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地理学视域下《我们的小镇》中的景观书写及其隐喻性研究
2024-06-28李卓霖
李卓霖
【摘要】本文以文化地理学为研究视角,着重从小镇上的自然景观、家庭景观和社区景观三个方面加以分析,认为怀尔德在特定的社会文化背景下对田园诗式小镇的景观书写带有独特的隐喻性意义,肯定了日常生活的永恒价值。怀尔德对小镇的景观书写,旨在唤起世人对有机共同体生活的怀念与重新回归心灵家园的渴望,体现其和谐共存的人文关怀思想,从而实现戏剧的社会功能。
【关键词】文化地理学;《我们的小镇》;景观;隐喻性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2-001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03
一、引言
桑顿·怀尔德的《我们的小镇》于1938年获得普利策戏剧奖。这部剧在美国各大剧院不断上演,并深受观众的喜爱。怀尔德以温情和深思的笔触描绘了人们的喜怒哀乐,引发读者(观众)对生命意义和价值的思考。文化地理学是从地理的角度研究文化的一门学科,主要探讨文化是怎样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空间,以及居住地又是怎样影响并作用于居民的。迈克·克朗是英国当代著名的文化地理学学者,他在1998年的《文化地理学》(Cultural Geography)一书中探讨了地理空间与文学之间的关系,重点论述了景观(landscape)在文学中的意义。克朗认为“文学不再是一面简单地反映或歪曲外部世界的镜子”[7]57,而应与景观结合起来。他强调文学在呈现地理空间时所提供的情感共鸣的作用。文学作品不仅仅是关于客观世界地理知识的呈现,更重要的是它们提供了一种情感上的回应。透过文学作品,可以看到世界以及其中存在的经验丰富和知识丰富的景观。这种地理学视野为我们提供了一种解读文学作品的新方式,丰富了对文学空间的理解和阐释。除了自然类地理景观外,家庭、社区景观等人文景观同样属于文化地理学的研究范围。因此本文分别从自然、家庭和社区景观的书写及其隐喻性着手,探析格罗佛斯角小镇的日常生活以及其所承载的美国价值观,揭示怀尔德和谐共存的人文关怀思想,同时对当代命运共同体的建构提供某些启示。
二、《我们的小镇》中的景观书写
文化地理学的研究重点聚焦在“社会群体与自然景观的相处方式以及人们建构地方和空间的方式”[1]15。景观不仅是人类开展活动的基础,它还是由社会群体共同构建的空间。《我们的小镇》中,自然得到高度关注。该剧第一幕中,当一位观众问起格罗佛斯角是否有对美的热爱的文化传统,主编韦伯描述起小镇居民所享受的各种乐趣,从欣赏早晨太阳升起的美景,到关注鸟儿的喜怒哀乐,再到感受季节更迭中自然万物变换轮回的魅力。他们通过欣赏大自然中的美景和生态系统中的动态变化,与周围环境形成了亲密的关系。剧中吉布斯太太的门廊和花园里总是生机盎然,装点着各种鲜花和谷物。小镇居民不仅能关注到并欣赏自然美景,还能在与自然的互动中获得乐趣和满足感。此外,小镇居民与动物之间保持相互依赖、和平共处的关系也是亲近自然的表现。人与动物之间没有仇视和压迫,相反,大家友爱互助。整个小镇的景象,均显现出与自然保持亲密关系的姿态。在日常生活中,动物意象经常被运用到口语表达中,首先是新的一天在“雄鸡的啼声”[8]8中开启,接着吉布斯医生表示接生非常顺利,“像小猫一样容易”[8]17,瑞贝卡将自己比作“病火鸡”[8]20,韦伯夫人回忆年轻时就像蝙蝠那样盲目结婚等等。怀尔德笔下的自然环境与人类融为一体,展现了一幅幅诗意盎然的田园生活图景。
在地理学中,家园是一个重要的概念,它代表了人们与特定地方的情感联系和归属感。典型的地理学结构就是“设定一个家园”[6]35。文学作为一种艺术形式,能够将地理学中的景观升华为戏剧化的场景。怀尔德在剧中以韦伯和吉布斯两个家庭为中心,呈现了温馨幸福的家庭景观。例如吉布斯医生凌晨结束工作回家后,吉布斯太太贴心地为他准备好饭菜并劝他去休息。韦伯先生在婚前和乔治进行了一番对话,将自己多年积累的婚姻经验传授给准女婿,并强调婚姻中相互尊重和合作的重要性,希望他能从中受益。在父母与孩子的关系中,双方基本保持平等和互相理解。对于儿子经常抱怨的行为,吉布斯医生通过描绘妻子每天辛勤劳动的场景,希望借此机会让儿子感激母亲的付出,并从中学会关心和支持家庭的责任。在韦伯家中,生活充满仪式感和幽默感。艾米丽和爸爸互动时会亲吻爸爸。韦伯先生也会以幽默的方式,回应艾米丽的玩笑。剧中展示了家庭的和谐与融洽,让观众能够真正感受到亲子互动和夫妻间相互扶持与关怀所带来的幸福。
此外,《我们的小镇》这部剧还展现了小镇居民彼此尊重、互相帮助的生活方式。街上人们友好地相互打招呼,展现出亲和和融洽的氛围;父母共同关注孩子们的成长,体现出家庭中对下一代的教育和培养的重视;教堂里的合唱练习成为居民休闲娱乐的一部分,显示了社区的凝聚力和文化生活的丰富。婚礼是小镇人们的欢乐时刻,这种喜庆的活动让人们更加感受到团结的意义。整体而言,这座小镇摆脱了商业化和工业化城市的喧嚣,展现出平凡生活的美好。人们过着互助、友善和简单的生活,彼此之间展现了真挚的情感和人性的温暖。
三、怀尔德景观书写的成因
要理解文学作品,就要把它置于特定的历史背景之下。怀尔德的创作生涯正处于美国内战与两次世界大战之间。笼罩在风云变幻的战争危机的阴霾下,人们的精神也出现严重危机,在无情的命运面前,人类显得渺小而软弱,逐渐渴望和平和安宁。历经战争洗礼的年轻人没有体验到为国争光的喜悦,反而留下战后心理创伤。人们深刻意识到国家的虚伪,理想破灭,反战思想在他们中间弥漫开来。
怀尔德作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同样经历了社会的剧烈变革,在作品中表达了其反战观点。与他同时期的“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等都用尖刻的笔法,描绘了战争的血腥与残酷,以及因战争而引发的动荡不安的社会生活。然而,与这些作家不同的是,怀尔德没有直接描述残酷无情的战争和死亡,他的作品往往充满温馨和智慧。他将那个动荡年代的现实转化为真挚和温情的故事。通过他的作品,我们能够感受到怀尔德关于爱、生命、时间和人类存在的深刻思考。《我们的小镇》的时间背景设定在1901年到1913年之间,这段历史时期被认为是一个相对和谐平静的年代,远离了世界大战和其他社会动荡。通过这样的设计,怀尔德向读者传达了对美好生活的渴望,对过去时光的怀念,以及对未来的信心。
除政治因素外,还有加快的工业化进程等经济因素促使怀尔德更多的选择回归田园诗般的小镇生活。20世纪初,随着工业化进程迅猛推进,人口流动速度加快,美国大量人口从农村涌入城市,导致大量农村家园被遗弃,农村和城市变成了两个相互对立的实体。从地理层面看,农村与城市被划分为两个独立的物理空间,更深层次地,从社会和文化的视角看,纯朴的田园生活与复杂的工业社会也根本性地对立起来。在当前的社会环境中,传统的农业生产关系已被资本操作和竞争策略所替代,追求物质上的效益已经变成了现代人的信仰。尽管工业文明的高速发展来带来资本积累,但现代人的心理状况也日渐麻木扭曲。物质生活的高度富足并未为人们带来真正的精神满足,反而加深了人们的幻灭和失望情感。怀尔德生活在现代工业快速崛起的年代,工业化的巨大推动力不仅加快了城市化也使现代人变得异化。因此,在《我们的小镇》中怀尔德缅怀了田园时代的慢生活,唤醒人们潜意识中对美国小镇淳朴、安宁、没有威胁的生活的渴望。
此外,怀尔德曾在中国度过将近6年的童年时光,因此,注重和谐、平静和人与自然融合的中国元素在怀尔德的作品中有所体现。怀尔德的父亲是罗斯福时期的外交官,他跟随父亲曾先后在香港、山东就读当地小学。这段与中国传统文化接触的经历,无疑为他带来了不同于西方文化的视角和理解。据怀尔德的哥哥阿莫斯所言,怀尔德“一贯偏爱描写大众的生死世情”[4]174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人生哲学有相似之处。《我们的小镇》以一个看似平凡的小镇为背景,通过描绘居民们的日常生活和感情经历,展现了时间的流逝、生命的脆弱以及人们对于爱、幸福和死亡的思考。怀尔德用朴实的语言和温情的笔调,表达了对于“现代都市生活中功利和浮躁价值观的反思和批评”[9]83。
四、格罗佛斯角景观的隐喻意义
美国主流价值观涵盖了平等民主、自立精神、自我实现等等,在该剧中这些方面都得到了不同层次的展现。小镇居民展现出彼此尊重、友爱互助的精神,反映了平等民主的价值观。其中,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关系尤为具有代表性。怀尔德笔下父母与子女平等交流,父母倾听孩子的心声,孩子也把父母当作自己的朋友。如吉布斯医生夫妇对乔治的职业选择予以完全的理解与尊重。在面对乔治因为贪玩拒绝帮母亲劈柴的问题上,吉布斯夫人没有抱怨责骂,吉布斯医生也没有动用武力,棍棒相加,而是通过与儿子平等、真诚的一番谈话,让儿子理解母亲的辛苦,并发自内心地主动帮助母亲承担家务。自我实现是一种高度重视并激励个体在社会中做出最大程度自我选择的价值观,它是美国个人主义价值观的一种具体表现,这种文化内涵在该剧中得到了深刻体现。小镇居民通过不懈努力和个人奋斗获得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例如乔治和艾米莉,这对年轻夫妇婚后计划把他们的小农场打造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夫妇两人辛勤劳动,建造了全新的谷仓,铺砌了一个巨大的畜用饮水泉,同时还配置自动补水系统。在这一过程中,没有人去强加干涉他们的做法,他们通过自身的劳动和智慧改善生活,并在追寻自我实现过程中获得的成就感和满足感。正是在这样的价值观的影响下,小镇上的每一个人都被鼓励去发展自己的潜力,并追求个人的成就和幸福。因此,这种强调个人自主性和追求个人梦想的态度与美国主流价值观中对于自我实现的重视相一致。由此可见,怀尔德正是将美国的价值观凝缩于小镇的景观中,从而歌颂人的价值和尊严。
怀尔德在全剧三幕中,以真实而细腻的方式刻画了人们的喜怒哀乐、欢笑与泪水,呈现了普遍人类经历的情感和生活片段。这些平凡的场景正如同生命本身,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体现了每个人共同的生活经验和人类存在的普遍价值。在第一幕中,舞台监督表达了将该剧作留给未来人们阅读的意愿。他打算将该剧副本埋藏在小镇银行的奠基石底下,以便让未来的人们了解他们过去的生活,包括成长、婚姻和生死等方面。通过这种方式,他希望能够将小镇的生活置于永不停息的人类文明历史中,以获得一种普遍的感受,即“刹那即永恒”[8]44。怀尔德通过舞台监督的想法,试图表达一个更深层次的主题,即在时间的长河中,生活的重要性和意义是不曾改变的。小镇的生活场景不仅仅局限于当下,而是具有普遍的价值,可以说格罗佛斯角小镇是“宇宙的另一个点”[2]65。小镇居民的生活交往与喜怒哀乐是全人类的共同经验,因此,我们可以说怀尔德在剧中选取的普通生活片段具有永恒与不朽的价值。
此外,格列佛斯角还隐含着怀尔德对有机共同体的向往。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认为“一切亲密的、秘密的、单纯的共存”都属于共同体的范畴[5]52。在该剧的题目中,“我们”一词就已经暗含着亲近共享之意。小镇上的居民多数都是世代相传生活在这里,这种地缘关系促使居民们在政治、宗教和生活习惯等方面发展出相似的思想观念,呈现出一种高度的一致性。与疏离、冷漠的城市生活相比,格罗佛斯角的居民之间更加亲近和团结。邻里之间彼此熟识、相互信任,在日常生活中形成了紧密的社交网络,人们能够真正体验到更深层次的人际关系和心灵的契合。这种建立在深厚的情感纽带和内在的心灵一致性之上的精神共同体便是滕尼斯所认为的共同体的最高形式,历经数代人的更迭而亘古不变。朗艾克认为,“怀尔德对基本的人类同一性的强调根植于对家庭单元和小镇共同体的理想化描述之中”[3]4。怀尔德在剧中追溯了吉尔斯和韦伯两个家庭十二年间的变化。家庭成员们用温馨交流和亲密共处构筑成家庭共同体的根基,随着剧情的推进,韦伯家的女儿艾米莉和吉尔斯家的儿子乔治结合在一起,建成了新一代的家庭共同体。通过接受和传承父辈们的信仰和习俗,年轻一代更好地融入共同体中,并形成一致的价值观体系。另外,怀尔德还高明地打通了生者与死者的世界,格列佛角小镇承载了几百万逝去祖先的共同记忆,共同体意识正是在这种共存的状态下得到最大程度的张扬。艾米莉难产死后又短暂地回到自己十二岁生日那天,但是重返人间后看到不是幸福而是痛苦。她以重新来过的视角审视日常生活,惊觉平凡生活的普遍价值难以把握。通过艾米莉的痛苦顿悟,怀尔德巧妙地将彼岸世界与现实联结在一起构成一个整体,暗示世人生命的可贵,以及平凡生活的不朽。怀尔德借助格列佛角小镇景观的隐喻意义,将有机共同体的范围扩展至美国甚至全宇宙。小小的格洛佛角和地球、乃至整个宇宙联系在了一起,在这所承载的世代记忆与风俗习惯可以说是全人类的宝贵遗产。正如在简·克罗夫特收到的信上,除了写着常规地址之外,还有“北美洲大陆;西半球;地球,太阳系;宇宙;上帝的心灵”这样的特殊地址所暗示的那样[8]38,小镇的故事折射宇宙万象,这种超越空间隔阂的愿望反映了怀尔德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考和追求。
五、结语
怀尔德作为一位积极探索人生真谛的剧作家,成功地塑造了充满温情的田园诗般的美国小镇,表达了平凡生活所蕴含的至高无上意义,唤起了读者对共同体认同的精神追求。在《我们的小镇》中,怀尔德对格罗佛斯角的景观书写富含深刻的隐喻意义,它不仅仅代表着美国小镇的面貌,还象征着人类社会和宇宙的联结。怀尔德通过描写这个小镇的生活、人物和事件,呈现出人与土地、生者与逝者、地方与国家之间的联系和互动。他的目标是呼唤人们追求更广阔的人类命运共同体,以及思考人类生命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因而《我们的小镇》这部戏剧极具现实意义,有利于人们超越地域、文化和种族的界限,团结一致,共同面对生活中的困境和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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