到了惩罚,仅一事除外——戈哈斯永远失去了自己的爱妻丽丝珀。
一如戈哈斯的复仇,现实叙事手段无法弥合丽丝珀的死,只有通过超自然手段的延展才能使之有所补偿。故而当戈哈斯与吉普赛妇人在狱中会面,恍然发觉妇人与丽丝珀貌合神似:“不仅是她的外貌,她的一双手,而且连她那枯槁却还有风度的姿态,特别是她说话时的习惯,这一切很撩起他的心事,使他想念起丽丝珀来;他看见在她的颈子上也有一颗黑痣,同他妻子的情形一样。”
吉普赛妇人伊丽莎白不仅举手投足间尽有丽丝珀的风韵,二人的行为也如出一辙:尽管不情愿,但当戈哈斯卖掉房产与田地,准备不惜一切代价维护自己的权益时,丽丝珀选择全力支持丈夫,甚至为此挺身而出,替戈哈斯到柏林将请愿书呈递给选帝侯;在狱中,戈哈斯拒绝了吉普赛妇人让其“把匣子中的字条交给萨克森选帝侯,换取自己的生命”的建议,吉普赛妇人同样选择了支持,认为戈哈斯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他自己爱怎么就怎么办好了”。吉普赛妇人的三次出现可以看作是戈哈斯亡妻丽丝珀象征性的归来,她每次出场均对戈哈斯施以援手,弥补了丽丝珀曾经意欲帮助戈哈斯而不能的心愿,亦是对丽丝珀死去的补偿;作为故事中带有神性色彩的调和,吉普赛妇人触及了现实主义叙事不可到达之处,以超自然的力量达成了克莱斯特的心愿。她是克莱斯特内心法则的外化,亦是正义实现的最终步骤。
三、虚构的权威:预言外衣下的自由意志
在古希腊、古罗马时期,面对未知、不确定的世界,神谕作为一种预测性的力量一直发挥着权威性的作用。埃斯库罗斯的戏剧《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普罗米修斯的话即是对此有力的体现:“哪些偶尔听见的难以了解的话和路上碰见的预兆,我也向他们解释了;爪子弯曲的鸟的飞行,哪一种天然表示吉兆,哪一种表示凶兆。” ⑤古罗马中后期,神的权威逐渐被政治权利把控。然而,当神权与王权毫无顾忌地勾连,权威联合、独享所带来的迫害则引起了底层人民的反抗。在此情况下,神谕逐渐衰落,向宗教演变。同一时期,《新约全书》不断完善,基督教的兴起使得新的神权形势得以确立,从而取代了被古罗马垄断的神谕,并在此基础上发展为政教结盟,贯穿整个中世纪。直至启蒙运动,理性破除了人对宗教的迷信和盲从,以“我思”的能力解放独立的个体,人们的认知才逐渐“祛魅”,走向了以人为本的个人主义和自由主义,形成了西方社会的现代性。然而,受康德等人现代性观念影响颇深的克莱斯特,为何仍安排带有神性色彩的吉普赛妇人及其具有“权威性”的预言纸条现于故事文本?
小说中,马丁·路德公开以文告激烈谴责了戈哈斯。然而在夜闯路德房间、向其申冤并求得路德为自己向选帝侯申诉后,戈哈斯却回绝了路德提出让自己宽恕容克的条件,拒绝了向其忏悔。克莱斯特用戈哈斯的选择将宗教世俗化,剥掉了上帝的光环。尽管戈哈斯自始至终认为“主子本身是公正的”,并将马丁·路德视为最高的宗教权威,但主子和主之外,主子的臣仆和主的信徒却毫无公正可言。由此推知,作者特意安排吉普赛妇人带着写有预言的纸条出现,以带有民间神秘色彩的人物形象作为“信使”传递所谓“神的旨意”,以作为“虚构权威”的预言与现实世界的王权对立,用另一种方式表现了马贩子正义诉求与国家权利的冲突。吉普赛妇人以带有不确定性的预言冲击国家机器所表现出的强制性和权威性,揭露了宗教的虚伪,并对宗教“向善的教化意义”及其存在性提出了质疑。
尽管克莱斯特的小说具有强烈的现代性,其故事中的人物却缺乏主体意识,常常不会主动采取行动,只有面临突发事件时才意识到本体自我的存在。戈哈斯得知土伦卡堡的通行证纯属非法的“无稽之谈”后,他立刻打算要回马匹,却发现马已遭虐待;拟状上诉后,大地主以连带势力干涉了法庭审理,妻子也在申诉过程中遇害。在种种不公的遭遇对戈哈斯正义的要求极尽嘲讽后,这位与代表正义和战斗的大天使米迦勒(Michael)有着相同名字的马贩子才意识到自我的存在,明白自己以合法途径维护正义仅是一厢情愿的希冀,终于决定以暴力自救。戈哈斯将正义感绝对化,却也将自己变成了“强盗和凶犯”,伤及无辜百姓,酿成了新的残暴。如果连作为“最正直的人”的主人公都不得不变成“最可怕的人”以求得权利最高层勃兰登堡选帝侯的注意,足见其所处社会状况的黑暗。戈哈斯的挺身而出不仅是为了个人的权益,更是为了社会普遍正义的维护。尽管最终失败,但戈哈斯仍以突如其来且难以扼制的无政府主义的暴力为破解这一困境奋力一搏:一个法治国家却不能为该案寻求权利者规定任何合法手段。克莱斯特用吉普赛妇人的预言去干预社会机器的运转,以神秘的不确定因素驳斥了现代理性。戈哈斯在狱中最后和吉普赛妇人说:“我靠着这张字条,将替我所受的一切耻辱很好地报复了啊。”在被处决前的最后时刻,作为个体的戈哈斯在萨克森选帝侯眼前吞掉了吉普赛妇人预示未来的神秘字条,展现了个体的自由意志。
福柯在《什么是启蒙》一文中将现代性理解为“一种态度”“一种气质” ⑥,认为现代性从根本上意味着一种批判精神。受康德不可知论的影响,克莱斯特对作为自我理解与自我确证的真理之源——理性持怀疑态度,并将非理性的真实呈现于作品中。克莱斯特颠覆了固有的思维定式,看重并反思非理性,阐释了法国大革命失败后动荡且充满矛盾的现实生活,以近乎荒诞的文字展现了现实的严酷和丑恶。在《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中,克莱斯特呈现了一个颠倒的世界,主人公戈哈斯欲追求正义却反陷于非正义,追求公理却成为触犯了法律的罪犯。有罪的真的是马贩子戈哈斯吗?《新约·希伯来书》有言:“申冤在我,我必报应。”尽管心怀仇恨的戈哈斯将自身的仇恨扩大化,殃及无辜,但真正该“被石头打”的并非戈哈斯,而是中饱私囊、道貌岸然的容克权臣和昏庸无能的萨克森选帝侯。
小说结尾,“公正执法”终于得以实现,克莱斯特以欺骗性的和解结局讽刺了“迫于暴力威胁才能刑事法律、只有违法才能重构法律”的荒谬现实,抨击了以意识形态支持的虚假的社会秩序。
尽管克莱斯特始终以矛盾的笔触写作,其笔下的米歇尔·戈哈斯却始终坚定不移。戈哈斯不仅多次跳入了显而易见的陷阱,甚至当被告知自己原有的申诉,“德累斯顿方面会完全赔偿他的损失的”,他便“听其自然了”。小说的最后,戈哈斯放弃用预言纸条作为交换生命的筹码走上断头台,为自由意志而活,是其自我“救赎”的体现,也是其囿于王权与神权统治思想的局限。面对内在真理与外部现实的冲突,戈哈斯执着地追求生活的意义和生命的责任,用着魔于心灵追求所特有的疯狂,在磨难和失败中挣扎着抓取生活的确定性;戈哈斯吞下纸条,以一种神化式的悲剧凄然落下生命的帷幕,用自己的方式表明了对现代社会异化的反思。
四、结语
作为时代的先觉者,克莱斯特敏锐地洞察到现代社会观念的困境,并将这种人类生存意义上可感知但难以言表的焦虑投射进作品。小说《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中,当世界的同一性和完整性被粉碎,自我与社会、理性与感性变得支离破碎时,克莱斯特试图用“机械降神”的叙事手段弥补认知与现实的矛盾,以带有民间神秘色彩的吉普赛妇人及其预言实现神性的正义,用虚构权威的不确定性去冲击现实中国家机器的强权,展现了启蒙时代人之自然权利诉求与神权国家的尖锐冲突。卢梭曾在《社会契约论》中写道:“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⑦马贩子吞掉了纸条以展现自由意志,却终究不是一个享有“天赋人权”观念的自由个体。面对世界难以认清的疑难,克莱斯特难以跳出对现代性认知的分裂与焦灼,此为其思想的局限,也是小说的悲剧性所在。
注释:
①陈彦:《分成两半的子爵——关于克莱斯特的观念世界》,《上海文化》2011年第1期。
②(德)克莱斯特著,商章孙译:《马贩子米歇尔·戈哈斯》,载《克莱斯特小说戏剧选》,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8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③徐畅:《〈米夏埃尔·科尔哈斯〉与十九世纪初普鲁士改革》,《外国文学评论》2017年第4期。本文有关该文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诗学》,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12页。
⑤(古希腊)埃斯库罗斯著,罗念生译:《普罗米修斯》,载《埃斯库罗斯悲剧集4》,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44页。
⑥(法)福柯著,杜小真选编:《何为启蒙》,载《福柯集》,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年版,第534页。
⑦(法)让·雅克·卢梭著,何兆武译:《社会契约论》,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第18页。
参考文献:
[1]刘宗坤.原罪与正义[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2]赵连蕾.论克莱斯特中篇小说的现代性[J].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2).
[3]张泽兵.神的声音与虚构的权威——从叙述声音看神谕与谶纬中的虚构权威[J].叙述研究,2020,(2).
作者简介:
李依昂,女,汉族,天津人,南开大学文学院2021级本科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