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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子的婚事(外二篇)

2024-06-28范子平

台港文学选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八爷菊子小果

范子平

林子正往家挑水,八爷过来说,小子,咱早点走,你麻利点。娘赶忙从屋掂出个马扎让八爷坐下。

林子仄着肩膀将水倒进缸里。他家离水井有点远,连续几个来回挑得身上出汗,想舀口凉水喝。八爷吆喝道,别磨蹭!

看八爷已经一脚踩院门外,林子没顾上喝,把瓢扔缸里急急跟上。娘追出来扯着喉咙喊他,说还没有换衣裳哩。林子又急忙跑回来换了衣裤,上身是借大贵的大布衫,穿上飘飘的,白中泛黄,前边隐隐有几个字:“式会社”,后边也隐隐印着“尿素”二字—那年头,用过的尿素袋子当布料做衣服很时兴,小林家还轮不到呢。

八爷是要带林子去牛店相亲。牛店那边的闺女叫菊子,是八奶的娘家本家侄孙女。八爷不知道,林子更不知道,那边菊子已偷偷往村口跑了一趟,听说未来的女婿模样儿俊,菊子一想就红脸。

到牛店不过十多里地,但路过张村后不远,那条灌溉渠大决口,一片汪泥。要搁平时,他们一挽裤腿就蹚过去了,可今天衣裤都是借来的,形象更是影响不得,只好绕路。八爷骂一句,妈的,好事多磨,绕道吧。这是那年的七月,他们在亮闪闪的太阳下多走七八里地,脊梁都汗津津的。

八爷边走边交待说,人家端出一碗鸡蛋荷包,要是相中人家的闺女,你也要让到,你给我记牢,得拨出来一半,剩下的才吃了。要相不中,千万别吃,一个鸡蛋都不能动,一点水不能沾嘴,这是规矩。又说,闺女是好闺女,纳的鞋底针脚密扎扎的,干地里活也不落人后,你不会相不中。小子,你又吃鸡蛋又得人,美着哩。林子嘴上嗯嗯应着,心不知跑哪里去了,丢下八爷大远。八爷只好紧走两步呼哧呼哧喘着气。

进了菊子家院门,林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那几个大姑娘小媳妇哧哧笑着又吼吼喳喳,林子不敢抬头看,可鼻子灵着呢,一下子就嗅到了鸡蛋荷包的腥味,那么亲切的腥味。他们村里查得紧,一家只能喂俩母鸡。油盐酱醋加看病都在那几个鸡蛋上呢!他至少三年没有尝过鸡蛋味道了。还是那年爹发高烧,娘狠狠心煮了一个,他和弟弟都凑上去,爹跟他们分分吃了点渣渣。

八爷说,要是都顺眼,叫菊子跟林子到里间去私下再说几句?

菊子娘瞟一眼林子说,俺菊子没意见,叫林子说咋办吧。

林子茫然摇头说不用吧。女方的几个人在议论他,他觉那议论如飞蝗袭来但都被他挡在身外,只有鸡蛋荷包的味道直扑他心里。他不由自主地盯过去:几个荷包都是糖心的,软软的嫩白轻裹着软软的金黄,软软的金黄从软软的嫩白中透出来,旁边还带点浮沫。递过来了,是一个大土碗。是谁递过来他没顾得上看,他应该说我哪能吃这么多,在对方的推让声里拨出去四五个。但是应该原谅林子,来前干了活,又绕路多流了汗,紧走慢走一二十里路,肚子早就在咕噜噜叫,更主要是,他多年来对鸡蛋的盼望猛烈地膨胀着食欲,新鲜荷包诱人的腥味汹涌澎湃地袭击着他,叫他不能自已。他神圣地端起碗,凑到嘴边,几乎是往里倒一样,连水带鸡蛋荷包,八九个呢,瀑布一般冲进喉咙。他的牙齿发出刚劲有力的嚼声,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嚼到,东西早就到了肚子里。八爷伸手要阻止,要说什么,都没顾得上说出来,胳膊一时吃惊地停在半空中。菊子一家也吃惊。菊子的娘叹一口气说,这孩子太饿太渴了。

回来路上林子脚步比较轻快,八爷气喘吁吁说你小子等等,就你吃饱了鸡蛋!林子不好意思,就话归正题:八爷,哪一个是菊子,就是高个儿穿蓝方格衬衫那个吧?

八爷不由得哈哈大笑,你小子,就吃荷包蛋带才!人都没弄准!那是菊子过门才半年的嫂!低个儿穿黄方格衣裳的才是菊子!林子猛地站住说,低个子?是那个?那我不要!

八爷生气了,我交待你的啥?吃过荷包蛋就铁定了!吃足荷包蛋你退亲?不用我动手,大家不打折你的腿!

林子一路灰着脸。到家八爷说了原委。林子先挨娘的数落,又挨爹的数落,最后是八爷的儿子—当支书的四叔狠狠地数落,就差巴掌扇脸上了。林子没办法只好服从。秋天刚过就赶着马车搬亲娶过来。

八爷没骗他,过门的菊子果然懂事能干,家里是家里,地里是地里,街坊邻居都夸。喝过初中墨水的林子也满足,夜里抱着菊子光滑的身子说,咱这就是爱情吧。贤惠的菊子就迎合着他喃喃道:俺就觉得这爱情好舒坦哩。

青瓷花瓶

当年小果往小倩家见面时,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如人家,根本没一点信心。

刚出门爹又把他喊回来,把一个厚重的木箱塞在他怀里。他疑惑地看爹,打开惊呼道:“青瓷花瓶?拿咱家的传家宝?”小果的曾祖清末在一个官宦人家当仆人,老爷在被抄家灭门之前有预感才交给他保存的,他偷偷带回老家一直传到今天。

爹决断地一挥手:“人家文化人,肯定爱这个,也显示咱一片诚心。”

小果就带了去。小倩模样文化都比他强,要不是那时候正讲家庭成分,他就是做梦也不敢想象会和小倩结亲。介绍人寒暄几句就走了。小果一人应对小倩父母提问,外表从容,心里头尴尬,不过交谈总算渐渐融洽起来。

小果觉得是时候了,就说:“上门给伯伯和伯母带一件薄礼。”他慢慢打开纸箱。

小倩和她父母一看到那只青瓷花瓶,几乎同时叫出了声。小倩小心翼翼拿起来看了又看,说:“真是神了!”小倩的母亲也反复端详着,不停地看丈夫的脸色。

小倩的父亲说:“也是个诚实的孩子,这婚事我们认了。这个青瓷花瓶嘛,你带回去,放我们这里不保险的,以后总归都是你们年轻人的。”

小果不大明白准岳父的意思,但还是抱起青瓷花瓶回了家。到小倩嫁来的那天,一看到小倩的陪嫁品,他惊得目瞪口呆,顿时也理解了那天小倩全家的惊奇。也是一只祖传的青瓷花瓶(小倩祖上明清都出过一品大员,祖传下古董也很有理由),他抱起来细细端详,又把自家的青瓷花瓶抱出来细细比较,是和自家的花瓶一模一样的青瓷花瓶:一尺多高,细细的瓶颈优雅地伸展,两只耳朵是一条藤蔓,耳尖处绽出一朵小花,瓶肚曲线优美,浑身釉色葱翠,晶莹细腻,温润如玉,说不出的端庄美丽。

从此两只一模一样的青瓷花瓶就立在条几两边,东边的是小倩带来的,西边的是小果家祖传的。小倩父亲的老同学是大学教授,出差拐小倩父亲这里拉话。听说这件事,专程到小果家看。他绕着转了两圈,惊呼道:“这是唐代越窑精品,皇宫里才有的。你们这儿怎么会有两个?奇迹!”小倩父亲说:“我家祖传一个,得遇女婿家这个,巧合得像有天意呢。”

“破四旧”的风暴来了。小倩到娘家,父亲把她叫到里间紧张地小声说:“青瓷花瓶咋办?”小倩也害怕,和小果商量了好几天,才趁半夜运到乡下姑姑家。姑姑家是贫农,就这也不敢大意,掀了厨房的灶火,在底下挖一个深坑,小心翼翼埋进去,上边再砌上灶火烧锅做饭。小倩的父母都死了,但到死也没说出青瓷花瓶的下落。那些人也到小果家闹腾几次,但是小果的爷爷是雇农,父母是工人,出身贫苦苗红根正,最终也没怎么他们。

生活回归正常后,小果去把青瓷花瓶挖出运回来。家里专门做了一个玻璃门的松木柜,并排放着两只花瓶。只是倒腾来倒腾去,已经分不出哪一只是小果家的,哪一只是小倩带来的。小果啧啧嘴。小倩笑着说:“人早都一家了,分这两只花瓶干啥?”

小果脑筋活,早早停薪留职下海,很快扑腾了一个不小的公司,成天忙得不分昼夜。小倩教高中毕业班的数学课,也忙,但忙得比较封闭。原先下班后两个人还欣赏一下自家的传家宝青瓷花瓶,慢慢这个闲心就淡了。

一天小果的一个大客户来,酒席间听说了青瓷花瓶的事,非亲眼看一下不可。小果就领他到家里来。这个人一看眼神就直了,连声称赞:“传世之宝,可遇而不可求!”他建议这两个青瓷花瓶参加全省的民间收藏展览,说:“这也是展示你公司风采,提高公司知名度的好机会。”小倩不想这么张扬,但是小果坚持说这个建议很有创意,他的公司正想上大台阶,这是一个契机。

展览前要进行文物鉴定,组委会请的省博物馆专家和大学教授来家里了。专家们拿着放大镜东照西看来了一番认真的鉴定,结论是:这两个青瓷花瓶,价值天地之差!一个确实是唐朝皇宫用品,传世之宝,价值连城,另一个只是清朝末期的仿制品,不过价值几千元钱。专家们细细讲解两只花瓶的差别,说:“两个一起展览很有意义,正好给大家区分真品和赝品的机会。”小果和小倩你看我我看你都愣了,原来这样!可这么强大的专家阵容,不可能鉴定错的。

晚上,小果第一次没在公司,在家早早睡觉,可一直到夜半还躺席梦思上辗转反侧,问:“小倩,哪一只是你带来的呢?”连喊几声,小倩睡眼蒙眬地说:“睡吧,睡吧,明天再说。”

第二天黎明,小果又问,小倩说:“哪个是谁的都中,真品赝品,反正都是咱家的。”

早饭时小果停住筷子又说,小倩,到底哪一个是你家带来的呢?小倩生气地说,咋了,想离婚不过了是不是?小果说当然不是啊。小倩说,那你管啥我真你假呀?小果起身就出去了。

从此小倩和小果的关系有了裂缝而且越来越大。更令人不可理解的是小果的公司也渐渐走向衰败。小倩几次都想砸了青瓷花瓶但最终没有砸, 那两只青瓷花瓶就这样维系着他们越来越形同陌路的婚姻。

摆书摊的老人

德化街摆地摊的多,熙熙攘攘人群绊腿。我不得不下车推着走,刚推几步,一眼瞟见一个老人也在摆摊,摊位上摆放的却是书,还有好几摞旧杂志。老人一转脸,我认出是市一中的退休教师李正。他可是全省的名师,还上过电视台,当过人大代表呢。

我上前打了招呼。李老师转身道,周林老师呀,你怎么来这里,买菜?我说,你可别在周林后加老师二字。我教书时,您没少辅导,就是您的学生。他说,那是你教书的悟性挺高呀,在青年教师中很拔尖,我给市教研室推荐过,可惜你又不教学了,要不然—他的话戛然而止。

我顿时无语。是呀,我调市直机关来十几年,成天也是忙忙碌碌,就是弄了个“副主任科员”,可以说是一事无成。我找话道,你怎么不让孩子跟着你?李老师苦笑着说,我自己出版的书,想送他们一套,儿子闺女和孙子都赶紧摆手说不要不要,能让来跟我干这个?

好一会儿了,李老师的书摊位无人问津。虽也不时有人过来,但都是利用他书摊前的空位跟相邻的杂货摊主交流。这个杂货摊倒是顾客盈门,是卖手机包、手机护屏、手机链之类的东西。

我随手翻翻摊上的书刊,说这些杂志还有您的批注啊。李老师说,咱就是教教学,读读书,看着书有想法了就随手记点,别的也不会。我说我记得您家里几个书柜满满的。李老师说是呀,孩儿们也笑我不会置产业。这辈子就是爱逛书店订杂志,攒下不少,原想捐给学校,毕竟在那里几十年—约好时间到时候不见人影,催促好几次,咱自己都觉没意思了,估计不会要了。后来联系区里图书馆,才捐出一大部分。还剩下些杂志啊,还有些史学书。也是,人都忙着扣手机,有几个想翻看咱这古董?

终于有两个穿蓝色校服的少年过来了,一高一低。高个子把自行车支好,到这里弯下腰翻着杂志看目录。低个子一脚点地说,走吧,练习册还做不完呢。

高个子说,你先走,我再看看。低个子学生就骑车走了。高个子又细细地翻阅一阵,最后拿起一本《大众史学》,估重似地在手里掂量几下,问,老爷爷,多少钱一本?

李老师说,原书定价都是十块,旧书,三块钱。

学生说,那好,这里边讨论洋务运动有四篇,我最喜欢不同意见互相辩驳的文章。

李老师说,好啊,我注意你拿那本《史学月刊》也看了好一会儿,上边也有你相中的文章吗?

学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是的,我相中的多了,好几本杂志,可我没多带钱。

李老师说,这样,你先把这本《大众史学》的钱给我。

学生先摸出两块硬币,手又在衣兜里掏呀掏,捏出一张一块钱的纸币,皱巴巴的,一起合放在手心里递给李老师。

李老师把钱认真装进自己衣袋里说,那本《史学月刊》你也拿走,还有,你再挑选一下,看看有你喜欢的文章,你就把杂志带走—这些都不再要钱了。

学生开始有点吃惊,后来欢喜地说,真的?那咋好意思?

李老师说,没有啥,我就喜欢爱读书爱思考的学生。学生又挑选了五六本,递给李老师看。李老师接过来,一本本认真审视一遍,然后掏出一条小毛巾将书擦拭一遍,连侧面也细细擦拭了,又将杂志里几张折了角的页码扳正过来,恐怕反弹,使劲按了两按,然后才用一张牛皮纸认真包装好,递给学生。

学生一叠声地谢谢爷爷,跨上自行车飞也似地跑了。

我开玩笑说,你这书刊大降价,一本连一块都不到啊。李老师说,咱有退休金,不图这几个钱,但得要个钱。你不要个钱,这年头,会有人抱走去卖废纸,那还不如我自己喊收破烂的到家去呢。肯出这几块钱,他就舍不得糟蹋它,能下功夫来翻看。

我知道许多人都是换新房才处理旧器具,就问,您老是要搬新家?要不,这么急着处理干啥?

他长叹一声道,我这个年纪还搬什么新家!就是搬新家也舍不得处理书刊啊!别看这些书刊,有的都陈旧发黄了,有的带着尘埃,可都是我手指头拨捏过多少遍的,说到底是心肝宝贝啊!一辈子了就是落些这,就像那个啥一样,真离开他们,心里就像缺一块似的。

我奇怪了,看着他说:“那你—”

他轻轻地拍一下自己的胸脯,压低声音说,我这里不行了—

我说,你是患病了?他说,是呀,一查出来就是肺癌晚期。这病吃麦不吃秋的……

我这才注意到他脸色发灰,还透着红点,赶忙说,不要盲目信那个体检,再复查一下。

他说,去省城大医院了,我同学在那里当主任,确诊,不会有错的。

他说,老伴走那一年我就想了,早晚有这一回,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儿子闺女家过得都还中,也没啥可留恋的,就是忧心自己这些书刊,带不走,得给他们一个着落。

我默默地站那里许久,才跟他握手告别说,李老师,您保重。

他又笑了,说今天到底还有个学生来,这一趟没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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